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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之问:文明与野蛮
——《晚霞消失的时候》与《三体》的比较

2019-07-13陈祁艳北京大学北京100000

名作欣赏 2019年30期
关键词:刘慈欣三体晚霞

⊙陈祁艳[北京大学,北京 100000]

《晚霞消失的时候》的叙述从主人公李淮平与南珊之间跨越十几年的四次相逢展开,四次相逢都伴随着一场有关人类生存与归属等诸多命题的讨论。其中,在第一次相逢时,正值少年的两人对文明与野蛮这一对立命题抛出疑问,在看法上形成对峙。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将关于文明与野蛮这一复杂命题的讨论,安排在一对少男少女之间展开,注定这场讨论是不完全深入的。讨论的双方当时既没有经历过野蛮,也没有对文明的认识,他们所谓的文明和野蛮是建立在日常生活的肤浅认识和有关文明和野蛮的叙述中的。

这场讨论始于南珊对李淮平骂人的不满,南珊认为“骂人”的坏处在于野蛮,然而这种野蛮正如李淮平反驳的那样,“不见得是一种冒犯”,“甚至有时连自卫也不是,因为根本没有对象”。但南珊甚至将这种表面化的没有对象的野蛮上升到“强权”,显而易见,南珊只是在讨论中用了“野蛮”和“强权”这样的字眼,来夸大化、复杂化她实际上真正在讨论的“降级了的”的野蛮。所谓“降级”不是说野蛮还可以分级别高低,而是就经受者的承受范围而言。对于老实拘谨的少女南珊而言,李淮平并不善意的骂人和玩笑的确是一种野蛮,但相较于南珊之后在审问中经历的野蛮,却是“降级了的”。

然而对话的另一方李淮平对文明与野蛮的认识未必见得比南珊要深刻。李淮平一会将野蛮等同于战争和革命,一会又将野蛮等同于铁的发明。然而实际上文明和野蛮都只是这些事件的一部分,并不是全部。李淮平的逻辑是,既然战争、革命、铁的发明不能笼统地归纳为文明和野蛮,那么文明和野蛮实际上是不可区分的。但是他根本忽略了,文明和野蛮作为这些事件的不同部分,就像黑白棋子之于棋盘般,本身是可以区分的。我们不能因为无法定义整个棋盘的黑白,而得出作为独立个体的棋子也无所谓黑白。自然,棋子与棋盘是无法等同的。同理,野蛮和这些事件本质上也是不同的概念。

对待他们认为的文明和野蛮,南珊和李淮平的态度也截然不同。作者在这里似乎有意将南珊和李淮平置于两个对立面,沉静而老实的少女南珊站在了文明的一端,而顽皮、爱开玩笑的李淮平站在了野蛮这一端,当然这种对立是很模糊的,只是在李淮平“骂人”和谈话中有意无意的戏谑中有所暗示。“可即使在这些事情上,文明点不是更好一些吗?”从南珊的这句话中可以看出,即便南珊对文明的野蛮的认识并不深刻,但本能地认为文明强于野蛮。对待历史,南珊一开始企图用绝对的道德标准去衡量,即“好与坏”“是与非”来判断。然而李淮平与其相反,表面上似乎为自己辩护般指出“骂人”未必就全是“坏”的,同时对自诩文明的南珊进行了一番嘲讽。李淮平举希腊神话中的战争以及铁的发明为例,试图说明文明和野蛮如影随形,因此李淮平对文明与野蛮的情感倾向是模糊的,并不像南珊那样绝对。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李淮平对所谓文明的嘲讽和所谓野蛮的辩护,实际上是企图通过对两个概念的拆解来回避问题的本质,甚至否定回答问题的必要和可能。

然而,李淮平逻辑上漏洞百出、概念上混淆不清的观点却迷惑了南珊。“是啊,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从前我一直认为,野蛮是人间一切坏事的根源。而今天,你却和我证明了它可能是好的……”南珊在思索无果之后,终于达成了对自我矛盾的和解,这部作品关于文明与野蛮的初次讨论也就此结束。然而这个问题始终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南珊从坚定到动摇的过程,展示了一般人类对待这一问题的困惑和挣扎,而李淮平不经意的自以为有分量的观点,也不过是一种自我蒙骗和安慰——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

