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山本》的历史新书写
2019-07-13孔燕西安工业大学西安710000
⊙孔燕[西安工业大学,西安 710000]
《山本》是贾平凹的第16部长篇小说,也是他酝酿多年立意为秦岭作传,为近代中国勾勒记忆的史诗之作。按照贾平凹自己的说法,“山本的故事,正是我的第一部秦岭志”。《山本》所呈现给读者的是一部20世纪打打杀杀的历史景观,既有秦岭的游击队,也有一会儿属于蒋介石,一会儿属于冯玉祥的国军69旅,有井宗秀的涡镇预备团,有保安队,有身为土匪的“逛山”(土匪的一类)与刀客,以及如五雷那样可以说还不成气候的小股乱匪,呈现着历史的混沌。作者没有像传统革命历史小说那样,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去书写已经逝去的历史,以标榜文学的工具性、服务性,强制文学承担起“文学艺术为政治服务”的重任。贾平凹写《山本》的本意不是单纯从战争的层面放大其血腥和残酷,而是拾起散落在山川角落里的记忆碎片,连缀成一个现代历史中的秦岭的真实生活图景,表现在动乱时局下人如草芥的命运。作者在重新打量历史时,除了将充满腥风血雨、残虐情节的战争年代展现得淋漓尽致,还将视角延长,呈现出他对事态、命运的理解。
一、观照历史:琐碎日常生活包藏的新历史书写
贾平凹的小说注重运用大量密实厚重的生活细节,将“泼烦日子”表现得淋漓尽致,依靠日常生活的自然运行来驱动叙事,以常态的历史视域来审视非常态的历史生活,以日常历史生活来叙写特殊历史阶段生活,将这特殊的历史生活消融于日常历史生活之中,使其具有了亘古的历史生活韵味。贾平凹在一次访谈中也说:“人生就是日子的堆积,所谓的大事件也是日常生活的一种。写日常生活就是看着人们怎么活着的,人与人的关系,人与万物的关系。人类之所以延绵下来,就是因为有神,有爱。”《山本》中描绘了一幅幅普通民众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常生活图景,用绵密的细节勾勒出一幅秦岭乡野的生活图景,通过大量生活细节的流动突出涡镇的风俗人情,隐含了大量的百科知识,展现了涡镇20世纪二三十年代充满烟火气息的世俗生活。作者用这种日常的书写冲淡了战争的残酷,体现出历史背景下人的生存状态,反映出他们的精神世界。
《山本》开篇写涡镇的布局:“三万多人口居住,不算那些巷道,仅贯道的街横着一条,纵着三条,分布着菜市、柴草市、牲口市、粮食市,还有城隍庙和地藏菩萨……”这里直接呈现出一个生活的空间,像一个市坊制的布局。作品中细致描摹了涡镇及周边山区山民的生计、日常生活、风俗习惯。比如在几次战斗中穿插描述这里的人们如何种笋、割漆、采中药,如何熟皮子、做纸扎、炒制茶叶;再比如对小镇居民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人情往来也有表现。小说中写了涡镇的民俗,如婚丧嫁娶的地方礼仪,当杨钟和陆菊人结婚的时候,陈先生将麦粒和蝴蝶印纸给了杨钟,把米粒和蜻蜓纸给了陆菊人,让他们早生贵子。另外,还有新娘子回门、出嫁女儿陪对碗、人死后七天要浮丘等。再如重大节日的庆贺方式,小说对耍铁礼花的细节以及众人热闹欢呼的场面进行描写:“众人欢呼中,老魏头、苟发财、巩百林抬了铁水槽子,又戴上了草帽,拿了木勺、槽板和棒子。先是如狼似虎地吼叫着蹦跶了一阵。木勺舀了铁水倒在凹槽的木板上,然后棒子和木板一磕,迅速往上空打去,流星般的铁水在牌楼两边的树枝上碰击散开,黑夜一下子闪亮,满空都是簇簇金花。”