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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荒诞与虚无的隐喻直达人生的迷宫
——《小径分岔的花园》解读

2019-07-13张芮倪思然华侨大学文学院福建泉州362021

名作欣赏 2019年30期
关键词:博尔赫斯小径时空

⊙张芮 倪思然[华侨大学文学院,福建 泉州 362021]

一、人生荒诞与虚无的根源和动力——文学史上的表达和形式创新

博尔赫斯将“小径”“花园”作为暗示人生的意象,是相当高明的选择。人生是一个不断选择、不断得到、不断失去的过程,就如分岔的小径。当你选择其中一种可能性的时候,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可能性的死亡。而花园则暗示了人生的繁复与不可捉摸。它可以在某一个时刻美好而宁静,就如文中余准初次沉浸在对迷宫的虚幻想象中时“模糊而生机勃勃的田野、月亮、傍晚的时光,以及轻松的下坡路,这一切使我百感丛生。傍晚显得亲切、无限。道路继续下倾,在模糊的草地里岔开两支。一阵清悦的乐声抑扬顿挫,随风飘荡,或近或远,穿透叶丛和距离”。但是,这种感觉却不能持续下去,会随着外界的复杂情况和人的思想、遭遇而发生变化,他会受到即将出现的花园中潮湿泥泞的青苔、茂盛神秘的荆棘、血红色的玫瑰、昼夜不息的微生物、凭空出现的守园人等等之类的威胁,除却这些人生中潜伏的危险、命运的巧合、时间的交叉,甚至带上了几分宗教信仰的神秘感和宇宙无垠的荒原感。跳出“花园”,俯身看向“迷宫”,不过人生“万象”而已;但置身花园,在“迷宫”中四处游走,在人生的起落沉浮和巧合注定中奋力挣扎,所有的感官和意识都被放大,外界作用于内心的危机感、压迫感、震慑力与庄重的神秘性杂糅在一起,带给人复杂混乱的生命体验。如小说中的“我觉得房屋四周潮湿的花园充斥着无数看不见的人。那些人是艾伯特和我,隐蔽在时间的其他维度之中,忙忙碌碌,形形色色。我再抬起眼睛时,那层梦魇似的薄雾消散了”。除此之外,花园所隐喻的甚至不仅仅是人生复杂性的内涵,更有广阔的外延,包括生命永恒、平行时空的暗示和作为人内心隐秘的心理与情感,比如性、幻觉等都应囊括在内。被誉为“作家的作家”“作家中的考古学家”的博尔赫斯用他“未来派的眼界”打破传统的束缚,通过自己特有的意象、暗示和虚实相间的手法传递出杂乱无章甚至是支离破碎的内容,涉及历史、哲学等诸多领域,留给读者进行自我扩充和完善。

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谈及人生,流露出这样的思想:“人永远都无法知道自己该要什么,因为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来生加以修正。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检验哪种抉择是好的,因为不存在任何比较。”这种思想与《小径分岔的花园》无疑是相通的。因为人的一生是由无数的时间片段组成的,这些时间片段以一种无法割裂的形态单向度地不可逆地向前行进,上一秒的情况与这一秒的情况绝不相同。只要踏上小径,人生的所有可能性只存在于这条小径上,而且每一步都息息相关。于是荒诞便由此产生。每条小径代表着不同的可能性,文中的余准最终被处以绞刑,这也是他所选择的每一条路径的综合结果。博尔赫斯选择呈现这种结果作为结局,但绝不唯一,它只是众多可能性中微不足道的一种。在选择路径的时候,大多数人会深思熟虑,可是问题在于,人生的十字路口处并没有任何的标识牌,你甚至根本就没有意识到那一片充满荆棘的原始丛林也是一条“路”,也没有任何人向你保证这条“路”终点的风景一定灿烂。有的只是来自你自己的毫无根据的想象和外界各方的嘈杂声音,如《小径分叉的花园》文中“另一个小孩也不等我回答,说道:‘他家离这儿很远,不过您走左边那条路,每逢交叉路口就往左拐,不会找不到的’”,小说中小孩的出现是可疑的,他们未卜先知,清楚余准要往何处去,他们的任务是指路,指路的动作结束,他们的文本意义就消失了,可是对人物命运的影响却遍及全文,具有深远的意义。在余准的生命行进和命运突变过程中,这样的人俯拾皆是。最典型的是马登这个人物,小说中仅两处对他进行了正面描写,且都是远距离视角。“我认识的一个男人匆匆跑来,一直追到月台尽头,可是晚了一步。是理查德·马登上尉。”“黄黑二色的花园里只有一个人,但是那个人像塑像似的强大,在小径上走来,他就是理查德·马登上尉。”“马登”式阴影自始至终都笼罩全文,他是余准采取一切行动的推动力,但是当马登抓获余准的那一刻,他对余准的意义也随之消失,余准不必再逃亡、不必再恐惧,他作为间谍的使命就此结束。也就是说马登在余准的“死亡之路”上起绝对的推动作用,但一旦抵达“路”的终点,他对余准之前的命运把控就立即失效,控制余准命运的接力棒瞬间被转移。在命运面前,做主的从来都不是主人公自己,他的行为只是对外界变化的“应激反应”。从这个意义上讲,生命外界的种种可能性左右着命运的变化,而人自身却总无法完满。《小径分岔的花园》在文学史上之所以一直以独特而神秘的姿态存在着,原因就在于它的表达和所指极尽隐晦,看似荒诞离奇的侦探小说,将连环和圈套一层一层剥离之后,竟是人生的种种困境。并且在一代又一代读者的思考和加工下,解读又趋于复杂和多元,然而无论如何,其对于人生的清醒暗示是不容忽视的。

