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解双面庄寨的建筑密码

撰文王盼 供图永泰县村保办王盼

内庄外寨独特的堡垒民居

永泰庄寨在福建戴云山脉的青山间遗世而立已上千年。与现代喧闹的城市高楼和千篇一律的新乡村建筑相比，它看起来是那么神秘壮丽。

远眺它，往往惊其雄伟庞大；仰望它，又畏其冷峻高大；走入它，方知其恭谨儒雅。它不像北方豪门巨宅那般庄重疏朗，也不似江南宅院那般诗意秀气，它更像一位威严且慈爱的大家长，以保护的姿态为家人围合出一片太平世界。而它的身世比汩汩流淌的大樟溪更加婉转曲折。

北山寨，位于永泰县白云乡北山村，始建于清道光八年（公元1828年），因环绕庄寨的竹林自然呈现为心形而有“爱心寨”之称。

八闽大地偏居一隅，山野的风常常呼啸而过，却很少带来外面的消息。一千多年前的唐代，庄寨便在永泰的天地间悄悄生发，到了明清时期迅速发展壮大，历史上的总量曾超过2000座。但这并不是富庶之地大兴土木从而创造出新一派民居的故事。庄寨的兴盛伴随的是战乱、匪患、抗争。它是永泰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以血缘为纽带，不惜集几代人的财富和智慧建造的自卫式宅院。

永泰庄寨以防御的身姿耸立，但庄寨的主人却都有一个庄园梦。他们把这个梦精心打造在高大的寨墙内，不惜耗时数年甚至数十年。“内为庄，外为寨；文为庄，武为寨；父建庄，子建寨；自己叫庄，别人叫寨。”永泰县政协副主席张培奋生动地总结了永泰庄寨的特点。

庄寨是独特的。福州大学建筑学院教授、福建防御性建筑研究专家李建军认为，庄寨的防御与居住性能并重，明显区别于同属福建民居的以居住为主、防御为辅的土楼和以防御为主、居住为辅的土堡。

庄寨比土楼更坚固，形式更多样，比土堡更有家的味道。它集防御、居住、美学等多种建筑元素于一体，有着自己独特的建筑密码。

嘉禄庄，位于永泰县同安镇同安村，建于清咸丰二年(1852年)，占地面积达4500多平方米，共有300多间房屋。

中埔寨

高墙巨寨乱世中的守护和抗争

庄寨在永泰的天空下耸立，不言不语，却用最坚挺的身姿和最坚定的守护表达着对这片土地的热爱。

永泰大部分庄寨建于乱世，因而外观更像有着军事防御功能的寨。在关于永泰的文献和史料中，有很多有关永泰人遭受土匪、山贼等侵扰的记录。《永泰县志》（民国版）中就曾记载“：明洪武四年山寇温九，抄掠乡里，有司之，逃去。寻复来寇，义士杨惟义率众围获之。明正统八年沙、尤邓茂七作乱福州，山贼因之攻劫诸县。永民死者不可胜计。”

倭寇侵扰、土匪霍乱、农民起义、宗族纷争……山高皇帝远，官不能保民，永泰人只能自保。修建高大坚固、具有防御性质的庄寨，维护家族的平安，便成为永泰的富庶之家不惜倾数代人的财富和心血也要做的大事。

庄寨一般建于山岗、山坡、台地上，寨前视野开阔，易守难攻。高大的寨墙厚达数米，下部用大块的河卵石、毛块石等依据形状干砌而成，上部用黄土壤和红土壤夯筑土墙。整堵寨墙下厚上薄，既稳定又坚固。永泰县嵩口镇成厚庄便有“寨中寨”之称。它雄踞在半山腰，寨墙不仅高达10余米，而且有内外两重，俯瞰犹如一个“回”字。在寨墙的双重护卫下，整个寨子固若金汤。

善庆堂一角

庄寨一般有一个主寨门和两个辅寨门。这些寨门小而坚固，嵌在高大的寨墙内。寨门是整个庄寨防御系统中最薄弱的环节，一旦被攻破，将危及整个庄寨的安危，故而建造者在修建时格外重视。一般用坚固的条石和块石垒砌，设置两层或3层门，门板用不易燃烧的硬木制作并设有观测孔，门上的过梁上设有两个小的注水孔。这两个注水孔在危急时刻可以用于灭火或烫伤进攻寨门的敌人。

