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鼓书艺人》的重庆城市书写
2019-07-14廖英达重庆三峡学院文学院重庆404020
⊙李 俊 廖英达[重庆三峡学院文学院,重庆 404020]
作为“五四”的先锋,我们无法忘记北平与上海在民族传承和新文化精神创新的贡献,但战争的炮火、历史机缘让重庆站在了抗战文化的前列。1938 年8 月老舍因北平沦陷流亡到重庆,直到1946 年3 月才离开,因此重庆在老舍心中有着不同于来自故土北平的价值。当时老舍在重庆进行文艺抗战活动,并将重庆山水地理的感触融入作品,也成就了老舍创作中色彩鲜明的重庆书写。在其小说《鼓书艺人》中,老舍借北平逃亡艺人方宝庆的外乡人视角观察这座城市,展示了“下江人”眼中独特的山水之城,借助方宝庆等手艺人苦难生活的描述,展现了底层人民走向抗战的历程。同时,老舍建构山城形象来进行抗战书写,山城作为老舍的“精神堡垒”,折射出老舍赤诚的家国情怀。
一、“码头重庆”到“都市重庆”
(一)“码头重庆”的“土著民”
城市形象是城市文化的外衣,城市文化则是城市的核心价值。“两股水碰在一起,各不相让,顶起一道水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在《鼓书艺人》开篇就对重庆形象进行了宏观空间的描绘。
不同的地理风貌养育了不同的人文景观,山城人靠江吃江,码头成为重庆人民的生活来源。重庆因码头而连接世界,也依靠码头发展繁荣。挑夫、水手、三峡纤夫,这些码头最底层的劳动者,居住在沿江棚户区,依山而建,特色吊脚楼以竹木为主要修建材料,冬暖夏凉。同时高密度的劳动力产业和混乱的社会秩序使码头娼妓业泛滥。当时还有谚语:“好个重庆城,山高路不平,口吃两江水,笑贫不笑淫。”码头文化的表层是低俗,肮脏,卑鄙的。
当时大众的衣着打扮也是独具地域风格,甚至在今天的巫山等偏远山区还能见到。头缠着一大块粗制白布,没有任何技巧性缠绕方式,就只是简单地围着额头重复地缠绕,每天如此,可见白布日渐变黑。川人还爱赤脚,凡是进行体力劳动者,无论男女,无论冬夏,都赤脚进行。冬天重庆阴冷潮湿,上身裹多层,可脚下仍是赤脚或者草鞋一双,上下衣着极不协调。逃难而来的方宝庆刚下船就对这种富有喜感的山城人印象深刻,妇女头缠白布在江边洗衣,男人则光着上身,扛着货物赤脚在石板跳步行走,嘴里喊着川江号子。
地域的封闭性使山城发展和巴蜀文化带有自成一统、“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特点。人与城的互动是一种双向的关系,劳动力和普通大众的市民化程度较低,使当时的重庆城市化水平落后于其他地区,码头文化的鄙俗必然致使重庆的形象也与这落后的沿江异景相符。
(二)“都市重庆”的“下江人”
人作为综合的文化载体,其携带的文化因子必定与当地文化碰撞结合。当现代城市文明精神随着“下江人”几经辗转漂泊来到重庆,一座战争移民、文化冲突与认同的新现代都市正在拔地而起,将广阔的中国文化地理版图浓缩在重庆的市民生活中,成了战时的一道特殊文化景观。
“下江人”是一个特定情景特定时间所产生的一个特定人群的符号。战火下的难民多来自江浙地区,江浙位于长江下游区域,巴蜀常以下游或者低洼地区为脚底,因此俗称为“脚底下人”。后来,逃难的人口直线上升,此俗称不仅仅限于长江下游的难民,把外省来的都称“下江人”,但是重庆并不是世外桃源和安乐之地。大量的人口涌入,抢占了本地人的物质资源,激化了人口矛盾。人口1937 年约47 万,到1938 年底即达60 余万,到1945 年初已逾百万,外地迁渝人口占重庆的一半以上。尽管市区不断扩大,仍然无法满足居住条件,同时日军也调整政策,对重庆进行不间断的大轰炸,原本不被重视的码头小城成为战争的另一个战场,这也就直接导致本地人与“下江人”的矛盾与融合。
