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异
2019-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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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东西又在叫了,呜呜咽咽,时而绵长,时而短促,如饿狼啸月,如冤魂泣诉。澎湃的低音顺着墙根漫过来,门窗都似在战栗,震得人头皮发麻。间或夹杂一两声尖利的哀鸣,却又猛然顿住,一切便都归于死寂。不多时那叫声又像濒死的人痛苦呻吟般缓缓升腾起来,如幽咽的胡琴,说不尽的凄酸碜牙。沙沙的有风起了,这声音就变得不可捉摸,隐入屋后的竹林,被风引领着在林中飘荡梭巡,渐远渐消,几不可闻;正要舒一口气,这声音却又突兀响起,竟似乎就在门前窗下,一声接一声,把窗缝里透进来的月光也激得跳荡起来。
春红脸像月光一样刷白,她紧贴住二狗,身子直往被窝里缩。自从那个叫杏香的女人死后,她遗留下来的那只白狗就一直在村里盘旋,每到夜里就发出催命般的嚎叫。近几晚她一直没有睡好,一上床就直哆嗦,等待着那摄人魂魄的叫声响起。听不见竟惦记着睡不着,听见了又骇怕得更是彻夜难眠。在二狗的组织下,村里几个好事的年轻人提刀捏棒的去打过这狗,一帮人围追堵截了半天,累得出了一身臭汗,衣服裤子都被刺篷挂得筋筋吊吊的,却连根狗毛都没捞到一根。看来硬的不行,那就药死算了。看它肚子都饿得瘪瘪的,还不一下子上当?于是捏了饭团掺上毒药,放在狗经常出没的路上,一伙人藏在树丛里等着吃狗肉。这狗却精灵得很,只嗅了嗅喷香的饭团,伸出舌头在嘴边卷了卷舔了舔,看样子是馋得不行,却偏偏不下口,还瞪着清澈的一对狗眼往藏人的树丛望了望,就顾自走开了。气得一伙人瞠目结舌的,脾气暴躁的屠户广九忍不住骂道:老子活剥了它!就跳起来提着明晃晃的杀猪刀扑过去。不料脚下一滑,结结实实的跌了个狗吃屎,那刀没有杀着狗,险些先把自己给结果了,多亏他见机得快事先扔了出去。那狗在远处看着哎哟哎哟半天爬不起来的广九,眼神里竟有些幸灾乐祸。众人把广九扶起来,才发觉他踩着了一泡稀狗屎,不用说是那白狗干的好事。看着被广九踩得四处飞溅的狗屎,众人早把打狗不着的懊恼抛得一干二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现在,王二狗看着女人惊怕的样子,想着广九的丑态,却再也笑不出来。二狗想:无论如何,明天得召集几个人把这狗东西收拾了,再这样下去一村人都会得神经病的。何况女人正在孕中,可不能出啥子差错,得让她睡好吃好。
二狗心里有了主意,睡意就很快漫上来了。虽然女人害怕,掐捏着不让他睡,他还是很快把呼噜打得像雷一样。春红听着那狗嚎丧一般的叫声,连翻身都不敢,生怕一动就会让狗知悉,就会惹得它到门前来。迷迷糊糊中,那狗不知何时停止了叫声,春红才朦朦胧胧的睡去。
早晨,王二狗醒来了。瞅一眼身旁睡得死沉的春红,晓得她肯定是天要亮了才睡着的,就没有惊动她。下床洗漱完毕,琢磨着该叫哪些人组成打狗队。心里还没底,就听见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响起,紧接着听见有人气急败坏的叫着二狗的名字,二狗一边答应着,一边探出头看时,见是村东头的黑子。他等不及进屋,就冲二狗嚷道:王主任,好个狗东西!竟然把我一只大肥鸡给叼走了!
二狗听他口不择言的乱说,心里老大不痛快,皱眉说道:黑子,你说啥呢?有你这样说话的吗?黑子恍然惊觉自己这话说得不分明,赶紧道歉:啊,瞧我这张嘴,我不是说王主任你呢,我是说那狗。好家伙,欺负到我黑子门下来了。原来他喂着一只芦花鸡,准备杀来过年的。不料今早端着包谷去喂,却见鸡圈门大开,一地的鸡毛散乱,哪里还有什么鸡。
王主任,你不晓得,好肥好大的一只鸡哟,足有五六斤呢!别的不说,单是包谷米粒就不知喂了多少。黑子边说边蹲下来,捂着腮帮子嘘气,脸上布满了懊恼、痛惜、气恨,眼圈发红,眼泪都要淌下来了。
二狗心里一乐:谁叫你那么牛筋?真是显报应了。他想起前次到黑子家里串门,黑子和他婆娘正围着一大只蹄髈吃得满嘴流油,见了二狗进门竟连口水话都没有说一句,尤其是黑子,嘴里塞满了猪肉,唔唔唔的不晓得要说啥,或者说是借肉遮脸根本不想说什么。搞得二狗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尴尬得像是遇见了一对偷情的男女一样。倒是黑子婆娘过意不去,讪讪的道:是二狗啊?来吃一点不?二狗想:我还吃个锤子,让你两口子吃吧,撑死你两头猪。
现在,二狗看着哭丧着脸的黑子,心里十分快活,让你好吃,让你馋,这下好了,真是一只肥鸡落在了狗嘴里。这狗还真晓事,专捡吝啬的下口。
二狗把快意藏起来,板着脸问:你怎么能确定是那白狗把你的鸡叼走的?难道就没有被强盗偷走的可能?黑子呼的一下站起来:错不了,天黑的时候我还看见那狗在我屋前东晃西晃的,我还拿扁担追过一趟,追走了回屋它又跟来了,妈的,真是阴魂不散。后来我就懒得管了,哪里想到它竟在打鸡的主意。再说如果是强盗,也不会整得满地鸡毛不是?
