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觉的空间——情景论范式下的空间深层结构研究

伍 端（广州美术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0）

图1 瓦尔斯温泉浴场平面图

艾德里安·弗缇（Adrian Forty）在对一系列建筑关键概念的论述中，认为空间是“建筑中最纯净，最无法缩减的物质——它使建筑成为独特的产物并因此区别于其它艺术实践”（Forty, 2000: 256）。[1]而彼得·卒姆托（Peter Zumthor）设计的瓦尔斯温泉浴场无疑让人们的注意力重新回归到空间本体，令我们去审视和理解它是何以如同建筑的表皮、结构、材质那样被建构并创造出丰富独特的空间美学。换言之，空间是如何传递信息，丰富人们的体验？建筑所包裹的虚无缥缈的空间又是如何让人们产生互动或沉浸其中，并体会到其意义？在对空间本体的研究中，空间句法的创始人比尔·希利尔和朱丽安·汉森（Bill Hiller& Julienne Hanson）从建筑、社会、语言三个方面详细地论述了空间意义产生的本质是空间之间的相互关系 （Hiller & Hanson 1984, Hiller 1996）。[2]空间的意义通过空间之间的拓扑关系以一种类似自然语言的语法结构一样得以传达，人们在空间中运动的时候，通过视线感知到自身所在的位置，并以此判断其在整个系统中的关系，通过局部与整体的空间关系来理解社会模式和文化模式。除了将空间作为一个系统性的空间关联去理解空间的意义外，另外一条路径是通过研究空间的感知剖析其意义，其中有现象学中对场所的探索（海德格尔，1927, 1971）[3]，对空间知觉的分析（梅洛庞蒂，1945）[4]；电影影像对空间体验的塑造和影响（德勒茨，1983，1985）[5]；以及空间影像在建筑学领域的研究（潘茨，1997，2003，帕拉斯玛，2001，2005）。[6]毋庸置疑，人们对空间的理解包含多个层面的认知和体验，上述空间理论和方法将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刻地理解和研究建成环境中空间与人的关系。笔者认为，空间结构-感知-认知并非分离的，它们相互关联并相互依存，建筑空间正是通过这样的多样性和叙事性建构我们的知觉和认知，它与我们的感知和思维是情景一体的(embodied），而不是如二元论中所说的是再现的（representational）(伍端，2005，2008，2013）。[7]在情景论的范式下，空间不仅仅是思维的抽象产物或是物体的容器，而被认为是主体的投射和内省。那么当思维、身体和环境的界限被打破时，空间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当建筑的任务不仅仅是功能的载体、或是某种形而上意义的再现时，建筑学的审美如何成为可能？当空间的美学扩展到复杂多样的知觉、记忆、情感等层面时，我们如何去研究和描述空间？瓦尔斯温泉浴场为当代建筑学提供了一个剖析空间深层结构及其与人的空间知觉和体验的关系，通过对结构性的空间情景研究，我们可以从动觉维度（Kinesthetic Dimension）、感知维度（Sensorial Dimension）和心理维度（Mental Dimension）去图绘空间的知觉并深入理解空间的知识及其建构美学。

瓦尔斯温泉浴场是集五家酒店服务的一个疗养性质的建筑，它坐落在瑞士格劳宾登州阿尔卑斯山脉里的一个小村庄附近。早在上世纪80年代，瓦尔斯社区委员会买了一个有三栋楼的破产的酒店，然后委托建筑师卒姆托设计一个新的温泉浴场。浴场是一座取材当地石头构筑的长方体的建筑，由一个室内浴池和室外浴池以及一些石头洞穴里的辅助空间构成(图1）。建筑屋顶上的开口让天光可以投射到黑暗的室内空间中，温泉的蒸汽和声音一起形成了如洞穴般的氛围。光线、声音和温度让浴者浸没在宁静、原始和冥想的环境中。空间的美学通过人们在其中的视觉、动觉和感知的互动建构起来。温泉浴场体悟的特征根植于它空间经验的动态平衡：既神秘又清晰，既引人互动又使人浸沉其中，既宁静又充满活力……

