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鲁迅对陈国凯创作的影响
2019-07-13贺江深圳职业技术学院深圳文学研究中心广东深圳518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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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对中国作家的影响是巨大的,也是持久的。孙郁认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变来变去,在深层的形态里,鲁迅的遗响似乎从未中断过。”陈国凯也深受鲁迅的影响。陈国凯(1938—2014)是伤痕文学的代表性作家之一,自1958年发表《五叔和五婶》登上文坛后,曾发表了《部长下棋》《代价》《好人阿通》《大风起兮》等多部脍炙人口的小说,是广东省文艺终身成就奖获得者,有《陈国凯文集》(十卷本)存世。尽管陈国凯并没有在文章中直接谈到鲁迅对其文学创作的影响,也没有专门谈过曾读过鲁迅的哪些作品。但鲁迅对他的影响是不容置疑的,也是不可忽视的。本文试图厘清鲁迅对陈国凯创作的影响。
一、陈国凯作品中的“鲁迅”
陈国凯在作品中第一次直接提到鲁迅名字的是《闲言碎语》一文,收在1988年出版的《蓦然回首》一书中。陈国凯在该文中谈到文学史上的一种奇特的现象,“大作家往往是在一个国家和地区成群地出现,而不是零星落索的一个、两个”。接着,他举出了好多例证,除了谈到法国文坛在19世纪上半叶形成的作家群,俄国19世纪的作家群之外,也谈到了中国的作家群:“我国‘五四’前后也产生了一批文坛巨子:鲁迅、郭沫若、茅盾、郁达夫、老舍、巴金……如群山鼎立,他们的辉煌劳动,开创了中国新文学的历史。”在随后论及作家的地位时,陈国凯反对把鲁迅神化,而是要复原一个活生生的鲁迅,“神化鲁迅先生,是中国封建文化根深蒂固的产物,也是对鲁迅精神的背叛”。
陈国凯写过不少的创作谈,但从没有直接谈到曾读过鲁迅的什么文章,但如果我们对其作品进行“知识考古”,就会发现鲁迅的影响是一个持续的存在。
《我应该怎么办?》是陈国凯1979年创作的一部小说,发表在《作品》上,获得当年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小说描写了一个叫薛子君的工厂技术员“失去”了丈夫,独自抚养着孩子,在和工人刘亦民结婚后,逐渐抚平了心灵的创伤。后来,她的前夫却从监狱里出来了,并没有死去。面对两个丈夫,薛子君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了。她不禁发问:“天啊!我应该怎么办?”一个女人面对两个丈夫的故事,会让读者联想到莫泊桑的《归来》、许地山的《春桃》,但《我应该怎么办?》却和鲁迅的《伤逝》形成一种互文关系。《伤逝》里的女主角叫子君,《我应该怎么办?》的女主角叫薛子君,但在文中经常以“子君”出现。“子君,你了解他吗?你知道他是真心实意地爱着你吗?”当子君的姑妈(监护人)劝她不要对爱情看得太天真的时候,这和《伤逝》里叔叔对子君的态度很相似。
1982年,陈国凯写作短篇小说《成名之后》,讲述了一个女作家在发表《爱的呼喊》后,成为“知名作家”,流言开始肆意妄为,让其丈夫和母亲怀疑她是不是有了外遇,是不是要闹离婚,甚至传言已经被抓进了监狱。该小说又和鲁迅的小说集《呐喊》形成一种互文关系。小说中,女作家发表的作品被街道办副主任说成《鹅的叫喊》,“听说你写了一篇什么《叫喊》的文章,大概叫什么——唔,对了,是《鹅的叫喊》。哈哈,你们当作家的真是怪人,鹅不就是鹅吗,它叫喊什么呢?”鲁迅在《〈呐喊〉自序》里所写的在“铁屋子”里“熟睡的人们”被陈国凯发展为新时期“不学无术的家伙”了。《爱的呼喊》也讽刺了文坛上的那些情趣低下、造谣生事的“作家们”,称他们为“虫豸”,这也是鲁迅笔下经常痛斥的对象。
