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描之我说

束新水

线描也称白描,是绘画的一种表现形式,也是人类最早表达自我所见、所想的最朴素的一种手段,在中西方早期画洞穴中都能看到由线描绘的各种动物、生活工具、建筑等与他们生活栖息相关景物，线的表达质朴生动。人类早期所有绘画形式基本上都是在轮廓线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东西方古代人最初的艺术形式也都是选择了线的手段，但是随着绘画的发展和各自不同的哲学思想的影响，最终对线的表达产生了不同的方式和理解。西方绘画最初以模拟客观对象为准则，用线表达物体轮廓的准确，13世纪乔托、马萨乔等奠定西方绘画基础，开始注重形的起伏凹凸，这时的线条逐渐沦为绘画的扈从。在西方绘画中诚然也有很多大师善于线的运用， 15世纪下半叶至16世纪德国的丢勒、意大利的达·芬奇、19世纪法国的安格尔等西方画家为了使绘画更具有客观真实观感，在艺术实践中逐渐找到了渲染的方法，他们在线的旁边加一点过度的层次，以造成凸起的感觉，这也称为素描。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大师米开朗琪罗曾指出：“素描是绘画、雕刻、建筑的最高点，素描是所有绘画种类的渊源和灵魂，是一切科学的根本。”这时西方的绘画更加注重科学，他们总结出科学的绘画三透视法：即空气透视、光线透视、焦点透视三法，这一科学的绘画方法使得所绘之物更加贴近真实，从此线在西方绘画中基本消失。

我国隋唐时代就有了凹凸法，此种方法并没有否定线的作用，而是在此基础上使之有更多的变化，这是一种线面结合，以线为主的方法。虽然西方画家在长期绘画实践过程中以块面和明暗法代替以纯线描的方法来描绘世界，但中国画家们却在长期绘画实践过程中更加完善和丰富了线描语言的独立表现力，它不仅能表现和描绘表现出物体轮廓还能表现出物体的体积感和质感，由于毛笔这种特殊的表现工具的使用和书法用笔的介入，使得线不仅具有表现物象的功能，还具有线本身的美感。线描的语言其不断丰富发展的过程,也是东西方历代画家共同创造和贡献的结果，这一过程包含语言形态及语言内涵的丰富,其间中国毛笔的运用,对线描的贡献最大。尽管中西绘画中都使用线条,但其原始出发点与美学观念是有着本质不同的。用线造型、以线立骨是中国绘画技法中有着特殊意义的因素,这与西方艺术理论中着重运用写实主义的方法对线进行形式美的分析和运用是截然不同的。追求光感、空间感、真实感是西方绘画普遍的规律,因而西方绘画通常具有一种接近自然逼真性的品质。中国绘画的境界则全然不同，中国画以线条为主要的造型手段。线作为一种绘画形式在历代文人和画家的运用中已经具有了独立的审美价值。在具体描绘物象的过程中,它既可以是物象与物象的边界即轮廓线 ,又具有独立审美价值,“一画(线)之法而立，万物著矣”(石涛语)，线成为中国画最基本的造型手段，主要表现在：一，线条自身所具有的美感及其抽象性，线条所具有的丰富的表现性，使历代中外画家痴迷留恋、乐此不疲，并由此衍生出很多有关线条运用的表现手法。如：十八描；二，中国画的线条最简练、概括的却又具有极其丰富的表现力，这也使得中国画达到更纯净、更本质表现客观外界。中国历代名家的绘画艺术,无不以各种线条作为其绘画的根本。

线之最初的强大表现力在中国又历经数千年文化的浸染，线变得越来越深不可测了，这变化过程既有工具材料的因素，即毛笔的使用，宋苏东坡曾说“笔软则奇妙生焉”，同朝的米芾强调笔的“八面出锋”，也包含中国本土哲学在其间的运用。想来毛笔使线之形态有了无穷变化的可能，而注入线中的文化又是线内质丰富的关键。