一、可识别的迷宫 (An Intelligible Maze）

迂回的虚空，如果我们这么称呼它，是一个在充满了结实的石块之间的空间；它是一个经过设计的负空间。对石块的形状和布置也意味着对空间形状进行塑造。就瓦尔斯温泉的浴者而言，这个虚空是一个广阔的和共享的空间，供人流走动循环。这个空间的结构像一个织物，路径不断分叉并交织在一起，在里面走动意味着去探索，你就像走在森林中一样，每个人都在寻找着他们自己的路。——彼得·卒姆托[8]80

这座迷宫般的建筑包含着一系列复杂有趣的空间，人们容易迷失其中。为了创造一个清晰易懂的城市环境，建筑师都会避免设计复杂难懂的空间系统。但在某些情况下，空间却被故意设计得如同迷宫一般供人们娱乐。这在18世纪欧洲的景观和亚洲的园林设计中就不乏这类案例，人们在这样的环境中享受着迷失和游走的过程。同样，瓦尔斯温泉浴场的巨大的石块和浴池之间的空间被故意设计得生动有趣而又充满意外，浴者在其中游走、探索和彷徨。在卒姆托的设计草图上，浴池周边的区域为深色，示意这是一个主要的活动场所(图2）。这暗示了建筑师想要营造一个可读的迷宫，浴者既容易迷失在其中，又可以方便地找到出来的路径。

图2 卒姆托手稿中显示浴场中的空间活跃区域（深色），非活跃区域（浅色）

空间句法的分析也显示，卒姆托预设的主要活动区域和空间分析的结果相符 (图3）。在句法学中，可识别度指人们从视线范围可达的周围空间去识别整个空间的布局，其中包括了不可见的部分。在一个识别度高的环境中，人们可以比较容易地从自己所处的位置理解和推测整个环境的结构；反之，一个识别度低的环境（例如迷宫），人们就很容易被自身所处的空间所困扰和误导，从而做出错误的方向和定位判断。句法学里的可识别性是通过局部空间环境与总体环境的整合度之间的关系来计算的。瓦尔斯温泉浴场的可识别度偏低，说明了空间在布局上接近建筑师想要达到的效果，它既像一个迷宫，浴者容易迷失其中，但又非复杂得完全不可读。

图3 左图：空间句法视觉整合度分析显示空间的活跃度与卒姆托的设计构想吻合，活跃空间（深色），非活跃区域（浅色）；右图：空间整合度值为0.4051，说明浴场的空间认知度偏低，浴者容易迷失其中，不能一下认知整个空间系统

图4 左上图：浴者夏天主要动线A；右上图：浴者冬天主要动线B；下图：全天候四季主要动线

浴者的动线随着四季的变化有所不同，特别是从中央浴池到室外浴池的那个区域，有两条主要线路：一条是陆路；另一条是从狭窄的水路直接连往室外浴池。通过现场观察可知，大多数的浴者在冬天一般不会把自己身体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从室内走出室外。他们会选择狭窄的水道，把身体浸没在暖和的温泉里，从室内一直游出去。夏天则相反，浴者们多会选择陆路。句法学的分析可以看到，路线A显示的是夏天的主要动线，而路线B显示的是冬天的主要动线。如果把这两条主动线叠加，就得出一个四季全天候的主要动线图：主动线是围绕着室内和室外浴池的一个大环线。一些小的路径基本都从大环线分叉出去，它们和环线一起构成了浴场的空间骨架（图4）。