正如书中叙述:“后来,一直到十五年以后,当我们最后一次见到的时候,我们也没有能够穷究这个囊括了全部人类历史的大题目。”回答这一命题从来不是叙述者的用意,也远远超出了叙述者的范围。叙述者只是抛出命题,而自始至终没有给出答案。

在《三体》中,刘慈欣无疑抛出了同样的命题。叶文洁目睹父亲叶哲泰被批斗至死的血腥过程,由此滋生出对人类的仇恨,正如书中描述:“那没有哭出的喊出的东西在她的血液中弥漫、溶解,将伴她一生。”惨痛的记忆第一次向叶文洁展示了野蛮,并在她心中烙下难以愈合的巨创。两年后,人类操控机器堪称疯狂的大面积砍伐以及《寂静的春天》中在杀虫剂毒害下正在死去的寂静的村庄使叶文洁对人类的野蛮重新思考。即工业文明下的机器运作以及使用杀虫剂这些行为对于整个自然来说是野蛮的,然而人们却把这些行为自诩为工业文明的象征。

对待文明和野蛮,叶文洁与李淮平的想法有相同之处,即文明和野蛮都不是绝对的。不同的是,李淮平试图证明“一些看似野蛮的行为未必是坏的”,而叶文洁却得到“看似正常甚至正义的人类行为是邪恶的”这一观点。也就是说,李淮平侧重于没有绝对的野蛮,而叶文洁强调的是没有绝对的文明。李淮平的观点容易产生乐观的情感趋向,甚至有为其之后对楚宣吾的野蛮行径开解的意味;而叶文洁的观点则使其完全陷入对人性的绝望和悲观情绪中,尤其是作为一个被施加野蛮行径的受害者而言。

正如书中所叙述:“也许,人类和邪恶的关系,就是大洋与漂浮于其上的冰山的关系,它们其实是同一种物质组成的巨大水体,冰山之所以被醒目地认出来,只是由于其形态不同而已,而它实质上只不过是这整个巨大水体中极小的一部分”,叶文洁的这一推论指出了人类邪恶的本质,正因如此,她认为人类是无法依靠自身克服这一本质的,“人类真正的道德自觉是不可能的,就像他们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大地。要做到这一点,只有借助于人类之外的力量”。这个想法,最终导致她怀着对人类绝望的心态,向三体世界发射出催生后来一切灾难的关键信息,而这条信息的内容是“到这里来吧,我将帮助你们获得这个世界,我的文明已无力解决自己的问题,需要你们的力量来介入”。叶文洁认为人类文明无法解决自身的问题,不仅来源于她本身的伤痕体验,更反映出刘慈欣本人对人类历史极端而消极的判断。显然,叶文洁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只是把目光投向未知的宇宙,把皮球踢向外来的力量。

多年以后,叶文洁企图从当年打死父亲的打人者那儿听到忏悔,希冀人性的复归,然而那三个打人者却追问谁该对她们忏悔。对叶文洁造成伤害的凶手同样遭受着野蛮的压迫,成了受害者和牺牲品。小说中提到当时的一个电影结尾,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儿站在葬入墓中的武斗者墓前,那孩子问大人:“他们是烈士吗?”大人说不是;孩子又问:“他们是敌人吗?”大人说也不是;孩子再问:“那他们是什么?”大人说:“是历史。”在这里,刘慈欣试图用历史这个宏观的命题遮蔽文明与野蛮之间的问题。然而实际上,武斗者的野蛮行径不是文明,他们也不会因为同样受到野蛮对待而站在了野蛮的对立面。企图用历史来解释这一问题,结果只会抹杀野蛮的印记,模糊文明的界限,以此作为拒绝忏悔的借口更是狡猾而自私的,历史不该成为超越文明和野蛮的工具。叶文洁没有收到忏悔,自然也无所谓原谅,反而彻底对社会和人类丧失了希望,对自己做出的超级背叛:将宇宙更高的文明引入地球从此坚定不移。

