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蘑菇圈》的艺术张力
2019-07-14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与艺术研究所610071
何 丹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与艺术研究所 610071)
阿来作为用汉语书写民族故事的藏族作家,在取得茅盾文学奖之后,仍孜孜不倦地书写藏地的神秘绮丽风光和民族风味的故事与传说,从《尘埃落定》的土司家族传奇到近来的自然主义“山珍三部曲”(《三只虫草》《蘑菇圈》《河上柏影》)中生态与文化冲突,阿来一直秉持着人文主义情怀,辩证地看待藏地在历史浪潮中的变迁与发展。《蘑菇圈》以阿妈斯炯一生与蘑菇圈的关联为故事主线,讲述了藏地偏远的机村从政治荒诞年月到当今社会六十年的变迁中生态、人性和文化的变化与发展。故事中阿妈斯炯一生守护的蘑菇圈,既是珍稀的植物松茸,同时也是自然生态的象征,本真人性的隐喻和藏地文化的符号。阿来在叙事过程中不自觉地展示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间冲突性的张力和对抗关系,赋予作品文本的力量,并在这张独特的艺术张力下探寻自然生态在遭遇现代经济侵蚀下生存的困窘以及人性的复杂性。
一、自然生态与现代经济冲突的生存张力
在《蘑菇圈》中,阿来带着社会责任和问题意识描写了在社会现代经济发展中被迫卷入消费浪潮的藏区机村所面临的种种自然生态生存压力和危机。藏地偏远的机村在社会发展浪潮下裹挟前进,人们接受物尽其用的观点,追求金钱利益,成为“珍馐”的松茸被大肆采摘。《蘑菇圈》展示了自然生态与现代经济之间的进行着残酷的生存空间之争。
机村靠近原始自然,远离城市喧嚣,人们放牧、打猎、采药……依靠原生态自然资源生存发展,机村人民祖祖辈辈对自然的利用是基于基本的生活需要,是节制有度的,与自然和谐共处。人们烹煮蘑菇更多的意义在于赞叹和感激大自然的馈赠。当内陆地区的人民被饥荒旱灾折磨得饿殍遍野,机村的人民尚可靠着自然生态的馈赠勉强度日。回到内陆老家的吴掌柜一心也想回到机村,回到大自然。“我想我只有走到这里才有活路。山上有东西呀!山上有肉呀!飞禽走兽都是啊!还有那么多野菜蘑菇,都是叫人活命的东西呀!”1
藏区的自然生态是自然万物与人们和谐共处的系统生存圈。格罗特费尔蒂曾提出:“‘生态’意味着相互依存的共同体、整体化的系统和系统内各部分之间的密切关系。”2《蘑菇圈》中阿妈斯炯和她的蘑菇圈就是人与自然和谐关联的代表。珍贵的松茸是自然生态链条中的一环,在原始纯澈的自然环境中生长、繁衍,最后成为“开会的蘑菇圈”,被阿妈斯炯呵护珍视。蘑菇圈在文中是珍稀植物松茸繁茂生长的形态,同时也代表了自然生命的生生不息,世间万物的紧密相连。
然而,随着现代经济飞速发展,机村人民在市场经济的促使下一步步认识到松茸的经济价值,在金钱的诱惑下,人们失去原本对待蘑菇的平和心态,上山到处挖掘翻找松茸,不惜破坏松茸生长的环境,“好些白色的菌丝——可以长成蘑菇的孢子的聚合体被从湿土下翻掘到地表,迅速枯萎,或者腐烂,那都是死亡。”3阿妈斯炯可以静静等待蘑菇地生长,而被贪欲驱使的人们却不待蘑菇长成就挖掘破坏其根基采走松茸,进而破坏了蘑菇圈,阿妈斯炯本来的三个蘑菇圈一个一个消失。为了满足自己的物欲追求,人们肆无忌惮地毁坏自然生态,欲望的膨胀使人们榨取自然珍稀植被的所有价值,破坏自然生态的整体平衡。可见,金钱的贪欲使人们急功近利地破坏自然生态固有的存在发展归路,现代经济正一步步威逼着自然生态的生存空间。
藏区自然生态的自在诗意,在现代经济的冲击下变得浮华喧嚣。阿来用清新舒朗的笔调书写了藏区珍稀自然植被在现代经济冲击下所遭受的种种磨难和冲突,展现了自然生态与现代经济间不断加大的生存张力,对蘑菇圈毁坏的刻画,谱写了的一曲哀伤惋惜的生态挽歌。
二、美善与阴暗交织的人性张力
