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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写生死,深悟生命
——读沈从文《湘行散记》

2019-07-13苏佳湖南大学长沙410082

名作欣赏 2019年30期
关键词:水手湘西沈从文

⊙苏佳[湖南大学,长沙 410082]

沈从文先生1934年返乡探母,孤独漫长的水路旅途留给他充裕的时间去深切体察周遭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感受久别的湘西世界中生命的律动。他和新婚妻子张兆和约定,将日常见闻都写在家书上,给未到湘西的她介绍那温柔秀美又神秘强悍的故乡,让多情的沅水流往她的心。因此,也为幸运的读者们打开了湘西世界的大门。

寂寞的行船旅途,最易让人感事伤怀,沈从文先生曾在给妻子的信中透露出“总还是为过去一切灾难感到一点忧郁……那些死去了的事,死去了的人,也仍然常常不速而至的临近我的心头,使我十分惆怅的”。记下那些默然消逝的生命之时,作者的内心因何牵扯着?他的朋友胡也频1931年遇害,丁玲1933年被捕(作者当时以为她已经牺牲),而此次回乡又是因为母亲病重。诸事交加,使他那揉进了水的柔软内心对于转瞬即灭的生命感悟此时更加沉重。

一、水边的生命,水边的情

作者展现这些水手、妓女等贫苦百姓的悲惨人生想要表达的难道只是湘西人民的淳朴自然和野性美吗?细读可知并非如此。水手和“吃四方饭”的妓女是《湘行散记》描摹湘西印象时出现的极具特色的群体,但当作者提笔触及他们的生死之时,仅施加极轻淡的笔墨,于平凡人事中用看似不经意的一笔寄托浓厚的忧患无奈和悲戚伤感之情。

(一)坚韧顽强,生死莫测

1.命运无常

傍水而居的人家,吃饭出行总要跟水打交道,所以沅水两旁的男子大多靠水手这个职业为生,但是并非所有男子都能成为好水手的,必须要胆量过人、气力非凡、经验丰富,才会有在随时可遇的恶浪急流中钻出的可能。“他们为了求生,却在每个日子里每一时间皆有向水中跳去的准备。”无论寒冬酷暑,只要船只掯入急流乱石中,就需要义无反顾地纵身跃进水中用手和肩背移动船只。而且命悬一线,如《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写道:“想在水中用肩背之力使船只活动,可是人一下水后,就即刻为激流带走了。……泅水技术又不在行,在水中淹死了。”即便危险,他们还是会奋力跃进白浪里做他们觉得应做的事,因为“我们弄船人,命里派定了划船,天上纵落刀子也得做事”。尽管命运无常,他们也定要用湘西水手特有的那份坚韧顽强尽力将生命过得忠实庄严,直面不可预料的生死。

2.魂归于水

沈从文先生写水手的命运,并不低头于年老而亡的自然规律,而是由汤汤流水裹挟而逝。书中记到一位年近八旬的老人对于拉纤富有旺盛的精神,一个劲地议价,此举过去多被解读为他固执地为生活奔波的苦命;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是否也暗示着他不愿意就此停歇上岸而使余下的生命荒废呢?作为血性的湘西汉子,他们生命的意义已然不能离开水了,也许在他们看来,生命在水边诞生,水上养育,最后葬于水中是绝好的归宿,也不枉他们被河流滋润长大。就连作者自己在逝世之后,一半归于土,一半溶于水,恐怕正是湘西百姓对于不辜负这生命之流的特殊情结,所以才更能将葬身于湍流之事写得如此轻,读者看着又如此重,让人于平静中感受沉痛。

(二)拼命过活,命途多舛

1.孤苦一生

至于吊脚楼上身世卑贱的妓女们,她们被允许拥有悖乎人性不能相守的畸形爱意,但是无常的命运却没给她们体面的死亡,再怎么坚强挣扎,仍旧拗不过命运的作弄。《桃源与沅州》有叙述:“这些人有病本不算一回事,实在病重了,不能作生意挣饭吃,间或就上街到西药房去打针……扎那么几下……乱吃一阵,只要支持得下去,总不会坐下来吃白饭。直到病倒了,毫无希望可言了,就叫毛伙用门板抬到那类住在空船中孤身过日子的老妇人身边去,尽她咽最后那一口气。”只要生命之灯的火焰未完全熄灭,她们在苟延残喘之际还得谋生挣钱;若奄奄一息,则多被抛弃到空船上,同被挤出市场的“前辈们”一起等待死神的到来。

2.挣扎无果

妓女的死亡从某一方面而言,与其在世俗社会上的身份地位相映照,所以死得随意却显得自然。作者表述得平实直白,未掺杂丝毫的主观态度,即便他本身抱以同情,但又极力避免读者产生“先入为主”的思维定式。于是作者只让人看到这种事情就是当时社会的常态,细细读来发现越正常的氛围中,越能体会到作者对妓女的卑微地位和被糟践的命运感到悲悯和无奈,因为外人帮不了她们,更不可能改变什么。

