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通中西 熔铸古今
——钱锺书“四通”襟怀解读
2019-07-13曾景婷李紫焱江苏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镇江212003
⊙曾景婷 李紫焱[江苏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 镇江 212003]
一、古今打通
古今之辩是中国现代思想史上的一个焦点问题,因为这关涉中国文化的发展走向和如何对传统资源进行评价与取舍。钱先生没有陷入传统与现代二元对立的思维定势和非此即彼的价值取舍模式。在他看来,古与今互为存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谁也无法将其割断。因此他提出要善于从传统中发现“现在性”,从现在的东西中寻找传统的“因子”。为此,他提出要树立一种“史观”,这种“史观”要求我们一方面应“了解过去的现在性”,“知道过去并不跟随撕完的日历簿而一同消逝”;另一方面又能认识到现代之所以为现代,并不是偶然或忽然的事,现代不过是收获前代所撒布下的种子,同时也撒布下种子给后代收获。以经学为例,汉儒解经就不同于宋儒和清儒,各有各的特点。既然每一时代对经典的解读都不可避免地带有时代的色彩和个人的烙印,那么“打通古今”不仅可然,更是必然。
钱锺书的“古今打通”观在他的研究实践中得到很好的贯彻。他将现代学术理念用于分析古典,赋予古典活泼泼的新生命,使其如枯木逢春般又绽放出娇艳的花朵。譬如《通感》中宋祁《玉楼春》词中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和黄庭坚《次韵公秉、子由十六夜忆清虚》“车驰马骤灯方闹,地静人闲月自妍”等诗词中“闹”的用法,也见于后世的通俗语言。例如《儿女英雄传》三十八回写一个“小媳妇子”左手举着“闹轰轰一大把子通草花儿、花蝴蝶儿”。形容“大把子花”的那“闹”字被“轰轰”两字申说得再清楚不过了,这也足以证明近代“白话”往往是理解古代“文言”最好的帮助。
钱先生《管锥编》出版了四册,内容包括对《周易正义》《毛诗正义》《左传正义》《史记会注考证》等经典的研考。整个研考中,钱先生并未拘泥于细枝末节的考据,而是引用了中国从古至今的典籍来互为参照。如《管锥编》第三册七四《全三国文》卷一〇魏明帝《报倭女王诏》:“是汝之忠孝,我甚哀汝,以汝为亲魏倭王。……绛地交龙锦五匹、绛地绉粟罽十张……答汝所献贡直。又特赐汝绀地句文锦三匹……悉可以示汝国中人,使知国家哀汝,故郑重赐汝好物也。”
按照《三国志·魏书·倭人传》裴松之注:“‘地’应为‘绨’……此字不体,非魏朝之失,则传写者误也。”钱锺书不同意裴松之的观点,他认为“地”即“质地”之“地”,也就是今语所谓的“底子”。为此,他举证了《世说新语·文学》孙兴公称曹辅佐曰“才如白地光明锦,裁为负版袴”;《文心雕龙·定势》曰“譬五色之锦,各以本采为地矣”;白居易《新乐府·缭绫》曰“中有文章更奇绝,地铺白烟花簇雪”。皆此“地”字,盖魏、晋时早有其义,唐、宋沿用不绝。注古书者每忘参之时语,裴注是一例也。以此得出“绛地交龙锦”即红底子上绣双龙纹耳。
此处钱锺书先生用历代典籍文献的实例互相参照,纠正了《三国志》中一个错误的注。裴松之认为原书有错:不是“地”,而应该是“绨”;钱锺书却与裴松之的解释相左,举出《世说新语》和《文心雕龙》中的例子证明“地”为“底”,他认为是今天讲的“底子”,是“质地”的意思。此处钱先生驳倒几千年来《三国志》注中的一个错误,所使用的方法就是注古书参时语,即为古今打通。
二、中西贯通
歌德(Goethe)是比较文学的最早尝试者,他大胆预言全人类应该有一个共通的世界文学。我们能从钱著梳理中切实感受到歌德“中西文学的想象”指日可待。虽然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特质,但是人类的共性和社会发展的相似性无疑是建立“世界文学”的物质基础。这里所谓的“贯通”是指钱先生一再强调普天之下不同民族、文化所共有的“诗心”和“文心”。譬如,“诗可以怨”是中国诗学的古老命题,钱先生以此立论,仅征引西方近现代作家和理论家就有黑格尔、歌德、海涅、雪莱、爱伦坡、济慈、缪塞、费歇尔、弗洛伊德、威勒克等十几位,至于中国历代作家作品的征引就更多了。类似的例子在《管锥编》《谈艺录》《七缀集》中随处可见,甚至在通俗读本《宋诗选注》中钱先生的旁征博引中也随处可见。联邦德国波恩大学的女汉学家莫妮卡·莫茨对钱学情有独钟,她认为《管锥编》开宗明义就点出中西文学沟通的重要性:“黑格尔尝鄙薄吾国语文,以为不宜思辨……其不知汉语,不必责也;无知而掉以轻心,发为高论,又老师巨子之常态惯技,无足怪也;然而遂使东西海之名理同者如南北海之马牛风,则不得不为承学之士惜之。”