《成名之后》这篇小说被收入陈国凯的好几种选集里,但有两种不同的版本。如果将收在《相见时难》和《荒诞的梦》中的两个选本进行比较,会发现《相见时难》的选本中多了几句话(见下文着重号标识)。“想到这是古往今来文坛上就存在着的怪现象,我心里稍为平静了些。鲁迅先生早就鞭挞过这些虫豸们,不知为什么这些东西至今还不绝种?大概一百年之后也不会绝种!不过,让我妈这样的老太太为了谣传跑这么远路来哭女儿,实在太冤枉了。这些虫豸们折腾作者已经够了,连老太太也不放过!”引文中加着重号的地方,在《荒诞的梦》选本中,是“这类人大概今后还不会绝种”,鲁迅笔下的“虫豸”也成了陈国凯讽刺和否定的对象。
1984年,陈国凯的讽刺小说《曹雪芹开会去了》,是对鲁迅《故事新编》的“戏仿”。陈国凯让鲁迅笔下的“阿Q”出场,“阿Q负责杂务,高老头守门。贾宝玉早就不当和尚了,他从天上技工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天上作协当小车司机”。小说中关于对曹雪芹头发之考证的学术报告,又和鲁迅《风波》中关于“头发的故事”产生了“互动”。
1985年,陈国凯写作回忆性散文《与蒋子龙的神交与心交》,谈到蒋子龙的勤奋创作时,引用了鲁迅的例证。“鲁迅先生说,他的文章大都是在别人喝咖啡的时间写出来的。我想:事业上有作为者,大都是对时间悭吝之人。”同样的意思,也被陈国凯用在对朋友池雄标挤时间创作的描述上,详见《友人池雄标》一文。1987年,在《笑比哭好》中,陈国凯表达了对鲁迅的敬意,“一代文宗鲁迅先生是幽默大师,他那机警深刻的幽默可以使人的心灵在笑声中震惊”。1990年,针对文坛中出现的靠骂人而出名的怪现象,陈国凯列举了具体的例证,“骂一般人已不显得骁勇了,骂的级别越来越高,骂茅盾,骂鲁迅……把文学大师的名著《子夜》贬得一文不值,是失败的创作经验,主题先行的产物,甚至把水泼到一代文坛宗师鲁迅的头上,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在1990年写的文章《走访安娜》中,陈国凯也记叙了意大利人对鲁迅的态度。“在意大利文人圈中,知道鲁迅的人是比较多的。安娜很喜欢鲁迅,言谈中,她对鲁迅有很高的评价,说鲁迅是伟大的作家。她翻译过几本鲁迅的书,她给我们看了她翻译的《野草》。”而在《一次国际文学奖》中,陈国凯则对意大利人对中国文学不了解的现状表达了不满,“据我所知,意大利人对中国文学实在知之甚少。在他们心目中,中国最著名的作家不是曹雪芹、鲁迅,而是老子、孔子、庄子。最著名的小说不是《红楼梦》而是《金瓶梅》,其余则可想而知了”。陈国凯把鲁迅和曹雪芹并列,可见其对鲁迅的推崇。在《作家们》一文中,陈国凯也描写了波兰作家对中国当代作家的所知甚少。“鲁迅的名字他们是知道的,不过,知道孔子名字的人比知道鲁迅的人多,至于中国当代一些作家,他们就很难说出个子丑寅卯。”
1994年,广东作协创研室编写了《广东作家论》一书,陈国凯在《献辞》中大力呼唤文学的正气,反对文坛上的庸俗作风和市侩主义。陈国凯希望能用鲁迅的文学精神引领广东作家们前进。“鲁迅的文学精神应该写在广东文学节的旗帜上,写在广东作家们的心坎里。”在讲到中国女性的问题时,陈国凯说:“我曾经想起鲁迅先生的话:‘中国女人的母性多于妻性。’”
二、陈国凯与“国民性评判”
“国民性”是中国现代性话语的一个重要话题,也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重要母题,但这却是一个外来词,是英语National character的日译。日本明治维新后,国内掀起了关于“国民性”的讨论,当时留日学者严复、梁启超等学者将这一术语从日本介绍进来。严复于1985年3月在天津《直报》发表《原强》一文,指出中国“民智已下矣,民德已衰矣,民力已困矣》”,希望中国的变革,可以开民智、新民德。梁启超则明确提出了“国民性”概念。他从1898年开始,连续发表了《新民说》《论中国国民之品格》《国民十大元气论》等,痛析“我中华奴隶之根性何其多”。在《积弱溯源论》中,梁启超列出了中国国民性中的种种弊病,如奴性、愚昧、为我、好伪、怯懦等等。此外,邹容的《革命军》、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等也有对“国民性”的深刻反思。
