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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雷峰塔》里的中国古代神话意象

2019-07-16丽水学院民族学院浙江丽水323000

名作欣赏 2019年14期
关键词:投胎雷峰塔琵琶

⊙杨 杰[丽水学院民族学院, 浙江 丽水 323000]

一、前言

从张爱玲与宋氏夫妇的通信可知,1957年至1964年间,张爱玲写作了两卷本长篇英文小说《雷峰塔》 (The Fall of the Pagoda)和《易经》 (The Book of Change),主要取材于她本人前半生的人生经历。《雷峰塔》本是《易经》的一部分,张爱玲嫌《易经》太长,就将前半本命名为《雷峰塔》。这两本小说,张爱玲都写得有滋有味且带有很强的自传体色彩,主要情节几乎与她前期的散文重合。作为她初到美国时的试啼之作,可以试想她赋予了多少希望。张爱玲一直渴望成为像林语堂一样受外国欢迎的作家,林语堂小说里充满了合乎外国人“期待视野”的中国文化元素,而在这两本用英文写成的书里,我们也可以找到许多张爱玲式的中国文化诠释,这些中国文化的诠释奇特又夸张,充满了每个章节。

“张爱玲也有意夸张小说的异国情调,刻意给笔下的人物取些中国风的英文名字,像是‘榆溪’(Elm Brook)和‘柔柳’(Pussy Willow)等;又突出诸如纳妾和裹小脚之类的东方主义式奇观题材。小说的名字《雷峰塔》搬演中国家喻户晓的白蛇传说更不在话下”。在这些“夸张”的“异国情调”里,又尤以中国古代神话意象占据小说大部分的篇幅。《雷峰塔》各章节中出现了大量的神话故事,大篇幅出现的有“白蛇传”“投胎转世”“庄周梦蝶”,也有一笔带过黏合在文本里的传说故事,如“走阴人”“目莲救母”“海螺姑娘”“女娲伏羲”“为虎作伥”。张爱玲在小说中使用的比喻也着墨了古代神话色彩,她形容父亲榆溪和姨太太老七抽鸦片时像“牛魔王与铁扇公主”,老妈子何干绑头发时嘴里咬着一段红绒绳“像是鬼故事里上吊自尽的女人的舌头”,弟弟陵长大后仍不改小时候的脾气“变成高耸妖魇的图腾柱”,而母亲则“像是神仙教母”,“像神仙,来到人间一趟,又回到天庭去”。

其实中国古代神话意象不止出现于《雷峰塔》,在张爱玲其他小说里也有涉及。如“《红玫瑰与白玫瑰》里写到巴黎那个妓女从头上把衣服套下去时,她似乎突然变了,就好像《聊斋志异》里的画皮一样;而《沉香屑——第一炉香》里的梁太太,有时候也很像《白蛇传》里的白蛇,而薇龙就是她的侍婢”。

张爱玲在小说中有意无意地运用了古代神话,这是她优渥的古典文学素养的体现,这些古代神话意象或完整或零散地出现在叙事里,作为“古老的记忆”,产生一种“回忆与现实”之间的“骚动”和“斗争”。“为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过的记忆,这比瞭望将来要更明晰、亲切。……回忆与现实之间时时发现尴尬的不和谐,因而产生了郑重而轻微的骚动,认真而未有名目的斗争。”

由于《雷峰塔》具有很强的自传体色彩,这些意象是张爱玲反复书写“自身叙事”的一部分。频繁出现的神话意象在叙事中一步步将故事情节推向高潮,同时它们也是张爱玲在“参差的对照”创作观下对中国古代文化和“新文学”所做的反思。

二、白蛇传

《雷峰塔》的标题来自中国民间传说《白蛇传》,张爱玲写给宋氏夫妇的信中说,“塔”指的就是《白蛇传》里“永镇白娘子”的雷峰塔。但《白蛇传》在张爱玲其他创作中从未出现过,在《雷峰塔》里,《白蛇传》也只是作为奶妈讲给琵琶姐弟听的故事出现了一次:

他们坐在月光下,等着另一阵清风。秦干说了白蛇变成美丽的女人,嫁给年青书生的故事。

接着就引出雷峰塔倒了那年的俄国十月革命:

