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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变形”?“变形”意味着什么?
——重读《变形记》

2019-07-14陈海燕菏泽学院山东菏泽274015

名作欣赏 2019年32期
关键词:变形记卡夫卡异化

⊙陈海燕[菏泽学院,山东 菏泽 274015]

卡夫卡被视为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宗师和开创者,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奠基者之一。在对现代人的困境表达上,被视为20 世纪文学的先知、时代的先知和人类的先知。美国诗人奥登在评说卡夫卡时这样说道:“卡夫卡与我们时代的关系,最最近于但丁、莎士比亚和歌德与他们时代的关系。卡夫卡对我们至关重要,他的困境就是我们现代人的困境。”可以说,卡夫卡是最早感受到时代的复杂和痛苦,并揭示人类异化处境和现实的作家,也是最早传达出20 世纪人类精神的作家。

卡夫卡以个人的存在体验先知式地发现了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并借助作品表现了现代人的生存困境。而这种生存困境就是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人的异化。在卡夫卡的作品当中,毫无疑问《变形记》是最为人所熟知的,它似乎成了表达“异化”主题的经典文本。但文本表达了怎样的“异化”主题?又是怎样表达“异化”主题的?似乎论者很少进行全面深入的分析。本文在重读的基础上,主要围绕着“谁在‘变形’?‘变形’意味着什么?”进行揭橥与分析,从而加深对卡夫卡“异化”体验、发现和艺术表达的认识与理解。

一、卡夫卡:现代人存在困境的体验者

卡夫卡出生在奥匈帝国统治下的捷克首都布拉格的一个犹太人家庭。父亲是一个白手起家的成功商人,极其强势专制。卡夫卡一直生活在父亲强大阴影之下,在他看来,父亲就是一个家庭暴君。母亲性格忧郁孤独好幻想。母亲把所有的爱都投射到儿子身上,而这亦让卡夫卡纠缠在爱与不理解的痛苦之中。这样的家庭氛围,使得卡夫卡从小就形成了懦弱胆怯、自惭形秽、孤独自卑、忧郁敏感的性格。在家里,他感到的不是父爱、母爱和温情,是冷漠,是比陌生人还要陌生。因此,卡夫卡在家庭里,他体验到的是亲情关系的紧张、不协调和异化。

卡夫卡喜欢读书和写作。从中学时代起,他就对欧洲近代的一些哲学家、文学家感兴趣。他对尼采特别欣赏,对丹麦存在主义哲学家基尔凯郭尔的思想有共鸣,对中国的老庄哲学也很感兴趣。他视写作为生命,但又不以发表为目的。他把阅读和写作当成了逃避社会和现实、体验孤独和人生、寻找知音和自我寻求心灵共鸣的方式。但他又惧怕和担心外在的一切(包括友谊、爱情、婚姻和家庭等)会破坏他的这种方式,于是,他就极力地营造和守卫这种方式。他对于这种方式能否达成他的愿望又持怀疑的态度。因此,他常常产生自我存在的悖谬感和错位感。

卡夫卡的父母都是犹太人,但又是不同的犹太人。父亲是讲捷克语的犹太人,母亲是讲德语的犹太人。奥匈帝国统治下的官方语言是德语。要想出人头地必须融入主流,而这就意味着牺牲、割舍和痛苦。而犹太民族的历史命运和现实遭际,又让他深深体验到作为犹太人的宿命感和悲剧感。犹太人居无定所,在世界各地流浪漂泊,遭受歧视和排斥,他们是无法确定身份的异乡人和精神漂泊者。因此,卡夫卡从小就体验着犹太人自我存在的局外感、游离感和悖谬感。

卡夫卡所生活的捷克属于奥匈帝国版图。奥匈帝国的生产方式日益资本主义化,政治上实行君主立宪政体,对外侵略扩张,对内奉行家长式的“大棒统治”。世纪之交的奥匈帝国,在卡夫卡看来,就是“一个从内到外,从外到内,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的层层从属关系的体系,一切都分成了等级,一切都戴着锁链”。因此,在这样的生产方式和社会体制下,卡夫卡感到的是窒息、束缚和压抑,没有自由、不能自主,完全处在异化状态之中。

理解卡夫卡和西方现代社会,尼采是个不能忽视的人物。尼采在19 世纪末比较早地感知到了西方社会和文化的危机,振聋发聩地提出了:“上帝死了!”“一切价值可以重估!”这一思想引起了卡夫卡的共鸣,而且又进一步强化了他对人类社会异化现象的认识和发现。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整个西方世界,处在旧的文化价值体系崩解,新的价值体系尚未建立的时期,社会形势激烈动荡,矛盾尖锐,危机四伏,令人不安。卡夫卡看到了个人的生存危机和整个西方社会的危机,但又找不到出路。正如他所言:“目的虽有,却无路可循;我们称作路的东西,不过是彷徨而已。”