二狗点点头说:看来真是这狗惹的事。那么你来叫我干啥?狗把鸡叼走了要我赔不是?二狗边说边就想起那只黄油油的蹄髈,以及和蹄髈同样黄油油的那两张脸,脸色就阴郁下来。
看王主任说的,这事不找你找谁啊?你保着一村平安呢,不把这狗灭了,全村就不会安宁,恐怕连年都过不好呢。
二狗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乜了黑子一眼,心里却想:啥子王主任王主任的,叫得蛮热乎,平时见面不就是二狗二狗的嘛,吃着蹄髈把我当叫花子,有事相求就改口了?我这主任又不是吃皇粮的,一年才几千块的补贴,扯皮事倒要管不少,我这主任算个球!想是这样想,不过现下正要组织打狗队,这不来了个现成的吗?
二狗说:好,你算找对人了。我正要喊几个劳力大的去把这畜生干掉,你既然苦大仇深的,少不得要算一个。瞅一眼敦敦笃笃铁塔似的黑子,二狗想,前几次打狗你一身懒肉不想动,这一次说啥也得拽上你。
没想到黑子却很爽快的答应了:好,算我一个。老子不把这狗东西的肠肠肚肚都扯出来,就不叫黑子。
好了,你去叫上广九,我去村支书家里问问,看他要不要一路。人多了不行,就三四个差不多了。打了狗,少不了分你一条狗腿,多少也抵一只鸡吧?
2
一行四人组成的打狗队走在雾气里。太阳懵懵懂懂的出来了,却没有多大热力,能看见一丝丝的雾气掠过它惨白的一张脸。冬日的早晨很冷,人们大多还没有起床,猪牛在圈内咣咣地刨搔,呼呼地喷响鼻。有早起的老人在喝骂贪睡的儿子儿媳,在混沌中却又分不清到底来自哪一家。路旁挺立着瘦小的栗子树或者枫树,仅有的几片叶子被雾气浸润得湿漉漉的,浑身发霉布满了黑点,没有风,它们却和往日被风扬起的稻草一起在刺蓬中抖索着,似乎就要呻吟出声来。
走在前面的是屠户广九,他一头又长又乱的头发似乎从没有洗过,肮脏得就像他刚从猪身上捋下来的猪毛一般。那身屠宰服更是斑斑迹迹的,被油腻、血迹和汗迹咬得看不见了本色。村人与他碰面,老远就能闻见他一身难闻的猪味道。就因这味道,尽管广九家底殷实顿顿有肉吃,女人却不愿意跟着他,广九三十挂零了还是光杆一条。十几年来在他手上丧生的猪不知道有多少,偶尔也应人要求,杀杀牛杀杀狗。有人说这广九罪孽深重,死后少不了下十八层地狱。广九听见了哈哈一笑,说管他妈的啥子死后不死后,生前吃好喝好才是主要的,你一天吃斋念佛瘦骨伶仃的,死后就能升天成仙啦?见你妈的鬼去吧!现在广九杀气腾腾地提着那把杀猪刀,丝丝雾气撞在刀上,凝结成水滴沿刀面下滑,愈发洗得一把刀冷光夺目。身后的黑子手拿扁担,瞧一眼那光亮耀眼的刀,想象着这刀在猪脖子里畅快地出入,忍不住头颈发痒,就缩了缩脖子,歪着脑袋往衣领上蹭。这一来慢了也乱了脚步,一脚踩在村支书的皮鞋上。村支书嗯的一声,推了黑子一把,骂道:黑子你个龟孙,走路都不会走了?瞎戳戳的乱踩啥子?黑子慌忙转身赔笑,只差打躬作揖了:支书,我不是故意的。你看广九那刀,亮晃晃的好吓人……鞋给你踩脏了?我给你擦擦。手忙脚乱的浑身摸,却找不出一片纸。支书说:擦啥擦?一会打狗你打头阵就得了。广九回头嘿嘿一笑:他打头阵?看他那屌样,吃狗肉打头阵还差不多。不过狗肉没有吃着,倒先贴进去一只鸡,哈哈。广九说完晃着刀,大步往前走了。黑子的脸就更黑了,停住脚步放村支书和二狗过去,用广九听不见的声音骂道:狗日的广九,一会再摔你个仰八叉,杀猪刀把你的头剁下来!二狗回头看一眼黑子,忍不住哧的一声笑了。二狗转头又打量着支书,觉得有些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呢?却又说不上来。支书的脚步很坚稳,一路走过去,路旁荒草上的露水把一双皮鞋洗得亮铮铮的。一件及膝的黑呢子大衣很有节奏地随着脚步摆动,厚实的衣角在小腿肚上击打出很有肉感的啪啪声。村支书已经五十多了,看样子比后面那个黑子还年轻。身材很挺秀,肚子也没凸出来。那脸总是白白胖胖的,没有一丝皱纹。胡子也随时刮得精光,就像广九刨出来的猪一样。头发也还黑幽幽的,还能闻见洗发香波的清香。二狗给春红说过,村支书的头发咋老不见白,一般的庄稼人四十出头就满头花白了。春红说,你还以为他总不见老?那头发肯定是洗过一洗黑之类的染发剂的。一大把年纪了,还一天整得油光水滑的,我看这个村支书不是个正经人。你看他那双眼睛,在漂亮女人身上就挪不开了,直勾勾的,喉咙蠕动,直咽口水!二狗就不乐意了:他也这样看过你?妈的,他敢打你的主意,老子骟了他狗日的!
