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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芜《南行记》中的生存哲学

2019-07-14王雨晴宝鸡文理学院西安710065

名作欣赏 2019年32期
关键词:人性困境生命

⊙王雨晴[宝鸡文理学院,西安 710065]

五四带来巨大的时代浪潮,打开了新文学世界的大门。以个人情感的强烈抒发和自我歌颂的作品迅速占据文坛主流。炽热的情感伴随繁荣的文学运动和社团创作而释放,并推向顶峰。而此时艾芜选择南下,逃离这场狂欢,皈依自由和流浪。沈从文的湘西世界是自我博弈的结果,都市的灯红酒绿、欲望和贪婪,让他有一种逃离的冲动,湘西世界因此应运而生,而在艾芜的《南行记》中更多的是对滇缅人民将心比心的体谅以及对其独特生存哲学的思考。这些底层民众在恶劣的自然环境里、在殖民权力的宰割中艰难寻求生存,并通过这种对抗和磨合衍生出特有的生存哲学。在自我的身上汲取力量去消解苦难,留下人性的本真与善良。

一、现实生存困境

《南行记》这个充满原始蛮力和野性的世界,被拒斥在文明边缘。这种与现代世界的“脱轨”交织着权力统治与自我独特的生存方式,注定要承受着非正常的压力。在“他者”和“自我”的夹缝中显现的张力是滇缅人民挥之不去的梦魇,他们也在这种困境里接受生命独特的锤炼。如果说郁达夫笔下“零余者”穷困潦倒的处境更多是作者通过夸张和想象展现出来,《南行记》中的生活情景则更鲜活而潮湿,有不加粉饰的欢乐,更有难以逃脱的泥沼。

(1)“他者”的困境

“他者”困境主要是《南行记》 中的个体与他者,与殖民权力的紧张关系。东南亚地区隶属西方殖民统治,在本身毫无物质力量的艰苦条件下,还要被迫接受英国殖民的残酷剥削。这种外部施加的压力困境是苦难的直接来源,也使生存自由受到极大的限制。在《洋官与鸡》中,洋官是绝对的权力象征。洋官出来巡阅,判定老刘新建的房子多占官家的路十英尺而强制把房屋拆除。就连平日每次送肥鸡给洋官的“我”老板,也难逃因多占所谓二英尺半而同样被拆的命运。殖民者运用暴力制定符合自身私利的法律,将其施加在手无寸铁的贫民身上。“只顾在乡村地方修铁路汽车路,好运他们的洋货,到处行销,人民的苦楚死活,他们是不管的。管的时候也有,就是你触犯了他们的法律。”这种暴力在权力的庇护下显露出狰狞的嘴脸。这还体现在《我诅咒你那么一笑》 中,那个道貌岸然的英国绅士利用权力在客店四处寻找漂亮姑娘,最后在残忍玷污一个十六七岁的傣族少女后扬长而去。这些如水仙般的傣族姑娘在作者看来是大自然美妙的馈赠,却要遭遇这世间最残忍的刑罚。又如《我的爱人》中那个女囚室里反帝战士的妻子,用高歌来控诉殖民者的罪行,最后受到无端的咒骂和更加残忍的对待。弱小的底层民众遭到暴力的肆意碾压而无法还击,公平正义被这个近乎蛮荒之地消解掉它的合理性,大行其道的是无理的暴力和恣意的入侵,这是生存最直接的威胁。

(2)“自我”的困境

作者在《南行记》中以一个亲身经历者和“旁观者”的立场看待这个异域世界的人生百态以及凸显出人性的原始蛮力。与外部带来困境相对应的是“自我”困境,这种困境表现在作者不认同的生存方式和性情的乖戾愚昧上。正是这种与外部相“呼应”的自我沉沦导致这些边缘人难以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立足。《月夜》中“我”的旅伴吴大林因从小到大被打骂的日子榨光了所有对生活的憧憬,进而开始“报复性”偷窃。“生活对他,不再是压迫,而是逸乐和嬉戏。”如顺手牵羊的锅盔是他流浪江湖的常规操作,甚至在“我们”被饥饿折磨得走投无路而受一家女主人恩惠吃了一顿饱饭后,吴大林又偷走女主人家的鸦片。忘恩负义在吴大林身上凸显得淋漓尽致,作者不赞同这种畸形的生存方式,因为这是自我的堕落和沉沦,是自制的陷阱。《松岭上》那个杀掉妻子儿女以及老爷一家的老人,受一时愤怒和冲动的蛊惑犯下难以弥补的罪行,没有人愿意留在他身边,因而一生陷入孤独中。《洋官与鸡》中,趋炎附势的赵老板企图通过送肥鸡给洋官换取其庇护,而这愚昧和奴性的做法却适得其反,换取的是对方对自己更多的压榨,也助长了洋官嚣张的气焰。文中氤氲着鸦片的糜烂气息,以势不可挡之力侵入这些边缘人,给滇缅人民带来巨大的身心腐蚀,是进行完美自我麻痹的屏障。“与沙汀不同的是,艾芜笔下很少写反面人物,但他也不回避劳动人民身上被苦难生活扭曲成的畸形和被统治者的思想毒化了的那一部分污垢。”无论是《我的旅伴》中的老朱,抑或是那个私烟贩子、赵老板等人都心甘情愿受到鸦片烟的腐蚀,在警察的巡查中进行着走私鸦片的活动。艾芜不规避他们身上的劣根性,而是要表现出鸦片既是那些边缘人的“精神慰藉”,也是自我困境重要的来源之一。