图5 瓦尔斯温泉浴场的凸空间结构图

图6 瓦尔斯温泉浴场的拓扑结构图（J-graph），加粗线标注的路线为全天候四季浴者的主动线

从句法学的角度分析，如果我们把瓦尔斯温泉浴场的平面分解为若干个功能空间单元，将每个空间单元标上数字，相互通达的空间用线连接，就会得到一个凸空间结构图（Convex Space Map）(图5）。如果我们以浴场的入口作为整个空间系统的起点，根据凸空间结构图就可以计算出瓦尔斯温泉的拓扑结构图（J-Graph），可以说这是以浴者视角为中心的拓扑深度图。拓扑深度图显示，浴场的空间呈现出两种模式：环状的主动线和树状的分叉线。环状动线控制着浴场全局的空间动向；树状的支线从主动线生长出来延伸至各个功能空间，如浴池、淋浴、或者理疗区域等。这样相互搭配的空间组合为浴者提供了一个清晰可识别的全局空间结构，同时又安排了一系列次一级迷宫般的趣味空间供浴者选择。浴者可以很方便地回到环线上，而无需穿越其它功能性空间。因此，这个环状的主动线的作用类似一个可识别的空间定位装置，它为浴者提示空间方位，人们可以在探索迷宫般的小径时头脑里还有一个清晰的全局心理地图(图6）。当浴者在黑暗神秘的洞穴里感觉迷失了方向，可一旦回到环状主动线时又有了方向感。换句话说，浴场的空间特点是局部错综复杂，整体结构清晰，是一个可识别的迷宫。

二、动觉装置 (A Haptic Device）

我们的浴场，一个空间的连续体，一个我走进去持续不断体验着的空间，虽然我无法一眼把它看全，我必须一步一步地穿越它，探索它。我像经历一幅幅图像一般体验着这空间的序列。——彼得·卒姆托[8]38

图7 上图：理查德·库潘斯在瓦尔斯温泉浴场的走廊上用平行镜头展示空间的节奏；下图：虚线箭头显示镜头的行进路线，实线箭头显示镜头的方向

瓦尔斯温泉浴场被设计为一个游走和观看的空间装置。特别是在主浴场区域，在石块之间，空间并非是一些剩余的虚空，相反，它被设计成能唤起人们感官体验的装置：空间的折叠、展开，与浴者互动，挑战他们探索的能力，呈现不同的景观、氛围和惊喜；浴者的好奇和游走所产生的愉悦被整合在空间中。走廊和台阶是激发运动机能最好的空间元素，从更衣间出来后，“一条狭长的走廊居高临下，下面是浴池区域，展现了墙和石块，允许一部分的视线观看却否定了看向室外的视线， 但落在墙上的日光提示了有朝向外界的开口”（卒姆托）。[8]35线性的空间暗示了运动的方向，当走在这个开放的走廊上时，浴者的目光并非向前，而是被一侧的浴池和石头所吸引。这样的视觉体验被理查德·库潘斯（Richard Copans）在一部名为“瓦尔斯温泉浴场”（Les Thermes De Pierre）的建筑系列纪录片里捕捉到了。一个平行镜头始于走廊的一端，并在30米后的另一端结束，它所展示的视觉体验极具节奏感，坚实的建筑体量和灵动的空间在运动方向上交错出现(图7）。空间的序列、运动本身的轨迹、身体的位置和时间节点，都指向开放走廊的目的，即引导浴者去往那个神秘的世界。类似的，大台阶也是一个动觉引导空间，它连接入口区域和洗浴区域，它把人的身份从观者转换成了浴者。在空间位置上，大台阶起了一个方向提示的作用，浴者在这个复杂的空间里会比较容易从各个方向望到这个在空间里非常独特的斜面元素。

