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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拈花惹草的登徒子

2019-07-12欧南

歌剧 2019年5期
关键词:唐璜费加罗维也纳

欧南

唐璜的故事源于中世纪的西班牙传说。其原型是出自西班牙著名的古城塞维利亚显赫的贵族家庭——特诺里奥家族的浪荡公子堂·胡安,他不但勾引了城中修道院骑士团长的女儿,且在事件败露之后残忍地杀死了骑士团长。由于堂·胡安家族势力很大,修道院的修士奈何他不得,便设计将堂·胡安引诱到圣弗朗西斯科修道院墓地,就在堂·胡安又恣意侮辱骑士团长的石像时,石像突然复活了,把罪孽深重、不知悔改的堂·胡安拉进了地狱。当然,这只是一个传说,估计是那些修士们在替骑士团长报仇后,故意编了这样一个故事来掩盖事情的真相。但不管怎么说,唐璜的故事便从此流传开来。

唐璜的故事第一次在戏剧中出现,还得追溯到公元1625年。当时的西班牙剧作家蒂尔索·德·莫利纳(Tirso de Molina,1584-1648)来到了塞维利亚,在他知道了堂·胡安的故事后,写了剧作《塞维利亚的骗子》。在他的作品中,唐璜被描写一个好色的、到处勾引良家妇女、无恶不作的无赖形象。该剧在上演后,迅速在欧洲传播,从此唐璜的形象就被确定了下来,出现了很多以唐璜为原型的作品,其中最为著名的如莫里哀的话剧《唐璜》、法国作家梅里美及诗人普希金的小说、英国诗人拜伦的叙事长诗和莫扎特著名的喜歌剧《唐乔瓦尼》(又名《唐璜》)。

大致看来,在艺术作品中出现的唐璜,有着两种完全不同的解读,一种是莫利纳为代表的谴责派,他们代表着绝大部分人所认同的世俗的道德观念,而将唐璜永久地打入地狱,这类观点的作品也包括了莫扎特的歌剧《唐乔瓦尼》;还有一种是介乎宽容和叛逆性反抗之间的唐璜形象。前者的代表是梅里美的小说《炼狱里的灵魂》,他笔下的唐璜在忏悔后得到了宽恕和拯救,后者就是拜伦的诗剧《唐璜》,他将唐璜描写成一个反抗虚伪的社会道德的、翩翩多情公子的形象,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恶棍和无赖。在这里拜伦实际上是将唐璜自我化了,在19世纪浪漫主义的世界观里,唐璜的形象无疑转变成了反抗世俗虚伪道德观念的武器。这与梅里美小说中宽容的寓意如出一辙。

说起莫扎特的歌剧,不能不提他的歌剧脚本作者达·蓬特(Lorenzo da Ponte,1749-1838)。這个天才的意大利浪荡子不但和莫扎特合作写出了《费加罗的婚礼》《女人心》和《唐乔瓦尼》等举世闻名的歌剧,另外和萨列里(Antonio salieri,1750-1825)等歌剧作曲家都有广泛的合作。达·蓬特是当时维也纳官方的剧场诗人,也是维也纳最好的词作者,这源于他的那种狡黠乐天的冒险家性格,这种性格往往能在世俗中找到合适的位置。达·蓬特一生写作剧本无数,但只有莫扎特才能使他名垂青史。

达·蓬特于1749年出生于意大利的威尼斯,信仰天主教,这在他身上烙下了教会教育的痕迹,也为他以后选择教士的职业打下了基础。不过,达·蓬特天生是个拈花惹草的浪荡子,教士的身份不过是一件漂亮的外衣。在德雷斯顿期间,他曾勾引过房东的女儿,其行径和唐璜一般无二。为了怕事情败露而惹下大祸。达·蓬特只能出走维也纳。凭着自己巧舌如簧的辩才和诗人玛佐拉的推荐信,这个意大利的浪子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宫廷剧场诗人位置。千万不要以为达·蓬特只是个凭口才混饭吃的庸碌之人,和意大利另一个以无数艳遇出名的冒险家卡萨诺瓦(Giacomo Girolamo Casanova,1725-1798)一样,他们两人是“一个鼻孔出气”的朋友。据说,卡萨诺瓦也曾经参与了《唐乔瓦尼》剧本的写作,并贬低了达-蓬特的剧作,可惜,结果没有成功,但现在剧中第二幕的一场有传言就是用了卡萨诺瓦的设计。18世纪的欧洲还不曾像后期那样浪漫严谨,游戏精神仍然充斥着那个年代,而充满了世俗的巧智和辩才的达·蓬特之所以现在还被人津津乐道,其原因就因为他遇到了举世无双的莫扎特。