我想到这种场景或许和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在《未选择的路》中的心境有几分相似——“两条路在树林里分叉,而我——选择了那条少人行走的路,这,造成了此后一切的不同。”无论是出于内心驱使还是他人指引,我们始终会完全丧失选择另外一种可能性的机会。而踏上小径后,我们不断在行走,行走的轨迹、步伐的急缓、同行的旅伴都作用于这条路径上的无限可能,于是偶然性和不可控就变成了常态,而每一种都指向不同的未来。表面上你的肉体、你的思想是你人生的主宰,实际上却不是。当生命走到尽头,你抽离出来,在一旁静静地观看、回顾你的生命历程时,你会发现从头到尾,你都是一个旁观者、局外人,你的人生是所有偶然性连贯的自然组合,而荒诞则占据了它的绝大部分意义。“他知道在战火纷飞的时候我难以通报那个叫艾伯特的城市的名称,除了杀掉一个叫那名字的人之外,找不出别的办法。他不知道(谁都不可能知道)我的无限悔恨和厌倦。”小说结尾爱伯特死了,只因他偶然接待了彭㝡的曾孙,生命就此终结。余准也将死去,他搭过的每一辆车,问过的每一条路指引他来到这里,偶然性重重叠叠,直到发生的最后一刻揭晓,然而还没有结束。个体人的累积组成了人类社会,人类社会的历史实际上就是无数人的生命历史,因此历史往往也会以荒诞的形式呈现。小说一开始就以“利德尔·哈特写的《欧洲战争史》第二百四十二页有段记载,说是十三个英国师(有1400门大炮支援)对塞尔—蒙托邦防线的进攻原定于1916年7月24日发动,后来推迟到29日上午”。作为引子,余准必死无疑,可他荒诞的人生却以更高级的形式——荒诞的历史延续下来,一切远没有结束。这就是《小径分岔的花园》这部小说的独特性所在,以侦探小说为外壳,超越了环环相扣的传统小说模式,掺杂了散文和诗般缥缈幻想的描写,又不乏对历史哲学的“非思想性”文本的具象考察,从而在理论的高度探讨在文学史上首先被关注的也是经久不衰的人生和人性问题。生活活动无疑具有最高的美学意义,而这种美学意义,博尔赫斯只是撷取了一小部分生活片段甚至是不那么典型的一部分来进行再现和加工,最终呈现的是整个人类对繁复错综生命的无力把控和在命运选择中的失落感和孤寂感。