“人生的重要之点在人生的况味,在人性的晦暗或明亮,在多变的尘世带给我们强烈的命运之感,在生命的坚韧与情感的深厚。”4阿来在小说中关注在现代经济冲击下人性人心的变化历程,在对人性的精细刻画中,把人性的美善和阴暗表现得淋漓尽致。在金钱物欲的冲击下,淳朴的人性逐渐裂变。阿来正是在作品中刻画的人性的美善与阴暗的张力表达着自己对人性美善的坚守与期许,对人性沦丧阴暗的痛惜与批判。
《蘑菇圈》整部小说刻画了美善与阴暗交织的人性张力,人性是复杂多变的,面对着利益的诱惑,有人坚守人性的底线,有人落入金钱的泥淖。松茸的价格暴涨,机村大多数人在金钱利益的驱使下,美好淳朴的人性受到腐蚀,心态开始失衡,他们违背自然规律,大肆掠夺自然资源,破坏生态环境,而原本单纯互助的人际关系也变得复杂淡漠。而在小说中对人性最具代表的刻画对象是质朴善良的阿妈斯炯和为利益不折手断的丹雅。阿妈斯炯是美善人性的代表,她自己身体力行地守护着藏区人民心中最后的本真与纯善。阿妈斯炯的一生苦难波折,从小和母亲哥哥相依为命,少女时期在汉人开的旅店帮佣,后来成为工作组的打杂小妹,同时去了民族干部学校学习,眼看着光明的前程等待在前方,但却因为当和尚的哥哥不配合回家受到牵连,带着肚子里未婚先孕的孩子被迫回村。然而生活继续,阿妈斯炯坚韧无畏,成为了整个家的顶梁柱,照顾着母亲、哥哥和儿子。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阿妈斯炯发现了生机勃勃蘑菇圈,开始了她一生的守护。阿妈斯炯爱蘑菇、爱自然中一切的生物,采摘蘑菇时总是小心翼翼,同时也不会私占,“那是我留给它们的。山上的东西,人要吃,鸟也要吃。”5在干旱时节,她还会背着水在人们的费解中去山上浇灌蘑菇,蘑菇也回馈了阿妈斯炯,帮助阿妈斯炯一家渡过饥荒的难关。此外,阿妈斯炯还会摘取蘑菇送给村里的其他人,她送既是救命的物质,也是人性中的美好无私。当村民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大肆不正确地采摘松茸,阿妈斯炯痛心难过地发出嘶喊:“人心成什么样了!”6而丹雅作为出生在城镇的干部子女,高傲倔强,在一次与男友出省旅游后名声被毁,在人们争议中,她愤怒委屈,开始自暴自弃。后来经过两次婚姻失败的丹雅成了蘑菇商人。在得知了自己是副县长胆巴同父异母的妹妹时,她一而再再而三想通过阿妈斯炯找到松茸蘑菇圈,后来甚至偷偷在阿妈斯炯身上安装定位系统来跟踪获得蘑菇圈的位置。丹雅公司的项目“野生松茸资源保护与人工培植综合体”也只是她借机向政府贷款揽财的借口,以保护之名,实则是对自然生存的干涉。
“这个世界还在向着贪婪与罪过滑行,但我还是愿意对人性保持着温暖的向往。”7故事中阿妈斯炯对蘑菇圈的守护,对村民的帮助都是人性善的体现。阿来并不回避书写在社会发展过程中人性贪欲的膨胀泛滥,而是用现实主义的笔触来担负一个当代作家的社会责任感,同时对人性的美善怀揣着期许。
三、“本我”与“他者”冲击的文化张力
《蘑菇圈》中的“本我”文化是藏地封闭自存的原始文化,落后于时代科技浪潮,然而藏地风情人情独具魅力,有自己独特的存在价值。“他者”文化是相对于“本我”的“外来”文化,是势不可挡的现代文明,是相对于藏族文化的汉族文化。“外来”文化带着时代印记的先进与便捷,但是也在一定程度上有着无法磨灭的弊端。“本我”文化与“他者”文化在一些方面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这是时代发展下形成的文化张力。时代变迁中的现代文明、市场经济给“本我”文化、藏地人民甚至自然植被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开始沉迷于浮华与喧嚣,在物欲横流下迷失自我;自然生态屈从于市场需求;原始本真的“本我”文化也逐渐走向没落衰亡。
《蘑菇圈》中的松茸是西藏珍贵稀有的独特植物,对松茸的书写即是对原始文化的探寻,走进松茸,即是走进植物与人之间紧密神奇的同生共存关系,走进藏区独特的文化。阿来曾在一次采访中说道:“围绕西藏的植物,我会写一组小说,我把植物当成一种文化来写,因为植物不是自己生长在那里,开花结果。它同时和人类发生关系,被人利用,被人观赏,你把这些方面发掘出来,它就是一种文化。”。8所以,阿来的“山珍三部曲”既是写藏地珍稀植物,更是写藏地独特文化。
