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扶桑》中的恋母情结及其矛盾性
2019-07-13韦柳娜中南民族大学武汉430074
⊙韦柳娜[中南民族大学,武汉 430074]
近年来,学界对旅美华人女作家严歌苓的文学作品关注越来越多,尤其对严歌苓赴美后的小说进行了不同角度的分析研究,成果颇丰。《扶桑》作为严歌苓赴美后的代表作之一,自然受到了不少的关注。但目前海内外文学研究者对《扶桑》的解读大多从人物形象、叙事艺术、新历史主义、女性主义等方面下笔,还有一些相关文献着重于《扶桑》与其他文本的对比研究,而从精神分析角度分析该作品的著述较少,故本文对小说中所表现的恋母情结及其矛盾性进行论述。
一、扶桑的人物形象
首先,扶桑是一个年轻美丽、懵懂温柔,浑身散发着女性魅力的平凡女子。她有着典型的东方面孔:一头黝黑油亮的长发;脸型稍短稍宽,脸色红润;透着超脱和公正的大黑眼睛里,充满着平实和真切;总是沉默加上心甘情愿的微笑,让人感受到她的平和与满足。扶桑有着丰满圆润的身材、婀娜的体态、柔细温暖的肌肤,拥有成年女性的成熟魅力;同时,她又是懵懂的,对于人情世故、钩心斗角有着略显迟钝的感知,对世间一切都报以温柔的一笑。
其次,扶桑代表着神秘的东方文明,是一个隐忍、柔顺、卑微但内心纯洁的妓女。扶桑在十四岁时被嫁到从小定亲的少爷家,几年后被人拐子以寻夫的名义骗去。年近二十的她在远去旧金山的船上没有反抗没有绝食,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甚至在被当作货物当众拍卖时,脸上也无半点担忧和惊恐。她真心地微笑,透露出任人宰割的温柔。扶桑虽然和其他被拐卖的女子一样沦为了卖身的妓女,但她又不同于其他女性。其他风尘女子大多在年轻时已经渐渐显现出生命的沉寂,她们脱发、落齿、两眼混沌,毫无生气,但扶桑不是。扶桑不会主动叫卖自己,不对窗外的男人挤眉弄眼,勾勾搭搭,当有人望向她时,她只是真心诚意地慢吞吞一笑,仿佛对眼前的世道满足极了。她记不住顾客的名字,不奢望有个痴心的男人将她赎出去过上简单的正常生活,更不会争宠夺爱,甚至在稀里糊涂逃跑后还会自己回来,她仿佛认清了自己的命运并且淡然接受它。扶桑知晓自己作为妓女在这座城市中的卑微,贵族的驱赶、平民的奚落、众人的议论,她无法反抗与报复,于是坦然地接受这一切。她依然保有一颗纯洁善良的心,即使自己深受苦难也从不怨恨或者伤害他人,还会为了孩子或少女的悲惨遭遇而感到心痛。扶桑代表着神秘的东方文明,她盘起来的长发、被布条裹住的小脚,以及那不知忧愁的微微一笑,都是东方文化的神秘体现。她身上有着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美德,也有着那个时代的国民劣根性。梁启超在《中国积弱溯源论》中列举了奴性、愚昧、为我、好伪、怯懦、无动这旧国民性的六大弊端,并说道:“以上六者,仅举大端,自余恶风,更仆难尽,递相为因,递相为果,其深根固蒂也。”扶桑是“忍”这一性格的极端体现者,是万千海外移民的性格代表,她们耐心、乖顺,对于压迫和歧视采取忍让态度,不争亦不抢,以平直温和的双眼看着这座城市。她们对于好恶没有一定的准则,沉默着渗入这个新的社会,并且悄无声息地改变它。
最后,扶桑是一个生命力顽强、与世无争、包容万物的地母之神。身处混乱的时代与环境下,扶桑的身世可谓曲折离奇。从一名湖南乡下的采茶少女稀里糊涂成了旧金山地位低下的小脚妓女,再到人人争抢的名妓,扶桑经历了太多,在时代变化与种族歧视的洪流中浮浮沉沉。按照惯例,她会在二十岁左右逐渐失去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包括生命,但她就这样存活了下来。她活了六十年,也可能是八十年甚至更久,她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在距离中国数万公里的外国土地上活出了自己的历史。当两拨人马为她殊死搏斗时,她不为谁辩解,也不为谁喝彩,仿佛与自己无关一样,置身事外。离开妓院后,她到过很多不同的地方,如医院、拯救会,而后再逃离拯救会,虽然不断地被他人更换安置地,但她并不反抗,只是一味地服从和微笑。扶桑的微微一笑已经证明,她那无边无际的自由只属于她的内心,不属于任何人。当锋利的刀片握在手上时,扶桑完全有机会划破大勇的喉咙并跟克里斯私奔,但她没有这样做,她心里的自由不是别人的拯救能够给予的,也不能由任何别人收回,那是一种超越宿命的自由。