达·蓬特后来由于劣迹斑斑,在欧洲无法继续混下去,便来到了美国,又成为当地社交界的明星,不但做过哥伦比亚大学第一位意大利语教授,还从事农场经营等营生。虽然达·蓬特的生活也充满了艰难困苦,但都能化险为夷,不像他的朋友卡萨诺瓦早年不凡的经历最终化为凄凉的晚景,潦倒地死去。达-蓬特活了89岁,死后的声望虽也不及卡萨诺瓦,但他们充满戏剧性的冒险生涯,曾经给浪漫主义艺术家带来了极大的幻想。

如果说时势造英雄的话。一个天才也必须遇到另一个和他有着同样秉性、同样趣味的人物才能擦出火花。凭莫扎特这种声称过“我是一个庸俗的人,但我的音乐不是”的顽童,如果找一个恂恂长者与之合作,必然沉闷不堪。歌剧史上曾有很多天作之合的合作,比如和多尼采蒂、贝利尼等合作的费利切·罗马尼,和威尔第合作的皮亚韦、博伊托,以及和理查·施特劳斯合作的霍夫曼斯塔尔等等。这种气味相投的合作,常常能使作曲家灵感爆发。而达·蓬特与莫扎特正是这样的一对合作伙伴。达·蓬特本来是个享乐主义者,而不是个理想主义者,鄙睨世俗的繁文缛节。这种天生的法尔斯塔夫性格式的人物,对于贝多芬、瓦格纳来说或许会不屑一顾,他们两人曾经都谴责过莫扎特的歌剧《女人心》庸俗无聊,而《女人心》的脚本恰恰就是这位达·蓬特的杰作。

性格上的差异会导致艺术趣味的迥然不同。意大利人天性当中的世俗情趣正好谋合了达·蓬特的不羁之心。据说,他在写《唐乔瓦尼》的脚本之时,同时还在写另外两个剧本,而身边陪伴他的是一个16岁的塞维利亚小美人。这种被我们所羡慕的“红袖添香夜伴读”的艳福,也只有达-蓬特这种浪荡子堪为自豪。或许是处于一种极其轻松的写作状态,《唐乔瓦尼》的脚本写得幽默风趣,对世俗的享乐极尽描摹之能事,其笔触之夸张,甚至可以让我们能感觉到莫扎特在谱曲时的那种兴奋——而《唐乔瓦尼》的序曲正是在首演前一天,莫扎特在和妻子嘻嘻哈哈的谈笑声中一挥而就的。

很多人都认为莫扎特的音乐是天国的旋律,仿佛有着不容亵渎的神圣。其实,这种认知都是错觉。莫扎特是非常世俗的作曲家,贝多芬曾经认为莫扎特把这么好的音乐用在了“浪荡子”唐乔瓦尼身上是一种浪费。但莫扎特就是这么一个人,在他的音乐中,隐含着普遍的市民的生活情趣,他的欢乐是那么单纯,也没有撕心裂肺的极端痛苦。正如罗曼·罗兰评论莫扎特时曾表示,“在莫扎特的音乐中有着一定的肉欲的成分。他虽不如格鲁克或者贝多芬有激情,但比他们色情。他不是一位德国的理想主义者,而是来自介乎威尼斯和维也纳之间的奥地利的萨尔茨堡,所以他的天性中应该有意大利的东西。”莫扎特是音乐世界的孩子,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唐乔瓦尼性格的化身。

在达·蓬特执笔的三部歌剧中,我们可以发现那种来自维也纳底层市民的欢乐情趣。《费加罗的婚礼》是一出轻快的闹剧,它并没有多少谴责贵族的地方。虽然莫扎特认同费加罗的那段著名的独白:“伯爵大人,因为您是位贵族,所以就认为自己是个天才......撇开这些不说,您不过是个平庸之人。”但这种认同并没有仇视的心理。在莫扎特的天性中,我们很少发现有多少仇十艮的地方,他充其量只是开个恶意的玩笑,调笑一番。而正是因为这种调笑缺少严肃的成分,才不会迎来贵族的敌视,将其打入冷宫。《女人心》更是一部近乎庸俗的闹剧,除了莫扎特,我相信没有几个严肃的作曲家会喜欢这个体裁,但恰恰也只有莫扎特能化腐朽为神奇,用一大堆优美的咏叹调将其打造成一部华丽的歌剧。