矛盾会存在,融合也必将会慢慢形成。战争会产生难民,也会铸造勇士。战火激励了大批先进人士逃离沦陷区,奔赴重庆。通往重庆的道路,也就成了爱国人士拯救自我和拯救国家的道路。方宝庆选择离开北平的原因也可以说是老舍内心的独白:“他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爱国,他只知道每逢看见自己的国旗,就嗓子眼儿发干,堵的慌,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翻腾。”全民抗战使重庆文化呈现出战斗性、大众化、辐射性、广泛性的特点。
战争所导致文化中心的变化转移是战时时空下文化地理学的普遍现象。重庆从江边小城一跃成为陪都,大量的研究所、学校、工厂进入重庆,多样的移民文化与本土文化冲突交融下塑造了现代都市形象,色彩斑斓的移民文化因子与根深蒂固的本土文化共同在战火下走到一起,共同书写抗战,摒弃地域歧视,具有强大的感召力量,民族危机将国族认同感进一步物化,形成了绝对强大的力量。老舍在民族感的召唤下,离开了心爱的北平,以笔为剑,好似方宝庆以抗战鼓书为武器,把家国信念寄托在重庆,进行重庆书写。
二、战火燃烧的山城
(一)“爬坡上坎”的灵气之城
一座城市的选址既要遵循典礼之规制,更要配合山川之胜势。从小的聚集地到乡村到城镇慢慢发展到大都市,需要考量地质、水文、日照、气象、景观等一系列自然环境因素。重庆这座城市,依靠山势而为,仿佛从山里自然生长出来的,可谓是“虽未人作,宛如天开”。
老舍在《鼓书艺人》中对重庆地理形态进行了幽默而立体的描写,以船上旅客视角感叹“城是一座山,山是一座城”的山城面貌,堪称一次立体环视式的书写。随后借方宝庆的眼睛,把重庆形象整体推出:“山城比江面高出好几十丈,蒙着一层灰白色的雾,也热得人发昏。下面是一片水,上面是一片石头。山和水之间,隔着好几百级石阶——又是一道道晃眼的反光。水面是个大蒸笼,山城是个大火炉。”短短几十字,就把重庆山水地形描写得绘声绘色,城高、灰雾、炎热、大蒸笼、大火炉。老舍甚至用一把尖锐的刀将重庆划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水,一部分是石头。石头和水之间,还隔着天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下江人”要想着靠自己就爬上这座石头城十分艰难。滑竿这一山城特有的代步工具体现了人们的聪明才智,滑竿从轿子演变而来,轿子笨重不灵活的缺点不如滑竿轻巧灵活,配合重庆独有的地形,适合山区小路。
(二)敌机轰炸的坚毅之城
重庆作为战时首都,是遭受日本无人道轰炸规模最大、次数最多、持续时间最长、损失最严重的城市。根据周勇的《重庆通史》的不完全统计:五年半的时间里,日军飞机轰炸重庆2220 次,共出动飞机9513 架次,投弹21590 枚,炸死11889 人,炸伤14100 人、炸毁房屋2 万余栋,直接经济损失达693 亿余元。1941 年疲劳轰炸下的重庆较场口大隧道惨案就是最典型的特大轰炸。
重庆成为战火下的焦土之城,每个角落都是伤痕累累,但民族复仇意识和抗战到底的精神仍熊熊燃烧着,陪都重庆是座虎威不倒的坚毅之城。战火纷飞下的重庆空间,可以从重庆大轰炸、防空洞、雾季等空间意象和气候意象管窥重庆的顽强不屈形象。