作者笔下的这些人在顽强地活着,她们靠经营“生意”养活自己,不过这用肉体换取来的生存,本就不符合社会的伦理道德价值观,但她们还是活得那么认真努力,让人读来未见轻贱之感,反而为这种“敬业”和热爱生命的态度震撼。在文中作者不对他们这样的命运做任何评论,让读者自行揣摩,这种悖乎人性的煎熬为湘西贫苦百姓的生命抹上了更浓重的悲苦色彩。

二、神秘的自然,征服的努力

在作者的文字中,湘西百姓没有畏惧生死的怯懦,也没有小心翼翼。难道他们真把生死看得如此之“轻”么?他们真就臣服于自然的力量听之任之了?并非如此,行船水手都明白死亡既平常又躲不过,自然的力量也是可怕的,但他们还是想方设法想要征服它,或者说是适应它,至少求得生命有和自然谈条件的资格。

(一)心怀希望,寄托信仰

1.祈求平安

结合沈从文先生湘西系列的其他作品,就船事而言,湘西百姓就会举行各种传统仪式。比如,今年新下水的船,需要船头贴鸡血同鸡毛,类似我们客家人过年时会一大早在大门的红联上涂抹上新鲜的鸡血,寄予驱邪除晦气之意;“抛锚开头时,必擂鼓敲锣,在船头烧纸烧香,煮白肉祭神,燃放千子头鞭炮”,用鞭炮的响声赶走邪恶,祈求上天庇佑,也显示人们对该事的重视,寄托对神明的敬意;水手们还会准备规避行船事故的“皇历”,参看先辈们总结出的禁忌,作为行动指南,因为“河水既容易出事情,个人想减轻责任,因此凡事都俨然有天做主,由天处理,照书行事,比较心安,也少纠纷,船只出事时有所借口。”

2.弄船竞渡

《箱子岩》中上演激动人心的龙舟比赛,敲锣打鼓的热烈气氛,男女老少的奋力呐喊,历经许久划龙舟的人还是不愿意停歇。这些人划龙舟的热情,足以见得他们生命力的强劲,也是他们试图和自然抗争的表现,他们“与自然毫不妥协,想出种种方法来支配自然,违反自然的习惯……这些人在娱乐上的狂热,就证明这种狂热使他们还配在世界上占据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长久一些”。

若真的不在乎生死,湘西百姓又怎么会流传拜神求平安,卖力划龙舟与水的阻力抗争等风俗习惯呢?这些正是他们怀有勇敢抗争自然的决心和追求更庄严的生活的体现。

(二)奋力一搏,不留遗憾

1.竭力挽救

湘西的百姓可不是怯懦的性格,他们绝不会让可挽救的生命白白丧生,所以当水手必须是要明白水,又能在白浪里找到出路的汉子。在《辰河小船上的水手》中作者像是闲聊才回想:一个小水手落入急流中,另一个水手“一手支持篙子,还能一只手把那个小水手捞住”,救起小水手后还“一面笑骂着种种野话,一面却赶快脱了棉衣单挎给小水手替换”。这一幕的描写看似通过小水手惊险的遭遇来突出水对生命的威胁不留情面,但是作者却泼墨于水手技艺的精湛、生性的“粗野”和他救人动作的熟练与冷静,“笑骂野话”的调皮以及将自己的衣物给小水手替换这些行为,展现这个脾气大的水手极其可爱之处。

2.敬畏生命

惊心动魄的惊险场面退到水手可爱形象的背后,读出“于欢笑中见心酸”的笔调。水手救人如他弄船那般娴熟和沉着,可见经验老到的水手们时刻警惕意外;他虽“笑骂野话”,但并不让人觉得粗俗,“笑”反而透露他对救回小水手的生命的庆幸和感激,也掩盖他表面沉着冷静而内心紧张的状态;一边笑骂一边又迅速脱下衣物,还以过来人的身份“嘲讽”小水手,尽显对这个年轻生命的疼惜和同情。因此,即便作者在试图回避水手生命的不定性和脆弱性,却又各方面都能让人看到他们对战胜自然做出的努力,轻描淡写的笔触下实则隐藏着对生命沉重的敬畏。

三、生死的轻淡,生命的沉重

文中写人的生死时,往往未显露出旁人过分的悲伤。就算内心知道死亡不可避免,同时也做好了准备,但当真面临的时候,人真的就能对生死无动于衷么?《鸭窠围的夜》中提到吊脚楼上的小羊悲鸣,动物尚且能以长久悲鸣的方式祭奠和反抗,而人的内心难道已经进化到冰封冻结的状态了?作者说自己仿佛看明白了这个世界的一点东西,是什么东西他不曾明说,我想也许是再怎么反抗也无法逃离的时候,尽自己的力去做点什么,或许更显出生命的坚韧,而对生死淡然的背后,没准就是深夜无人的时候,哀戚痛绝的哭泣,泪流完的时候,天也亮了。