寨门的上方设有用于观察敌情的方形观察窗。除了这类窗户以外，在围合的寨墙上，分布着众多斗式条窗。斗式条窗用木板制成，倾斜着嵌入寨墙。从寨外看是一个个细条形的小窗户，但寨内的窗台却很宽大，便于从内向外射击时调整角度。竹制枪孔遍布寨墙各处，有敌人来犯时，敌明我暗，便于射击。

在庄寨的拐角处，一般设有凸出的碉式角楼，多为两座或4座。角楼居高临下，一般有两三层楼高。其中，最高层视野最为开阔，便于观察敌情；最底层设有对外的通道口，并设有炮台。这里的火力可与楼上的斗式条窗、枪孔的火力相配合，全方位打击敌人。绍安庄的两座角楼更具特色，其屋顶覆盖有厚厚的土层。在敌人火攻或庄寨发生火灾时，这些土可以阻止火势，甚至灭火。

而把角楼、斗式条窗、枪孔这些火力点串联在一起的，是庄寨内一条重要的“生命线”——跑马道。跑马道一般位于二楼，是在紧挨着寨墙的内壁设置的一圈通道。它既可以是敞开式的通廊，也可以是连接寨内壁和另一边房屋的封闭通道。有了跑马道，就像是给整座庄寨加了一层火力防护网。敌人来犯时，根据不同敌情，可以通过它快速地转移“军力”。

庄寨内一般设有宽大的粮仓和水井。即便是在被围困的日子里，庄寨人也有底气和信心保护家人、守卫家园。

“倭寇不灭，军人大耻；抗战到底，还我河山”，如今，万安堡墙壁上16个字的标语依然遒劲有力；北山寨的西大门上，一个个弹孔和刀砍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辨。它们都无言诉说着庄寨那段动荡不安、掺杂着血与泪的过往，也在永泰的历史上永远铭记上了庄寨人英勇顽强的精神和斗志。

倭寇侵扰、土匪霍乱、农民起义、宗族纷争……修建高大坚固、具有防御性质的庄寨便成为永泰的富庶之家不惜倾数代人的财富和心血也要做的大事。

寨门基本与寨墙厚度一致，设置多重门，是庄寨防御的重点。

碉式角楼居高临下，与斗式条窗、枪孔一起构成防御工事。

庭院深深礼制下的庄内生活

庄寨气势庞大，藏风纳秀，非富庶之家不能承建。高大的寨墙内，水墨色的屋顶层层叠叠，晕染了整座宅院，让人难知深浅远近。只有居高俯瞰时，方知由数百间房屋排成“日”字形、“目”字形、“回”字形、“甲”字形、“册”字形、九宫格形、八卦形的宅院是何等玄妙和壮观。

寨墙内有庄寨人真正的生活——属于家的生活。这种生活并没有因为寨墙外的血雨腥风而有丝毫懈怠，而是呈现为一种极为遵循礼制道德的传统中国大家族的生活图景。

站在寨门处远眺，正对远山，溪水潺潺，稻田青翠，一片开阔的田园风光。穿过幽深的寨门，一重重打开的木门在眼前纵深，直至宅院深处。门楼、两侧厢房以及正前方的礼仪厅围合成一方天井。翘角的灰色屋檐彼此相连，在天井的四角勾勒出优美的弧线。礼仪厅雅致大气，这里是迎宾送客、接受褒奖和荣耀的厅堂。绕过礼仪厅的屏门，便到了宽敞的天井。平坦的大块条石铺地，阳光从天井照进来，洒满整个院落。

沿着台基前石砌的踏跺而上，便是整座宅院最重要，也是空间最大、规格最高的房间——正堂。这里是家族议事、举行婚丧嫁娶等重大仪式的地方。正堂内，高大的柱子和梁架带着历史的光泽和纹饰，构筑起整座庄寨的精神内核。堂内的太师壁供奉着祖先或者各路神明。太师壁两边通往后堂的两个小门分别为生门和死门。死门在平日里紧闭，可通过生门进入后堂。后堂里光线幽暗，气氛肃穆，是家中进行凭吊的场所。后堂二层的明间一般为停放寿材的地方，和后堂一样，平日里很少有人进入。

老禄庄土木结构的正堂

爱荆庄中由正堂、厢房和礼仪厅围合的天井

嘉禄庄内的小合院

仁和庄中横跨在大通沟上的过水亭

仁和庄，位于同安镇三捷村，建于清道光十年(1830年)间，呈“九宫格”布局，占地面积达6059平方米，共有房屋378间，因用大量青石修建而成又名“青石寨”，也被当地人称为“固宫”。

