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奴》:民间的选择、建构与困境
2019-07-14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西安710119
⊙王 俊[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西安 710119]
2005 年英国坎农格特出版社出版人杰米·拜恩发起“重述神话”项目,邀各国著名作家展开基于神话题材的作品再创作。苏童应此邀请撰写《碧奴》,用自己纤美的笔触与丰富的想象力重新叙写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为这样一个古老的传说注入新的活力,赋予其新的时代意义。同时,苏童称这部小说是他“模拟民间想象力的一次实践”,在《碧奴》开篇的自序中,他便写道:“最瑰丽最奔放的想象力往往来自民间,我写这部书,很大程度上是在重温一种来自民间的情感生活,这种情感生活的结晶,在我看来恰好形成一种民间哲学,我的写作过程也是探讨这种民间哲学的过程。”因此他自觉在其作品中践行着对民间的想象与建构,使得《碧奴》从情感底色到创作方式都呈现出民间写作的特色。
一、民间立场的选择:平民立场的保持与人性立场的展现
陈思和认为,民间此概念与国家相对,其文化空间形成于国家权力中心把控范围的边缘区域,受国家权力影响相对较弱,因此底层民众原始的欲望与活动得以在其间展现。其文化形态具有包容的特点和相对自由的品格,呈现出对抗性、阶层性的特点,吸引着广大作家对其进行勾勒与思考。作家用平等尊重的态度书写民间这一客体世界的存在通常凸显出其民间立场,而民间立场又可以理解为平民立场及人性立场。选择民间立场的作家在塑造叙事主体时,不会因为政治权利话语的干扰和精英阶层的优越感鄙夷底层民众,而是保持自身的平民立场,通过寄予其一种对抗性的力量彰显出对于权力阶层的不屈。同时他们还试图挖掘出这些被忽视的群体蕴含的强大生命力,关注人的自在生存姿态与生命形态,这也显露出其人文关怀和人性立场。
苏童在创作《碧奴》 时,尽可能让自己的思维靠近民间。在小说的开端,苏童便写了北山下百姓不能哭泣的离奇事件,而这竟是因为他们祭奠被国王赐死的信桃君的眼泪化成了泪泉的缘故。百姓们并不知信桃君与国王政治斗争的内幕和他遭受放逐的原因,只是想用眼泪来表达哀思,却被统治者警觉与压制。苏童曾总结,中国封建社会奴役和被奴役到达极致的地步,底层用来反抗的力量通常是无助的眼泪。而当这种微弱的力量也被无情压制时,统治的残酷显得更加骇人,于是他试图用最底层的民间写起,展示沉重的平民现实境况。他重述了孟姜女的传奇,通过对女主人公的经历串联起其时底层弱小民众的生存境遇,她路上遇到的车夫、鹿人、马人、桃村妇女这些普通的平民、悲惨的女性和懵懂的孩子共同组成了小说世界的特殊叙述单位。苏童不烦笔墨地对其进行描绘,不是简单对底层百姓凄惨生活的展示,也是希望通过这苦涩的民间百态揭露并批判其时的封建暴政和阶级压迫,还有道德沦丧等社会问题,苏童自己也承认,这“不仅仅是一个底层女子的悲欢离合,而是一个阶级把出路依托在一个女人身上”。苏童借这个平民女子展示出平民阶级对于其信念的坚守和对黑暗社会的抗争。这种原始质朴的民间性格支撑碧奴不断前行,支撑底层民众顽强生活,而作家对它的认可与赞扬也显示出其与民间价值观的暗合和其平民立场的保持。