“博尔赫斯否定传统的唯一时间,他所理解的时间不是物理学意义上的线性时间,而是一种具有玄学特征的迷宫般的时间。”展现于读者的是看似毫无关联的平行世界,每一刻的现在都是过去和未来的无意义重复。但是,对于正行走在路径上的人们,这种论断是毫无借鉴意义可言的。人们只知道我活在此时此刻,即便知道在另外的时空我依然存在,也是无能为力的。艾伯特对余准说:“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但是,余准在枪杀了艾伯特之后并不感到轻松,因为一切太过于离奇和缥缈,而人关注的往往是现实——即使是错乱荒诞的现实。博尔赫斯不落窠臼之处就在于缥缈的形式传达深刻的内容,形式表达和精神内涵完全隔断,试图从极其特殊推向绝对一般,从而揭示普遍真理。这样的手法无疑是对现实主义文学的革新和冲击,也为我们提供了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去理解一部文学作品。

二、人生荒诞与虚无的归宿和循环——对东西方文坛的影响及学科启迪

人生路径的可能性、偶然性、单向性和延续性是人生的荒诞境况形成的根源和驱动力,而荒诞的最终归宿就类似于陷入“围城”的怪圈而无力自救。存在于同一时空的人的生命,在踏上小径的那一刻,就在边选择、边后悔、边怀念、边憧憬中沉重前行。普鲁斯特在《追忆逝水年华》中说:“我终将遗忘梦境中的那些路径、山峦与田野,遗忘那些永远不能实现的梦。”事实上,就算他的梦实现了,他也会被实现之后的种种现实包围窒息,就像是《围城》中的“爱情多半是不成功的,要么苦于终成眷属的厌倦,要么苦于未能终成眷属的悲哀”。于是,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同。若干年之后,他又会懊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尝试另外一种可能性,画地为牢。《小径分岔的花园》看似非常善良地为我们提供了一条精神出路——平行时空,企图将时空关系交叉、混乱,使得界限逐渐模糊,削弱人的感受力。如果我在这个时空消失了,在另外一个时空或许仍然存在,死亡并不能抹去“我”曾经存在过的事实,而且还将永远存在下去的事实。这里提出了文学史上一个永恒的难题:就算平行时空是浩瀚宇宙运行的定律,对于渺小的人类自身来讲,永恒的自我困境仍然普遍存在,生命的永续性甚至还会将困境的痛苦变得更加深厚、持久和绵长。因此,对于人生的种种根本就没有出路,博尔赫斯从一开始就不是要为人类提供一条出路,这是由“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本质决定的,于是最终便指向虚无,无踪迹可觅、无意义可寻。文学史上以深邃思想见长的作家,都在他们的作品中探讨过类似的问题。如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奈保尔的《抵达之谜》中就提到“我看到世界在流动,人的生命是一系列偶尔交织在一起的轮回”。对于感受力深刻的作家,除了呈现还原生命本身,已别无他法。无可奈何,喟叹唏嘘的人生情感反应对深远的永恒困境终究无能为力,死亡终结和时空转换亦无法消解。上路,即失去;抵达,即死灭。我们终究迷失在花园之中,如深陷沼泽,绝望而清醒地看着自己被吞噬。