一行人相跟着来到坝子里,田埂上隐约现出一个草垛,像一个孤岛出没在雾海里。这草垛经过了一秋寒霜霪雨的锈蚀,表面已经发黑发霉了,像一顶被人丢弃的肮脏帽子。而里面雨水不透,伸手进去掏一把出来,仍然是干爽的,颜色也像才烤出来的烟叶那般金黄。这是入冬后因饲料短缺而给牲畜预备的草料,但也成了耗子野狗等栖身的最好场所,听村里人说狗,就藏在这草垛子里。这东西昨夜吃了一只肥鸡,怕是腻着了,一定还在睡大觉。那还等什么,上去一顿乱刀乱棒,把它结果了煨肉来吃,冬至快到了,据说狗肉吃了既驱寒又补身。
在草垛前站定,四人如临大敌,一字排开。抬眼望去,只见草垛下果有一洞,稻草凌乱地披散在洞口,把里面遮遮掩掩的,不晓得那狗是不是真在里面。几片鸡毛粘在草上,瑟瑟索索地当风抖着,还隐然可见褚色的血迹。黑子看见了,气得一张脸黑得像抹了锅灰,心疼得直呲牙。村支书还没来得及指示,他提着扁担就上去了。黑子双手擎着扁担,叉腿挺臂往洞里一捅,却是空落落的,没有着力处,一个踉跄,差点扑在了草垛子上。赶紧弯腰往里一看,这洞竟然是贯穿了草垛的,丝丝缕缕的雾气在那边洞口漂浮着,哪里有狗的影子?
四人赶紧转身四下寻找。太阳的热力虽然没能抵达地面,却把雾气挑逗得到处翻滚,没头没脑地到处乱扑,一些物事就隐现出来。四人看见,那狗狼一样蹲坐在不远的田坎上,耳朵支楞起来,像两个天线,还一颤一颤的,似乎把四人心里的隐秘接收判断得一清二楚。四人看见,这狗竟还含着鄙夷的笑意。
不等人反应过来,那狗扑闪两下黑眼珠,把耳朵放下来,起身兜了一圈,一头扎进雾里去了。听见狗的脚步轻微的笃笃声,四人才醒过神来,发一声喊追过去,却见软泥地上一串凌乱的狗脚印,那狗早去得远了。在逐渐闹腾起来的鸡鸣狗吠牛哞猪哼里,它发出了一声中气很足的吠叫,震得太阳一晃,就正正地跳了出来,雾气就像潮水一般哗哗退下去了。四人打着眼罩四下观看,看见那狗神驹一般雄踞在不远处一个状如獠牙的石岗上,浑身的白毛在风里抖散开来形如刺猬,胀大得像个牛犊子。狗头仰起来,似乎在对着日头吞吐,又似乎在吸纳天精地气。阳光铺下来,狗身上金光耀眼,一圈圈五彩的光环层叠着奔涌而来,晃得人睁不开眼。
3
狗没有打着,白忙活了一早上。村支书的脸色很难看,成了才被霜浸过后的树叶那样的黄绿色,只差掉下来了。他扯一把干草在田埂上摊开,坐下来说:你们说咋办?四个大男人还打不了一只狗,这可丢人丢到家了。难道就这样算了不成?你们谁有好主意就拿一个出来,要是能行就多分他一腿狗肉。
黑子的气焰似乎在打狗的过程中被磨尽了,他把扁担立着插在田里,也扯一把草来坐下,有些惶恐地说:支书,这狗还真不是一般的狗,神着呢。你看见它在石岗上那样子,简直比狐仙还要神气,十足一条狗精。别说打不着,就是打着了恐怕也不祥,说不定会发生啥子祸事。算了,我自认倒霉,那鸡就孝敬它了。
村支书骂道:扯鸡巴蛋!啥子狗精不狗精的?黑子你个龟儿别在这里胡说八道的。一句话,这狗非打不可,咱们四人谁也别想打退堂鼓。村支书说完掏出一包长征牌纸烟来一人散了一支,四人就在田埂上或坐或蹲的抽开了。转眼去看那石岗,那狗兜身往这里睃了一眼,尾巴挽了个花儿,隐没在一蓬乱草中不见了。
二狗吭吭哧哧地说:支书……你说这狗像豺狗一样夜夜嚎叫,各家各户的鸡娃鸭崽被它叼去了不少,赵大嬢走夜路被它挡道,惊吓得掉下土坎摔断了脚,现在都没见好。这样都快一个月了,它这样仇视咱村的人,是不是……是不是和杏香的死有关?