再看中西方文学中也有众多平行母题。譬如“镜子”在中西方文学中的应用可谓汗牛充栋,有真理、幻想或自知、自欺二义。譬如格林童话《白雪公主》中狠毒的王后就反复问镜子“Mirror,mirror on the wall,who is the favorite of them all”;而《红楼梦》第十二回中贾瑞不顾跛足道人叮嘱,难敌“风月宝鉴”诱惑遂虚脱而死。
IMT是一种少见而独特间叶性肿瘤,可见于全身各部位(肺、肝、肾、腹膜后、中枢神经),少见于头颈部,而鼻窦及鼻腔者十分罕见。本文收集了经穿刺活检、术后病理证实8例鼻窦、鼻腔IMT,回顾性分析并总结其CT影像表现和临床特点,以提高其诊断准确率。
古希腊神话中美少年纳西索斯(Narcissus)迷恋上了水中自己的倒影,然而倒影的不可碰触却又让他备受折磨,最终抑郁而死,幻化为一株水仙,斜生在岸边,永远映照在湖水中。这是早期人类关于镜像的写照,表达了人类一种自我审视和自我迷恋的情结。钱先生在中国典籍中找出一平行意象,是西晋张华《博物志》中的山鸡,“自爱其毛,终日映水,目眩则溺水”。不但水影,镜像也有关系,按刘叔敬《异苑》的说法是山鸡“鉴形而舞,不知止,遂乏死”。和山鸡恰成相对的是通天犀。《太平广记·杂说》:“犀之通天者,必恶影,常饮浊水。”《管锥编》里把水仙或“山鸡症”视为变化多端的母题。美女临镜自怜,自觉无男人可与匹配,唯叹“佳人薄命”。明代冯小青焚余诗“瘦影自临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卿即是我,尤传为佳话、样本。
除此共性之外,东西方又各有差异。西方用“镜子”来强调文学作品的逼真和完全,斯莱格尔和歌德认为这是艺术家创作过程的象征;而中国用镜子来强调人心的“致虚极,守静笃”,老子云“涤除玄览”,高亨注:“览鉴通用,鉴者镜也;悬鉴者,内心之光明,为形而上之镜”;印度则用镜喻强调浮世的虚妄与无尽,“道场中陈设,有‘八圆镜各安其方’,‘使其形影,重重相涉’‘喻示法界事理相融’”。
这种中西互证与其说是比较,莫若说是搭建汇通之桥。好似神来之作,又如同偶然间赞成同一观点的各类谈话伙伴思想上突然碰撞出火花。不经意间,中国和西方还是互为彼此的两个世界,然曲径通幽处却展现出一番“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别样风味。虽不是“普天之下无新事”,可中西之间的对立却不解自消了,正所谓“君家门前水,我家门前流,盈盈一水间,脉脉互欢语”。
三、学科融通
钱锺书先生使“一与不一”的思想贯穿于《管锥编》全书,而这种“一贯之道,殊途之归”也正是钱先生在《谈艺录》中所说的“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中所示的古今中外相同、相通的心理、事理。由此,钱先生便“合诸科于一言”,打破学科的界限,将文、史、哲等诸学科融会贯通,观其同存其异,阐发出不因时世而变迁,不因人种而歧出,不因学科而相悖的人类共同的心理规律和情感规律。
如《论易之三名》第二段,黑格尔认为中国人没有思想,原因在于中文不适合表达思想。黑格尔是不懂中文的,此话颇有一股西方语言优于中国语言的嚣张意味。而钱锺书先生正是致力于戳破这一西洋镜。黑格尔认为德语极尽思辨之妙,举了“aufhaben”一词为例,兼有“保存”和“灭绝”相反两意。钱锺书称之为“虚涵数意”,他发现,一方面在中国语文中类似用法比比皆是,如《墨子·经》上早曰“已:成,亡”,这就是古人所谓“反训”,更甚“易”“诗”“论”“王”等字兼具三、四、五义;另一方面,在德国各门学科中的很多旷世名著中“aufhaben”也仅取其中一义,如康德《人性学》第七四节论情感,谓当其勃起,则心性之恬静消灭(Wodurch die Fassung des Gemüts aufgehoben wird),取“消灭”一义。席勒《论流丽与庄重》云“事物变易而不丧失其本来者(ohne seine Identität aufzuheben),唯运行为 然”,只作“取消”讲。冯德《心理学》引恒言“有因斯得果,成果已失因”(Mit dem Grund ist die Folge gegeben,mit der Folge ist der Grund aufgehoben),同样只占“取消”一义。歌德深非诗有笺释,以为释文不啻取原文而代之,笺者所用字一一抵销作者所用字(so hebt ein Wort das andere auf)。此皆只局限于“灭绝”一义也。席勒《美育书札》第七、第十八函等言分裂者归于合、抵牾者归于和,以“奥伏赫变”与“合并”“ 汇通”连用;又谢林《超验唯心论大系》中,连行接句,频见此字,与“解除”并用,以指矛盾之超越、融贯。则均同时合训、虚涵二意,隐承中世纪神秘家言,而与黑格尔相视莫逆矣。这样,钱先生从正反两方面驳斥了黑格尔认为中文不具有思辨性的观点。
四、文类汇通