二、“朦胧的反抗”

《南行记》 中的底层人民在时代浪潮和历史的缝隙中游走,他者和自我构成的困境被原生态、莽原般的东南亚熏染得更为真实可怖。看似无解、封闭的生活内部却有着一股强力。是这些边缘人对自由的追求、对苦难的消解,更是从自我身上汲取力量来对抗外界的不公和命运的戏弄。这种朦胧的反抗也是艾芜的希冀所在,它表现出一种“倔强”、一种“顽固力量”和执着的生命意识。

(1)对自由的追求

“穷困的漂泊,比富裕的旅行,更令人感到兴味而且特别神往些”。艾芜将自由视为生命的一种升华,这是来自精神食粮的贪婪,更是一种诗意的满足。同样,《南行记》 中的边缘人也带着这股对自由的追逐,浩浩荡荡穿过自己单薄的生命,而这股追求的狂热更是反抗的直接来源。《山峡中》 那群居无定所的流浪者,他们恣意妄为而又随遇而安。善良泼辣的野猫子浑身散发着活泼、天真又向往自由的气息。短暂的相处后他们离开这座残破的神祠,开启另外一段未知的流浪和探险。他们偏离于正常的社会和生活秩序,行走在江湖之中,也将追求自由做到最大化聚焦。《寸大哥》 中,那个赵家常客的赶马寸大哥向“我”叙述赶马的日子,脸上洋溢着满满的生气,仿佛此刻烂了的脚也恢复了以往的活力。在寸大哥看来,赶马才是灵魂最好的栖息之处。唱着歌,无拘无束,任身体和灵魂在这山林中肆意撒野。“一群大孩子,一群飞鸟,一群猴子,真像得很!”这种对自由的向往和追逐是生活的希冀所在,更是对乏味和残忍现实朦胧的反抗。这富有浪漫情调的抗争是生活的强心剂,亦是心灵的自我沉溺。艾芜笔下盗马贼、赶马人以及抬滑竿等的流浪人对随意自在生活方式的追求,同时也体现出他对一种理想文化的建构。抽离出人在物质世界的钳制,看心灵柔软处的深层渴望和展现出的生命形态。这种义无反顾的蛮力和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相似,它虽然没有诡谲变幻、汪洋恣肆,却洋溢着生气和活力。

(2)自身力量的汲取

艾芜在揭示滇缅人民在外力压迫下陷入自我堕落、愚昧的困境同时,给予更大肯定的是其自身的原始蛮力,一种未被驯化或者未被破解的生命强力。这一点和沈从文相似,原始的人性,只要是自然生长,就算野蛮,那也是本真的人性,就像湘西世界。而那种因压抑扭曲而萎缩的生命,就算表面再富丽堂皇,内心也是不堪一击的。

在《南行记》中人们朦胧的反抗的原质种子是对自由的追求,是从自我的身上汲取力量。首先作为参与者的“我”在《人生哲学的一课》中彰显的生命韧劲就是自我的抗争意识。从卖草鞋碰壁到拉黄包车不成,再到鞋子被偷,这一连串的失利并没有使“我”失去对现实抗争的勇气和信心。相反,“就是这个社会不容我立足的时候,我也要钢铁一样顽强地生存”。艾芜想要表明,一个人的强大反抗和刺激来源永远是其自身,其他的一切都是虚张声势。在《快活的人》中,胡三爸经历职业的更迭和不如意,以收破伞制成烧烟的铁签子为生,禁烟后改行给茶客捶背,他总是能用幽默去消解生活的苦味。这种洒脱和随性来自于自我暗示和肯定,更是对心灵自由的皈依。又如《我的爱人》中那个坚强勇敢的战士妻子,“我”能感受到她内心的歇斯底里和对理想的坚信,所以与她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她的丈夫,那个反抗帝国主义的战士,更是一位勇士。而这位妻子在充满愤怒控诉的高歌中,更是以不屈的姿态展现自己应有的尊严。在这片有着广袤地域的东南亚,交织着鸦片和野性的味道,又夹杂着原始生命滋生的反抗力。艾芜从自我视角出发,反观整个底层民众的世界,看他们面对压迫和自由受到限制时所迸发的强力。

