蘩漪,实为旧式女子
2019-07-14郑世琳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2
⊙郑世琳[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2]
前人多认为悲剧《雷雨》中的蘩漪为新女性,但笔者在细读之下,发现此乃误读。蘩漪并非新女性,她本质上仍是困于深闺的旧式女子。后文将对此展开论述,并希冀着能对未来的曹禺话剧研究有所启发,有所帮助,且有所裨益。
一、本质的旧
首先,就本质而言,蘩漪确是一名旧式女子。在《雷雨》剧本中,当听说儿子周冲喜欢上了侍女四凤,并想娶她为妻时,蘩漪的神情相当不高兴,她“疑惧”“惊愕”“眼睛暗下来”“沉重”“觉得十分可笑”,并用一系列的语言表达着自己的反对立场,“我怕她这样的孩子不会给你幸福的”。“不过我怕你走错了。第一,她始终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下等人。你要是喜欢她,她当然以为这是她的幸运。”“我的儿子要娶也不能娶她。”“你真是个孩子。”蘩漪之所以持反对立场,原因很清楚,她认可的是旧式的婚姻观,即“门当户对”的那种,而在她眼里,四凤只是一个下等人,是配不上周家的。可细思之,四凤是周萍现在的情人,也就是蘩漪最大的情敌,如果四凤嫁给了周冲,蘩漪不就更有把握重新占据周萍了吗?所以四凤嫁给周冲,对蘩漪心心念念的爱情是绝对有利的,她应该赞成周冲的,但她没有。这更证明了她内心封建婚姻观的根深蒂固,这种婚姻观的坚固甚至超过了她为之疯狂的爱情。而且蘩漪所持的门当户对的婚姻观与周冲清新单纯的婚姻观形成鲜明对比,愈发显出蘩漪婚姻观的陈旧与腐朽。再比如当周萍要走时,蘩漪竟然提出:“你要把四凤接来——一块儿住,我都可以”,从这种一夫多妻的旧式婚姻观中已然可以看出蘩漪的旧式本质。蘩漪的旧式婚姻观从当时曹禺自己的恋爱婚姻观中就可见折射。曹禺在与郑秀恋爱后,发现双方其实并不合适,他自己深感痛苦,但还是受旧式婚姻观的束缚,没有分手,继续订婚,一步步戴着枷锁勉强走下去,就如朋友叶子所言:“大概曹禺还有旧的道德观念,既然已经恋爱了,就不好再改变,不好不订婚,就很勉强地订婚了。”
而且蘩漪在内心深处始终是依附男人的,有典型的寄生心理。她陪了活阎王十八年,周家都快把她闷死了,她却从未想过自己独立地走出周家,“尚未形成自觉的独立意识”。她始终盼望着别人来拯救自己,却从未想过自己来拯救自己。直到周萍要离开了,她才想到了离去,却还是依附着男人离去,只不过这个男人,从周朴园变成了周萍而已。她始终没有独立的自我,似乎只有依赖着男性,她才能感受到生命的质感和安然。
《雷雨》里蘩漪曾这样谴责周萍:“是你把我引到一条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路上去。”可见蘩漪从骨子里还是重视名分的,不然她不会对名分的模糊如此介意,甚至怒斥,从中可以看出,旧思想枷锁对她的束缚之重。
此外,蘩漪的等级观念、门第思想相当严重。在她眼里,人因身份、地位、钱财被划分为了三六九等。四凤是侍女,家穷,自然只是一个下等人而已。对比之,在周冲眼里,他并不在乎钱与权,他在乎的是人本身,“反正她是我认为最满意的女孩子。她心地单纯,她懂得活着的快乐,她知道同情,她明白劳动有意义。最好的,她不是小姐堆里娇生惯养出来的人。”连周萍都不过多在意四凤的身份,觉着“她不过就是穷点”。对比的手法历来被曹禺所重视,“他讲过一句话,也是很重要的戏剧创作方法:‘没有对比就没有戏剧。’人物方面有许多对比的写法,性格的鲜明性,是通过对比表达出来的,互相衬托,这是他的作品中的一个特点。”可见曹禺是在运用周冲、周萍的平等价值观,对比蘩漪的等级观念,以此突出蘩漪的旧。
《雷雨》 的蘩漪小传里,曹禺开门见山地说“她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直接点明了蘩漪的本质——“旧式女人”。紧接着写蘩漪的喜好,她爱好诗文,常一个人作诗写字,通身穿黑色,连喜好也呈现为典型的旧式。蘩漪的旧式习气可联系到作者曹禺的喜欢倾向。曹禺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从小看过各种古代戏曲,背《戏考》,上私塾。连曹禺自己都承认自己接触的多是封建传统文化,“不熟悉外国的东西,读了印象也不深”。而在曹禺的成长经历中,他接触过不少这样的旧人,比如在考清华期间,曹禺寄住在徐家,这是典型的旧式大家庭,徐毓棠的外祖父还是一位清朝遗老,曹禺也由此染上了不少这样的旧习气。比如他常一边鞠着很深的躬,一边说:“我住在二院九十八号,请光临。”孙浩然回忆起那一幕,坦言道:“逢人便鞠躬,我看了都觉得不自然。”而曹禺的旧式习气自然会有意无意间融入他的创作中,融入对人物蘩漪的塑造中。