在永泰众多的正堂中，老禄庄的正堂颇为奇特。它不仅有着永泰庄寨中少见的大厅堂大梁架，而且整座建筑都是土木结构的。正堂承重的柱子全部是用黏土夯筑而成的；墙壁直接夯在泥土地面里，而不用石头砌筑地基。

自主寨门到正堂，整座宅院便是以这条中轴线为准对称布局，在正堂后延伸出花台和后楼，在左右方向延伸出纵向的护厝、扶楼和横向的过水亭等。护厝、过水亭、扶楼的一层一般为厨房、餐厅和放杂物的房间，二层一般为卧室。布满青苔的大通沟位于护厝和扶楼中间，它随着地势层层升高，不仅是用于排水的沟渠，也是饲养鸡、鸭、猪等家畜的空间。

高低不同的内隔墙、马鞍墙、护墙顶着灰色的瓦片，在宅院中纵横交错，隔出一个个小合院。这些房间依靠木制的梯子联通上下，通过四通八达的内通廊和跑马道连接整座庄寨。即便是有数百个房间的大庄寨，也可以从一处快速地移动到另一处，但不熟悉的人犹如走入迷宫，难辨方位。

庄寨虽然四通八达，但在古时通廊上却处处设有小门。即便是家中的夫人和小姐也不能随意走动。庄寨按照传统的封建礼制，在空间上讲究内外有别、男女有别、尊卑有别。庄寨以左为尊。正堂左边的左官房一般给庄主或长辈居住，右官房次之。后楼的二层为女眷居住的房间，她们可以通过内通廊到门楼的二层活动，但围绕寨墙一圈的跑马道不允许女眷涉足。自然，外人和家中的仆人也不能在女眷活动的空间随意走动。一般的仆人止步于第一个天井，外来的客人也往往止步于礼仪厅，正堂院落不可随意进出。

书斋和书院一般都选在安静、采光好的地方。有的庄寨把书斋也设置在后楼，有的则辟出单独的院落作为书院。家中的厨房、厕所等房间一般位于内隔墙和寨墙之间，远离中轴线上的房间，这是基于防火和卫生的考虑。除此之外，在庄寨内还有粮仓、武器库、药房、油坊、碾坊、地窖等诸多功能空间。寨中人不用出寨，就可以满足基本的生活所需。

庄寨布局之严谨，功能之全备，房间数量之多，让人惊叹。“庭院深深深几许？”在古代，或许很多寨中人终其一生，也没能走全过。幸而庄寨还在，幸而我们来过。

永泰庄寨按照传统的封建礼制，在空间上讲究内外有别、男女有别、尊卑有别。

庄寨有属于自己的诗意和美学。

“窗外横山入画，门前流水堪听”，它总能找到一块兼具山水田园之美的风水佳地安身。或依青山，让山风和树影婆娑日夜；或居田园，让耕牛和流水唤醒晨曦。

庄寨稳居其间，依地势铺陈自己的宅院：高大的寨墙紧密围合，一重重院落方正有序，墨色的屋顶相互叠加，披着铠甲的马鞍墙意气风发……一切庄重又不失灵气，一如庄寨的两面，既矛盾又和谐。

木石生花时光雕琢下的美

这里是木和石搭建的世界。漫步寨中，转过一个拐角，推开一扇窗，抑或是站在檐下不经意的一次仰望，都能发现庄寨对美的巧思和追求。飞扬的屋脊翘角因为尾部不同有了鹊尾脊、燕尾脊、凤尾脊之分，屋顶上高悬的灯梁都施以重彩和精美的花纹，堂门背后的门簪都细细雕刻上吉祥纹样，绿苔旁不起眼的排水孔都精心设计成铜钱、葫芦等图案。这种华美和精致绝非庄寨主人一时的所思所想和工匠的半刻之工所能达成。

德安庄内的清水雕“花栱里的琴女”

新安庄内的“四梁扛井”梁架结构

绍安庄正堂，这里是整座庄寨规格最高、装饰最集中的地方。

或许无奈于被动荡岁月裹缚住的寨墙过于冷硬，庄寨便通过木石上的繁花似锦来舒缓生活的节奏、寄寓主人的道德和志向。

李建军老师曾评价永泰装饰是“个性十足的自我流派”。它的木雕是永泰特有的“清水雕”，不施彩绘和油漆，也无须掩盖瑕疵，保留着原木天然的纹理和色泽。它的梁架结构装饰技艺“大刀阔斧、干练有力、一气呵成”，佛像和人物雕像“比例适宜、雕刻细腻、神形兼备”，隔扇窗的设计和组合“遵循传统、形式多样、粗细配合、强调图案”。