与此同时,苏童在小说中融入了人性的力量,使小说体现出丰富的人文价值。他试图通过对孟姜女故事的重述表达自己对单纯质朴人性的呼唤,让神话回到人存在的本体意义上来。在作家对其作品人物塑造和主题关注等方面,我们均可以看出其对于人性立场的坚持。人性有着相同而普遍的心理结构,它是支配人类行为的原动力,通常分为两类:积极的本能表现为善良博爱、宽宥奉献等正面的行为;消极的本能则表现为恶毒仇恨、偏狭贪婪等负面的行为。作家在叙事中若是要坚持人性立场,就应该同时表现两种本能,唯有如此,作品才能表现出真实、全面且深刻的人性。作品先通过碧奴形象的塑造显示出正面人性。碧奴在寻夫途中经历无数艰险:被女巫告知会死在去大燕岭的路上,被路人嘲笑讽刺;被鹿人抢走包裹;被羊倌侮辱;被当祭品锁在鹿王坟;被迫为小偷芹素送葬;被捉去熬五味泪汤;被当成刺客抓捕并关在铁笼子里示众;失去行走能力只能爬向长城……而这一切都没有敌过她的坚持与隐忍,苏童意图通过这个民间女子顽强的精神力量彰显中华民族传统精神风貌。而碧奴身边围绕的其他底层民众则大多被作家用来展示负面人性。作为封建统治下的畸形产物,鹿人和马人不仅被剥夺了人格,甚至还为了争宠互相戕害,也欺辱同样身为被压迫者的碧奴,这显示出人性的异化和扭曲;门客们为了自身利益可以轻易对芹素进行“劝死”,且他死后棺材回乡时其乡亲也对他表示无情拒绝,这显示出人性的自私和冷漠;受到刺客少器的连累,碧奴被当成女刺客关进铁笼示众,五谷城的看客们却充满狂热地指指点点,这显示出人性的麻木和愚昧。碧奴的善与这些民众的恶形成了鲜明对比,而苏童则在这种对比中表达着自身对变异人性的批判与对健康人性的呼唤。碧奴被作者寄予一种震撼人心的民间文化力量,苏童希望通过其抗争找回质朴善良的人性,其人性立场也由此展现。
二、民间叙事的建构:广阔视角的选择与复线结构的铺陈
苏童选择从民间立场出发,重新叙说民间传说,书写民间哲学。他在原本的民间故事形态提供的叙事情境下,发现与之契合的文学气场,又通过奇特而热烈的表现方式,完成了对原有故事的继承与改编,使得其作品成为一种独特的民间传奇。为了勾勒出他理想的民间世界,同时最大限度地还原与留存民间文学的生存形式,他选择采用视野广阔的全知全能叙事视角与复线叙事结构来完成其民间建构与现代性思考。陈思和曾总结民间文化形态道:“保存了相对自由活泼的形式,能够比较真实地表达出民间社会生活的面貌和下层人民的情绪世界”,苏童对民间叙事的建构可以说也与其不谋而合。
1.全知全能视角
叙事学通常认为,叙事是作者通过语言这个媒介将一系列事实或是事件以及其相互之间的关系传达给接受者的行为和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其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这个角度便是叙事视角。它对应着作者或作品中人物在文中的位置与状态,在叙事中的地位和作用非常重要。小说家一般将叙事视角的寻找与选择当作首要使命。民间叙事从民间立场出发,它要展示的是广大且复杂的民间世界,因此民间叙事在叙事视角的选择上,往往对外延宽广的全知全能视角更感兴趣。因为这种视角与有限视角比起来延展了叙事的范围,让叙述者摆脱后者的限制,能够更大地发挥其叙事功能,充分展示了民间的魅力。苏童在《碧奴》的文本操作中便选择用第三人称的全知全能视角展开叙事,用客观重述者的身份触摸并介入纷繁复杂的民间世界。这种叙事视角不仅包含了客观平静的主体陈述,还囊括了小说人物的直白自陈与话语嘈杂。