钱锺书在《读〈拉奥孔〉》中开篇就说:“在考究中国古代美学过程里,我们的注意力常给名牌的理论著作垄断去了。不用说,《乐记》《诗品》《文心雕龙》、诗文话、画说、曲论以及无数挂出牌子来讨论文艺的书信、序跋等等是研究对象……叶燮论诗文选本,曾慨叹说:名为‘文选’,实则人选。”在钱氏那里,不但古今、中西、学科“打通”,而且哲学与文学、小说戏曲与历史、诗与音乐、书与画亦“打通”,说明他善于在不同文化、不同时期、不同学科之间建立联系,在“打通”的过程中探赜索隐,微显阐幽,发掘具有普世性的文化诗心。我们看其《谈艺录》与《管锥编》,除了中西间“泯町畸,通骑驿”之外,对于经史子集、佛道二藏、小说笔记乃至谣谚俗语,亦无所不取,而目的正如钱氏所云:“弟之方法并非‘比较文学’,以此词通常意义说。而是求‘打通’,以打通拈出新意。”
曾任中华书局总编辑的著名学者傅璇琮这样评价道:钱先生的这种超然于程式,是他深厚的学养之必然,学养不到这一步,勉强模仿就会显得做作。钱先生把中国文学置于世界文学的总背景下加以观照,自然就目光四射、举重若轻。他又把中国文学放在古今学术的大系统加以考察,这样就能明其异同,观其通变。这样的情况在《管锥编》中随处可见。
譬如《通感》中很多词句都直接采用了日常生活里表达这种经验的习惯语言。像白居易《和皇甫郎中秋晓同登天宫阁》曰“清脆秋丝管”(参看《霓裳羽衣歌》“清丝脆管纤纤手”),贾岛《客思》曰“促织声尖尖似针”,或丁谓《公舍春日》“莺声圆滑堪清耳”,“脆”“尖”“圆”三字形容声音,就是根据日常语言而来。说明钱先生不但用小说、诗歌,还把日常语言也就是白话里的通感指出来,突破了文类的囹圄,把诗词、小说、戏剧,更甚将日常语言与文学语言结合起来,开辟出一条“超文类”的康庄大道。而我们现代的文学研究反倒极为单一,其原因就在于我们的思想已经完全被意识形态格式化了,体现在文本上自然就被大文类垄断了,一研究就是诗歌、小说、戏剧,再多点就是散文,而且把什么都包括在散文里面,眉毛胡子一把抓。东西分得大而无当,自然不精细,不精细带来的后果自然就是人云亦云,缺乏自己的见解和判断。顾炎武已经看到细节的重要性,道出“其心不失于一物之细,而后可以胜天下之大”,这也是钱先生早就传授给我们的治学方法。拥有世界情怀是钱锺书先生的学术旨归,然而在这一大视野下钱老采取的方法却是事无巨细、细大不狷。可以说,学问做细无出其右者。他在《读〈拉奥孔〉》一文里明确说道:“诗、词、随笔里,小说、戏曲里,乃至谣谚和训诂里,往往无意中三言两语,说出了精辟的见解,益人神智。”
结语
钱锺书的“通变”思想是自觉地模糊文学与其他学科的界限。其博采众家之长的治学方法和广阔的文化比较视野所形成的人文智慧与理性精神使他的研究与一切单薄、庸浅、浮躁划清了界限。所以,处于全球化的今天,当我们反思中国现代人文思想发展演变历史之时,钱锺书的“四通”襟怀和世界观照是不无价值的。他在古今互证、中西互补、科际整合和文类汇通四个方面纠正了“以西律中”的治学风气;彰显出中国学术的“自性”;为后人勾勒出未来学术研究范式的美好蓝图。
①鲁迅:《鲁迅全集(第八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 332页。
②李洲良:《古槐树下的钟声——钱著管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页。
③郭绍虞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61页。
④钱锺书:《七缀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64页。(文中相关引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⑤钱锺书:《管锥编(卷三)》,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055页。(文中相关引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⑥爱克曼:《歌德谈话录》,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103页。
⑦莫妮卡:《中西灵犀一点通,钱锺书研究(第二辑)》,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105页。
⑧乐黛云,王向远:《中国比较文学百年史整体观》,《文艺研究》2005年第2期,第49—56页。
⑨钱锺书:《钱锺书论学文选(第六册)》,花城出版社1991年版,第248页。
⑩党圣元:《钱锺书的文化通变观与学术方法论》,《中国社会科学》1999年第4期,第189页。
⑪郑朝宗:《〈管锥编〉作者的自白》,《人民日报》1987年3月16日。
⑫傅璇琮:《研究第一辑》,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
⑬〔清〕顾炎武:《〈日知录〉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