小说中“本我”文化与“他者”文化之间的冲突具体体现在藏族人民与汉族人民之间的交往以及人们在对待松茸的态度上。在小说开头,阿来为读者描绘了一幅自然原始生态下蘑菇生存状态,此时的蘑菇未受到外来文化的冲击。“布谷鸟叫声响起这一天,在山上的人,无论是放牧打猎,还是采药,听到叫声后,眼光都会在灌丛脚下逡巡,都会看到这一年最早的蘑菇破土而出……他们烹煮这一顿新鲜的蘑菇,更多的意义,像是赞叹与感激自然之神丰厚的赏赐。”9对于蘑菇的存在,机村人民开始在其可以食用的认知基础上,把一切的菌类植物统一称之为“蘑菇”,在食用烹饪方法上也仅仅是烤蘑菇和用牛奶烹煮蘑菇,后来机村人在汉族工作组的指导下知道了蘑菇原来有不同的分类和称谓,蘑菇也有了更多的食用做法:油煎蘑菇、罐烧蘑菇、素炒蘑菇、蘑菇面片汤。这是机村饮食文化的丰富。在饥荒年月,工作组和从内地逃荒而来的汉人更是教会了机村人采集和烹煮山野中各种野菜和蘑菇。在时代变迁中进进出出的工作组扰乱了机村原有的生活节奏,改变了机村人本来的文化传统和观念。工作组给机村人宣传对待事物的新观念——物尽其用,不能浪费资源。更是宣扬新即先进,旧即落后的观点。小说中四清工作组女组长多次向阿妈斯炯询问胆巴的亲生父亲,阿妈斯炯沉默以对。女组长认为阿妈斯炯蒙昧无知可怜,阿妈斯炯感叹为什么不能容忍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两人之间的冲突,是文化观念的冲突。
在阿来的笔下,我们可以看到他对原生态文化、藏族文化被破坏的惋惜,也看到他对势不可挡的现代经济文明的理智对待。“一方面使民族文化抛弃非现代性的文化因子,尽快使民族文化心理实现从前现代到现代的结构性转换,一方面又要十分珍视本民族文化传统,使他不致被市场化、商业化和科技化的浪潮所吞没,依然保有原生态文化的魅力。” 他呼吁人们要珍惜守护现代文化和原生态文化各自独特的魅力,剔除各自不合理因子,互相学习借鉴转化,同时保持其文化独立性。
在《蘑菇圈》中,阿来用自然平和、富有诗意的笔墨带着问题意识书写对边地藏区自然生态、纯真人性和独特文化的深深担忧,体现自己的生态关怀和人文关怀。他是一个具有社会责任和历史责任的当代作家,用笔墨唤起人们对边地藏区的发展问题的关注。
注释:
1.阿来.《蘑菇圈》.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24页.
2.王诺.《欧美生态文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4页.
3.阿来.《蘑菇圈》.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85页.
4.阿来.《河上柏影.前言》.北京:商务印书出版社,2016年,第2页.
5.阿来.《蘑菇圈》.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114页.
6.阿来.《蘑菇圈》.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85页.
7.阿来.《三只虫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2页.
8.阿来,傅小平.《文学是在差异中寻找人类的共同性》.《文学报》,2015年8月13日第3版.
9.阿来.《蘑菇圈》.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5页.
10.寇旭华.《〈尘埃落定〉的象征性分析》.《文艺争鸣》,2009年第9期,第1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