大轰炸与防空洞,是抗战重庆两个紧密相连的意象。老舍是天生的乐天派,对于敌人的轰炸,他有一种“仰天长啸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豪迈与无惧。老舍在《鼓书艺人》中以幽默的笔调调侃着本地人与“下江人”对警报的思考。当警报响起,“‘下江人’迅速往防空洞跑,本地人则是满不在乎,“下江人”真是神经过敏!可是重庆人却站在那儿,两眼瞪着天空,“也许是自己的飞机吧,刚炸完敌区回来。根本没有炸弹,怕什么?”以幽默之笔写出重庆人战火下不同的生存压力与精神压力,凝聚着作家对无辜生命的同情,重庆人以安宁面对暴力,在这种平静与安宁中交织着强烈的抗战到底的精神,以及爱国意识与复仇意识。
战火摧毁了这座城市的表层面貌,日军对市区进行密集性的轰炸。方宝庆将家人、财产往城边的南温泉进行转移,自己奔波于市区与南温泉之间。老舍借方宝庆的眼睛进行两域的视角空间书写,形成强烈的对比感,更能感受到战火的无情和民族复仇感的积蓄爆发。“那一大片焦土,就像是一条巨大的黑龙,嘴里吐着火舌。这样的黑龙,足有成百条。”敌人的炮火还在轰炸着这座伤痕累累的城市,满目都是死者与残瓦破屋。空袭下,重庆空间是被烈火浓烟、断肢残臂、瓦砾废墟所包裹的世界,老舍极力通过重庆城殇的描写,揭示日寇罄竹难书的罪恶。重庆就是在毁灭中重生,在废墟中拔地而起,成为“抗战文化”的新地标。现如今的“邹容路”“中山路”“五四路”和“新华路”等街道都是历史的真实见证。重庆抗战文学同样超越了一般地域文学意义,与时代发展相伴,牵出一条历史的长线。
同样在重庆,南温泉与市区可谓是人间与地狱之差别。南温泉景色优美,是些达官贵人躲避轰炸、休闲之地。刚从废墟中逃出来的秀莲见到南温泉的美景也一去疲惫,小溪、松树、阳光、梯田,种种美丽意象与火焰下的市区形成天壤之别。方宝庆却无心欣赏美景,安顿好家人后,他重新回到市区。“街上空荡荡。人行道发了黑,湿漉漉的,血迹斑斑。宝庆觉着他是在阴间走路。”老舍借方宝庆的视角将美丽南温泉和残损市区形成强烈对比:清亮山水与血红江水,乡下宁静与城市惨叫,天朗气清与火光肉臭……老舍在残破的城市下用严肃、真实的描写揭示了日本侵略者的暴行。重庆人就是在这样重建又被摧毁,炸了又重建的反复中,一直坚守着这座城,进行着全民抗战。老舍在《陪都赞》中对重庆人民进行了赞叹:“敌机肆虐,激起义愤。愈炸愈强,绝不灰心。一见红球,切齿把敌恨。”
雾是重庆独具特色的城市自然风光景观,受封闭地形和长江水雾的影响,春秋两季的白雾成为重庆的天然屏障。在抗战的特殊时境之下,雾超越了它本身的自然属性,与抗战结合,与生活更加紧密。在雾季,日军的飞机不敢轻易起飞进行轰炸,是重庆得以喘息的时节。“雾重庆”所代表的重庆形象,使得白雾这一气候意象充满隐喻意义,渲染了重庆低沉的城市气氛,白雾则符合重庆城市的真实写照和作家心中情绪的主观投影。《鼓书艺人》中的雾季给方宝庆带来的是艺术创作与推行雾季抗战戏剧的珍贵时间,市民生活节奏随着雾季的到来得以改善。
雾与鼓书在改写着方宝庆一家的命运与艺人的职业地位。在雾季,人们不用紧张于跑警报,借娱乐调剂战火带来的苦闷,雾给了方宝庆事业的新春天。同时,在革命家孟良的鼓舞下,他勇敢地把抗日写进了鼓书中,“北平爷们儿”的气概彰显出来,当试演成功时,他真正地受到了鼓舞,渴望不再是唱会堂的下人。与孟良的交谈下,他看到鼓书带来的宣传价值,不禁发出未来是有希望的感叹。他似乎看见了自己与女儿身份重塑的曙光,把自我纳入民族命运共同体中,但当雾散去,人性的丑恶面、国民党的尖刀似乎慢慢露出。两个女儿被权贵戏弄抛弃,革命家孟良也被国民党抓获,阶级冲突愈演愈烈,方宝庆营救失败,体现了社会等级性仍不容跨越。不同于《骆驼祥子》中祥子“三起三落”对原始生存的渴望,方宝庆已经具有初期的民主追求的萌芽,老舍借方宝庆再次揭开了旧中国城市的阴暗角落,即使底层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觉醒与反抗,但仍敌不过时代的黑暗,带有浓厚的阶级悲剧性。