蘩漪曾这样解释自己不肯搬离老房子的缘由,“这老房子很怪,我很喜欢它,我总觉得这房子有点灵气,它拉着我,不让我走。”老房子的老愈发融入蘩漪的灵魂深处,但周萍却拼了命地想逃离这令他窒息的房子。蘩漪在某种程度上是迷信的,相信一些不可言说的神秘灵气,而曹禺在写《雷雨》时,也表示受到了某种命运的控制。深受基督教文化影响的他,自然会将这种对命运,对上帝的感受浸透到蘩漪的血液里。
在更深入的经济层面,蘩漪也是依附于男人的,她没有任何经济独立可言。周公馆于她,不仅是牢笼,还是生存的依赖,养尊处优的根源。鲁迅曾在《关于妇女解放》一文中写道:“一切女子,倘不得到和男子同等的经济权,我以为所有好名目,就都是空话……必须地位同等之后,才会有真的女人和男人。”因此,蘩漪并非真正的新女性,只是笼中金丝雀般的旧式女子。这种旧式女子在曹禺的作品中也相当常见,比如委身于富商的陈白露,被封建家庭逼死的瑞珏,寄人篱下的愫方等。
二、误解的新
前人将蘩漪误读为新女性,很重要的依据就是蘩漪的离经叛道。然而细细分析,会发现蘩漪的种种疯狂并非源自于新女性的新思想,而是一种最原始的野性。正如蘩漪小传所述,“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名其妙的决断时忽然而来的力量”,“她有火炽的热情,一颗强悍的心,她敢冲破一切的桎梏,做一次困兽的斗……情热烧疯了她的心”,“她的生命烧到电火一样地白热”,极端,艳丽,郁热,就这样落在了情热的火坑里,离经叛道着,而这种野性正来自于作者本身。曹禺在《雷雨》 序里承认道:“《雷雨》 可以说是我的‘蛮性的遗留’,我如原始的祖先们对那些不可理解的现象睁大了惊奇的眼。”“与这样原始或者野蛮的情绪俱来的还有其他的方面,那便是我性情中郁热的氛围。夏天是个烦躁多事的季节,苦热会逼走你的理解。在夏天,炎热高高升起,天空郁结成一块烧红了的铁,人们会时常不由己地,更归回原始的野蛮的路,流着血,不是恨便是爱,不是爱便是恨;一切都走向极端,要如电如雷地轰轰地烧一场,中间不容易有一条折衷的路。”
同理,可用周萍来做参照。三年前,二十五岁的周萍第一次从乡村回到了周家,之前他一直待在乡下,根据中国当时的历史进程,在乡村落后的教育下是根本不可能产生新青年的,因此当时的周萍不可能是新青年,况且他之前还因为是私生子而被藏了许久,就更难接受良好的新文化教育了。但周萍身上有原始的野性,就如《雷雨》小传里所言,有“一种可以炼钢熔铁,火炽的,不成形的原始人生活中所有的那种‘蛮’力”,所以他才敢与继母蘩漪乱伦。由此可知,周萍离经叛道的根源是野性,而非新思想,就如蘩漪离经叛道的根源。而且三年前,周萍所带来的原始的风,自然会吹入蘩漪的心,进一步唤醒她心灵深处的野性。是这种野性最终点燃了蘩漪的疯狂,而非新女性思想的觉醒。
曹禺曾直言:“在蘩漪身上也可找到我继母的东西,主要是那股脾气。”可见,蘩漪的脾气来自于曹禺的继母。而很多人认为蘩漪是新女性的重要依据就是她的脾气,可拥有这种脾气的曹禺继母并非新女性,而是典型的官太太,小脚旧式女子,念经信佛,“有些老式文化的修养”。曹禺继母认的干女儿,邹淑英也是如蘩漪一样能看书、写字,但一辈子也就只是家庭妇女,再无别的追求。仔细思考的话,会发现蘩漪追求的不也是旧式家庭吗?只是追随的丈夫从周朴园换成了周萍而已,从根本上来讲,还是局限于家庭,而非自己的事业。从这一点,也可看出蘩漪的旧。
而蘩漪最初的原型本就是一位老式家庭里的妇人,陆以洪的嫂子。她不喜欢自己的丈夫,丈夫比她大了十几岁,在黄河水利委员会工作,长期不在家,她于是与丈夫的弟弟陆以洪相恋了。婚恋情况与蘩漪相似,但这位陆嫂并非新女性,只是一位苦闷的深闺妇人,知情人陆以循也曾评价她“不算是新式妇女”。
三、时代的闷
蘩漪之所以是旧式女子,“忧郁过分”,源于整个时代的闷。尼采曾言,悲剧是“苦闷从内心发出的呼号”,而蘩漪无疑是悲剧《雷雨》 中最苦闷的一声呼号。