叙事者将碧奴千里送寒衣的故事娓娓道来,但他却始终隐藏在文本之后,无言且神秘,引导着故事人物向终点走去。读者无法从字里行间发现其身影,但他又确确实实见证了主人公的人生历程。叙事者的隐匿让小说人物可以各抒己见,小说便也因此吸收了多种意识,叠加了多重视野,最终呈现出一种众声喧哗的复调形式,使得读者更容易参与其中。同时,由于角度不定,作者的叙事权限不会受到严格的限制。叙事者不必对小说人物亦步亦趋,可以超脱出人物的主观世界,叙述其所不了解的更大世界。总之,这种视角方便作家全方位、多侧面地展开叙事,让小说表现的视野更加广阔,内蕴更加丰富,是作家民间叙事的恰当选择。2.复线结构
叙事结构作为文本的框架,向读者展示着文本的叙事顺序和风格。中国民间叙事多采用线状结构,作者将情节按时间的自然顺序和事件的因果关系进行串联,整体故事呈线状延展,其中虽然也有插叙、倒叙与补叙等手法运用,但其整体的线性结构并未受到影响。同时,线状结构分为单线式和复线式两种。苏童在《碧奴》中就选择了复线结构进行叙事。他以碧奴千里寻夫送寒衣的经历作为主线展开铺叙,书写了她从桃村出发,到蓝草涧、至百春台、过青云关、停芳林驿、穿七里洞、临五谷城、行十三里铺等地,最终到达长城的经历。期间她参与了为自己埋葫芦的送葬仪式;碰到了一个寻找儿子的盲妇;感受了不被人理解的荒凉;遭遇了鹿人以及羊倌的侮辱与戏弄;还为素不相识的门客素芹送葬;受到无礼盘查;遇到残酷的瘟疫;还错被抓捕示众;最终背石爬行至断肠岩上哭断长城。这条叙事明线通过碧奴的视角串联起一个个故事,展现了民间社会的种种细节。而另一条副线则是关于封建政治。国王的叔叔信桃君被多疑的国王贬至北山下,他的善良高贵使他深得当地百姓喜爱,国王却因此赐死了他。他的孙子后来成为刺客并一心为他报仇,两次行刺国王却都以失败告终,最终被捕并处以斩刑。这条叙事的暗线,是“男性群体间、阶级间压迫与战争的故事”,它从侧面揭示出残酷的政治压迫。《碧奴》中作者虽然重点叙述的是碧奴千里送寒衣和哭倒长城的动人爱情故事,但政治仍然是其不可或缺的元素,它潜在影响着主人公的命运,于是这条采用阶级视角的政治暗线与采用女性化视角的爱情明线相互缠绕、相互映衬。可以说,《碧奴》这种复线结构的运用,赋予了小说更深刻的内涵,表现出作者对封建统治阶级讽刺批判和对民间平民阶级的讴歌赞美,使得文本具有了巨大的阐释空间,展示出作家对民间叙事建构所做出的努力。三、民间重述的困境:民间本性的遮蔽和民间力量的消解
苏童对民间立场的选择和对民间叙事的建构表现出他接近民间的努力,他肯定着民间形态的自由性,利用了民间思维的想象力,表达出自己对于民间社会的生存感受与复杂思考。他对民间故事的发掘与重述使民间文化转换成一种新的文化形态,凸显出当代人的生命意识,也因此拥有了新的生命活力,具有丰富的民间价值。但与此同时,“民间文学作品依据民众口头传播,不具有标准文本的性质,一旦被文人记录便结束了民间性”。苏童将孟姜女这个民间流传的集体创作故事变成个人文本,在其中融入许多个人的理解,这就使文本弱化了“原初民间”中的集体无意识,主人公碧奴的形象显示出神圣化的特点,民间原始的力量也有所消解。