广九一拍大腿说:是有些邪门。你们想想,为啥子那杏香一死,这狗就变得怪模怪样的了?她没死时,这狗不是和普通的狗没两样吗?我杀猪时它经常去守候,我一般都会给它一些猪杂碎猪屁股什么的,它见了我亲热得很,尾巴都要摇断了。现在可好,见了我就像见了仇人,似乎它主人是被我杀猪一样杀了。这可真是奇怪。
黑子说:那还不明白?你拿刀追杀过它,它不恨你难道还要来和你亲热?
广九瞪一眼黑子说:老子怕个球,只要那畜生不怕老子的杀猪刀就来吧。你以为它不恨你?你等着瞧,它还会来叼你的鸡,你裤裆里那只鸡。连根给你咬了,看你那肥婆娘还闲得住不,给你弄一大串绿帽来戴起。
黑子气得脸黑里泛青,正要拿狠话来回敬广九,村支书发话了:你两个一见面就吵个鸡巴啊?你说你黑子,打又打不赢,说又说不过,你招惹人家干什么?你广九也不像话,心狠,话也狠毒得很。都不要吵了,说正经的。
黑子和广九像两只斗鸡一般怒目而视,都忍住了没再说什么。二狗晓得他们是如何结下梁子的。那年广九给黑子杀年猪,肥嘟嘟四百多斤的年猪杀下来,足足装了两大箩筐。黑子和他婆娘抠兮兮的,一大圈人围坐着火炉吃泡汤肉,煮在锅里的肉人们几筷子就捞干净了。指望着再添肉来,那两口子看起来却没有这个意思,躲在灶房里烙肉熬油装作不知道。二狗也在,拿着筷子端着酒杯,吃也不是放也不是,很是难为情,直后悔嘴馋,不该来出这个洋相。这个时候广九看不过眼了,自己提了杀猪刀,去箩筐里选了老大一块背脊肉,去灶房里当当当切碎,满满煮了一锅,说吃吃吃,吃泡汤肉嘛,那是要管够的。众人心里暗笑,成心要吃得黑子心痛,都大吃大喝起来,直吃得嘴角流油,酒嗝饱嗝连天。黑子进来强笑着要大家吃好喝好,也没人理他。本来嘛,乡里杀年猪,是要请左邻右舍来大吃一顿的,这个时候主人都特别大方,由着客人吃够。你黑子既然绷不下脸面请大伙来,就不要舍不得。吃完后大家一哄而散,广九背起装着刀具的背篼,临出门时扔给黑子一句话:黑子,这个年月了,还怕人吃穷吗?他手工费也没要就走了,留下颜面扫尽的黑子两口子和满屋的杯盘狼藉。后来广九再也不给黑子杀年猪了,黑子也没再请他。两人见了面就疙里疙瘩的,周身不自在。
村支书止住了两人的争吵,脸色有些忧虑。他说:你们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是很怪,这狗以前确实就是一只普通的狗。现在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这狗很危险,再不打掉它,难说它还会惹下什么乱子来。
广九说:难道真像二狗说的那样,杏香死得冤?她的狗是只义犬,要替主人鸣冤报复?这就有些骇人了。
二狗赶紧说:我可没说杏香死得不明不白的话,广九你别栽赃。这话要是传出去,就不得了了。
村支书脸上的肉跳了跳,把烟头弹射出去,吐出一口烟雾说:就是,你们不要胡说八道的。杏香是怎么死的,大家都知道,哪里不明不白了?我活了几十岁,哪见过有什么义犬?都是那些说书人吃饱了没事干编的。我看,这狗八成是要疯了,要是成了疯狗满村乱窜咬人,那还不全乱了套。我看这样吧,今天已经腊月十四了,怎么也得赶在腊月二十前把它灭了,要不还真过不了一个安稳年。今天晚上大家到二狗主任家里开个打狗会,怎么也要商量出一个妥善的法子。二狗,你看要得不?你年猪才杀几天,肉不会缺吧?酒有没得?没得我带两瓶过来。
二狗苦着脸说:看支书这话说的,我再穷也不会少了大家吃喝的东西。我是犯愁这狗,我有些担心它会把全村的狗撺掇起来胡闹,那就不好收拾了。
黑子说:反正我不怕,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这狗再邪也不会找上我的,我手上又没染血。
广九没搭理他,说:就去二狗家,他那里怎么也不会只煮几片肉,两筷子就没了。说完霍霍笑了起来。
4