但对“国民性”书写最深、批判最烈的莫过于鲁迅。鲁迅首次使用“国民性”一词是在1908年发表的《摩罗诗力说》中,“裴伦大愤,极诋彼国民性之陋劣;前所谓世袭之奴,乃果不可猝救如是也”。之后,在1919年的《〈一个青年的梦〉译者序》中,又提到了“国民性”,“我想如果中国有战前的德意志一半强,不知国民性是怎么一种颜色”。在1925年,鲁迅在文章中有六处明确提到“国民性”,比如在《忽然想到》一文中,鲁迅说道:“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鲁迅在此揭露了国民性中的“瞒和骗”“怯弱”“懒惰”“巧滑”。在1925年4月8日,鲁迅写给许广平的信中,鲁迅也抨击了中国的国民性。“中国国民性的堕落,我觉得不是因为顾家,他们也未尝为‘家’设想。最大的病根,是眼光不远,加以‘卑怯’与‘贪婪’,但这是历久养成的,一时不容易去掉。我对于攻打这些病根的工作,倘有可为,现在还不想放手,但即使有效,也恐很迟,我自己看不见了。”
鲁迅的“国民性批判”影响最大者是其创作的一系列的小说。《狂人日记》《孔乙己》《药》《阿Q正传》《祝福》《在酒楼上》《示众》等等,都是揭露“国民劣根性”的名作。鲁迅在《呐喊》自序中,写明了自己之所以“弃医从文”,写小说的原因,“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在《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中,鲁迅也表明自己试图“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这里的“国人的魂灵”就是以阿Q为代表的“国民性弱点”。综合起来,鲁迅批判的“国民性弱点”大体可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1.瞒和骗;2.怯弱、懒惰、卑怯、贪婪、巧滑;3.要“面子”;4.奴才的根性;5.精神胜利法。
鲁迅的“国民性批判”深深影响了陈国凯的创作。在其第一部长篇小说《代价》中,陈国凯通过描写工程师徐克文一家的命运,批判了人性丑恶的一面。邱建中是小说中的“败类”,也是鲁迅笔下的“瞒和骗”的集中代表。他先是通过“欺骗”的方式取得总工程师刘士逸的好感,并通过和刘士逸的女儿刘珍妮结婚的方式,得到了一栋花园洋楼。后来,他主动“检举”(实则诬陷)刘士逸是“美国特务”,并让妻子成了“敌嫌分子”,从而顺利地和妻子离婚。他“爱上”同事徐克文的妻子余丽娜,又通过诬陷的手段,先将徐克文送进监狱,接着以要挟手段迫使余丽娜和丈夫分手,从而强娶余丽娜为妻。在工作上,他也采用“瞒和骗”的方式,但最终被人识破,身败名裂。《哨声》是陈国凯的一部短篇小说,讲述了工厂里的焊工班长张志远“捉贼”的故事。张志远一身正气,发现工厂的一大堆木料被偷走了,于是拉着丁主任等几位领导在工厂的宿舍楼动员小偷把木料还回去,一边喊,一边吹口哨,引来了很多“旁观者”,这里的旁观者如同鲁迅笔下的“无聊的看客”。虽然,有很多人知道木料是谁偷走的,却没有人出来揭发,因为偷木料的是罗副厂长的家属。这里,陈国凯也批判了“奴才的根性”。而在《三杯酒》中,陈国凯则把以刘兴为代表的“巧滑”之人刻画得入木三分。
如果将陈国凯的“国民性批判”小说和鲁迅的文字进行对比阅读,可以进一步发现陈国凯所受鲁迅之影响。《大风起兮》是陈国凯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是对深圳蛇口工业区改革开放历史的刻写。小说里有一个从香港来蛇口创业的工人叫曾国平,当他得到一笔巨额遗产后,一改之前的“卑下忍让”的脾性,变得趾高气扬起来。他在蛇口工业区投资建了一个玩具厂,为了利润强迫工人加班,把自己当成“老爷”,作威作福,还造成工厂女工的自杀。他的这副嘴脸早在鲁迅的文章《上海文艺之一瞥》中已加以批判。鲁迅说:“奴才做了主人,是绝不肯分区‘老爷’的称呼的,他的摆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还十足,还可笑。这正如上海的工人赚了几文钱,开起小小的工厂来,对付工人反而凶到绝顶一样。”