庄寨的正堂将装饰之美展现得淋漓尽致。座斗、庄栱、插栱、斗拱、梁托等小构件被精雕细琢，带着各式纹样，装饰在屋内的各个角落。高举架的轩廊有菱角轩、船篷轩、弓箭轩、人字轩之分，因为不同题材和风格的雕刻，显得或高大英气，或秀气文雅，或华美精致。一根根高大的柱子支撑起整个屋架。柱上的楹联标记着祖先对后世的谆谆嘱托和教导。“四梁扛井”结构在屋顶围合成“井”字形，配以穿斗式、悬山顶、硬山顶的屋架，层层叠叠，大气壮观。代表荣耀的匾额高悬在梁架上，让正堂更加熠熠生辉。太师壁前摆着长条形的供桌，壁中间悬挂着祖先画像，上方的补间铺作往往花纹繁复、寓意深刻。

隔扇门和槛窗往往雕刻繁复，即便是小小的绦环板也在方寸之间蕴含丰富的图案和深刻的寓意。漏窗或圆形，或莲纹形，或扇形，高居在墙上，眨着眼睛静看流逝的岁月。木雕帐幔挂落门既浪漫又稀少，风吹过院落，门上的莲花和缠枝牡丹犹似在风中轻颤。防止雨水滴溅的雨梗墙高居在庄寨各个建筑屋面的相接处。彩绘和灰塑满身的它是屋顶上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绽放在庄寨各处的纹样，无论是雕刻而成，还是彩绘而成，均蕴含着庄寨人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家风家道的传承。在庄寨里，你可以与各种神鸟瑞兽相逢，比如，象征祥瑞的龙凤，象征财富的貔貅，象征功成名就的龙头鱼，寓意太平的大象等；还可以与各路神仙相遇，比如，大肚子的弥勒佛、慈眉善目的送子观音、手持法器的“八仙”、十二月的男女花神等；更可以在这里细细观看一幅幅故事画，品读一条条镌刻的家训，探寻庄寨人的精神世界。

和气庄线刻填漆天马组图

栖霞厝雨梗墙上与海上丝绸之路有关的彩绘，说明在明清时期永泰商人就已经与海外通商。

金墩厝有僭越嫌疑的“凤在上、龙在下”木雕

古老智慧庄寨里的小秘密

高墙巨宅内隐匿着多少秘密，等待时间的风吹散尘烟，重新闪耀光芒。在永泰庄寨内也有一些小物件和小空间，神秘而隐蔽，但却凝聚着永泰人非凡的智慧和高超的技艺。

微缩的设计图篙尺。在庄寨正堂轩廊或后楼明间檐廊的梁架上，悬挂着一根细长的木杆，其上标记着一些密密麻麻的符号，这便是篙尺，也叫“丈篙”。为了避免建造时穿斗构件间位置和尺寸出现误差，整座庄寨木架构的尺寸都标注在这根其貌不扬的木杆上。篙尺也因此堪称一张微缩的建筑设计图。它不仅为庄寨留下了宝贵的原始设计数据，而且还为后人维修提供了参考的尺寸。

古代的经纬仪封经石。封经石是安放在庄寨中轴线上某处，在庄寨奠基、放样时，用来掌握纵横水平，确定方向和分区零基线的一块方形石。石头上面阴刻着“+”形线条。

防雨的瓦封墙。瓦封墙是为了保护夯土墙而把瓦片贴在墙面上，然后用竹铆钉固定住的一种墙。它“满身盔甲”，美观实用，可以防雨，多作为庄寨的内隔墙、马鞍墙等。

神秘的暗室空间。在庄寨内，隐藏着一些颇带点神秘色彩的暗室空间，一般位于楼的夹层，或者护厝、扶楼的楼梯口，用于储藏契约、财产等重要的东西。在一些庄寨碉式角楼的底层，也有暗室。这里是关押匪寇、受罚的仆人的空间。

永泰庄寨内有一些神秘的小物件和小空间。它们凝聚着永泰人非凡的智慧和高超的技艺。

瓦封墙

封经石

庄寨承载了一代代永泰人童年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