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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本雅明早期的语言与翻译哲学
——基于对《论原初语言和人的语言》与《译者的任务》的对读

2019-07-13李昕长春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长春130032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2

名作欣赏 2019年30期
关键词:本雅明万物哲学

⊙李昕[长春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长春 130032;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2]

一、引言

自古以来文艺理论和哲学就是扭结在一起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等等很多哲人,在自己的哲学体系之中论及了文学或艺术,从而成为文艺理论或文艺美学的座上宾。在20世纪,文艺理论与哲学依然盘错交织,但面貌有所不同:20世纪很多理论家的艺术哲思上升到了形而上的层面,体现了对世界和存在本质的认识,从而跻身于哲学的殿堂。在杰姆逊的笔下,这样的时代被称为“理论时代”。他描述说:“在我们的上一代,还有专业哲学的技术话语……我们还能区别出与之平行的其他领域的十分不同的话语——例如政治科学、社会学、文艺理论等话语。今天,我们日渐拥有一种简单地称为‘理论’的写作,它同时即是上述所有话语,又绝非上述任何一种话语。”而理论时代的端点,可追溯至瓦尔特·本雅明。

瓦尔特·本雅明(1892—1940),德国犹太裔学者,二十岁时入读阿尔贝特·路德维希大学的语文学系,后转投哲学系。在其学习之初,语言与哲学就是以这样奇特的方式被连结在一起。对于自己的职业理想,本雅明有笃定的考虑:要做公认的“一流的德国文学批评家”。然而,纵观其著述,在文艺美学及语言研究的表层结构之下,总存在着一个哲学的、神学的、文化的深层结构。对此,鲁道夫·盖希的评述颇中肯綮:虽然“本雅明的著述中几乎缺少通常与哲学工程相关联的一切:具有一贯性的概念体系、规范化的理论原则以及对传统议题的涉入”,但“他大多数著作都具有明显的哲学动机”。这种具体学科与哲学、神学深度交融的现象,使其研究难以归类。诚如周晔所说:“他在神学、哲学、文学批评、语言哲学、大众文化(包括摄影、电影)等多个领域有着广泛的思考,其思想成果跨越了语言学、美学、哲学、文艺学、心理学、政治学、大众传播学等诸多领域,形成极为特殊的难以归类的现象。”如此,辅之以鲜明的开创意识和文类自觉,本雅明终成为现代文艺批评的开宗之师,理论时代的最强先音;而其语言与翻译研究,亦可上升到哲学的层面,彰显了复杂的层次。

二、形而上的语言之思

本雅明的语言哲学,主要体现在《论原初语言和人的语言》(1916)、《译者的任务》(1923)和《语言社会学问题》(1935)等文章之中,也渗透于其他著述。可以说,对语言问题的思考,贯穿本雅明哲学研究的始终。一个比较明显的脉络是,在研究的早期,本雅明注重探究语言的本源,后期则更为关注语言与社会在认识论层面上的错综关系。正如郭军所说:“本雅明的语言论是本雅明思想的原发种子,蕴含着他对世界、对传统、对现代性的基本态度。”本雅明早期的语言哲学,集中体现在《论原初语言和人的语言》一文中。在这篇文章中,本雅明将语言问题与对人类本源、万物存在的本体性思考相结合,其哲思大体包含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

1.语言的本质

在20世纪第二个十年,对语言科学影响最为深远的理论是结构主义语言学。1916年诞生的结构主义语言学的扛鼎之作《普通语言学概论》,将语言作为指意的符号,根本改变了语言研究的面貌,其影响甚至辐射至社科、人文的多个领域。无独有偶,本雅明的《论原初语言和人的语言》也写于1916年,很多人也由此将之作为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反拨。但事实上,本雅明并非有意针对已然离世的索绪尔及其语言学理论,而是将矛头直接对准将语言工具化的流行思潮:“他认为,一种广为流行的观点……是基于狭隘的语言观念,这种观点把语言和写作仅看作是达到一种行为目的的工具。”事实证明,本雅明和结构主义语言学有不同的关注,而语言工具论也正是他毕生所反对的。

那么,如果语言不是作为交流的工具而存在,它的本质又是什么呢?它源自哪里,又如何构成?它如何相关于“交流”和“传达”?在德国浪漫主义和犹太教卡巴拉神话等因素的影响之下,本雅明提出了关涉万物与人类本初的语言观。