夜色铺展开来,像水一样,很快就浸透了乡村的旮旮旯旯。月亮出不了头,就挣扎着把云层烤亮。山在朦朦胧胧的亮里组成一道巨大的黑墙,风吹起来摇动着未落叶的树木,这道墙就似在浮动一般。稀稀落落的灯火亮起来,微弱得似乎一口气就能吹灭。
村支书、广九和黑子三人沿着山道往二狗家里走。不时有叶片悉悉索索的飘下来,就像人在私语一般,三人的脚下不时发出踩碎落叶的嚓嚓声响。前面有一丛慈竹被风吹得弯腰驼背的一起一伏,一会儿猛扑过来,一会儿又陡然缩回去。前面的黑子看见了闪躲在慈竹下的那幢木屋,禁不住一激灵:这是杏香的家。
人去屋空,杏香没有后嗣留下来,男人满生又不在,想要联系也不知从何入手,村支书只好组织村里人草草地将她掩埋了。没有道士先生敲锣念经,没有乡村乐队哭唱渲染,没有子嗣后辈戴孝引路,场面说不出的潦草寒碜。只有那条白狗,跟着棺木亦步亦趋,不时伸鼻嗅嗅,呜咽哀鸣不断,惹得大家都感叹不已,说这狗重情重义,这年头已经人不如狗了。事后都想收养它,这狗却不领情,任谁也接近不了,也轻易不吃人给的东西。夜夜游荡不休,干些偷鸡摸鸭的勾当。时而在东,忽焉在西,时而潜入林中弄得树摇叶落,时而蹲坐屋前引颈鸣吠,弄得一个村子不得安生。有人就暗自揣度,这事有蹊跷。
杏香三十来岁,男人满生是个无亲无靠的孤儿,出外打工两年,就把她带了回来,也算有了个家。而两人都懒得耕作,就坐吃山空,挣来的钱很快就所剩无几了。满生于是再次外出务工,却不许她再出去,要她守着门楣,只是按月往回寄钱,直到那年腊月才回来。本来两口子正值壮年,又是久别,那还不干柴烈火一样烧得蓬蓬烈烈的,然而没有想到,当晚小两口就吵开了。越吵声越大,满生狠毒的喝骂声像雷一样轰轰地在村里滚动,偶尔还能听见清脆的巴掌声和甩桌砸凳的响声,有人尖着耳朵去听,满生也就是日爹操娘的浑骂,具体杏香犯了啥事却是听不清楚。而杏香的哭声绵长而凄恻,满生后来大概是骂累了打累了,没有了声息,杏香的哭声依旧没有消停,在腊月的寒风里东飘西荡,就像野鬼夜哭一样令人惶遽心寒。那狗也凑热闹,时不时的狂吼几声,也不知是向着满生还是杏香。二狗家隔得较近,听着人嚎狗吠的更是不堪忍受。他想去劝劝,又觉得不妥,说不定这个一根筋的满生一时脑筋开窍了,生出一些把他和杏香联系在一起的想法出来,那就是找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就找到村支书,说最好还是你这个父母官出面去劝劝。支书红着脸骂道:二狗,人家小两口扯皮,我好去管吗?何况还不晓得人家到底是为啥闹矛盾,我这冒冒失失的去,搞不好满生这个犟牛会一角把我顶出来,那不是自找没趣吗?你少操这份心了,人家睡了一觉就啥也没有了。二狗想想也是,就只好作罢了。然而满生第二天就不见了,直到过年也没见人影。有人憋不住问杏香,说是又出门打工去了,还泪眼婆娑的撩起衣襟给人看满身的青紫,说都是那狠心短命的满生干的。问话的人瞧着杏香开满全身的紫花直嘘冷气,说真下得手。再问满生为什么打她,杏香却避而不答或者转身就走,弄得问的人老大没趣。
满生一去就没见寄钱回来,信息全无。
要说杏香,那可长得馋人。一点也没有农家妇女粗糙憨笨的样子,脸盘子白得用广九的话来说,就是白得像猪屁股。眼珠却出奇的黑,黑得像用毛笔在白纸上点出来的两个墨点一样。走起路来前凸后翘,一挺一挺的勾人得很。说起话来腻腻的浪浪的,有些不知道是不是故作的含混,像含着水一样。这样的女人在村里,明显地让其他女人感到了危机,她们就把自己的男人看得很紧,同时开始疏远和隔离她。杏香也懒得搭理她们,一人一狗过着。她种起了菜,春韭夏瓜秋豆冬白菜,红红绿绿水水嫩嫩的,也煞是爱人。也开始种田,都是从外地雇来劳力,本村的男人她从来不请。男人们呢,内心是很想帮她的,还更想帮她做另外一种事,不过想帮也瞒不过婆娘,逃不过别人的闲话。要知道,不管男女都盯着她呢,这些眼光一束一束的从四面八方递过来,倒似乎她是个焦点,这些眼光都是从她那里发散出去的一样。