无论是残破城区与美丽南温泉的地域空间转换,还是雾季与轰炸季的季节转换,这座城市都经历着磨难,炮火在毁灭这座城,同时也在重塑这座城,敌机的轰鸣激起的是“越炸越强”的民族之意志,它烧不尽这座城,它更烧不尽重庆人民的精神。
三、《鼓书艺人》的重庆书写意义与价值
区域文化同文学形成与存在的空间联系,呈现出区域文化与文学的地理性。重庆文化与文学的地理性,在当时一方面展现为重庆文化与文学的战时陪都效应,另一层面展现的是重庆文化与文学的地理意象,书写了重庆文化与文学在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发展过程中的独特性。
一座城市的文化性格表现的是一座城市的人文精神。重庆文学形象的形成和城市自身特色的显现,体现了人和城市之间协和、互动、共生的关系。重庆的风景画、风俗画、风情画,刺激着老舍的神经,是老舍生命体验中独特的篇章。在众多文艺抗战的书写中,重庆无疑是其中重要的主题,而重庆抗战主题之下,展现的是重庆人抗战到底的倔强劲儿和重庆城市文化在战火中的覆灭与重生。《鼓书艺人》所书写的不仅仅只局限于外来人眼中的独特城市面貌,其深处是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兼容并包下的抗战历史与民族精神。人是社会和时代的产儿,革命是历史的火车头。对于重庆的书写,由于战时的缘故,在沦陷区的文学家纷纷前往大后方建立抗战的地理场所,从文化地理学的角度来看,当一个国家中具有代表性的文化人士集中于某地时,这个地方就是国家的文化中心。比如中国现代文学的七大健将,除鲁迅外,郭、茅、巴、老、曹、叶全部在这一特殊时空下集聚重庆,并创作了大量的抗战文学作品,作品中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对重庆抗战历史的描绘。自此重庆呈现出一番不同于现代文学中对北京和上海描述的独特风貌,并成了抗战文学中的重要主题之一。
城市中每一个人与城市都有着一个秘密,每一个人也在用不同方式寻找自己的谜底。抗战的重庆留给当代文学和当下的我们的意义,在于去开掘和梳理地域与文学的关系、城市与人的关系、历史对当下的影响,现实对过去的思考和未来的走向。老舍《鼓书艺人》的重庆城市描写,是打开当时重庆城市文化的钥匙,土生土长的笔者对这座城市是后知后觉的,缺少对这座城市的感悟,跟随来自北平的老舍再次深刻认识了这座城的前世今生。
①③④⑤ 老 舍:《鼓书艺人》,《老舍小说全集》第9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12页,第124页,第73页,第78页。
② 周勇:《重庆通史》(第三卷),重庆出版社2002年版。
⑥ 老 舍:《陪都赞》,《老舍文集》第13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8页。
⑦ 郝 明工:《论陪都重庆文学与文化的地理性》,《重庆工商大学学报》2005年第6期,第1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