(1)语言与万物相关

在通常的概念里,语言是人类特有的能力,是人与动物的区别性特征。但本雅明认为,万物皆有语言,以语词、声音等为要素的人类语言,不过是语言的特例:“语言存在绝非只与人类精神表达的所有领域……并存,而是与万物并存。无论是在生物界还是非生物界,没有哪种事或物不以某种方式参与着语言。”万物通过语言表达自身,哪怕这种语言是喑哑的,或是低级别的。

(2)语言传达精神存在

在本雅明看来,语言是精神性的,它只传达“和它相符相合的精神存在”。语言的非物质性,使语言甚至不关乎其自身的内容:“不存在语言内容这样的东西;作为传达,语言传达思想实体。”而语言的非物质性又决定了语言的非工具性:“精神存在在(in)语言之中而不是用(through)语言传达自身。”精神内在于语言,使它与外在的语言形式无关,而是在形而上学的层面,通过语言中被表达与可表达、不可表达与未被表达之间的对立冲突得以显现。然而,由于物的语言的不完整性,在所有的精神存在之中,唯人的精神存在可以得到充分的传达。

(3)语言作为一种命名

自然万物通过自身的语言传达独特的精神存在。但因为物不使用语词,所以无法明确表明自身。而根据基督神学,人类(亚当)语言命名了万物,名称是具有特殊意义的语言形式:“在语言的王国中,名称乃是其最深层的本质,它是语言的唯一目的,也是其无可比拟的最高意义。”人是命名者,代万物表达了其精神存在,也因此超乎于自然万物之上。

(4)语言的层级与翻译

语言存在分为三个层次:上帝的语言、人的语言和物的语言。“太初有道(Word),道与上帝同在。”(《圣经·约翰福音》第1章第1节)“道”即上帝的语言,上帝以之创造万物。它是所有语言的起点,也是所有语言梦寐欲求的终点,它代表着最初的整一与和谐。而上帝的语言表现为万物的精神就成了物的语言。物的语言传达自身,又因为语词的缺乏而无法实现传达的圆满。介于二者之间的是人的语言,“上帝在人身上安置了语言”“又不希望人受制于语言”。人的语言中包含语词,并具有命名的权利,万物通过上帝的语词创造而存在,又通过人的语词命名而被认识。人的语言对万物的传达,依赖于万物自身的精神传达,属于一种翻译行为:将“万物的语言翻译成人的语言”。这种翻译,“不仅仅是将无声翻译成有声”,“还是将无名翻译成有名”,是将“不完善的语言翻译成更完善的语言”。这种翻译,被上帝的创造行为担保,富有认知性,语言由此成为知识的最高模式。

总结本雅明的语言本质论,正如以哈曼(Hamann)、莫德勒(Mauthner)和洪堡特(Humboldt)、马拉美(Mallarm)等为代表的德、法浪漫主义者所认为的(事实上本雅明也对他们进行过深入的研究),语言并非信息传递工具或指意的符号,它是万物存在的精神传达,是知识存在的最高模式;又如文艺复兴后已经盛行的语言起源的“亚当理论”(基于卡巴拉教义)所认同的那样,万物皆有语言,而原初的语言与创世相关,人的语言参与创世之后的万物命名,介于上帝的语言与物的语言之间。而上帝的语言,代表着语言最初的圆满,也是人类语言最终要臻之境。

本雅明曾说:“我的思想和神学的关系,就如同吸墨纸和墨水的关系,我的思想饱蘸神学,倘若抽掉墨水,吸墨纸上将荡然无存。”本雅明的语言本体论,也深富宗教神学的影子,而他对人类语言万象的认识,也是基于相似的宗教观念。

2.语言的堕落

在本雅明看来,在伊甸园时期,人类语言是最完善的语言。然而不幸的是,人类被逐出天堂,坠入历史。人类堕落的过程,在理性主义看来,是人类真正成熟的开始,但在本雅明看来,却是原初和谐的碎裂和语言的堕落。

人类的堕落,首先表现为善恶的二元对立。在本雅明看来,上帝创世之后的世界是一切皆善,并享有上帝祝福的世界。然而,智慧之果传递善、恶之知识,从而导致了以善恶的二元对立为原型的思维模式。善恶判断破坏了太初的和谐,赋予语词以判断和抽象之维,并否定了人类语言的命名功能:“善恶之知识否弃了名称”,或者说,“名称不再是完整无缺的”。所有这一切,标志着人类语言由“伊甸园语言”向“人类语词”(human word)的堕落。