瓦尔斯温泉浴场中，连接各部分的交通空间为了起到引导和观看的作用，将空间的视觉界面和其拓扑关系结合得丝丝入扣。如中央浴池作为一个视觉中心，向不同方向敞开。在中央浴池周围的交通空间可以从各个方向、距离和高度观察到它(图8）。这使得空间的叙事变得更为丰富和开放，如同电影《罗生门》的叙事结构，当同一件事从不同人的视角来看时会得到不一样的叙事结果。为了方便中央浴池被更好地从各个角度观察，卒姆托在它周围的墙上设计了一系列的石凳，石凳底下的供热的管道让石凳温暖而干燥，坐在上面人们可以很舒适地靠在石墙上看到整个浴池。在这些空间中，浴者有更多的机会和视角去观看其它的空间；相反，不同的浴池之间并没有什么视觉联系，浴者在浴池中能看到的景观受到限制，这说明浴池并不是一个观看和引导的空间。空间句法的分析显示，在中央浴池周围的空间有着非常高的视觉控制度，说明这些朝向中央浴池的空间在视觉上具有统治性，建筑师在这些空间中设置了石凳、大台阶、开放走廊等。因此，空间的拓扑结构（心理认知层面）和空间的视觉结构（感知层面）的体验相互契合呼应，强化了浴者的空间知觉(图9）。

图8 通过虚拟现实模拟中央浴池周围的引导空间是如何通过不同高度、距离、方向去观看浴池空间

图9 上图：对着中央浴池的石凳；下图：视觉控制分析图显示通往中央浴池的空间节点视觉控制度高（深色区域），对应的空间中有石凳和台阶，因此空间的拓扑结构（心理空间认知层面）和感知层面的视觉体验相互契合呼应，空间的知觉得到强化

浴池所在的空间将浴者浸没其中，唤起浴者身体的感觉和情绪。中央浴池周围的石块呈风车型布置，为浴者创造了一个不对称的围合空间。当浴者沉浸在水中时，他们的视域范围被巨大的石块所限制，视觉的深度也被高耸的石墙扁平化了，人们注意力集中在中央浴池的戏剧性的效果中：柔和的天光从高高的空间照射在坚固的石墙和透明的水面上。“蓝色的光穿过四行四列的在中央浴池正上方的屋顶上的天窗，为这个空间和水增添了神秘且闪烁的氛围”（卒姆托）。[8]72由石头、水、蒸汽、阴影、光和色彩把中央浴池渲染成了一个情感的空间——这个空间并不是为了引导方向或者获得自身定位的信息，而是为了情绪、感觉和想象的抒发。这样的知觉体验同样在空间的拓扑结构上获得了呼应，通过揭示空间之间的关联，这样的体验被心理知觉维度的空间所强化：句法学的分析显示，从整体空间的拓扑关系而言，浴池所在的位置上它们和其它空间的关系是隔离的。由此，当浴者的视线被限制时，他们不得不更关注自身的感受和所引发的情感，而不是他人或他处。

三、沉浸与互动 (Immersion and Interactivity）

对我们而言，极其重要的是去引发运动的自由，一个漫步的环境，一种气氛，并不是去指示人们而是去吸引他们。——彼得·卒姆托[8]43

沉浸和互动是人们介入空间的两种主要形式，也是空间叙事的两种主要手段（Marie-Laure Ryan,2001）。[9]空间的互动性不仅仅指空间的流动特质，它还意味着人调节周边环境的可能性，它由在其间的主体的动觉输入导致所在环境的变化程度作为输出所决定，所以它也可以被视为空间的响应性。相对而言，空间的沉浸性指主体被完全吸引进一个由空间美学所渲染的环境中，完全觉察不到此时此地自我的存在，主体的意识完全外化到外面的世界里, 从某种叙事的层面而言，这两种方式是相互矛盾的。对主体而言，沉浸性的空间需要时间的介入，和空间的互动性不同，它未必会引导身体运动和对周围空间的自动的、习惯性地识别；或许恰恰相反，它把运动作为一个默认的过程，并同时不要引发自我意识的存在，它是一种唤起高度精神注意力的深度识别。正如德勒兹在分析伯格森《物质与记忆》中关于知觉、运动和时间的关系时，用时间-影像表达某种深层次的精神情境，而这样的情境却无法在运动-知觉的回路中体现（德勒茨，1983，1985）。我们发现德勒兹的运动-影像和时间-影像分别表现了两种截然不同但又彼此相关的空间认知状态，相应的，句法学中的空间分析也在空间拓扑、几何、角度等方面契合了空间的视觉体验。我们发现，瓦尔斯温泉为浴者提供了一种非常奇特的空间体验，它既是互动的也是沉浸的。