在那一场大混乱中,扶桑的身体在黑暗中经受了一个个陌生人的撞击。她在这一片混乱中是沉默的,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抓咬反抗,反而向着一片虚无张开了身体,一次次地包容那些从未谋面的男子的鲁莽犯罪,同时也包容了其中的克里斯。她包容了这世间的罪恶,如拐卖、奴役、暴力、强奸等,也包容了所有人,如洋人老板、妓院老鸨等,一切背负着罪恶的人和事在扶桑这里都得到了原谅。扶桑对于受难没有抵抗,她只将这无尽的受难看作是生命的一部分,全然接受,她接受其中的痛苦但不接受其中的侮辱。肉体上的痛苦无可避免,心灵却是平静的,是不受外界侵扰的,她就以这样的方式宽恕了人们。扶桑是一个弱者,但是她的内心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犹如大地藏污纳垢的沉默。所谓藏污纳垢者,“污泥浊水也泛滥其上,群兽便溺也滋润其中,败枝枯叶也腐烂其下,春花秋草,层层积压,腐后又生,生后再腐,昏昏默默,其生命大而无穷”。大地无言,却生生不息;任人践踏,却包藏万物,有容乃大。奥尼尔在他的戏剧《大神勃朗》中以印象派笔法描绘了一个“地母”的形象:“一个强壮、安静、肉感、黄头发的女人……她的大眼睛像做梦一般反映出深沉的天性的骚动。她嚼着口香糖,像一头神圣的牛,忘却了时间,有它自身的永生的目的。”张爱玲也说,如果有一天她获得了信仰,那么这信仰大约就是这样的大地之母,一个妓女形象。
二、恋母情结的表现
恋母情结又称“俄狄浦斯情结”,是弗洛伊德从其“力比多”理论和人格学中衍生出来的一个概念。弗洛伊德认为,在人格发展的第三阶段,即生殖器阶段,儿童身上发展出一种情欲综合感,这种心理驱使儿童去爱异性父母而讨厌同性父母。克里斯正是在儿童阶段遇到了扶桑,并为她身上所散发的成熟魅力所迷恋。直到后来他才明白,那就是母性,他那热烈的不顾一切的感情正是出于对母性的爱恋。
克里斯出生于一个传统的军人家庭,崇尚正义,信仰军人品格,热衷于征服与占领,而他本人却对这样的传统血缘产生了微妙的反叛心理。他被一个东方女子所迷住,被她身上所特有的神秘魅力所征服,这与家族中征服者的高贵气质是相悖的。他为此心生盗窃父亲东方古玩的冲动,他对父亲说谎,不惜与父亲对峙,并且以离家出走的方式对父亲的权威进行反抗。文中极少提及克里斯的母亲,仅有只言片语写到他的母亲在生完他之后因身体不好去世了。母亲角色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是缺失的,就他所在的库凯家族,也从未出现一个成熟的女性形象,因此母性形象对于年纪尚小的克里斯来说是遥远而缥缈的。当扶桑这样一个充满母性的女子出现在克里斯的世界中时,出于自身对母性的好奇与渴求,他对扶桑就自然而然地陷入深深的迷恋之中,并试图从扶桑身上找到被关爱、被包容的温情,这是出于他从小就缺失的母爱的一种补偿心理。
克里斯第一次见到扶桑时,只有十二岁,他对扶桑的感情是一个懵懂、不谙世事的少年对于身体欲望的好奇。但克里斯在扶桑的高大、成熟之中迷失了,他的热情转变成了倾慕,如世上所有的男孩对成熟、美丽的女子的倾慕,而且这种倾慕是古老、陈腐的。扶桑就是克里斯的神话,她身上有着神秘的东方力量,诱人的字句、动作在他看来有了全新的意义,廉价的饰品在他眼中呈现出古典的烦琐和东方的晦涩,连她吹茶的动作都有一种母牛似的温厚,使他感受到了新鲜、异样的诱惑。扶桑是最本真的女性,她的宽容、真诚让他深陷其中。当克里斯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之后,虽然与扶桑许久不见,但他仍然无法抵抗那份诱惑,他依然存留着对于东方和母性的迷恋,扶桑是她心中无可替代的女神。