寒衣节要给死去的人送寒衣,吃地软饺子。小说还写到各种百科知识,比如写药材,具体到各种病的药方,患发寒热,陈先生就写:“细软属湿,尺沉属淤滞,以酒煮黄连半斤,炒香附六两,五灵脂半炒半生三两,归身、尾二两,服六剂,令配服六味丸。”再如做酱笋的具体流程:“一缸配菜,先用盐一斤,第二天捞出来,再用二斤半盐……加入甜面酱,封盖存放一个月。”这些知识的书写,说明了贾平凹对于生活的认真观察和学习。总之,这些看似拉拉杂杂的叙述并非闲笔,而是对于历史本真状态的民间的、碎片化的探究。
《山本》中关于日常生活的描写,莫过于人们之间的闲聊,这种自然朴素的说话方式,真正回到了生活的本身。小说中有大段大段的对话描写,因为人物之间的对话最容易表现生活的细节,以及人物的性格。比如井宗秀和媳妇的对话。媳妇说:“没水了。”井宗秀说:“去打么。”媳妇说:“你没看见我在包饺子吗?”井宗秀说:“嗯?”这就是普通夫妻过日子的对话,然而其背后却隐藏着阴谋。井宗秀早已经知道妻子和五雷之间的秘密,心里十分愤恨妻子给自己戴绿帽子。他知道那口井有问题,媳妇穿着草鞋很容易滑进去,而且正值冬天,刚下了一场雪,掉进去肯定是没救了,所以他计划害死妻子。他找了陈皮匠作为他的目击证人,掩盖了他谋杀妻子的真相。这一情节凸显出井宗秀的阴险狠毒。此外,还有一处对话是白起和陆菊人的闲聊。白起说:“现在古井巷那两处屋院听说都在争,三岔巷那屋院和我家紧邻,最适合我买么。”陆菊人说:“那你就买呀。”白起说:“这你还瞒我?谁不知道要杀姓阮的,那房就要预备旅没收啊。”陆菊人说:“杀姓阮的?谁杀姓阮的……”这就是街坊邻居之间的日常闲聊,但在日常闲聊的背后,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残忍的事实,即井宗秀为了泄恨,要杀阮氏家族。然而以白起为代表的一类人竟然只考虑自己的利益,陆菊人听到后则是非常的惊讶与恐慌。这几组简单的对话写出了井宗秀的残忍、白起的愚昧与自私、陆菊人的识大体和善良。
《山本》的结构方式也很独特,全书不分章节,不设标题,仅以空行掌握叙事的节奏。这也是作者有意为止,他之前的代表作品《高老庄》《废都》等都是如此,有人问及这一特殊处理有什么含义,他回答道:“无章节之序号是我特意处理,我的感觉中,废都里的生活无序,混沌,茫然,故不要让章节清晰。写日常生活,生活是自然的流动,产生一种实感,无序,涌动。所以,我在写作中完全抛开了原来的详细提纲,写到哪儿是哪儿,乘兴而行,兴尽而止。”《山本》中也是如此,面对混沌的历史,作者并没有随着历史线性的发展而展开,而是在圆圈中慢慢扩散,里面填满了各种生活的日常琐事,毫无章法,但又是那么的饱满丰富,这也是作者非常独特的处理方式。
二、观照历史:英雄人物的庸常生活
在新历史主义思潮的影响下,中国当代小说中的英雄人物开始由“神”回归“人”,“小人物”式的英雄书写为众多作家所青睐,如莫言《红高粱》中的余占鳌、苏童《米》中的端白、余华《许三观卖血记》中的许三观等。而贾平凹式的“英雄”总是存在于生活之中,他回到历史的现场,在日常生活中表现“英雄”人物的与众不同或庸常点滴。从不畏权势、巧妙斗争、锐意进取的金狗到白手起家、立足城市后被名利腐蚀的庄之蝶,从生于荒村而立志出人头地的夜霸曹到拾破烂为生却自称为城里人的刘高兴,贾平凹笔下的英雄的血性和烟火气越来越接近于普通人。《山本》关注的并非是英雄豪杰“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宏大叙事,而是在特殊年代下由无数人的嬉笑怒骂组成的生活情态。贾平凹塑造的英雄都是柴米油盐、七情六欲的“真实”人物,有独特的性格气质和切实的人生追求。《山本》中关于英雄人物的人生书写平平淡淡,并非波澜壮阔。他们和普通人一样只是历史浪潮中的一粒尘埃,和大自然的草木鸟兽一样,实实在在且普通平常。“英雄随草长,阴谋遍地霾。世道荒唐过,飘零只有爱”,作者所表现的是对于人类如何存在的忧虑,体现了作者人道主义关怀的精神。