先看蘩漪的出身。笔者推测蘩漪的娘家应该是有权有财有地位的,至少与周家门当户对,不然周朴园也不可能娶她。作为大户人家的小姐,蘩漪自小生活在封建大家族里,旧式的意识浸透了她的血肉。嫁入周家之后,周家也同样是闷的,是旧式的。周家当年就曾为了娶“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赶走了梅侍萍。周朴园执掌周家大权后,他的话是“向来不能改的。他的意见就是法律”,“什么事自然要依着他,他是什么都不肯将就的”,就连单纯的周冲都清楚,“您想父亲哪一次做事先告诉过我们?”周家依然是旧的,是外人眼里“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并且周朴园努力维护着这个旧式家庭的光鲜,“绝对不愿叫任何人说他们一点闲话”。蘩漪也觉察出了周家的闷,“假若我是你,这周围的人我都会厌恶,我也会离开这个死地方的”。她甚至装病来逃离周朴园的亲近,如周冲所言“母亲原来就没有什么病”,“我看您很好,没有一点病。为什么他们总说您有病呢?你一个人躲在房里头,您看,父亲回家三天,你都没有见着他”。仆人鲁贵侍候着周家上下,熟悉周家的衣食作息,自然明白蘩漪是“装着病不下来”,连四凤都看出“老爷一回家,太太向来是这样”。德国医生克大夫在给蘩漪看完病以后,也说“看完了,没有什么”。可无奈身在这样沉闷的家庭里,蘩漪就算百般不愿意,也只能做“服从的榜样”,被逼着旧式。连周萍这样“生在田野的麦苗”,也会因为住久了周家,“因为郁闷,长久离开了空气的原因,成为怀疑的,怯弱的,莫名其妙的了”,成为“一个美丽的空形”,“空虚脆弱”,“灰暗”,有着“心内的残疾”,“精神颓丧,永远成了不安定的神情”。可见周家的闷,更可见其对蘩漪内心的压迫。
《雷雨》剧本里的周家其实是有原型的,黄佐临回忆道:“有一次,路过一个地方,他曾指着一家住宅对我说,这是周朴园的家,好像也姓周。他说:‘他写的就是这家。’这一家住宅就在大军阀倪嗣冲家旁边,倪家完全是洋式楼房,周家是半老半洋的建筑”,弥漫着旧式的气息。曹禺也出生于这样一个腐朽的旧式家族,在曹禺晚年时,他曾不住地叹息:“我的家太腐败了,四个人,可是太腐败了!我要跟我老婆说,跟她好好说一下。这个家庭太腐败了。”也是,在那个封建大官僚家庭里,父亲、继母、哥哥都抽鸦片,从早抽到晚,其父的那一套固执思想更是整个家庭的权威。
《雷雨》写于1933 年,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中国的家庭妇女经济上普遍并未独立,只能依赖着家庭,“在阴沟里讨着生活”。曹禺写这部剧的初衷就是希望揭露这种社会现象。社会现实里,像蘩漪这样的深闺女子,确实少有出现真正的新女性,普遍仍是“旧中国的旧式女人”。而蘩漪正是这普遍中凝练出来的典型。
综上,通过分析蘩漪本质上的旧式、被误解的新潮、所处时代的苦闷这三层维度,并且以《雷雨》之内的细节、整体作为具体文本,之外的曹禺其他作品作为广阔坐标系以及创作者的历史背景作为深入途径,本文得出结论:蘩漪实为旧式女子。其实中国文学艺术史上真正的新女性历来罕见,即使到了21 世纪的今天,很多影视剧虽然号称大女主戏,但其女性角色本质上仍然是旧式女子。究竟应该怎样塑造出新女性?这一追问确实需要我们更多的深思和探析。
①农迎春:《蘩漪性格的深度阐释》,《河北学刊》2006年第4期,第131页。
②④⑤⑥⑧⑨⑩⑫⑬ 田本相,刘一军:《曹禺访谈录》,百花文艺出版社 2010年版,第223页,第229—300页,第22页,第263页,第85页,第288页,第286页,第273页,第196页。
③张小萍:《不幸与不争——繁漪悲剧意蕴解读》,《名作欣赏》2011年第11期,第138页。
⑦ 鲁迅:《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15页。
⑪ 蒋孔阳:《美学新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395页。
⑭ 黄翠兰:《安娜、蘩漪形象悲剧意识新论》,《学术研究》2003年第12期,第1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