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黑结婚》的戏曲喜剧美
2019-07-13贾正李璞金山西师范大学山西临汾041004
⊙贾正 李璞金[山西师范大学,山西 临汾 041004]
赵树理是我国现代著名小说家、人民艺术家。他“酷爱各种各样的民间文艺和地方戏,对其中的若干形式,自己会唱、会写、会表演,而且以此相当自豪”,老舍的儿子舒乙也曾谈到“在民间戏曲创作上,五六十年代的那一批老作家,除了老舍和赵树理,任何人都不会。这么多作家中就只有两个人,又懂曲艺,又写曲艺,又喜欢曲艺,一个来自解放区、一个来自国统区的两大人物就是当时曲艺的代表”。赵树理从1939年到1966年,改编的大小剧本有十三个,写作的戏曲评论有二十五篇。他的小说创作也深受传统戏曲的影响,多部小说被改编成戏剧搬上舞台,比如《小二黑结婚》《登记》《李有才板话》《三里湾》等,以下主要从我国传统戏曲的喜剧所涉及的“喜剧性”“喜剧性角色”“喜剧审美”三方面对其代表作《小二黑结婚》进行分析。
一、喜剧性
人物性格的矛盾性。《小二黑结婚》中的二诸葛思想迷信,事事都要掐算,自己很是慎重,可别人看来,只增笑耳:按历书选栽种的日子只有他家误了时分,被别人传为笑谈,得了个“不宜栽种”的外号;掐指算来小二黑和小芹命相不对,而与小七岁童养媳“千里姻缘使线牵”,婚后夫妻说玩话,小芹学他说的“区长恩典,命相不对”,被淘气的孩子们听去,又得了个“命相不对”的新外号。这可以说是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二诸葛期盼通过自己的阴阳八卦知“天机”,使自己生活得更加顺利,也获得些别人的尊重、崇拜,可现实却是他的水平实在有限,从来没有算对过,总被别人嘲笑。期盼和能力之间显出矛盾和不协调,正如黑格尔所说,“喜剧就在于指出一个人或一件事如何在自命不凡中暴露出自己的可笑”。三仙姑下神设香案,表面是庄重严肃的事情,实质是调笑青年的勾当;已是四十五岁女儿都要出嫁的年龄,却还擦粉戴花卖老俏,自己对自己的打扮很得意,却被区长说打扮得不像人,被区上妇女围住看了半天笑话了半天。这可以说是行为与信念的矛盾。三仙姑摆香案的这个形式表面看是庄重的,而支撑她这么做的信念竟是想跟青年们打情骂俏,神的圣洁与人的欲望就这样以一种喜剧的形式统一在一起,让人啼笑皆非。三仙姑不合时宜的打扮,反映出她个性好强、不愿服老,她自以为自己的打扮是美的,可以获得同性的羡慕、嫉妒,获得异性的欣赏、爱慕,但她的行为并没有得到人们的夸赞,同性、异性对她都不认同,都笑话她的打扮。当行为和信念矛盾时,可谓喜剧性行为,是可笑的。
情节发展的突转性。康德曾说过,一种期望突然归于消失,就会发生笑的情感。这种事情朝对立面转化的情况,在《小二黑结婚》中非常多。比如二诸葛看历书掐指算,装神弄鬼非常慎重,结果就他一家错失栽种时机被人嘲笑,与其期望形成强烈反差;在人前三仙姑有模有样的下神哼唱,人一出去三仙姑趁空子恢复成“凡人”嘱咐女儿“快去捞饭!米烂了!”“神”上身和变“凡人”之间一秒切换;金旺“拿双”将小二黑小芹送区武委会,作者用第九节一整节写二诸葛卜出凶卦,他一家担惊受怕,读者、听众的心也跟着提紧了,故事进入高潮,第十节一开始即由大黑报平安,故事发生突转;小芹吃了亏,三仙姑心情愉悦地精心打扮了一番,“换上新衣服、新手帕、绣花鞋、镶边裤,又擦了一次粉,加了几件首饰”,准备到区长跟前露露脸、逞逞能,结果被区长批评,又被邻近的女人们围着嘲笑了半天,自己羞愧得说不出话。三仙姑去区上之前的期望和去了那里的结果对比鲜明;之前在刘家峧没人敢惹一手遮天的兴旺金旺兄弟,即使两人已经被区里押起来,一开始也是没人敢跟助理员说实话,还有胆子小的悄悄劝大家“忍事者安然”,终于一个人鼓起勇气说了他们的罪状,“他说开了头,许多受过害的人也都抢着说起来……你一宗他一宗,从晌午说到太阳落,一共说了五六十款”,最后作恶多端的两人除了要赔偿大家损失外,又被判了十五年徒刑。墙倒众人推,事情瞬间向相反的方向也是可喜的方向发展,读者看到此,必将会心一笑,这是二人罪有应得的下场。
故事结局的“欢喜”性。“构成喜剧性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对立面的转化和矛盾的结局对肯定性人物来说,不形成威胁,至少是无害的,一般情况下是有利的。”《小二黑结婚》可谓“大团圆”结局:小二黑和小芹有情人终成眷属,二诸葛收起了八卦,三仙姑拆去了香案,兴旺、金旺被判刑,连金旺老婆都说她以后也要进步了。就像4世纪的拉丁语法学家多纳图斯所说,喜剧在麻烦中开始,在和平中结束,而悲剧是在安宁中开始,在暴风中结束。法国17世纪的戏剧大师高乃依也有类似的言论,认为喜剧的结局是一种和解。喜剧是笑的艺术,古今中外都有共识。中国戏曲中的喜剧的结局都是正义战胜邪恶,体现了中华民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审美理想,是民众内心想看到的结局,能引起观众喜悦的情感。