图10 一：句法学的空间脉动图分析看到瓦尔斯温泉浴场空间的起承转合，以及三个峰值对应的三个空间体验高潮；二：交通转折点；三：中央浴池；四：室外浴池

虽然人们一点一点地体验建筑，但他们对整个游览的过程并不呈现这样的片段性。相反，空间经验是由无数片段以及片段之间的过渡构成的。从认知学的角度而言，空间经验的脉动类似于文学叙事所产生的起、承、转、合、起伏和高潮，可以被理解为人们在体验过程中的所产生的精神图示的起伏状态。研究显示，空间的脉动图示可以用句法学中的平均度量深度（MMD）和节点数量度量（MNC）来测试。从瓦尔斯温泉的空间脉动图示可以看到 (图10），峰值部分暗示着建筑中的“地标”空间，在那里是整个游览体验的高潮部分。散点分析图上看，一共有三个峰值，它们不同的形状暗示了不一样的空间体验。第一个峰值在更衣室出来的转折节点，它连接入口区域，土耳其浴室区域和大台阶下面的主要浴池区域，是一个交通枢纽。在散点分析图上，这个峰值更像一个铺垫的区域，因为它距离入口很近，但在拓扑深度上很深。第二个峰值在中央浴池，这个空间最高且最集中，暗示了这是整个建筑体验的高潮所在。和第一个峰值比较，第二个峰值的空间距离入口很远，但拓扑距离更浅。中央浴池被四个风车状的石块围绕，它和周围的环形通道通过四个非对称空间连接，风车状的空间形式强调了它的中心性；它也是整个建筑的几何中心和重心。建筑师也把它作为整个温泉的重点来打造，它是整个建筑最具戏剧性的空间，如斯葛雷德·豪瑟（Sigrid Hauser）观察到的“中央浴池和它周围的空间被无数摄影师用黑白或者彩色的胶片拍摄， 发表在很多刊物上，像明信片一样可以被看到”（豪瑟&卒姆托）。[8]75-76第三个峰值是室外浴池，和第一、第二峰值不一样的是，这个区域的空间距离入口很远，但拓扑空间的连接度介于第一峰值和第二峰值之间。它的形状也很缓和，暗示了它的空间体验并没有第二峰值那么有冲击力。事实上，室外浴池在建筑的最远端，它距离其它空间很远，但和周围的空间连接度很高，浴者喜欢聚集在这里游泳、日光浴和放松自己。

瓦尔斯温泉浴场为浴者提供了一个有趣生动的互动环境。空间被设计为一个鼓励浴者四处游荡和探索的装置，它们对浴者的运动极其敏感和响应。很多空间都有步移景异的效果：浴者在一个空间看到的场景会在几步路之后完全改变。这些互动的空间在卒姆托的草图里也明确地被体现出来。句法学里的聚类系数标准偏差（Standard Deviation of Clustering Coefficient）可以精确地评估整体空间的互动程度。空间互动性的图示显示深色区域代表互动性最强，浅色区域互动性弱。可以看到，主要交通流线上的空间的互动性都非常高，数据的分析和卒姆托的草图不谋而合(图11）。正如卒姆托描述的，“我们的浴场，一个巨大的空间连续体，一个我走进去就可以体验整体的空间但却无法一次一览全貌。我必须一步一步地穿越它，探索它。我一个图像接一个图像般地体验它，就像空间的序列”（卒姆托）。[8]38