值得一提的是,《晚霞消失的时候》中,施害者与受害者之间的记忆与《三体》完全对调。南珊同样经历了外祖父楚轩吾被批斗的经历,而李淮平正是对楚轩吾进行审判的人,南珊对于过去的自尊和对于未来的自信在李淮平面前,被呵责和斥骂扫荡得干干净净。然而多年以后,两人在泰山重逢,南珊却表现得异常平静,既没有像叶文洁那样企图收到忏悔,更没有像叶文洁那样做出仇恨的背叛,而是像“燃烧过的灰一样平静”。反而是李淮平对于自己当年的野蛮行径,充满愧疚和懊悔。这种受害者和施害者对于伤痕记忆的对调值得玩味,相较于叶文洁的极端和复仇心理,南珊显得释然而宽宏。但这种处理并不意味着那些伤痕对于南珊来说是可以愈合和忘却的,同样,李淮平的忏悔也丝毫不能掩盖他当年的野蛮行径所造成的伤害。但是南珊竟然把自己对屈辱的克服和对仇恨的化解归功于虚无缥缈的抽象的“美德”。她说:“我是多么庆幸,庆幸我有一个庄严的外祖父,有一个慈祥的外祖母,还有一个善良的郑姨。爷爷,我处身的环境以及我生活的经历,使我在那样年幼的时候就在努力去寻找那种至善至美的人格。”可见,南珊之所以没有催生出对施暴者的仇恨,在于她根本没有看到造成苦难的根源是什么,她把自己的悲剧当成了命运作祟的结果。“人的品格不是任何强权所能树立,也不是任何强权所能诋毁的。既然我生活中最宝贵的东西丝毫没有受到损害,我又何必计较呢?”南珊天真地认为自己的尊严和人格并不会因为他人而受损,却没有意识到她自认为与生俱来的自卑和屈辱感,实际上正是来自于周遭世界的歧视。相较叶文洁极端的仇恨,南珊的宽恕无疑是一种愚善,她不需要、不接受忏悔,反而是对野蛮的默认和助长。对于野蛮的态度,除了叶文洁邪恶的仇恨,南珊愚昧的宽恕,还存在一种“正义的仇恨”,这种仇恨既不会使邪恶的毒蛇在心底滋生,也不会让内心陷入逆来顺受的可悲的麻木。

南珊和李淮平在泰山顶上没有如读者所期望的那样完成双方的和解仪式,仿佛两人之前从未有过纠葛般云淡风轻,李淮平没有施加野蛮,南珊没有受到伤害,自然就无所谓忏悔和原谅。唯一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竟是初次相遇时关于文明与野蛮的问题。十几年前,南珊被李淮平的观点深深启发,念念不忘并苦苦思索了十几年,然而再次相遇,李淮平却全然忘记了这个问题,更遑论思索并给出最终答案。提到这个问题,之前表现的平静而释然的南珊才终于被年少的往事激起了波澜,此时的南珊对野蛮的认识已经不再限于当年的“骂人”,而是有了更为实质的体验,并且经过十多年的苦思。但最终南珊也只给出了一个并不确切的回答:“远不是一切问题都能最后讲清楚。尤其是当我们试图用好和坏这样的概念去解释历史的时候,我们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答案。”就这样,在李淮平和南珊之间,从此就永远结束了这个难以穷究的题目。李淮平认为,“它再也不会有比南珊说的更好的答案”。但是考虑到南珊本人和整个社会都经历了真正的野蛮行径,却在回答时完全陷入了不可知论,南珊的回答和前文提到的《三体》中施暴者拒绝忏悔的辩解不谋而合:没有烈士,没有敌人,只有历史。这种逻辑无疑是说,放眼整个历史,文明还是野蛮是未可知的,同样也没有所谓的好坏和是非。可见,《晚霞消失的时候》中作者是在通过否定问题本身来拒绝回答甚至否认答案存在的可能。