(一)生命平等,位卑命贵

1.以命还命

《五个军人与一个煤矿工人》中的矿工杀死哨兵抛尸井中,只简单交代矿工一菜刀把人头颅劈成两半,对此残忍行径未给予任何批判;而哨兵死了也就死了,尸首未被发现前还要蒙受玩忽职守的骂名,旁人也不见得有何哀悼或同情,这些安排让人觉得生命似乎十分轻贱。

直到最后,矿工特地来到当初抛尸之地自杀,就像是用自己的生命去祭奠和忏悔,他的自杀就跟“预谋”好的一般干脆利落又那么顺其自然。也许多年来,他自己卑贱的灵魂时刻受着鞭笞,因那“轻而易举”就被自己了结的生命而折磨。也许越显“轻”的生死,实际分量越重,读来心情越觉沉重,在沈从文先生对生命高尚价值的感受下,无论怎样小的人物的生死,都值得受到祭奠,就像这个矿工必须自己亲手献上生命以赎罪忏悔。

2.沉重无言

作者对于生死的感受早在童年时期就存在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刚好知道‘人生’时,我知道的原来就是这些事情”。联系到《从文自传·清乡所见》中描写到被胡乱定罪行刑的人,头被砍下之后,身子还要供人欣赏践踏,而旁观者却自认为这是正经的行径。那触目惊心的血腥场面多年后在他的笔下被直白露骨地表现出来,可你却感觉不到作者丝毫的批判口气,把“虐尸”写得如同一件“正经事”的时候,读来竟是冷峻瘆人的毛骨悚然之意。

在《湘行散记》中沈从文不花笔墨从正面去写死去的生命有多轻,他或是强忍这份痛苦,或是已找不到词汇形容痛心的生命灭亡,试图用冷峻平静的笔调展示这种生命的“轻”,反倒使人深入感悟到生命何其悲哀,体会作者对生命的无限珍重和惋惜无奈。

(二)咬牙煎熬,深悟本心

1.永不言弃

沈从文先生在文中曾将这些贫困卑微的人生视为可怜,误会成无所为的人生,但他又把他们为了生活而做出的努力写得那么朴实生动。他们似乎从来不想到为什么要活下去,就连没有妻子儿女来牵挂的水手们和遭人轻贱的妓女们还是那么拼命地活着,即便生活清贫艰难也未曾自弃。面对不可预料的时运,他们时时刻刻要做好随时可能被带走生命的准备。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能从容地在活着的时候认真地享受生,必须面对死亡的时候,冷静地应对生命的安排。

2.热爱生命

沈从文先生的生命之流也是波折起伏。这个骨子里有份傲气的“乡下人”难以跟上社会转型发展的步伐,在20世纪40年代末遭受批判,似乎自己不属于这个社会,连生命之笔都不再与他相伴,文字在脑海里几近枯竭,陷入一种绝望的境地,甚至想用自杀了结自己。可是生命真的就这样放弃了吗?我想沈从文先生是心有不甘的,因为内心受不得现实的冲击和自我煎熬的无助感而结束生命,不是太不该了吗?又不是非死不可的,也许挣扎下去,还能再做点什么呢?也许是他自己的不舍,也许是世界想留住这个才子,他自杀两次未遂,反而是经历了生死考验,让他在受人误解、身心交病的状态下还竭力创作《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这部史学巨著的勇气和毅力。

或许在他看来,生命就是要在完成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之后才能消失吧,水手们不正是在坚守自己的岗位中实现价值而在自然之流的怀中沉睡的吗!他在描述水手、妓女等人的生死时,在生命之“轻”中体悟难以言传的“重”,或许他不知道怎样写才能准确完整地表达自己痛苦的心情,生怕自己的笔太弱,而使他们被太轻地对待了,唯有无言带过,让读者自行感受,才能深悟生命的沉重。

沈从文先生的生命文学在不懂它的时代曾一度被误认为囿于“乡下世界”脱离实际社会的粗犷野蛮之作,亏得夏志清先生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为我们重敲沈从文先生的作品之门提供契机。轻写生死的背后透露的是热爱,就像张兆和先生所说:“他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他怀有一颗善良真挚的心,去爱这个世界,去疼爱这个世界中的人。即使他在逆境中绝望过,但还是坚持为中华民族工艺美术史留下无价之宝,因为他是爱这个世界的。就像张新颖先生说的,“‘有情’是支撑他生命实践的一个不可或缺的东西”。无论是20世纪20年代出走家乡当凄惨的“北漂”之时,还是30年代完成《湘行散记》的时候,或是在六七十年代压抑受迫撕心裂肺之际,沈从文先生还是固执地爱着这个世界,还是觉得自己该为它服务,还是想让自己余下破碎的生命在报废之前能给后人留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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