《山本》中的井宗秀是最富有特点的人物,涡镇的人把他当作英雄。他成就了涡镇,也毁了涡镇。作者着墨描写这个人物,并非是对他歌功颂德,而是把他当作一个普通人,展现人性的善与恶。麻县长让井宗秀说出三种动物来,井宗秀选择“龙”“狐”“鳖”。作者借麻县长的嘴说出井宗秀是一个聪明、懂得忍耐、能干大事、大智若愚的人。后来,井宗秀确实干了一番大事业,涡镇伴随着他的成长而繁荣,又伴随着他的堕落而覆灭。我们一开始可以看到井宗秀善的一面,他是一个很积极的人,长得白净又高大,在父亲死后,他勇于承担责任,也很讲诚信,将父亲欠涡镇人的债一一偿还。之后,他又办酱坊,机智地劝解五雷不要杀涡镇的人。他努力守护涡镇,将县政府搬到涡镇,涡镇也因此出现了短暂的经济繁荣。但是随着权力、欲望的不断膨胀,以及内心仇恨的滋生,他慢慢被腐蚀。他先是设计把岳掌柜和吴掌柜害死,侵占了他们的财产,又设计将红杏出墙的妻子害死。之后因为与阮天保的矛盾,他用各种变态的手段去宣泄他心中的仇恨。当阮天保派人挖他家的祖坟时,他直接将那两个人杀了,祭奠城墙。作品中这样写道:“他说不上来是要感激陆林呢,还是痛恨阮天保,只是冷笑着,便觉得肚子胀胀的。”其实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井宗秀是在与自己做斗争,但是暴力因子已经埋在了他的心里。为了排解自己内心的罪恶,他去找杨伯,找一个合理的理由,去相信自己的做法是对的。恶的根在他的心里慢慢生长,完全泯灭了他的善。当陆菊人说他们像土匪一样抢夺妇女的时候,他脸黑着。这时的他已经完全被人性恶所腐蚀,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然后,他会开始主动作恶,将阮氏家族监禁,导致阮天保与预备团大战,死了很多人;他还将阮氏家族连坐,把他们都除掉;因三猫炸了炮弹,他直接剥三猫的皮,并将皮挂在老皂角树上。这一系列极其残忍的行为,让人无法想象是他干的。他的面容和他的心一样在发生着变化,小说写道:“他的身体明显发生了变化,嘴角下垂,鼻根有了皱纹,脸不再那么白净,似乎还长了许多。”俗话说“相由心生”,仇恨完全让他失去了理智。最后他开始纵恶,不顾涡镇百姓的死活,开始自己的暴力统治。他每天骑马挂鞭,贪恋美色,搜刮百姓的钱财,建钟楼、戏台,将送消息的孙举来直接推下涡潭。作者将复杂的人性淋漓尽致地展现给读者,他的善与恶、美与丑、欲望与挣扎,将一个人最本真的状态展现出来。
贾平凹笔下的“英雄人物”,都是平静地死去,作者的处理是轻描淡写。比如,井宗秀在日常生活的流动中被人害死了,游击队队长井宗丞被人陷害掉下悬崖,最具有文人气息的麻县长跳进涡潭自杀,有预言能力的周一山被人奇袭,忠诚老实的杜鲁成被炸死,憨厚的陈来祥被钟压死,等等。作者把他们都当作普通人来写,他们都是历史潮流中尘埃,他们的死都是一瞬间的事。作者哀而不伤,用更广大的胸怀去容纳世间的万物,人事终究过眼云烟,最终都会化为尘土。但是值得我们深思的是:在我们面对历史的教训的时候,我们有没有去深刻反思,我们是在改变还是在重复罪恶?