可以说,卡夫卡以其自身的敏感脆弱、孤独困惑和生存困境,比较早地感受到了时代的复杂和痛苦,洞察了西方人以至于整个人类异化的处境和存在的困境。

二、《变形记》异化主题的多重性

《变形记》与其他作品一样,带有明显卡夫卡自传性质。卡夫卡在致女友的信中:“当时我卧在躺椅上,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有一只甲虫摔了个底朝天,绝望地挣扎着,翻不过身来……”卡夫卡曾对甲虫有过仔细的观察,而且转化到了他的作品中。在其早期小说《乡村婚礼筹备》中,卡夫卡是这样写那个逃避婚姻的人。“躺在床上的我是一只大甲虫”。可以说,“甲虫”成为卡夫卡自我异化体验的象征和隐喻。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旅行推销员,名叫格雷戈尔·萨姆莎。一天早晨,格雷戈尔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大甲虫。腹部长了两排细腿,背部变成了硬壳,翻不了身,下不了床。

他的变形引起了家庭的震惊。父亲不理他,母亲悲伤,妹妹开始同情,并照顾她,给他送食物和打扫卫生。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依旧保持着甲虫的形态,家里的人也习惯把他当虫看待了。一天,格雷戈尔被妹妹的小提琴声吸引出来,暴露在房客面前,全家乱作一团,房客要退房,妹妹无法忍受,吵着要把它弄走。格雷戈尔彻底绝望了。在当晚,他怀着对家人的温柔和爱意,告别了人世。格雷戈尔的死,全家人仿佛卸掉了沉重的负担,从此开始了新的生活。

《变形记》核心情节是“变形”。作品的异化主题是在“变形”中完成和实现的。其“变形”有以下这样的几种情形。

(一)格雷戈尔“人变虫”后凄冷的心灵体验,表现了人与自我关系的异化

小说开篇写道:“一天早晨,格雷戈尔·萨姆沙从一串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了一只硕大的甲虫。”“他朝天仰卧,背如坚甲,稍一抬头就见到自己隆起的褐色腹部分成了一块块弧形硬片……他那许多与身躯比起来细弱得可怜的腿正在他眼前无助地颤动着。”翻不了身,下不了床,而且身上的细腿也不听他的使唤。他的发声变化了,他的胃口也发生了变化,“到了门旁他才发现,真正吸引他来的是什么:那是食物的气味。因为那儿放了一个小钵,里面盛满了甜牛奶,还有切成细块的白面包浮在上面。他高兴得快要笑起来,因为他现在比早晨饿得更厉害,于是马上将头埋入牛奶中,连眼睛都快浸没了。但是,很快他又失望地把头抽了回来……还因为牛奶一点也不好吃了。而牛奶一向是他最喜欢的,妹妹一定是因此才将牛奶放在这儿给他吃的;他简直是厌恶地转离钵子,爬回房间中央去的”。他已经开始厌恶常喝的牛奶和食物了,对腐烂的残羹冷炙有了胃口,在房间里爬来爬去,或爬在房顶,或趴在床下和沙发下,房间里污秽不堪。从形体上来看,格雷戈尔由“人”变成了“虫”,变成了“非人”。但是,他有着人的灵魂和感受。“变形”后,格雷戈尔仍然想着:不能按时上班,可能被解雇;公司法律全权代理人来催促他上班,他还想着如何能保住工作;因不能正常上班,可能给家庭带来不幸而自责;家人对他态度的变化,他一方面表示理解,另一方面又渴望着家人对他的关心、关爱和理解。他为吓晕母亲而自责,默默忍受父亲苹果雨的袭击;他孤独恐惧绝望,但仍渴望人的温情和人的生活;妹妹的小提琴声激起了他对人的生活的希望,他在绝望与希望之间做着最后的挣扎,但带来的却是最终的死亡判决,他彻底绝望而死。所以说,从精神层面来看,他仍然具有人的意识和灵魂,他渴望着亲情、关爱和温情,但是他体验和感到的却是不能沟通的冷漠、孤独、恐惧和绝望。格雷戈尔在“人”与“虫”身份的不确定中忍受着心灵的煎熬,经受着肉与灵分裂的痛苦,可以说,格雷戈尔变形之后的遭遇和悲哀凄苦的心灵,表现了人个性的异化、自我的丧失,体现了人与自我关系的异化。

(二)格雷戈尔的“变形”,体现了人所生存的物质环境对人的异化

通过格雷戈尔“变形”后的诉说,我们会发现其“变形”的原因。“‘天啊’,他想,‘我选了个多么累人的职业啊!日复一日奔波于旅途之中。生意上的烦人事比在家坐店多得多,还得忍受旅行带来的痛苦,倒换火车老得提着心,吃饭不定时,饭菜又差,交往的人经常变换,相交时间不长,感情无法深入。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这种提早起床的事,’他想,‘会把人弄傻的。人需要睡眠。’……若是我敢和老板也来这一套的话,会马上就被炒鱿鱼的。……还好,我还没有完全失去希望,一旦把父母欠他的钱存够了——大概还得五六年时间吧——我一定要做这事……”工作的辛苦、饮食的粗劣、友情的淡薄、心理的烦恼、还债的压力、老板的颐指气使,等等,使格雷戈尔感受到自己仅仅是个拼命的机器,是个忍受屈辱、没有自我和自由的奴隶而已。可以说,工作和生活的压力让他倍感窒息和压抑,从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逃避的本能。对现实的不满,变为对现实的反抗。现实对他的压制,让他产生了主动的退缩和变形。格雷戈尔的“变形”是由物质世界对人的挤压和异化造成的。从这个层面上来看,作品表现了自然与人的关系的异化,表现了物质与精神的对立,物质世界造成了人的精神的虚无感、威胁感与恐惧感。