陈国凯所有的“国民性批判”的作品中,受鲁迅的《阿Q正传》影响最深。陈国凯在小说中多次提到阿Q。在论及文学作品的质量与写作对象职务高低的关系时,陈国凯认为,“写慈禧太后、写历代皇帝的作品够多了,但这些作品累加起来,其文学价值还不及一个阿Q”。在《在学习创作的道路上》,陈国凯回顾了自己的童年生活,曾经提到自己阿Q式的偷青菜和番薯。陈国凯还让阿Q出现在其小说中,在《曹雪芹开会去了》中,阿Q是负责杂务工作的。
陈国凯还续写了《阿Q正传》,即《摩登阿Q》。陈国凯在题记中说:“一看标题,就知道这是一部荒诞不经的小说,其真实性很可疑,请读者谨防上当。”但好奇的读者一定很好奇,阿Q到底怎么样了。陈国凯将《阿Q正传》的结尾——“大团圆”中阿Q的死去改了:阿Q没有被打死,后来活过来了,发了迹,娶了吴妈为妻,还当了作家,成了未庄市文联主席。阿Q的代表作《我手执钢鞭将你打》成了千古绝唱,被翻译成多国文字。摩登阿Q已经一洗过去的寒碜相,“头上假发,身上西装,还结着金利来的名牌领带,领带上夹着镀金夹子。衬衫也是名牌——鳄鱼牌”。摩登阿Q喜欢四处做报告,以“黄瓜论”来宣扬国粹,还和假洋鬼子进行了文学论战。不仅如此,阿Q还喜欢著名作家小尼姑,对其想入非非,和吴妈闹起了离婚。陈国凯其实是借“摩登阿Q”来讽刺文坛上的“假道德”,批判国人的“奴才的根性”。
三、鲁迅的影响:从“幽默”到“油滑”
陈国凯的小说好看、耐读,这和他小说中的“幽默”是分不开的。从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五叔和五婶》到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大风起兮》,“幽默”有增无减。有研究者专门分析了陈国凯和王蒙、高晓声、陆文夫的“幽默”之不同。“在王蒙那些逗人捧腹的作品里,幽默更多的是和哲理情采、雄辩俏皮结合在一块,它充溢着妙趣横生的机敏和尖刻;高晓声的幽默具有大辩若讷的特点,它表面看来诙谐笑谑,而内里却凝重厚实,这是一种溶解于生活风俗画中的乡村式幽默;陆文夫的幽默,则犀利冷峻又深刻热烈,就像一幅幅讽意极浓的漫画,使人看后不得不猛醒深思;而陈国凯的幽默,与上述几位又不尽相同。这是一种既有乡村农民的质朴通俗,又有城市工人的聪明诙谐的幽默,是融敦厚善意、轻松与沉重、嘲弄与深情于一体的纯粹岭南式幽默。”具体来说,陈国凯小说中的“幽默”还可以细化为两种类型:喜剧式的幽默、讽刺式的幽默。前者主要是和其工人题材的小说有关,后者是对各种丑恶现象的嘲讽,有“油滑”之意。
《五叔和五婶》被陈国凯称为“第一篇习作”,发表在1958年1月13日《羊城晚报》的副刊上。五叔嘲笑五婶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去报班上学。“四十的婆娘了,还死命学,学得会?骗个鬼!”五叔的嘲讽是轻快的,也是略带甜蜜的,属于老伴儿之间的拌嘴。这种“喜剧式”的幽默随着情节的发展越来越强。当五叔收到儿子寄来的信时,撒腿就往外跑,他想找人去念信,结果被五婶叫住了。“五婶拿着信,一字、一句地念给他听。五叔呆住了,听着五婶清润圆滑的声音,耳朵里老是嗡嗡地作响,心中也好像敲起了小鼓。五婶念的,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万料不到‘门口的石狮子也开口了’,心里又羞、又急、又气。”陈国凯把五叔的吃惊、欢喜、嫉妒、羞愧都写了出来,五叔最后也希望能上学认字,把“喜剧式”的幽默推向了高潮。