语言的堕落,包含三个方面的含义:第一,语言沦为工具和符号;第二,语言失去了命名的直接性;第三,语言的抽象化。在原初的语言体系中,人类语言作为命名语言而存在,直接接受物的语言传达,反映事物的精神存在。而堕落之后的语言,不再作为纯粹的命名语言而存在,它与事物的直接联系由此被割断。所谓语言的工具论和符号化,即指语言不再被认为是事物精神存在的表达,而必须传达一些外在于事物自身的内容,成为表达的工具和指意的符号。这是“语言精神的真正堕落”。与此相关,走出了纯粹命名语言的人类语词,否弃了事物在传达自身时的直接性,从而坠入了一切表达都只能是间接表达的深渊,命名的直接性由此受到破坏。而语言的抽象之维,是基于“善”“恶”的无名及不可命名性。名,提供具象之物植根的土壤,而语言的抽象性则根植于判断性语词。堕落中,人类抛弃了具体之物(即“名”)传达的直接性,而抽象之物传达的直接性却由此产生。

语言的堕落,导致语言本质的迷失,标志着人与万物间和谐关系的终结,并最终带来语言的多元性和混乱。根据卡巴拉神学的解释,就如同打碎了一个完整的器皿,呈现碎片化、瞬间性和偶然性。器皿的修补,是对原初语言的追寻,是对原罪的“救赎”。

三、语言哲学架构中的翻译问题

本雅明非常重视翻译的作用。在《论原初语言与人的语言》一文中他曾说:“要在语言理论的最深层次探究翻译的概念,因为它的力量太过深远、强大。”而本雅明也曾在著述之余倾力于翻译。他译过波德莱尔的《巴黎风景》和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合译),后者更为他赢得了诸如“最优秀的法语专家之一”和“德语文体家”等赞誉。本雅明的翻译观,集中体现在《译者的任务》一文中,文章对可译性、翻译的目的、译语与原语的关系、译者的职责、意译与直译等一般翻译问题的探讨,立足于作者的语言观,体现为对语言问题思考的延续,在本质上与作者的语言观一脉相承。

1.翻译的非工具性

本雅明一直反对将语言作为工具。翻译作为语际间语义的转换方式,原本也具有工具的性质。但在本雅明看来,这样的理解与翻译的本质相去甚远。

首先,语言并非以信息传达作为本质功能。既如此,翻译又怎么会以信息传达作为目的呢?且不说并非所有的原文都是为了传达信息而作,即便是为了传达信息,信息如何传达,语言又呈现了何种形式,这些可能是语言之为语言的更重要的方面。何况本雅明的翻译论,实质上一种文学翻译观。在本雅明看来,在文学翻译中,信息是最微不足道的,而文学本身难以言传的部分,那玄妙深奥的“诗意”境界,才是作品的魅力之源,也才是真正的译家所要倾注心力的。

其次,从读者角度来说,翻译也并非为读者服务。事实上,任何艺术作品都无法以受众为出发点:诗非为读者、画非为观者,曲非为听者。受众是谁?谁可代表受众?理想的受众如何确定? 如果这些问题均无法得到满意的回答,则艺术的受众本就充满诸多难以确定的因素。基于此,任何以读者为目的的创作都未必真正经得住历史的检验。而对于翻译而言,情况更为复杂。作为产生于原著余生之中的艺术形式,如果翻译是为读者服务,是不是首先要求译著也得为读者服务才行呢?

总之,在本雅明看来,翻译并非服务性的,对原文信息如此、对译文读者如此,甚至对原著整体和语言间的交流亦是如此。传统译论中的翻译目的论,在本雅明看来,掉进了语言实用主义的窠臼,毫无意义。翻译之所以存在,实际关乎语言本体,以之为出发点,亦以之为旨归。

2.翻译关涉语言本体

一般翻译理论认为,翻译产生于不同语族之间相互交流的现实需要。但在本雅明看来,翻译的存在,是语言本体的内在要求。

原初语言是一个大而宏阔的概念,包含物的语言、人的语言和上帝的语言三个层级。物的语言显露自身的精神存在,却无法言说,必须被翻译成人的语言,才具备表达之实;人的语言具有命名的功能,却不具备上帝语言的创造能力。本雅明认为,语言层级之间存在上传下达的需要,故而“所有较高一级的语言都是对较低一级的语言的翻译”。也就是说,翻译产生于物、人、神各不相同的精神存在之间相互表达、沟通和补充的需要。