作者试图通过碧奴表现平民阶级的生态风貌,同时表达自身对于健康人性的呼唤。我们可以看出其对民间立场的选择与对民间叙述的建构之用心,但真正的民间性却终究没有在文中得到很好凸显。孟姜女的形象在民间原本以纵情著称,与封建礼教背道而驰,不但代表着民众对爱的执着与忠贞,同时还充满野性的魅力。而在《碧奴》中,我们看到作者对原始的孟姜女传说作了较大改动,将孟姜女塑造成一个柔软隐忍、唯美圣洁的女神形象,试图通过这个民间女子彰显中华民族传统的精神风貌,这无可厚非,但其对于外界的侵害确实显得过于无力。漫漫寻夫路上,碧奴经受了无数磨难,但她却几乎是无语的,始终只用眼泪作武器抵御外界侵扰:面对鹿人、羊倌的侵犯,她的状态却是用乳房哭泣,这眼泪虽然以摄人的力量暂时震住了他们,保全了她的贞操,但却显得那么无力;在“鹿王坟”一节中,碧奴被鹿人们绑至鹿王坟,他们给她安排了守坟的归宿还将她用铁链拴住限制自由,对此,碧奴的眼里终于流出了潮汐般晶莹的眼泪,这泪水轻盈地溅在鹿人们的身上,让他们也失声痛哭并放下了她。这里碧奴再一次用泪水作为反抗武器,虽然短暂地感染了鹿人们,但却仍是过于柔软,缺乏力量;在“城门”一节中,碧奴被刺客连累,关在铁笼子中示众。在此情境中,作者仍是让她作无声哭泣状,这白色的、泻落的泪光也对众人产生了影响,让他们纷纷跪下来忏悔,但读者期待的更进一步的批判与爆发却始终缺席,其形象依然缺乏力度。更有甚者,她在被抢去冬衣后甚至想去以身殉衣,这也使其形象过于柔弱且失真。作者对其高尚品德的拔高使人物性格呈现出单调神圣的特点,真正纷繁复杂的民间本性,就在作者对女主人公的过度包装与过度神圣化中被遮蔽、被压抑。
与此同时,碧奴形象的神圣化也使得民间应有的力量被削弱甚至被消解。民间的想象原本“是要破坏什么摧毁什么的,民间在现实生活中会揭竿而起,在想象的时候姿态更加强硬,有时候是一个同归于尽的态度”。但在《碧奴》故事中我们却没有看到这种强硬的姿态。苏童想用她担负起平民阶级的立场,但代表一个阶层传奇的孟姜女原应具有的坚定性格和坚强精神和她对封建专制的强势对抗却始终没有在碧奴的身上出现。长城作为封建专制的象征,原本应坚硬无比却最终轻易被一个女性的眼泪击倒,这说明在原本的故事中孟姜女的眼泪应该具有巨大的民间力量。这种力量代表民间最原始的生命力,是一种“任何道德说教都无法规范,任何政治条律都无法约束”的力量,是一种泼辣自由并震撼人心的力量。但在重述中,作者过度渲染了碧奴圣洁的性格,读者虽然可以看得出作家在其身上寄托的民间立场,但其形象却显得神圣有余而力量不足。她面对严酷社会表现出的隐忍与柔弱,使小说缺乏穿透性。故而尽管作者让她作为作者民间立场代言人,赋予其眼泪神奇的能力,但民间力量依然在她的身上被削弱。而对“哭倒长城”这一核心事件的叙述也证实了这一点。“哭倒长城”原本作为故事的高潮也应爆发出民间的力量,但作者为了塑造碧奴形象,在此之前就用很大篇幅叙述她寻夫路上遇到的种种磨难,使这一事件的描写显得比重过轻后继无力。对碧奴哭城的叙述也是通过侧面视角和意象隐喻进行表现,这种书写方式显得仓促零散,让碧奴的感情迸发也显得非常单薄,民间力量在很大程度上被消解。
①苏童,王光东:《文学想象力的民间资源》,《作家》2006年第11期。
② 苏童:《碧奴·自序》,重庆出版社2006年版。
③苏童:《眼泪是一种悲伤的力量》,《中国新闻周刊》2006年第9期。
④ 陈思和:《秋里拾叶录》,山东友谊出版社2005年版,第131页。
⑤ 赵彬、苏克军:《对女性文化的颂扬与重祷——苏童新作〈碧奴〉的隐喻》,《山花》2007年第5期。
⑥ 陈思和:《陈思和自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07—281页。
⑦ 苏童,王光东:《文学想象力的民间资源》,《作家》2006年第11期。
⑧ 陈思和:《民间的沉浮》,《上海文学》199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