陈国凯善于描写工人群众,他在广州氮肥厂当了二十年的工人,特别熟悉工厂的生活,因此,写工厂的人和事也是信手拈来、得心应手。在其成名作《部长下棋》中,“我”初次见到“宣传部长”,觉得他“倒像个公共汽车上的宣传员呢”,语调轻松活泼。随着交往的深入,“我”发现部长善于在下棋中体察民情、了解民意、解决问题,又让“我”敬佩不已。于是,“我”开始放低身段,跟部长学习下棋。“我感到:部长虽然看来是个粗佬,但他每走一步棋都是那么稳重扎实,又是那么明智。”在《工厂姑娘》中,“喜剧式”的幽默随处可见。由于工作环境的恶劣,“工厂姑娘们”学会了在苦中作乐,她们笑着面对生活,面对工作中的各种不顺。为了改变工厂的恶劣条件,工厂姑娘阿香将工厂的领导们骗到污水池旁边劳动,让他们感受到污水池的糟糕环境,并最终让领导同意改革方案。“改革方案被顺利地批准了。不出阿香所料,那天厂党委书记、刚长被岗位上的粉尘酸雾呛得流着眼泪擤着鼻涕,精疲力竭。当他们到岗位休息室时,他们那狼狈相真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陈国凯“喜剧式”的幽默最终发展为“讽刺式”的幽默,并带有“油滑”色彩,这是受鲁迅影响的结果。《好人阿通》是陈国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小说,里面有鲁迅小说的影子。《好人阿通》的“题叙”交代了写这篇小说的来龙去脉,和鲁迅的《狂人日记》的开头非常相似。而《好人阿通》的第一章“阿通的命名”又可以和鲁迅的《阿Q正传》第一章中阿Q的姓氏考察类似。《阿Q正传》里的“精神胜利法”在《好人阿通》中也有描写,而阿通的所作所为又是“愚昧”的代表。在《家庭喜剧》的后记中,陈国凯决定将过去清零,从头开始。“编完此书,我想说的一句话是:从零开始。”陈国凯说这句话的时间是1981年10月,刚好和创作《好人阿通》的时间不谋而合。“《好人阿通》初稿写于1981年秋天,翌年四月间作了一次修改。”自《好人阿通》之后,陈国凯的创作题材开始扩大,由之前的主要写工厂工人生活的小说扩展为社会问题的“讽刺剧”,尤其是对文坛上的丑陋现象给予揭露,这种“讽刺性的”幽默作品集有《荒诞的梦》(1984)、《文坛志异》(1985)、《摩登阿Q》(1989)。
陈国凯的短篇小说《牙齿》是“讽刺式的幽默”的典型。文坛青年作家C请文坛巨子A老吃饭,A老吃饭时吐出一颗烂牙,丢入垃圾桶中。C作家将牙齿找出来,当成宝贝,被其妻子嘲笑,C作家却不以为然,反以为荣。在《三姨夫》中,“我”去三姨夫家,碰到三姨夫正对表弟大发脾气,“功课不好好做,几门功课不及格,却追求资产阶级那套吃、喝、玩、乐了!废物!”这让“我”对当工业局人事科长的三姨夫颇有好感,小说结尾时,“我”才知道三姨夫一直在私下里收受礼品和贿金。该小说讽刺了表里不一,“道貌岸然”的社会蛀虫。
陈国凯不仅创作了大量的“讽刺式的幽默”的作品,而且还创作了不少鲁迅式的“油滑”作品。鲁迅在《故事新编》的序言中,谈到了创作《补天》时,被专家们“可怜的阴险”所触动,于是,“当再写小说时,就无论如何,止不住有一个古衣冠的小丈夫,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出现了。这就是从认真陷入了油滑的开端。油滑是创作的大敌,我对于自己很不满”。“油滑”是“讽刺”的一种形式,而且是鲁迅独创的一种写作风格,对后世影响很大。陈国凯很显然受到了这种风格的影响,创作了《曹雪芹开会去了》《摩登阿Q》《并非笑话》等一系列的“油滑”小说。陈国凯说:“幽默和油滑往往只隔着一层纸。轻松感很容易和轻薄感混杂在一起。”“油滑”类的小说很不好写,稍不注意,可能就变得“哗众取宠”,这也是鲁迅虽然表达了对“油滑”的不满,还决定将《故事新编》结集出版的原因。打通古今人物之间的界限,将不同时期的人物放在同一故事中,“油滑式”的讽刺更具批判性和艺术感染力。
在《曹雪芹开会去了》中,李白和曹雪芹在一起喝酒,贾宝玉是曹雪芹的私人司机,晴雯搞了点体制改革,成立了大观园农工商联合公司,林黛玉在作家协会当秘书,鲁智深当了出租汽车公司的汽车队长。而这一切都是陈国凯用来讽刺“混乱的当代文坛现状”。《摩登阿Q》和《并非笑话》也是讽刺“乌七八糟”的当代文坛。陈国凯在《并非笑话》里,还让“陈国凯”现身,借司徒秀英之口,说“陈国凯”去海南岛炒卖汽车被抓起来了。陈国凯在小说的备注里将自己进行了介绍:“陈国凯,男,厨师。对烹调艺术颇有研究,曾研究中西合璧的‘土豆和稀泥’等菜肴,因不和国情而造成亏损。……——引自最新出版的《中国烹调厨艺手册》。”陈国凯借此机会,讽刺了文坛上无处不在的“流言蜚语”。