从文学史的角度看,这样的巧妙构思同样给中国当代的先锋文学提供了可学习、可借鉴的范本,并阐发了先锋作家们的思考和想象。比如被誉为当代文学最晦涩难懂的小说——格非的《褐色鸟群》,就非常成功地借鉴了博尔赫斯的思路。在虚无缥缈、自相矛盾、意象充斥的小说中,读者理不出头绪,仿佛在失控的时间与空间的双重迷宫中游走,但实则却是人生、人性的双重映射。我们无可否认,人生很多时候就是以一种失控、荒诞甚至畸形的形态存在着,人沉湎其中,无力自救。当荒诞与混乱习以为常,我们原有的逻辑和理性也会随之崩溃,自己却无法察觉。先锋文学继承了博尔赫斯小说中的精髓,并加以本土化,这对当时中国文坛是一次强烈的观念革新和形式冲击,影响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小径分岔的花园》中还有一个重要的细节,便是余准的幻想和想象贯穿始终。“我在英国的树下思索着那个失落的迷宫:我想象它在一个秘密的山峰上原封未动,被稻田埋没或者淹在水下,我想像它广阔无比,不仅是一些八角凉亭和通幽曲径,而是由河川、省份和王国组成……我想象出一个由迷宫组成的迷宫,一个错综复杂、生生不息的迷宫,包罗过去和将来,在某种意义上甚至牵涉到别的星球。”虽说这些幻想和想象总是涉及时空的抽象概念,但实则是一种影射,影射人生荒诞之后的种种结果,其中最显著的一个表现就是超时空的意识流动。这里所展现的又一重大文学史意义就是对意识流小说的贡献,虽然意识流小说在20世纪20年代就已经兴起了,但是我认为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作为一篇名义上的侦探小说,却在事实上极大地丰富了意识流文学。小说中所展现的意识抽离身体,形成流动的不规则线条,肆意遨游,穿越时空,穿越概念恰恰是意识流的内核。小说的情节片段自相矛盾、毫无根据,如余准在见到艾伯特时,他说:“由于光线耀眼,我看不清他的脸。”而后又说:“我刚才说过,他身材很高,轮廓分明,灰眼睛,灰鼻子。”这自然不能简单地从字面加以理解、推敲,而是要从隐喻的深层内涵出发,我们就会发现,这不过是人自我内心的荒诞、错乱、纠结的隐秘情感的呈现罢了。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的“创伤的固执”一篇中所得出的结论:“症状的意义无论如何都不被患者所知;并且,分析通常表明这些症状皆起源于潜意识过程,但在各种有利的情况下,他们又可变为意识的。”这是弗洛伊德对于“创伤的固执”一类心理疾病的准确论断。我认为也是文学作为一种反映现实的独特艺术形式对社会学科的贡献,为文学史上试图以相对抽象的手法挖掘人性心理深层机制的作家提供了捷径和思路;同样,也为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研究人类心理提供了相关资料和灵感。因为人类心理与外界人生的落差所导致的内心错乱、异化的过程是与其极为相似的。小说中主人公余准带有哲学与宗教蕴涵的潜意识不被他自己觉察,就像我们混乱、复杂的潜意识不被我们觉察一样,在我们人生的种种荒诞和不可控中被逐渐转化为意识,在感官上、在理论上被复写和强化,走向平静的疯癫。帕斯卡说:“人类必然会疯癫到这种地步,即不疯癫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疯癫。”如果说不疯癫是另外一种形式的疯癫,那么疯癫同样可以隐于不疯癫之中,这样一来,疯癫与不疯癫之间的界限就被模糊化,潜意识开始浮出冰面,行为和选择带上自我混沌和精神错乱的烙印。正如《疯癫与文明》的前言所叙述的那样“疯癫尚属一种未分化的体验,是一种尚未分裂的对区分本身的体验”。人生的荒谬、偶然之处太多,人自身对人生的掌控何其有限,以至于人生的种种可能性只是悖论,永远无法实现、无法抵达。而我们唯一所掌握的那一种可能性,又总是被我们否定、抛弃。外界不可控,人生找不到出路,于是便向内诉诸内心,企图借助潜意识的力量排解,却得到了更加荒诞、扭曲的精神图景。弗洛伊德在他的《梦的解析》中有这样的论断:“不仅歇斯底里的患者,即便是正常人,在意识的背后都可能具有各种各样的欲望和冲动,因不被社会习俗、道德法律所容许,必须被压抑下去而不被意识到。”人生的不可控,向内的精神和意识又带有人性的原生弱点,且无力摆脱、无从宣泄,而终于陷入混乱,且渐趋于虚无。

结语

奈保尔在《抵达之谜》的结尾中说道:“生命和人是谜团,是人真正的宗教,是灰暗和灿烂。”《小径分岔的花园》最终向我们揭示了从生命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开始,人生的矛盾和困境就产生了,直至死亡和幻灭也无法终结。人生在行进的过程中,愈趋于荒诞和虚无,其根源和动力及其最终归宿日益趋同,一代又一代的读者根据自身经验和思考又为其注入了新的营养,如同参天大树的根,还渐生出无数旁系:潜意识、平行时空、幻觉、历史……且循环往复,没有终结。“一百个人心中有一百个哈姆莱特。”对于《小径分岔的花园》的作品意义和文学史意义都是在读者本体的再创造过程中而不断完善的。读者是文学意义与价值的真正创造者,而这些价值和意义经过时间沉淀,又必然会以文学史的形式保存下来,阐发下一代读者的新的思考,进而出现新的以某种典型手法或表达著称的文学流派,甚至产生学科交叉,以丰富的意涵和深远的预见力给予社会科学灵感和启迪。如此生生不息,不断发展。

①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王永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89页。以下引文均出自该书,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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