哪一年倒的?那时候我们还在上海。嗳,就是志远说俄国老毛子杀了他们的皇帝的那一年。

再引出宣统帝退位的乱世:

“我们呢,我们只听说宣统帝不坐龙廷了。”何干说,“不过好像是最近几年才真的乱起来的。”“雷峰塔倒了,就是这原故。”葵花笑道。“有人看见白蛇么?”琵琶问道。“一定是逃走了。”葵花道。

“雷峰塔倒了”的缘故是“宣统帝不坐龙廷”,它的倒塌是一种失序,象征乱世:“重点在于张爱玲和鲁迅一样,就着‘雷峰塔的倒掉’这个事件产生了一系列联想——从阳具崇拜的瓦解到父权的坍塌,从传统封建制度的压迫到现代民族主义的霸权。”“雷峰塔倒了”“白蛇逃走了”也呼应后文琵琶逃脱父亲的囚禁:“对雷峰塔的指涉也为张爱玲自己那段遭到禁锢和侥幸逃脱的经历提供了一个有神话意味的潜文本。”

张爱玲与宋淇夫妇的通信里写到《雷峰塔》因为是原书的前半部,是从儿童的观点写的,所以“太理想化、欠真实”⑯,而整本《雷峰塔》描写了主人公琵琶从四岁到十八岁的所见所闻,故事的高潮就在第二十二章琵琶逃出父亲家,因此“逃出雷峰塔”是琵琶生命历程的转折,而“雷峰塔倒了”则是乱世的象征和家族崩塌的隐喻。除此之外,张爱玲以“雷峰塔”作为书名,是否还有别的意义呢?“这一章写《白蛇传》的内容在张爱玲自传性质的中文散文和创作中都未曾出现过。张在此援引一个具有鲜明的异国情调的传说,也许是为了迎合英语世界的读者。”王德威认为张爱玲援引这样一个“具有鲜明的异国情调的传说”是有“迎合英语世界的读者”的目的,而张爱玲本人对于读者的态度一贯是“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此外再多给他们一点别的”。以“雷峰塔”为书名,除了涵盖小说内容,或许也有出于吸引英语世界读者眼球的目的。“《雷峰塔》取意何在?或许是象征着父权、封建旧时代的倒塌……归结到底,《雷峰塔》与《易经》形同《红楼梦》民国版,续集,或后四十回。眼看它起高楼,眼看它宴宾客,眼看它楼塌了,遗老遗少和他们的儿女同舟一命,沉沦到底”。

在张爱玲的后期创作里,《雷峰塔》 《易经》 《小团圆》 《少帅》都是具有很强自传色彩的小说,《雷峰塔》作为她对“自身故事”叙述的一部分,更多的是一种“眼看它宴宾客,眼看它宴宾客,眼看它楼塌了”的感慨。

三、投胎转世

琵琶对“投胎转世”有着很强的向往,这引发了她对朝拜烧香的诚心,她不想下“地狱”,也不想上“天堂”,她只想“一次次投胎”,等待“美好的人生”。琵琶对于投胎转世的认知来自一个叫陶干的老妈子口中,当她听说了“走阴人”的故事,立刻对阴间产生浓厚的兴趣:

琵琶把小板凳摆到老妈子的脚和阑干之间,生怕有一个字没听见。

为了增加故事的可信度,陶干还向琵琶讲述可以通往阴间的酆都城和“目莲救母”的传说:

山西酆都城有个通阴司的门,城外有山洞,可以下去阴曹地府。……倒是有一个出来了,是个孝子,到阴曹地府去找他母亲,所以才能出来。

投胎转世的叙事承接的是琵琶的父亲打吗啡,阴森森的恐怖气息承接父亲注射吗啡以后精神紊乱的自言自语,在秋雨倾泻、天光暗淡的屋里,看起来尤为恐怖:

她先没注意她父亲坐在自己房间的阳台上。穿着汗衫,伛偻着背,底下的两只胳膊苍白虚软。头上搭着一块湿毛巾,两目直视,嘴里喃喃说些什么。琵琶总觉得他不在背书,是在说话。她很害怕,进了屋子。屋里暗得像天黑了。雨声哗哗。