在克里斯看来,那些寻欢作乐的青头皮男人们之于扶桑,是一具具足以撕裂她的刑架,使她受难和痛苦。他仇恨梳长辫的中国男人,他认为那些中国男人是给扶桑带来苦难的罪恶源头,因此当他们受到迫害时,他选择冷眼旁观,并且将之视为对扶桑的“解放”。然而在一场大混乱中,克里斯趁着那一毁到底的勇猛摆脱了他生性中的怯懦,参与了毁灭扶桑的暴行,成为施暴者的一员。尽管扶桑在黑暗中认出了他,并拽掉了他的纽扣,但她还是向克里斯张开了怀抱,宽恕了他的一切罪过,她那宽宥的怀抱和下跪的行为给予克里斯母爱般的救赎。
三、恋母情结中的矛盾性
当时的西方人认为,东方国度是残破不堪的,甚至是罪恶的;东方人是低劣人种,梳辫子,缠小脚,居住拥挤,生着肺病,自相奴役,相互戮杀,吸食鸦片,人性堕落,以至于社会腐败。但这些都是西方人出于种族优越感所列出的种种罪状,根本不是真实的东方。扶桑来自中国,她的血液中流淌着挥之不去的中国特性,正是中国的一切成就了扶桑所具有的迷人特质。
扶桑是一个母性与淫性并存的女子,她的身份是卑贱的。她是一个在妓院中售卖自己身体的窑姐,她的身体向那些不知名的男子一次次地开放,在传统意义上,她已经失去了贞洁。那是一种残缺的美,克里斯明知扶桑不堪的种种,仍迷恋于她的美丽与成熟。他在窗外目睹了扶桑遭受“毁灭”的过程,但他感受到了扶桑受难过程中的享受和重生。虽然眼前的画面如此不堪,但那仍是一种神秘且美丽的罪过。克里斯能够从看似一文不值的东西里找到其价值所在,对于扶桑,亦是如此。他最初同那些普通的西方人一样,讨厌来自东方的黄色人种,想要把他们驱逐出这个城市,但他对于扶桑的态度则完全不同。他明知扶桑来自东方,且处于这样糟糕的境地,却仍然保有无限的好奇和无尽的爱恋,任由她影响了自己的一生。
“拯救”一词贯穿着克里斯对扶桑的感情,但他这所谓的拯救又是毫无意义的。他幻想自己是一个勇敢的骑士,将拯救困于水火中的扶桑看作自己的使命,试图通过一切可能的方法把她从那座满是罪恶的院子中救出,逃离那样一个苦难的环境。救赎是他热烈情感的表达,也是对这个神秘的东方女子的继续探索。克里斯还是个孩子时就常常来看扶桑,看她的日常活动,给她带来儿童式的小礼物,而他每次离开时都眉头微蹙地说一句“等着我”。他在目睹扶桑的受难过程之后,想要用仅有的十块钱保护扶桑,哪怕只有一夜,他急于给她拯救和庇护。在这个十二岁男童的梦里,他化身配有长剑的勇敢多情的高大英雄,挥剑斩除罪恶,拯救囿于昏暗牢笼中的奇异东方女子。而当“灭绝”二字进入克里斯的意识中时,他想到的是绝不能“灭绝”扶桑,即使她的生存环境都灭绝,也要留下她。克里斯试图纵火烧掉那一处藏污纳垢的地方,而他将穿越被焚烧的淫邪和罪恶,解救出奄奄一息的美丽女奴。当扶桑被关到医院里的幽闭病房中时,克里斯也一心只想着救她出来。于是,他揭露那座为中国女奴所设的医院的罪恶,成功将扶桑救出,并安置到拯救会。后来,乳臭未干的少年终于长大,成为一个英俊、冷傲的男子汉,他紧紧地拉着扶桑的手,以昂扬的姿态走过人群,反复说着要与她缔结跨越种族的婚姻关系,从此生活在一起。他似乎是以自己伟大的牺牲来完成这一场盛大的救赎,这超越了种族和爱情的救赎。
但克里斯那时候不知道,他从未真正懂得扶桑,也不曾认识这个东方的神秘民族。他不知道扶桑的自由是属于她自己的,仅存放于她的内心深处。超乎肉体、高于现实的自由,没有任何人能够夺走,也无人可以给予。苦难与母性是并生的,他不知道扶桑所具有的母性夹杂着受难与宽恕,在此基础上还有她牺牲自身的意愿。“母性是最高层的雌性,她敞开自己,让你掠夺和侵害;她没有排斥,不加取舍的胸怀是淫荡最优美的体现。”面对受难与毁灭,扶桑所展现出的并不是现代人所歌颂的顽强反抗、宁死不屈的高尚品德,相反地,她欣然接受并且享受其中。她在自身的毁灭中释放自己、成就自己,她的受难是独特的、高贵的和圣洁的,有着浓厚的宽恕与满足的意味。扶桑的身体是跪着的,美丽而和谐地跪着,但她的灵魂是高大的。她将跪下与宽恕融为一体,跪着宽恕了站着的人们,宽恕了所有的居高临下者,宽恕了世界。而克里斯的身上始终流淌着傲慢的血液,他为自己的占有而骄傲,昭示着自己对于爱情的牺牲,并以此来自我满足和自我救赎。他是带着一种优越感来拯救扶桑的,他嘴上说着“我爱你”,却从来没有与扶桑站在同样的高度上,所以,直到老死之前,他才恍然明白了这一点:扶桑并不需要这样居高临下的拯救,她只需要懂得与爱,所以她最终剪开了与他的关联,剪开了一切情感的牵累,把自己从爱情的牢笼中解放出来,获得了真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