三、观照历史:神秘色彩的布景
《山本》中除了写20世纪二三十年代残酷的战争场面,还在现实的书写之外构建了一个精神的世界。作品中充满了风水、占卜、鬼神,营造了一个隐形的世界,展示了全新的艺术世界。这个与众不同的神秘世界,让人大开眼界,产生了无穷的想象。读者打开了新的窗口,去看待历史,观察人性。正如作者在《山本》的后记中所说:“我需要书中那个铜镜,需要那个瞎了眼的郎中陈先生,需要那个庙里的地藏菩萨。”整部小说充满哲学意味和宗教色彩,体现出一种厚重的历史观和忧患意识,是对独立个体的生存境况的关怀。
《山本》开篇就写具有神秘色彩的三分胭脂地:“十三年前,就是她带来的那三分胭脂地,竟然使涡镇的世事全变了。”赶龙脉的人说,这三分胭脂地里肯定会出个官人。果然,井宗秀有了这块胭脂地后,先是获得了一笔财产,有了资本的积累,之后成为涡镇的一代枭雄。然而风水终究抵不过人心的贪婪,由于井宗秀的过度膨胀,他和涡镇都走向了灭亡。此外,能够听懂鸟语的周一山,为整部小说的情节发展起到了推动的作用。周一山听到鸟语后,就让黑线子去把阮家的房子烧了,把阮天保的爹娘抓来,导致预备团与阮天保结下深仇大恨,多次交战,死了很多人。还有一次,周一山说他听到了蝙蝠叫声,璩不能要,后来就引发了山炮被炸,三猫被剥皮的事件。作者虽然巧妙地将人的欲望转嫁到神秘的事件上,但本意还是在指控人性的罪恶。小说中写白起被鬼附身、孙举来变鬼重返人间、老魏头看到涡镇到处飘散的鬼魂等事件,其实是为了反映现实。小说中的鬼是现实的幻化,反映着人间的罪恶,还有长着人脸的蜘蛛、会说话的狗、自杀的皂角树,麻县长办案靠动植物的指引等都是如此。作家构建的这个神秘世界,提升了小说的艺术性。
《山本》塑造了儒家的核心代表人物陆菊人,她是作者理想的化身。她践行儒家精神“仁”,多情重义、温柔敦厚。她恪守传统伦理道德规范,勤俭持家,忠于自己的丈夫,孝敬公公,对井宗秀“发乎情,止于礼”。同时,她还积极入世,将茶行经营得有声有色,第一年利润就翻了一番。尤其在待人接物方面,她既大度又负责任。在对待崔涛事件中,她并没责怪他贪污,而是因为赏识这个人才,除了给工钱外,还另给他补助的钱,这让所有的人对她信服。茶行因为游击队和保安队的冲突,连累到了预备团。为了避免战争,她主动站出来,宁愿让自己被撤职,关押了一个月,也不愿以小失大,引发战争,这说明她是一个顾全大局的人。小说还塑造了不会说话的展宽师傅和看不见的陈先生,他们是佛教和道家的代表人物。他们都是战争中的边缘人物,用微弱的力量去关怀在战乱中挣扎的苦命人。展宽师傅总是微笑着,吹着净化人心灵的八尺之音,对万物皆有悲悯之心。他给死去的亡灵做诞生和往生牌子,就连作恶的五雷也做了,希望他们灵魂安妥。陈先生是一个看破世事和人生的智者,他不但医术高超,为涡镇上的人治百病,而且还会医治人们心里的疾病,他不断地说醒悟语,用自己高超的智慧为人们传道解惑。陆菊人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去当茶行的总领,跑去问陈先生,陈先生回答:“喜欢一个人,其实就是喜欢自己。你把自己想多了,你就有了压力,把自己放下,你就会知道怎样对待你的日子,对待你要做的事和做事中的所有人。”陈先生消解了陆菊人的焦虑,陆菊人把这句话牢牢记在了心里。陈先生一直用道家所提倡的自然的态度,去对待万事万物,具有很深刻的人生哲理。他们用善与爱去关照历史旋涡中的苦难,寄寓了作者“爱能常驻人间”的期望。
《山本》中熔铸了贾平凹的大气魄,他用一种新的角度观照历史,以描述日常生活为主,写出了历史的肉身;以消解正面英雄人物形象,塑造了人性的复杂;以营造小说的神秘感,提升了小说的意境。这体现了作者对于历史叙事新的探索,他恰当地处理了个人与时代、历史和现实的关系,呈现出现代生活的丰盈与匮乏,从而凸显了他在当下与历史之间从容的写作姿态,正所谓“站高山兮深谷行”的叙事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