打过吗啡的父亲在暗无天日的屋里自言自语,非常可怕。而抽鸦片的父亲在闻着烟味长大的琵琶眼里,就显得有些滑稽:

蓝色的烟雾弥漫。两个房间中间一个大穹门,像个洞窟,住着半兽半神,牛魔王与铁扇公主。

相较之下,琵琶的母亲“很像是神仙教母”,梦幻得好似不食人间烟火:

她母亲总是来来去去,像神仙,来到人间一趟,又回到天庭去,下到凡尘的时候就赏善罚恶,几家欢乐几家愁。

如果说父亲的住所像是一场恐怖的“噩梦”,那母亲的住所则“像是神仙生活在自制的世界里”,“不似人间”。父亲的住所太可怕,而母亲的住所又那么不真实,琵琶不信自己会落入父亲的“地狱”,也不希望自己上到母亲的“天堂”,她只想在人间“一次次投胎”:

地狱里的刀山油锅她不害怕,她又不做坏事。她为什么要做坏事?但是她也不要太好了,跳出轮回上天去。她不要,她要一次次投胎。变成另一个人!无穷无尽的一次次投胎。

琵琶对“投胎转世”的向往是出于她对美好人生的期待:

她并没有特为想当什么样的人——只想要过各种各样的生活。美好的人生值得等待。

因此她会为生命的消逝流泪,当她看到字典里“压平的玫瑰”,听见母亲说:“看,人也一样,今天美丽,明天就老了。人生就像这样。”她立刻“眼泪滚了下来”。当她从母亲和姑姑口中听说了在拾起这瓣玫瑰的湖边发生的谋杀案,更是“恋恋不忘”“干枯的玫瑰花瓣”,这里的琵琶有着“黛玉葬花”的感情:

无论将来有多少年,她总觉过一天少一天。有的只是这么多,只有出的没有进的。

对时间逝去的惋惜使她迫切想知道“有没有投胎转世”,可是她不敢问母亲,因为“知道她会怎么说,而她也会立刻相信,就得放弃那些无穷无尽过下去的想法”。因此只想让老妈子带她去庙里烧香。

无论是对父亲的怖惧,还是对母亲的钦羡;无论是之前对于投胎转世的执着,还是之后明了生命的易逝,琵琶都是在表达她对美好的人生充满希望,即使要经过“漫无止尽的等待”。

四、庄周梦蝶

琵琶对于“投胎转世”的向往是和“庄周梦蝶”联系在一起的,梦境是她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潜意识里的渴望,因为她“想相信”,所以屡次梦见自己成为别人,同时一边疑心自己做了一场梦,一边又疑心现实的生活才是梦:

正是她想相信的,但是无论怎么样想相信,总怕是因为人心里想要的,所以像是造出来的话。

老妈子们告诫她两只扇子一起扇会变成蝴蝶,可是她还想试试,摇了一下却又放弃了,觉得不能用“美好的人生”“冒险”:

“不能两只扇一起扇,”老妈子们告诫道,“会变成蝴蝶。”也不知是真是假,每次她想试立刻就被拦住。这会儿没有人。她一手拿一把扇子,战战兢兢的摇一下……突然不想探个究竟了。人的生活太美好,不值得拿它冒险。

琵琶总是疑心自己做了一场梦,又疑心现实的生活才是梦,颇有“大梦三生”的境界:

她做过这样的梦,梦里她疑心是一场梦,可是往下梦去又像是真实的。说不定醒着的真实生活里她是男孩子。她却不曾想到过醒来会发现自己是个老头子或老太太,一辈子已经过完了。

梦境也是琵琶潜意识的折射,她对褚表哥颇有好感,可是从柳絮那里听说褚表哥对芳表姐也是一样的态度,便觉得他是猎财的。之后听说褚表哥和一个银行家女儿订婚的消息,她却梦到自己和褚表哥的新婚之夜:

过后没多久做了个梦,梦见了她的新婚之夜。宾客都散了,耳朵仍是嗡嗡的响,脸上酡红,腮颊蒙着热热的雾霭。

梦境里褚表哥“非要她不可”,对于琵琶来说这是一股“沛之莫能御的力量”,她虽然抗拒,可最后还是“在睡眠中打输了”。“同样的梦境一做再做”,琵琶只以为“是怕自己被嫁掉吧”,从不想到这些“难为情的梦”背后是她自己的渴望:

都是难为情的梦。也许是怕自己被嫁掉吧。从不想到是她自己渴望什么真实的东西。

当继母荣珠挑拨父亲暴打自己,琵琶想冲出家门去报巡捕房时,她被“结实的大铁门”阻隔了希望,父亲的房子给了她“噩梦”般的感觉,她隐隐预见自己将被囚禁:

门警作势拉她,她死命去扭门闩,抓着门闩踹门。连串的举动一个也不见效,竟像做了场噩梦。她以为是暴烈的动作,其实只是睡梦中胳膊或腿略抽动了一下。

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母亲所在的地方,母亲回国管理家业时,琵琶曾在“花园洋房”里度过一个梦幻般“像是魔法森林里的”圣诞节:

蜡烛的烛光向上,粉红的绿色的尖笋。蜡烛的气味与常青树的味道混合,像是魔法森林里的家。

而当琵琶逃出父亲家,来到母亲的公寓躺在地铺上时,她又一次进入了“魔法森林”:

她终于找到了路,进入了魔法森林。

魔法森林是孩童脑海里梦幻般的存在,张爱玲极尽美好的词汇去形容母亲在琵琶眼中的梦幻形象:

露也像紫外线一样时时照临他们。吃晚饭,上洗手间,躺下休息,她都会训话:注意健康,受教育最要紧,不说谎,不依赖。

母亲带来无微不至的照顾和西方平权思想是琵琶从父亲身上得不到的,“仿佛有人拨开了乌云,露出了青天白日”。相较之下父亲就自然变成了“噩梦”。

琵琶的梦是她对生命另一种可能的尝试,无论是在梦里去成为别人,还是在梦里和心仪的人成亲,抑或是追逐母亲的幻影,逃离父亲带给的“噩梦”,都是因为她相信“美好的人生”会来到。

五、黏合于文本的神话

得益于张爱玲熟稔的叙事,许多神话故事是黏合在文本,融汇于叙事中的。

(一) 海螺姑娘

“就说那个纹石变成了漂亮女人的故事。”“你都知道啦。”“说嚜。说纹石的故事。”“我们那儿也有这么一个故事,说的是蚌蛤,”秦干说,“捡个蚌蛤回家更有道理。”

(二) 女娲伏羲

从前古时候发大水,都是人心太坏了,触怒了老天爷,所以发大水,人都死光了。就剩下两个人,姐弟俩。弟弟就跟姐姐说:“只剩我们两个了,我们得成亲,传宗借代。”

(三) 为虎作伥

当琵琶被父亲囚禁时,她意外发现弟弟陵写信给一个表哥说琵琶“玷辱门风”,觉得弟弟“在父亲与后母面前倒成了红人”,“封自己是他们的发言人了”。虽然信笺被团皱了,可是弟弟的行径使她想到了“为虎作伥”的传说:

老虎杀死的人变成伥,再也不离开这头老虎。跟着老虎一齐去猎杀,帮着把猎物驱赶到老虎的面前,打手一样,吓唬小动物,也在单身旅客前现行,故意引他们走上歧途。陵也让老虎吃了,变成了伥。

这三个黏合在文本里的神话传说都围绕着琵琶和弟弟之间的关系,“海螺姑娘”和“女娲伏羲”是两人年幼时老妈子给他们讲的故事,那时琵琶眼中的弟弟还是那么讨人喜欢:

“弟弟真漂亮。”琵琶这么喊,搂住他,连吻他的脸许多下,皮肤嫩得像花瓣,不像她自己的那么粗。

曾是“洗澡也同一个澡盆洗”]的亲姐弟,可是渐渐的感情变质了,母亲在重男轻女的观念里长大,于是给予琵琶更多关心,这导致了弟弟的“嫉恨”:

是陵,她心里想,惊惧于他的嫉恨。这次她也同陵一样不作声。

当继母荣珠进门后,琵琶和陵的关系甚至走向了敌对,陵不敢反抗继母,只能顺从地和患有肺结核的继母一起喝同一个杯子里的药,从而获得继母认可。但琵琶却可以自由穿梭母亲和父亲的“两个世界”,这更招致陵的嫉恨:

他不看琵琶,可琵琶知道他必定恨她告诉了出来。她是间谍,两个世界随她自由穿梭。

陵唯唯诺诺的性格也让琵琶失去耐心,他那曾经可爱的脾气,也变成琵琶眼里“高耸妖魇的图腾柱”:

他这种令人费解的脾气小时候很可爱,像只别扭的小动物,长大了还不改,变成高耸妖魇的图腾柱。

陵受到继母的拉拢而“扬扬得意”,琵琶也开始远离他:

琵琶受不了陵那副扬扬得意……她特意冷落陵。

但眼睁睁看着陵被父亲“打丫头似的天天打”,看着他变得和父亲继母一样势利,这让琵琶心痛:

他的声口,圆滑的官腔,总觉刺耳。陵的每一点几乎让她心痛。

琵琶打算出国“割舍了他焦心如焚紧钉不放的那份日渐稀少的财产”,使陵惊喜得“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本以为姐弟关系可以就此缓和,琵琶却被父亲囚禁了,并且看到陵写给表哥的信上说她“玷辱门风”:

琵琶瞪着空白处,脑子也一片空白。然后心里锐声叫起来。这是什么话?玷辱门风?这只有在女子不守妇道的时候才用得上。

陵“为虎作伥”的行为使琵琶“心痛”,不过“幸喜心痛只一下就过去了。两人这一辈子里,陵当孩子太久了,她并不认真看待他”。

琵琶逃出父亲的囚禁,逃到母亲的住所后,陵也跟着来了,带着两只篮球鞋和姑姑送的网球拍。眼看着自己被收容了,可陵只能“活在他的凄惨中”,让琵琶觉得好难受:

琵琶站着,手背挡着眼睛。“我觉得好难受。”

陵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物,他因为母亲对琵琶的关系而嫉恨,但当他来到母亲的住所时,却又唯唯诺诺不说话。当他眼见琵琶被母亲收容了,自己也想逃离那个扭曲的家,放弃“他焦心如焚紧钉不放的那份日渐稀少的财产”。可是母亲的力量只负担得起一个人,陵只能“活在他的凄惨中”,之后得了“肺病”“不知怎么突然恶化了”,就那么死了,这让琵琶“寒冷而迷惘”:

弟弟不存在了。一开始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如今只剩下她了。她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寒冷而迷惘。

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并没有早夭,死去的陵或许可以解释成是琵琶的另一面,“他就同别人一样,要的是娶个漂亮的女孩子,有一点钱,像大人一样生活”。这也是琵琶想要的“美好的人生”。而当琵琶终于逃出父亲的囚禁迎来新生,那个唯唯诺诺的自己也就悄然死去,没有痕迹。

六、结语

“‘雷峰塔’一词,囚禁女性意味浓厚,也几乎有《阁楼上的疯妇》 (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隐喻”。《雷峰塔》 作为张爱玲后期创作中对“自身叙事”的反复书写,具有很强的自传体色彩。她的反复书写,直接地告诉我们琵琶逃出了“雷峰塔”,同时又隐隐地告诉我们,她其实从未真正逃出去。《雷峰塔》描写了琵琶从四岁到十八岁的所见所闻,这是张爱玲在回望自己儿时不曾理解的过去,小说里出现了“参差的对照”。

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

大部分神话都是出自老妈子的口中,这是琵琶对中国的印象。它“枯燥乏味”,只能在老妈子的口中找到曾经的辉煌璀璨,“偶尔她看出其中的美,却只对照出四周的暗淡”,中国古代文化和“新文学”形成“参差的对照”。