而在《三体》中,这种所谓的不可知论并不是刘慈欣关于这一问题的最终答案,至少叶文洁对这种答案显然嗤之以鼻,并由此更加肯定了人类的邪恶本质,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对地球人类的背叛之路。由于不相信人类能给出答案而对外来文明抱有期望,终于在人类文明中催生了强大的异己力量,也就是所谓的地球三体叛军。他们对人类文明的负面有深刻全面的认知,因而彻底绝望,“憎恨和背叛自己的物种,甚至将消灭包括自己和子孙在内的人类作为最高理想,这是地球三体运动最令人震惊之处”。

《三体》中外星文明让以叶文洁为首的地球三体叛军崇拜和希冀的凭借是更高水平的科学,正如叶文洁在接受审判时所说:“如果他们能够跨越星际来到我们的世界,说明他们的科学已经发展到相当的高度,一个科学如此昌明的社会,必然拥有更高的文明和道德水准。”然而,在遥远的三体星球,监听员却视地球为遥远的天堂,为了拯救地球文明而背叛自己的文明,发出了“不要回答”的信息并付出了代价。地球人把问题像踢皮球般踢给了三体人,而三体人同样困惑不解,渴望来自其他星球的答案。三体固然有更高水平的科学,却没有因此衍生出更高的文明和道德。与地球形成对比的是,三体星球上没有情感,没有艺术,也没有对美的追求和享受。三体星球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存,刘慈欣也由此揭示了科技和道德之间的二律背反,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两者往往呈现出悲剧的对抗。在这种情况下,历史的发展总是交织着文明和野蛮。因此,三体之于地球,未必就象征着更高水平的文明,也自然给不出叶文洁等地球三体叛军想要的答案。在三体文明面前,地球人也许连野蛮人都不如,只是一堆虫子。但令人戏谑的是,把人类看作虫子的三体人似乎忘记了一个事实:虫子从来都没有被战胜过。正如人类自视高于虫子,用杀虫剂威胁虫子作为个体的生存,但直到如今,虫子作为群体仍在地球上繁衍生息,从未被人类真正战胜过。由此,文明与野蛮这一问题在《三体》中终究没有答案,刘慈欣的一切尝试只不过是把问题交由不同的对象,而这些对象都无法承担回答问题的任务,却使转移问题的过程造成了思索问题的假象。

在《晚霞消失的时候》的最后,李淮平与南珊看着消失的晚霞,有这样的对话:“‘它还会重新升起来的。’我(李淮平)说。‘不,它正在升起来。’(南珊)”两人最后达成了这样的共识:晚霞在一个地方下沉,意味着在另一个地方升起。他们同时意识到,“并非一切事情都能这样周而复始”,譬如生命,没有人能预知生命以后的事情。这似乎在暗示,文明和野蛮在整个历史洪流中,恰如晚霞般,有人看到消失的晚霞,亦有人看到上升的朝阳,甚至本质上可能是同一个事物的不同状态。但对于个体而言,对文明和野蛮的体验却是绝对的,不存在循环往复,在晚霞消失的时候,个体无法跨越空间和时间,看到太阳在另一个地方上升。但总体来说,礼平对人类是乐观的。

而在《三体》的尾声,叶文洁“用尽生命的最后能量坚持着,在一切都没入永恒的黑暗之前,她想再看一次红岸基地的日落”。她对人类抱着近乎绝望的态度,她认为日落之后,生命终结之后,一切将没入“永恒的黑暗”。叶文洁轻轻地说:“这是人类的落日……”她显然与李淮平和南珊站在对立面,完全否决了落日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时刻再次升起的可能性。晚霞消失的时候,整个人类而不仅仅是个体,都只会看到一轮落日,都将陷入永恒的黑暗。但这并不代表刘慈欣认为文明和野蛮是绝对的,因为叶文洁的绝望是针对人类的,她对外星存在着更高文明的希望。尽管三体文明同样对地球文明怀抱希冀,未必更胜一筹,但至少,站在更广阔的视野,刘慈欣对整个宇宙世界是乐观的,尽管这种乐观建立在未知和虚无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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