(三)其他人(父亲、母亲、妹妹、房客、法律全权代理人等)的“变形”,与格雷戈尔关系的紧张和敌对,体现了人与人关系的异化

如果说格雷戈尔的“人变虫”,变的是虫的形体而仍有人的灵魂,那么,与格雷戈尔相对的其他人则是徒有人的皮囊,而灵魂则变成了虫子的灵魂了。在格雷戈尔变形后,其他人的反应先是惊慌失措,渐而避之唯恐不及,最后憎恨而欲除之而后快。父亲不理他、母亲悲伤,妹妹同情可怜,渐变为父亲憎恨他,母亲恐惧,妹妹不耐烦,再到,父亲用苹果袭击他,母亲被吓晕,妹妹惊慌请求父亲尽快弄走他。房客害怕欲退房且还要上诉威胁家人;法律全权代理人不理解不同情反而威胁格雷戈尔,最后落荒而逃。可以说,这种“变形”,一方面表现了利己主义对人性的异化,另一方面也表现了由于人性的自私本能,所造成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无法沟通、亲情关系的异化、紧张和敌对。

(四)潜在和可能的“变形”,进一步体现了现代社会对人的异化状态的普遍性和无可逃遁性。

人是群体动物,人结成社会,本来是欲从社会群体中获得安全感,但社会力量又在有形无形中制约着人,尤其是科学化的西方社会,人在强大的社会面前显得渺小无力,个性丧失。

格雷戈尔“变形”后,家境江河日下。父母、妹妹不得不出去工作,跳进那个机械性的劳作轨道。作品是这样描写做了银行杂役的父亲的:“父亲固执得很,连在家也不肯脱下制服;睡衣高高地挂在衣架上,而他则穿戴整齐地坐在他的位子上打瞌睡,好像随时准备去上班,在家也在等着上司的吩咐似的。”父亲也过上了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生活。父亲还养成了一个习惯,“出于一种自从当了仆役就染上的偏执症,他总是执意要在桌旁再多待一会,虽然他总是又睡着了,到后来不得不极其费事地才能把他从沙发椅转移到床上去……他在沙发椅上越坐越往里靠,直到两个妇女叉着他的胳肢窝,他才看看母亲,又看看妹妹,并且总是说:‘这是什么生活呀,这就是我平静的晚年啊。’”格雷戈尔“变形”异化后,父亲也意味着面临着同样的“异化”命运。法律全权代理人受公司委派来询问格雷戈尔为什么没有上班,而格雷戈尔看到自己的处境,努力地设想着代理人的同样处境。“今天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是不是有朝一日也会发生在全权代理身上呢?严格说来,人们该承认是有这种可能的”。格雷戈尔的话道出了一个普遍的真实处境:“变形”或者“异化”绝不是发生在某个个体身上的偶然现象,而是每一个人的必然处境。

人一旦纳入这个庞大的机构,就被物化为一个机械的零件,失去对自我的把握,每一个人都是只重视物质的可怜虫,这个庞大机构也必将摧毁隶属于它的每个人。人在世中,无可逃遁。

家庭是社会的细胞,是社会的一部分,本是人的“温馨港湾”,倦鸟栖息的家园。但在现代家庭中,家庭成员的关系也在物质至上环境中越来越利益化、功利化和冷漠化。脉脉温情被冰冷的利益替代。格雷戈尔在“变形”前,为家还债,是家庭的经济支柱,得到的是全家的满意、富足和安静;当他“变形”后,遭到了家人的不解、厌恶、憎恨、打击,甚至是唾弃。格雷戈尔的家庭不是他的“温馨港湾”,也不是他“栖息的家园”,而是带给他绝望和死亡的异己力量。

从这个层面上来讲,格雷戈尔的“变形”和潜在的可能的“变形”,也表现了社会与人之间关系异化的普遍性和不可逃遁性。

可以说,卡夫卡通过《变形记》 向世人形象地展示了西方现代社会中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异化”问题(自然与人、社会与人、人与人、人与自我的关系),表现了“现代人的困境”。卡夫卡以其个人的异化体验,通过《变形记》先知式地传达和表现了整个西方现代社会甚至整个人类的异化生存处境。

①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3页。

② 叶廷芳:《卡夫卡——荒诞文学的始作俑者》,《文艺理论研究》1993年第4期。

③徐曙玉、边国恩等编著:《20世纪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19页。

④⑤ 刘象愚、杨恒达等编著:《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11页,第211页。

⑥⑦⑧⑨⑩⑪⑫⑬〔奥〕卡夫卡:《变形记》,谢莹莹译,《卡夫卡小说全集》(Ⅱ),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69页,第269页,第283页,第269—270页,第270页,第298—299页,第299页,第27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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