17至18世纪可以说是歌剧艺术狂热的年代,也是歌剧艺术形成、发展的年代,莫里哀曾经界定喜歌剧是为了娱乐集市中的平民大众。到了18世纪后期,喜歌剧虽然渐渐开始风靡,但并没有真正取代正歌剧。事实上当时的作曲家如格鲁克、莫扎特等还在用正歌剧的形式进行创作,只是莫扎特的性格非常适合这种意大利风格的喜歌剧,连瓦格纳都不得不承认,在喜歌剧方面,莫扎特比意大利作曲家写得更为出色。

莫扎特在12岁的时候写下的歌剧《装痴作傻》(La Finta semplice),结果出于嫉妒,很多人都反对上演这部歌剧,包括当时德国歌剧的巨擘格鲁克。而奥地利皇后玛利亚·特蕾莎曾经写信给儿子费迪南大公,让他不要花钱去请一位“像乞丐一样到处求乞的、无用的作曲家”。这种天才和现实之间强烈的反差深深地刺激了莫扎特,日积月累的羞辱和命运的不公,以至于他最终于1781年愤而离开萨尔茨堡,去往维也纳成为一个自由的作曲家。

莫扎特一系列伟大的歌剧几乎都是在维也纳创作的,《后宫诱逃》《费加罗的婚礼》《女人心》《唐乔瓦尼》《魔笛》等。在维也纳最自由的十年创作生涯中,莫扎特写出了远比意大利本土作曲家更出色的喜歌剧。

1786年,莫扎特的歌剧《费加罗的婚礼》在维也纳上演,引起轰动。其间虽然受到了萨列里等的嫉妒和阻挠,但最终由于皇帝的默许而如期上演,大受欢迎。同年年底,《费加罗的婚礼》在布拉格公演,其轰动效应比起维也纳有过之而无不及。关于布拉格成功的盛况,我们可以从当时莫扎特寄给父亲利奥波德的信中知道:“此地人一谈起来就是《费加罗的婚礼》,一开口唱起来,或是吹起口哨来,也是《费加罗的婚礼》中的曲子。再没有别的戏像它这样吸引人了。没有,只有《费加罗的婚礼》!对我来说,这真是无上的荣耀!”由于这部歌剧巨大的成功,莫扎特受邀请亲临布拉格,那种狂热的场面抹去了他的作品在维也纳上演时候遇到的种种不快,布拉格的观众比维也纳的更热情。或许正是那种狂热的波希米亚式的激情,点燃了莫扎特——他们比维也纳的市民更懂得释放自己的欢乐。而在维也纳,不过也就是仅仅两年,人们已经开始遗忘了《费加罗的婚礼》,维也纳虽然是欧洲首屈一指的音乐名城,但维也纳人喜新厌旧的个性,就连贝多芬也曾经大加抱怨。

在布拉格,借助演出成功的春风,莫扎特接受了意大利剧院经理邦迪尼的請求,再写一部歌剧,这就是《唐乔瓦尼》。这部歌剧从达·蓬特编写剧本到首演,仅仅花了8个月的时间,在1787年10月29日,首演于布拉格剧院,并由莫扎特亲自指挥,同样受到了巨大的欢迎。至今,在布拉格剧院还保留了一块铜牌标明:

当年莫扎特正是在此地弹奏羽管键琴并指挥了《唐乔瓦尼》的首演。

《唐乔瓦尼》在本质上属于轻松愉悦的喜剧,虽然歌剧最终以唐乔瓦尼下了地狱这种程式化的结局终结,但剧情仍然充斥着取乐和游戏的精神。首先,达·蓬特并不是一个严肃的道德批判者,他试图给人传达的是世俗生活之余的享乐精神,包括莫扎特自己也极其反感哕唆的说教,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哪怕他的结局是地狱,但这和欢乐无关。柴可夫斯基曾经在评论《唐乔瓦尼》时说:“他(莫扎特)的歌剧,特别是《唐乔瓦尼》,充满了高度的美,具有大量戏剧真实性的因素;他的曲调异常优美,和声配置特别丰富多彩而饶有兴味。……除他以外,还没有一位作曲家创造过如此十分可信的、构想如此深刻真切的音乐典型。”

《唐乔瓦尼》是莫扎特最优秀的歌剧,这并不是因为他使唐乔瓦尼这个角色具有某种批判的意义,而是赋予了剧中的人物以戏剧的灵魂。莫扎特的作品最杰出的地方,是他很少具有强烈的、观念的偏向性。如果和后世的作曲家相比,莫扎特的音乐(歌剧)更多的是反映生活的实在;而不是思索生活、干预生活。《唐乔瓦尼》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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