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谁也没想到杏香会寻短见。那是一个冬月的早晨,人们在梦中被杏香的白狗一声接一声惶急凄哀的叫声中惊醒。开始谁都不以为意,后来觉得不对劲,这狗叫声越来越焦虑,直到嘶哑得叫不出声来了,它就挨家挨户的跑到门前,用爪子搔,用嘴去拱,满村乱窜,最后累得趴倒在地。这下人们才知道杏香出事了,于是纠结着涌到杏香家。只见房门大开,几个胆大毛躁的妇人把男人们往后一推说:你们都别慌,一个妇人家的屋子,男人不好随便进去的,要你们帮忙时再叫你们。几个婆娘进去一看,惊怕得哎呀一声。只见杏香悬挂在梁上,还在慢悠悠的旋转。身上竟然一丝不挂,就像一尾大鱼,白花花的晃人的眼睛。下面那一抹黑,却又是如此惹眼,像一朵妖异的黑花盛开着。有冒失的男人撞了进来,就被这一朵花定住了眼。女人们回过神来,赶紧骂着把男人赶出去,把杏香放了下来。杏香的死相并不难看,不像其他吊死的人那样舌头伸得老长,脸脖乌青眼睛鼓凸,就像睡着了一样。给她穿衣的妇人发觉,她的身子还是软软的,有些温热,应该是才死去不久。看来是大家把时间都给耽误了,要是听见狗叫就赶来,说不定还能救她一命。后来白狗开始在村里闹腾,心慈的人些就流泪念叨开了:造孽哟,好好的一条命,活活的被延误了。这狗有灵性呢,晓得没有救它主人,它还不闹得天翻地覆的。
于是大家心里都很内疚,好长一段时间见面都不说话,对着苦笑一下,然后都不自觉地转眼去看杏香留下来的木屋。然而不久后人们又恢复了常态,开始谈论起这个女人来。首先说她的死,还没听说吊死的人事先把自己脱得光光的,何况她脖子上的勒痕又不深,倒像是被人打昏后挂上去的。再说她活得好好的,根本就没有必要去死嘛,那么她的上吊是很有名堂的。可惜当时没有检查一下那朵花,说不定能检验出什么东西来,那就非同小可了。女人们说到后来,都会羡慕那一身白,那一身水嫩的皮肤,然后摸着自己糙糙的身子叹气。那才是女人的身子呢,哪像我们,简直和猪皮一样厚实,不过幸好……幸好什么呢?幸好她死了?这话终究不厚道,也就没有说出口。而总有一朵黑花,就像那种遇水即开的纸花一样,总在男人们眼前收放开合,他们就在半夜亢奋起来,在白狗漂浮不定的叫声中寻到婆娘那朵稀松的花,好一阵癫狂。
值得一提的是杏香屋里有一个老大的柜子,上着锁,也不知里面是啥,有人建议砸开看看,村支书严厉地说:都不准动,人家满生回来该如何说?你们这些龟儿都不要给老子添乱。于是这柜子就一直锁着,锁着一个令人期待却想破脑袋也猜测不透的秘密。
5
现在黑子望着杏香黑魆魆的房屋,心里直发虚。这房屋现在已经成了凶宅,白天都没有人敢轻易靠近,就更别说这样月黑风高的夜晚了。它有些阴险地立在那里,风拨动干裂起缝的门窗依依呀呀,就像有人在不断地拉开又关闭一样。落叶刷刷地从院里滚过,像有人在拿着扫帚扫地。黑子身上发紧,禁不住放慢了脚步,和支书隔近了一些。支书推了他一把,骂道:你走前面还怕个球!快点走,要不就到后头去。支书骂归骂,心里也有些发毛,他没有看那屋子,只是推搡着黑子,想快些走过去。广九在后面嘿嘿一笑,晃了晃手里雪亮的杀猪刀:老子杀气满身,就是有鬼也得怕三分。话音刚落,就见哗啦一声,有东西推开了窗户,两点绿茵茵的光点显露出来,同时有低沉的呜呜声响起。黑子妈的一声,撒开脚丫子就跑。支书也顾不得骂他,不由自主的也跑了起来。只有广九硬撑着没跑,不过看见二狗家的灯光时,他还是发觉自己也出了一身汗。
广九迈进屋里,屋里坐着惊魂未定的黑子和村支书。二狗问他们:啥事弄得这样慌张?支书摇摇头,没有说话,端起炉子上的热茶喝了一口。黑子说:我们,我们遇见鬼了,妈的,两只眼睛绿幽幽的!在里屋睡着的春红听见有鬼,就吓得不敢在独自呆着了,腆着大肚撑着腰走出来,紧挨着二狗坐下。
广九轻蔑地笑笑说:啥子有鬼?不就是那狗在作怪吗?你们兔子一样跑得飞快,也没人帮忙围堵,要不这会儿咱们就该炖狗肉吃了。
黑子说:说得好听!那你额头上冒汗是为什么?天还很热是不是?