原始岩画的线如何代代演化成后来线的各种形态，现在已不得而知，但有了明确文字记录以后，对于线在传统中画中的内涵变化还是能得出一些粗略的脉络。孔子入周都看周明堂感叹曰“尧舜之容，桀纣之象，名有善恶之状，以垂兴废之戒焉。”想来孔子看到的壁画同一千多年以后的唐朝阎立本所画《凌烟阁功臣图》《历代帝王图》多少有些渊源吧，虽然现在已无从猜测孔子当年在周的明堂所看到壁画的模样，但我们从敦煌及其它各朝代所存的壁画中不难看出线是历代壁画的核心语言。只是线在各朝各代的壁画中所赋予的气质却大相径庭。汉的朴拙雄浑，魏晋是风流飘逸，唐的雍容大度，宋的线形态多样，元的线是风格粗犷、气势恢宏，到了清，线渐入机巧。壁画如此，而落在纸、绢本上的线则更是形态万千，神采多样。如果说从“曹衣出水”中能窥出中国的线有西域印度的踪影，那么“吴带当风”则全然是线在中国本土自然长出的花。正是渊源多种，才有顾恺之线的行云流水，曹仲达线的“曹衣出水”，有吴道子线的“吴带当风”，还有阎立本线的大家风范，有张萱、周舫线的宫苑风范，有周文矩线的“战笔”，也有顾闳中线的绵劲，有李公麟线的典雅，还有陈老莲线的凌练，至于到了徐青藤线之疯狂、八大山人线之绝傲已把线的表达推到极致，如此等等线之各样形态，线之各样风格在中国传统绘画上的种种表现的确风采粲然，有历史的一脉相承，有国外的风格影响，有宗教的滋养，有中国传统儒家文化的熏陶，有画家的天分秉性的不同，也有中国书法的影响。本来在世界各地先民中皆有运用的线，在中国开出的花最茂结出的果最盛，这应是不争之实。当然后来有好事者，把中国浩繁多样的线总结出“十八描”来，这也未尝不可，但要仅认为线之形态就是这十八种样式就大错特错了，而要描绘心中所想眼中所看的万千世界，也断然不能仅仅只靠十八描。如果中国的十八般武艺，十八般兵器，真正解决对手的也许是锄头、也许是绳子，当然有枪更好使。十八描的境况也该如此。中国画中的线条是结构的概括，本质的东西。在表现时就一定要赋予线条各种生命，美的形态，方圆粗细、曲直动静等，十八描是对不同衣纹的十八种描法，称为十八描，它包括琴弦描，铁线描，高古游丝描，钉头鼠尾描，战笔水纹描，兰叶描、减笔描，混描等；五代及北宋山水画中的皴法也是线条，是更为复杂的线条结构，披麻皴是线条，斧劈皴是线条，刮铁皴也是线条，都是以线条为骨干的一种线条结构的不同形式，利用不同的笔法勾画出粗细、曲直、刚柔、毛涩、光润、疾缓、轻重、虚实、繁简、顺逆、偏正等不同感觉的线条，并运用这些线条的渐变，重要，排列，组合，交错，分割，辉映，对照在画面上构成了线造型的各种形式。通过这些丰富的笔墨变化，形成高度艺术性的线条美感。如：唐代阎立本《历代帝王图》《步撵图》这两幅具有历史价值的作品，虽然所画的内容和风格有点不同，但在表现手法上都使用了雄健坚实的铁线描，使画面显得刚劲有力，极富韵味。线描是中国画的经脉，是表达物象结构的骨架，是主观意识、情感的表现手段，是中国传统绘画最简练、概括的基本艺术语言，也是人格、道德和精神的体现。

中国画特别着重线条的作用，线条独立美的价值是画的骨干。中国画的线条美与它所描绘的形体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依附关系，因而获得了极大的自由，使画家可以更多地追求形体之外的东西，并赋予它更多的内涵，使线条本身变具有某种意义，有了脱离形体而单独存在的美学价值。

传统线的瑰丽之花其美不只在线之形态而在画者之心。画者之心也是时代气质时代情境的缩影，明人再有大度的心料也难画出唐人那样恢宏大度的线，当然唐人虽恢宏确也无法画出晋人的风流。一言以蔽之，能画出真性情，画出真自我，也就画出时代之魂。装腔作势，只能徒劳而已。而画出真性情真自我的线也绝非易事，其中有千山万水的阻隔，在悟、在读、在行、在思、在心里、也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