陈国凯深受鲁迅的影响,其“国民性批判”的小说主题,以及“幽默”的写作风格都有鲁迅文章的影子。但,我们又不能夸大鲁迅对陈国凯的影响。郭小东曾经在《陈国凯论》认为,“陈国凯的幽默,没有鲁迅那种贯染古今血泪,在极度激愤与压榨之中变换为曲笔的锋利、尖刻与挖苦。他是多情的宽怀的带着村镇知识分子的善良文弱,一个温情主义者的幽默”。陈国凯的幽默自有其独特之处,当然,其创作也有独特之处,除了“国民性批判”的作品,陈国凯还创作了相当数量的讴歌新社会、新生活的作品,其创作早期对工厂工人生活的刻画,表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作为国家主人翁之一的“工人阶级”对新生活的热爱和欢喜。之后,陈国凯写了一系列“伤痕文学”,对国家的前途充满着肯定和期望,而其长篇小说《大风起兮》是国内第一部反映蛇口工业区改革的长篇小说,表现了创业者的步履维艰,也弘扬了中国人的锐意进取精神。
纵观陈国凯的创作,其写作记录了共和国的发展历程,歌颂了新时代工人阶级忘我工作的精神,也批判了改革开放以来社会上的“瞒和骗”、文坛上的“无聊吹捧”和无处不在的“流言蜚语”,呼唤真正的“改革开放”。陈国凯的批判精神和担当意识曾是广东文坛的“一面旗帜”,也成为广东文学的一种“独特的存在”。
①孙郁:《当代文学与鲁迅传统——作于鲁迅逝世六十周年》,《当代作家评论》1996年第5期,第25页。
②③陈国凯:《蓦然回首》,江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81页,第84页。
④⑤⑥陈国凯:《荒诞的梦》,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159页,第31页,第31页。
⑦陈国凯:《相见时难》,选自《当代作家自选书斋》,华夏出版社1996年版,第79页。
⑧陈国凯:《陈国凯》,选自《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51—52页。
⑨⑪陈国凯:《陈国凯精品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525—526页,第579页。
⑩⑮陈国凯:《陈国凯文集·卷10》,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95页,第328页。
⑫⑬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3页,第439页。
⑭陈国凯:《蓦然回首》,江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73页。
⑯⑱陈国凯:《陈国凯文集·卷1》,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页,第533页。
⑰陈国凯:《陈国凯文集·卷5》,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9页。
⑲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53页。
⑳陈国凯:《西西里女郎》,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233页。
㉑陈国凯:《陈国凯文集·卷7》,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09页。
㉒广东作协创研室编:《广东作家论》,花城出版社1994年版,第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