广九被抢白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正要反唇相讥,村支书把茶缸重重地一顿,骂道:我说你两个就像婆娘一样,一天就斗嘴,有个屁用!还像不像个男人了?
二狗招呼着广九坐下,说:那真是狗,我看见过,那两点鬼火就是它的眼睛。我说黑子和广九你两个就别再找别扭了,大家一个村子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天鼻子都要撞到眼睛,犯不着斗嘴伤和气。好,大伙幸苦了,天又冷,我整点菜来,大家喝喝酒,商量正事要紧。
二狗拿起火钳捅开炉子,加进一块煤,火苗一下子跳起来,旺旺的泛绿。村支书盯着火苗说:说起鬼火,我倒有个龙门阵给大家摆。二狗你忙吧,边忙边听我讲。二狗答应一声,就在炉子上烧水洗肉,春红打着下手。
村支书睃一眼春红的大肚子,说:有个老汉,没啥子喜好,就爱喝两杯马尿。他天天赶场,就为喝那一杯,每次都喝得昏戳戳的。有天赶场,直喝到天黑才往回走。走到一个林子边,烟瘾也来了,拿出烟杆装上叶子烟,摸出打火机左打右打,就是打不着,气得老汉把打火机都扔了。这个时候瞧见林子里有几个人在烤火,老汉就走过去说:好大一笼火,借个火点烟,要得不?其中一人说:你要点就点嘛。老汉道了谢,凑过去点烟。不想是左点也点不着,右点也点不着。老汉又火了,骂道:这是啥子鸡巴火,连杆烟都点不着!提起烟杆一顿乱啄,火一下子就熄了,那几个人也一下子不见了。老汉才晓得遇见了几个野鬼,连滚带爬地跑回家。第二天去那里一看,你们猜咋回事?
几个人都盯着支书,问:咋回事呢?
支书说:看见好大一泡牛屎,被烟杆啄得稀巴烂!他说完又端起茶缸喝茶,滋滋地喝得很响。
四人哄的一声笑开了,屋里的气氛总算活泛起来了。
支书又给众人散烟。二狗发觉支书抽烟的姿势有些别扭,思忖了一会,才恍然大悟。难怪总觉得支书有些不对劲,原来他那根从不离身的烟杆没带在身上,要不是听他讲那个烟杆啄牛屎的鬼故事,二狗还真一时想不起来。
二狗就问:支书,你的烟杆呢?
村支书那根烟杆有二尺长,烟斗是黄铜的,口小肚大,像一个小坛子,支书总把它磨得精光铮亮,明晃晃照得出人影。烟嘴是翡翠的,上面浮着几片翠绿的竹叶。连接烟斗与烟嘴的是一根骨节密集的竹根,由于常年被手摩挲,这竹根变得黑黄油亮,就像镀了一层釉。支书对这烟杆非常爱惜,开村务会,或者给人家排解一些扯皮事,年节上看望孤寡老人和困难户,这烟杆都是要随身携带的。吧嗒两口叶子烟,让浓白的光环把自己缭绕起来,讲话才讲得有滋有味。他说这烟杆是先人传下来的,轮到他都有上百年了。心情好的时候,遇见也抽叶子烟的人,他就会把烟杆递过去,说:整一口试试,这烟杆抽起叶子烟来滋味都大不相同。可是现在,他的烟杆却没带,看样子也不是忘了,因为他甚至改抽卷烟了。
听见二狗的问话,村支书怔了一下说:妈的,别提了,已经丢了。没那烟杆,我也不抽叶子烟了,就纸烟也还不错。
黑子打趣道:支书,你那烟杆是不是也啄过牛屎,所以你就不用它了?
支书说:放你妈的屁,老子还用它啄过你婆娘的屁股呢!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闲扯了一会儿,二狗就把酒菜弄好了。四人就着吱吱冒油的一锅肉,喝起酒来。
酒酣耳热,大家的话题自然离不开狗。广九说:据说狗生就一双阴眼,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又能预见灾祸。
二狗说:可不是!狗最晓得好歹,谁对它好对它坏,它可是一清二楚,别看它不会说话,可是灵醒着呢,啥也瞒不过它。
支书不理他们,只顾喝酒夹肉。黑子说:那么,二狗你说,要是那杏香真是死得冤,那不是啥都落在狗眼里了?