中国是什么样子?代表中国的是她父亲、舅舅、鹤伯伯、所有的老太太,而她母亲姑姑是西方,最好的一切。中国并不富强,古书枯燥乏味。新文学也是惊慑于半个世界的连番溃败之后方始出现,而且都揭的是自己的疮疤。鲁迅写来净是鄙薄,也许是爱之深责之切。但琵琶以全然陌生的眼光看,只是反感。学堂里念的古书两样。偶尔她看出其中的美,却只对照出四周的暗淡,像欧亨利的陈设的房间里驱之不散的香水气味。

不同于“新文学”建塔者的理念,张爱玲书写《雷峰塔》的意义在于倾颓,而非重建,这是她回望自己生命历程后对中国文化的反省。“鲁迅、白薇和殷夫等人都是革命阵营的作家。他们有多期待推倒代表封建中国的雷峰塔,就有多期待看到一座新的、现代巨塔在原地建起。……如果‘雷峰塔的倒掉’在中国文化的想象图景中代表一个天启般的瞬间,那么对于张爱玲来说,这天启的意义就在于塔的倾颓,而非任何重建的可能”。“古老的记忆”时时出现在《雷峰塔》的各章节中,“白蛇传”在琵琶的生命历程里带来了“天启般的瞬间”,“雷峰塔倒了”是琵琶在乱世里逃出囚禁的象征。“投胎转世”是琵琶对“美好的人生”的期待,为此她愿意朝拜烧香,愿意经过漫无止境的等待。“庄周梦蝶”是琵琶对现实生活有所不满而想要尝试做别人,是她对父亲的叛逃和对母亲的钦羡,在梦境里她得到了自己潜意识里的渴望。“海螺姑娘”“女娲伏羲”“为虎作伥”是围绕着琵琶和陵关系的变化,他们从最初的形影不离到走向敌对,陵嫉恨琵琶,而琵琶也恨陵的懦弱。可陵在琵琶眼里终归是个孩子,眼见他“活在他的凄惨中”,眼见他无声无息地死去,琵琶感到“寒冷而迷惘”,就像是内心里唯唯诺诺的自己死去了一样。《雷峰塔》取材于张爱玲本人前半生的人生经历,它让我们看到了那些囚禁她的伤痛,虽然“美好的人生值得等待”,但也可能“遥遥无期”,而张爱玲就只能在“雷峰塔”下,一遍又一般地书写生命中最苦涩的心事。

①⑨⑭⑮⑰[84] 王德威:《雷峰塔下的张爱玲:〈雷峰塔〉〈易经〉,与“回旋”和“衍生”的美学》,王宇平译,《现代中文学刊》2016年第6期,第77页,第75页,第79页,第79页,第79页,第79页。

②③④⑤⑥⑩⑪⑫⑬⑯⑳㉑㉒㉓㉔㉕㉖㉗㉘㉙㉚㉛㉜㉝㉞㉟㊱㊲㊳㊴㊵㊶㊷㊸㊹㊺㊻㊼㊽㊾㊿[51][52][53][54][55][56][57][58][59][60][61][62][63][64][65][66][67][68][69][70][71][72][73][74][75][76][77][78][79][80][83] 张爱玲:《雷峰塔》,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71页,第41页,第198-199页,第145页,第242页,第193页,第18页,第19页,第19页,第4页,第102页,第103页,第102页,第103页,第105页,第71页,第145页,第242页,第115页,第164页,第102—103页,第103页,第140页,第140页,第140页,第142页,第142页,第142页,第142页,第142页,第103页,第103页,第73页,第44页,第230—231页,第231页,第231页,第231页,第231页,第232页,第270页,第271页,第115页,第145页,第298页,第116页,第116页,第16—17页,第17页,第278页,第278页,第278页,第279页,第26页,第17页,第125页,第247页,第247—248页,第198—199页,第199页,第211页,第216页,第252页,第251页,第278页,第279页,第304页,第305页,第320页,第320页,第321页,第193页。

⑦ 耿德华:《被冷落的缪斯:中国沦陷区文学史(1937—1945)》,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102—103页。

⑧[82] 张爱玲:《流言》,皇冠出版社1997年版,第19—20页,第18页。

⑱ 张爱玲:《张看》,皇冠出版社1999年版,第236页。

⑲[81] 张瑞芬:《雷峰塔·导读》,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9—10页,第11—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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