人类的堕落,带来语言的堕落,人类语言失去原初的纯粹,失去对物的观照和对神的敬畏。语言不再直接表现为事物的精神存在,从而导致对物的存在的不同理解,造成语言的多元性。多元存在的人类语言,彼此之间存在互相补充的必要,以形成对意指的完全知识。而以不同的表意方式指向相同的意指的人类语言,在形而上的层级,体现为恒一的纯语言。翻译的存在,一方面基于表现“不同语言之间的至关重要的互补关系”的需要,另一方面则是展露纯语言的需要。

3.翻译作为纯语言的显露

本雅明关于翻译的诸多观点,实际上都以“纯语言”为依托。所谓纯语言,即“真理的语言(the language of truth)”。它类似一个毫无内部压力的容器,是所有思想都试图达到的真理。纯语言产生于对诸现实语言的整合(integrating many tongues into one true language),在它之中现实语言实现意指方式上的互补、协调和共存,但纯语言本身则不再指示或表达任何事物。它是一种创造性的语言,是语言的最高形式,是语言的本质。可以说,本雅明笔下的纯语言,源自人类原初的语言,又跨越历史和时空,潜隐在诸种语言之后。

在若干现实语言及其纷杂的使用背后,纯语言的内核支离而隐蔽。翻译作为对语言最细微的观察、肢解和异位重构,是显示纯语言碎片的唯一方式。翻译揭示了语言之间的亲缘关系,揭示了语言彼此之间在总体意图上的互补,使纯语言得以露出端倪。而译者的任务即是在译语中释放出在另一种语言符咒之下的纯语言,通过对束缚了纯语言的著作的重新创作,解放纯语言。

人类的原罪在语言上表现为原初语言的碎裂,就如通打碎了卡巴拉神话中的“完整器皿”,使语言和存在都呈现碎片化。翻译对纯语言的重构,类似于从语言出发的救赎行为,体现为对纯语言碎片的查找和黏合。破碎的器皿是无法彻底还原的,人类或许永远也无法重新获得纯语言。但通过翻译,人类可以窥见纯语言的碎片,从而找到黏合破碎的器皿的途径,窥见纯语言的原貌,最终将之应用于现代性的救赎。

四、结语

从人类历史的最初,语言就不仅囿于日常交流或艺术表达的层面。语言关乎存在,而尤其关乎人类的精神的存在。在本雅明的哲学体系之中,无论是对原初语言的回溯、对语言堕落的惋惜还是对翻译本质的重新阐释,都产生了深远影响。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说,语言并非本雅明语言哲学的终极指向,他将语言纳入人类发展的宏观架构,将之作为现代文明的一个侧面。透过语言,本雅明思考的是人类文明的路径、实用主义的蔓延和现代性的危机。从这个意义上,他深具神学色彩的阐述,将给我们更多的启示。

①转引自程朝翔:《理论之后,哲学登场——西方文学理论发展新趋势》,见《外国文学评论》2014年第4期,第222页。

②本雅明:《本雅明:作品与画像》,孙冰编,文汇出版社1999年版,第190页。

③鲁道夫·盖希:《土星视角与差异问题:对瓦尔特·本雅明的语言论的思考》,见郭军、曹雷雨编著:《论瓦尔特本雅明:现代性、寓言和语言的种子》,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页。

④周晔:《本雅明翻译思想研究》,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

⑤郭军:《序言:本雅明的关怀》,见郭军、曹雷雨编著:《论瓦尔特本雅明:现代性、寓言和语言的种子》,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页。

⑥毛姆·布罗德森:《本雅明传》,国容等译,敦煌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208页。

⑦本雅明:《论原初语言与人的语言》,见《写作与救赎——本雅明文选》,李茂增、苏仲乐译,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3—19页。文中其他引文若无特别标识均引自此文。

⑧Benjamin,Walter.

The Arcades Project

[M].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8:471.⑨Benjamin,Walter.

Reflections

[M].Trans.Edmund Jeohcott.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Inc.,1978:323.

⑩本雅明:《启迪》,张旭东、王斑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8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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