图11 图一：瓦尔斯温泉浴场的空间互动性高达为0.1548

图11 图二：卒姆托的手稿显示深色部分是被设计为空间活跃区域；图三：句法学的聚类系数标准偏差分析图显示建筑中的活跃区域与建筑师构想的基本吻合

分析显示，瓦尔斯温泉浴场是既互动又沉浸的建筑。核心空间和主要交通流线构建了起、承、转、合的空间体验，它经历了展开、错杂、高潮、和谐的各个阶段，为浴者提供了戏剧般的空间体验。除此之外，卒姆托也设计了一系列相互连接的小径，让浴者可以自由地选择他们自己的路径和方向。从这个意义上说，空间沉浸由空间的中心型营造，并承担着发人深省的归属感；而空间互动则由多极分叉的小径激发，激发人们认知和行动的兴趣。这样双重叠合的空间特质造就了瓦尔斯温泉一个非线性的空间叙事场所供浴者们体验和探索。

四、小世界 (Small Worlds）

在石块里是为了特殊活动的而保留的私密的空间，洗浴、洁净、或者是放松——每一个都是相互分离的拥有各自惊喜的世界。——彼得·卒姆托[8]95

石块可能是瓦尔斯温泉最具特征的构造元素。石块里的空间不仅仅是洞穴或是浴池，而且是一个个让身体和外界分离的小世界，是一个个让人们能寻找到自己身体感知的场所。

图12 瓦尔斯温泉浴场的空间连接度图，分析显示洞穴的空间曲折隐蔽，和周边空间连接度低，但几何距离却很近

句法学的拓扑图显示，这些石块空间位于树状结构的末端。在拓扑关系上，这些空间比交通流线上的空间要深，因为从交通空间到达石块还需要两到三个空间的转折。洞穴空间和建筑中其余的空间的连接也是通过一个出入口。如卒姆托描述“每一个石块内都包含着它自身的世界，这个世界很难从外面识别，通常入口进去（空间）至少会拐弯一次，因此，客人的好奇心决定了他或她的选择”（卒姆托）。[8]61连接度分析图也显示了石块里的空间的连接度比外面的要低很多(图12）。这说明了石块里的空间被故意设计成和外界隔离的隐蔽空间。虽然石块里的空间非常隐蔽且曲折，但它们到主要交通流线的几何距离却是很短的。在分析图上可以看到，和它们相接的交通空间的可达性和可视性都非常高。这使得这些石块空间像坐落在一片活力度很强的场域中的孤岛。石块空间的入口多被设计为“L”或“G”字型以求增加它们的角度或者拓扑的深度。在视觉和听觉上也采用了和外界隔离的手法，以音响浴石头为例，空间的曲折度不仅仅体现在平面，还有竖向上。浴者必须走下几级台阶进入一个隐蔽的水池，再转两次来到它的入口，要进入到声音洞穴的内部还必须通过水路。隐藏在这些洞穴中的温泉激发起浴者对不可知世界的好奇心，整个过程就像经历一次充满了意外惊喜和兴奋的水下的神秘山洞的探险。

为了突显不同洞穴浴池的特点，建筑师在空间设计上采用的一个方法就是增加它们之间的心理距离。卒姆托的草图显示，不同石洞之间的交通流向是呈风车状的。人们的运动路线和石墙关系的规律：朝向中央浴池和室外浴池的石块都是其石墙的部分（深色线条标注），所有洞穴的开口都是相互错开面对实墙的（浅色箭头标注）(图13）。因此，当浴者从一个石洞到另一个石洞时，他们开始面对的都是石墙，从而需要转到另外一侧去寻找其它洞穴的入口。同样，从开放的浴池通往各个洞穴的路径异常曲折，因为洞穴的开口都背对着开放浴池而面向主要交通流线，浴者无论从浴池去石洞还是从石洞去浴池都需要转到另外一侧去寻找各自的入口。通过如此曲折的路径，浴者对于之前浴池的记忆逐渐淡化，从而被新的体验取代。