三、原始蛮力下的相处模式

在这个物质文明巅峰的时代,人与人之间更多的是利益的交换,人们背着疲惫的身躯和虚假的面具来生活,用“生存以上,生活以下”来概括也不为过。游离于时代主旋律外的滇缅人民有属于自身群体的话语系统和生活方式,更有不加粉饰与人为善的本性。艾芜为之动容的也是这性情中的“纯金”。脱离现实种种绳索的牵绊,抽离出人与人之间的真善美以及原始的纯粹。这是整个图景下的暖色,与恶劣的莽原世界形成巨大的反差和张力的同时,艾芜也寻找到新的叙述生长点。

(1)将心比心的体谅

萨特在《禁闭》中揭露出“他人即地狱”的主题。也是现代主义社会人际关系的真实写照。自我变成极容易受他人影响的客体从而陷入认知圈套。《南行记》中呈现的是脱去物质外衣包裹的原始人的相处模式,将心比心的温情和体谅也是作者呼唤人性回归的有力支撑。《月夜》中,抬滑竿的老何总是充满热情地处处为“我”着想,将“我”视为他们群体中的一员,直到介绍“我”到赵老板的客店里教书。稳定下来后,他像生命中众多擦肩的过客一样消失在“我”的视野。《海》中那个在新加坡遇到的阿符大哥,只凭一个水手朋友的信件就倾力帮助“我”,一起探讨“我”的水手梦和这大千世界下隐藏的暗涌和不如意。同是沦落天涯的失意者彼此心灵的契合更显得弥足珍贵。“现代漂泊母题文学正是以种种在独特的生存环境中体验到的独特的生命意识,丰富了现代文学的题材。”这种生命意识是相同境遇下灵魂的相拥。《松岭上》面对一个曾经沾满鲜血的老人家,“我”在不认同其解决方式的同时更多的是体谅和理解。艾芜写出这个饱经世间沧桑的老人对人的友爱和其内心柔软的善良。从他想将自己珍爱的“女儿”许配给“我”,到送别时的落泪,都似乎能抹去他曾经犯下的罪过。将心比心的温情是无声的语言,却最振聋发聩。这种错位的感同身受是与人相处中最值得追寻的一种。

(2)真诚与平等的诉求

《南行记》 铺展开来是一个弥漫野性的万花筒世界。“不仅有诗意的惆怅,传奇的人生故事,也让人强烈感受到灵魂逍遥于边地,海阔天空的自由的快乐。”人性美的人物和原始的自然风光结合,展现了一个未经现代文明污染的边缘国度。私人恩怨在这里得到最大的化解,转化在人与人之间的是一种真诚、平等的相处以及与人为善的和谐美。社会等级结构在这个世界失去存在价值和意义,每一个人都是一个自在自为的存在。在《流浪人》中,“我”、矮汉子、小伙子、算命先生以及打花鼓的彩凤母女,从生疏到沿途打闹逗笑,坦诚相待,没有人过多询问彼此原本的职业和身份。这些外在的皮囊被自然消解,有的只是彼此平等的游人。离别之际,矮汉子留给“我”超出应还钱的数目,更是将普通人之间的温情渲染到极致。《我们的友人》里那个身体得疮的老江没有家的依靠,选择来到仰光“我们”合租的房屋休养生息。“我们”并没有因他的伤势和处境而驱赶他,相反,将他视为和自己平等的个体而相拥取暖。这种平等来源于对彼此身份的认同和深切感受,而这种认同感又建立在真诚相待的基础上。社会的生存法则从不适用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更多的是朦胧的反叛和自娱式的消解。无论是盗马贼、鸦片贩子、抬滑竿的汉子,抑或是《山峡中》 那群行走江湖的盗贼,都是原始人性的回归。他们真诚、平等,恪守与人为善的箴言,同时也是艾芜对于理想人际关系的建构,寄托着他对于美好人性的向往。

艾芜《南行记》下滇缅人民的生存场景是20 世纪底层民众生活的一个缩影。“作品中显现、渲染的青春气息,则凸显了边疆地区生态自然以及人性向善的力量,有生存毁灭的象征寓意,也有现象学的元素。”这个江湖世界夹杂着帝国主义的权力压制和鸦片腐蚀的气味,同时在自我沉沦的困境中又凸显人性的本真和淳朴。在这种相悖的关系中诠释出反抗而又受压制、回归自然人性的生存哲学。

①②⑤⑥ 艾芜:《南行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70页,第316页,第263页,第23页。

③钱理群、温如敏:《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37页。

④ 艾芜:《想到漂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

⑦ 谭桂林:《论中国现代文学的漂泊母题》,《中国社会科学》1998年第2期,第167页。

⑧ 艾芜:《芭蕉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页。

⑨ 张叹凤:《论艾芜〈南行记〉交织反射的鸦片烟与青春气息》,《中华文化论坛》2018年第6期,第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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