二、喜剧性角色
滑稽的造型。丑角是我国传统戏曲中富有喜剧性的行当,其审美特征是滑稽。明代戏曲理论家王骥德谈到丑角的重要作用,认为在曲冷不闹场处,得净、丑间插一科,可以博人哄堂。在戏曲中,丑角可以脱离预定的程式、台词,配合剧情自由发挥,其表演常达到出其不意的喜剧效果,在民间颇受欢迎。《小二黑结婚》中的二诸葛和三仙姑可谓是赵树理小说中丑角的经典,小说因为这两个人物形象的出现,才独具光彩。三仙姑的造型滑稽,一出场就带来喜剧效果:“三仙姑却和大家不同,虽然已经四十五岁,却偏爱当个老来俏,小鞋上仍要绣花,裤腿上仍要镶边,顶门上的头发脱光了,用黑手帕盖起来,只可惜官粉涂不平脸上的皱纹,看起来好像驴粪蛋上下上了霜。”后来去区上还特意打扮了一番,区长光见她头上戴满银首饰,还以为是个年轻媳妇,等她抬头才发现原来是个擦着粉的老太婆。
夸张的行为。二诸葛和三仙姑两人都行为夸张,具有辨识性。二诸葛极度迷信八卦占卜,用他老婆的话说“一辈子放个屁也要卜一课,究竟抵了些什么事?”在小说故事中,他一次也没占卜对,还被大家起了两个外号“不宜栽种”和“命相不对”:算的不宜栽种,却是栽种的好时候;算的小二黑被送区上凶多吉少,小二黑却一到区上就被放开了;算的小二黑和小芹命相不对,两人却情投意合是对恩爱好夫妻。三仙姑则装神弄鬼摆香案下神,并打扮得花枝招展与青年们调笑,即使四十五岁了仍要卖老俏,希望青年们仍然围着自己转,三仙姑是个无论外表还是行为都很夸张,具有很强辨识度的人物。
滑稽的话语。在戏曲中的丑角,其语言具有滑稽性和随意性,比如七品芝麻官说的“做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不似须生扮演的况钟、海瑞,尽管他们同样有“为民请命”的思想,但绝不会用这样随意的字眼来表达,因为缘于生活,丑角的话语在某种程度上更“接地气”。在《小二黑结婚》中,二诸葛话语的特点是在日常话语中插入占卜语,颇具喜剧色彩。比如“不宜栽种”“命相不对”。三仙姑由于下神,其话语在“神”附身时当然与常人不同,哼哼唱唱,非常滑稽。比如在小芹不听她话时,她“说是神上了身,打了两个呵欠就唱起来……还唱些什么‘前世姻缘由天定,不顺天意活不成’,于福跪在地上哀求,神非教他马上打小芹一顿不可”。
三、喜剧审美
“喜生于好。”在我国戏曲的喜剧中,歌颂正面主人公的喜剧占大多数,我国传统的美学观念常把“喜”与美好的事物联系在一起。赵树理的小说具有喜剧美,本质上是因为作者对农村广大劳动人民深深的热爱和诚挚的关怀,希望他们看了其“问题小说”可以受到教育,思想得到进一步提高,并不是要嘲笑他们,这与西方将喜剧更多的看成可笑、嘲笑、讥笑是不同的。《小二黑结婚》中作者喜爱小二黑、小芹两个年轻人,小说安排了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对二诸葛和三仙姑也是善意的批评,小说安排了他们最后都提高了认识,改变了做法,要求进步。
“乐而不淫。”我国古典文论主张“乐而不淫”,所谓“乐而不淫”即是指情感的愉悦不过度,有节制,在喜剧的创作中表现为“悲喜交加”,悲喜场面参差上演,使得故事更加丰富、有层次,观众的情感得到了调剂、中和。《小二黑结婚》一到五章都是人物介绍,第六章的“斗争会”一开场是小二黑和小芹都被斗争,第七章“三仙姑许亲”则是三仙姑逼小芹嫁退职军官,第八章“拿双”和第九章“二诸葛的神课”讲了小二黑被捆送区上及二诸葛一家的担心,这些章节有明显的“悲剧”场面,主人公的处境并不乐观,从第十章到十二章,情况才越来越明朗、可喜起来。虽然最后的结局是大欢喜,但读者并不是从头“喜”到尾的,单一性的情感没有过度外溢。
①②杨占评、赵魁元:《新世纪赵树理研究 钩沉 考证》,北岳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3页,第9页。
③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77页。
④⑤⑥赵树理:《赵树理小说散文集》,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2页,第13页,第13页。
⑦ 苏国荣:《戏曲美学》,文化艺术出版社1999年版,第264 页。
⑧⑨⑩赵树理:《赵树理小说散文集》,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2页,第14页,第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