图13 上图：卒姆托草图，显示建筑师对浴池和石块间的人的流动状态； 下图：显示浴者在浴池和洞穴间的走动方向

图15 左上图：火浴洞穴内景；左下图：声音洞穴的入口需通过一个窄小的空穴从水中进去；右图：冰浴洞穴内景。

句法学的分析显示从不同洞穴和浴池到其它各个洞穴的曲折度(图14）。空间曲折度的分析并不是通过几何距离而是通过角度的转折深度来计算的，而这可以被视为空间认知的心理距离。表格显示，从中央浴池到花香洞穴的空间曲折度最高。虽然中央浴池到声音洞穴的几何距离最远，但它的空间曲折度反而比到花香洞穴的低。表格还显示，从火浴洞穴到冰浴洞穴的空间曲折度最低（1.047），说明它们之间的心理距离最近。卒姆托压缩了它们之间的几何距离和空间曲折度，目的是为了在最短时间内创造出最强烈的体感对比（浴者可以在最短时间内体验水温的剧烈变化，从摄氏40度到0度）。同样的设计策略也用到了其它地方，洞穴内的功能分为两大类：泡浴和淋浴。表格显示在同类功能的石洞之间的空间曲折度（浅色）比不同类之间的空间曲折度（深色）要高。因为同类项目功能雷同，所以需要通过增加浴者的心理距离来突显它们之间的特色；而不同类项目之间的差别足够大，因此不需要辅助的心理距离去拉大它们之间的特色差异。

每一个洞穴都是一个让浴者发现其身体感知的世界，一个充满了认知、触觉和质感的空间。为了让浴者更关注身体的知觉，洞穴空间被设计为极度私密和舒适的单元，在里面浴者的视觉和动觉的领域被压缩到最小。在其中，浴者的听觉、触觉、嗅觉会得到不同程度的释放。在一些石洞内建筑师会用强烈的色彩去渲染水的温度和刺激浴者的情感。例如，在火浴和冰浴洞穴里的混凝土墙壁分别是红色和蓝色。光和阴影的运用也激发起人们的情感，在花香洞穴内，水上的墙是黑色而水下的墙是白色，水面上漂浮的金盏花瓣在水下灯光的映射下发出金黄的色泽，连同花香一起浴者浸没在充满着整个鲜花温泉的冥想中。在声音洞穴内的空间被设计成一个长宽都2.6米，高6米的桶状空间，天光从顶上撒下，一条铜管状的扶手在水面以上的地方环绕空间一周，浴者可以用手扶着铜管仰望着高耸的透光的空间。不同的声音充斥着空间，有个人发出的，也有水击打着墙壁的，声音被空间放大形成回响。光、水、阴影和声响冲击着着浴者的感官，产生了无穷的想象 (图15）。在这里，空间的美学不是视觉的、抽象的和概念的，而是感知的、触觉的和体感的。在空间的审美过程中，人们更关注自身的内省，感知的微观世界，情感和想象。

结 语

瓦尔斯温泉浴场引发了当代建筑学对空间建构理论的梳理及其方法的探讨。当空间作为建筑中最抽象、最隐晦的物质，在人们生活中承载着越来越复杂和多样化的意义，对空间本体论的确立、空间认知论的剖析、空间语言学的梳理是当代建筑学的空间研究亟待解决的课题。空间的纯粹特质使其抽象结构和其丰富多样的属性融合在一起难以简单区分，由此在哲学层面二元论范式的突破可能会给我们带来新的研究空间的途径。在情景论的空间的范式下，空间的深层结构和投射影像在思维和感知的层面相互依存，不断地穿插转换，通过人在其间的互动和沉浸，共同建构出多样化的美学和意义。空间的形式不再是几何的、再现的和符号的； 相反，它是拓扑的、动觉的、感知的和心理的；它强调严谨的逻辑关系，知觉的投射和延伸，记忆与情感的经验。由此可以解释为何瓦尔斯温泉浴场的建筑在形式上虽然简约质朴，但它唤起的知觉经验却是丰富和多样的。通过与空间在视觉上、触觉上和情感上的互动与沉浸，人们不仅了解到物质性的建筑，更多地由此认识了世界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