广九接话道:那还用说?若要狗不知,除非己莫为。
支书打岔道:别扯这些了,赶紧想个法子,怎样才能除掉这狗?
二狗说:我隔杏香家近,经常听见狗就在那屋前屋后瞎叫唤,多半是在那里过夜。村里的毛二不是经常打野猪吗?喊他弄个铁夹子来放在路口,只要能夹住它,还怕它逃上天去不成?
广九摇头说:我看不行,那狗那么机灵,我们又不是没有见识过,它不会上当的。
黑子说:要不,咱们趁它在屋里,放把火烧死它狗日的?大家持刀捏棒守着,只要它敢跑出来,就往死里揍它。
村支书说:你黑子真是瞎起哄,那屋是能烧的?要是满生回来冲我要屋,你赔给他?
春红插了一句:枪,有没有枪呢?
二狗说:现在哪里还能有枪?就是一把汽枪,现在都不许私藏了,还到哪里去弄枪。
村支书低头想了好一会,才说:这也不行那也不好,看来,只有使用笨方法了。把全村人都动员起来,四面守住,把包围圈越收越紧,不信就捉不住它。
大伙又想了好一会,实在没辙,就决定按村支书说的去做。当即商定,明天四人分头去动员全村人,不管男女老幼一起出动,四人各带一队占据四方,把包围圈逐渐收拢,就像打渔一样,最后水干鱼现,无论如何要捉住这条令众人坐卧不宁,吃喝也不香的狗东西。
话才未了,就听见那狗叫声又起了。二狗打开门一看,只见风吹开了云层,一轮明月满满当当地照在院里。悲屈的狗叫声在风里颤颤悠悠,在村里一回旋,就把所有的狗都惹得叫了起来。一时狗声鼎沸,整个村子都惊惶不定。
几人被酒催红的脸色,一下就被这些叫声逼了下去,成了青白色。
6
村子不大,人也不多,加上老弱病残,也不过四十余口。现在,那些冷天不轻易出门的老头老太都被村干部们从火炉边,从热被窝里嚷起来,拽出来,抖抖缩缩的,像才破壳的鸡雏。他们清鼻涕起吊吊,冷风一吹就牵扯得老长老长,亮晶晶的直飘。二狗看着那些连路都走不稳的老人直摇头,他们手里的打狗棒连握都握不紧,杵路都找不到坚实的点,照顾自己都悬吊吊的,还能拿来打狗?弄不好一个趔趄栽下去就起不来,那就真的热闹了,真的就别想过年了。但是村支书说,并不需要他们出力,帮着吆喝几声,抡起棒子虚晃虚晃,还是能对狗形成一定的震慑力,说到底,狗总归是怕人的。而那些小孩就高兴了,棒子太沉拿不动,就把家里的锑盆拿出来,当着锣一样敲得哐当直响,发出有些暗涩破裂的声音。打狗的主力自然是青壮年们了,他们提着扁担,扛着钉耙,挥着洋铲,舞着沉实坚硬的粗木棒。
有早起的人看见,那狗一早就从木屋里跑出来,钻进二狗家后面的林子里去了,看来这畜生早有警觉。那还等什么呢?畜生终究是见识浅短,因为这片山林的尽头是片断崖,终年云遮雾罩的,不晓得有多深,除非它能飞,或者有勇气跳下去,否则就是自寻死路。那么分组也就用不着了,村支书吩咐人们一字排开逼过去。老人和娃儿们没有加入搜索的行列,站在林外路口严阵以待,谨防狗突破封锁后从这里逃逸。
天气是很冷,天像粪坑一样肮脏浓黑,又像毯子一样把村子罩得严严实实。从昨天开始就飘着的毛毛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冷风像刷漆一样把它们一层又一层地刷在路面上,很快就冻结起来,山路就像被镀了一层清油一样油光水滑,又像一条灰黑晶亮的巨蟒,在荒芜的田地间扭摆,一头扎进山林里去了。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桐油凝,这凝真像桐油一样把什么都浇得溜光滑腻。树的秃枝明显胖了,像一条条通体透明的蛇,一树的晶莹剔透。不落叶的油茶树,黝黑的叶片上也起了厚厚一层冰,有娃儿摘下一片来,把树叶揭去,手心里就留下一片纹路清晰的冰叶子。风不是一般的割人,而是往骨头里钻,把寒气针一样扎进去。老人们的身子矮下去,脖子缩了起来,眼睁睁看着搜狗队器宇轩昂地钻进林子,吆喝呐喊,打击得冰屑四溅。
狗很快没了影踪,有人就急了,提着东西拔脚要追,村支书喝道:别追,保持住队形往前走,不要被它钻了空子溜出来。众人这才想起狗是在往绝路赶呢,那就别着忙,慢慢悠悠围过去,像绞索一样一寸一寸的收紧,最后勒死它。于是人们就放松了下来,把棒子等扛在肩上,拉起了话抽起了烟。有人问广九是怎样找着狗的,广九说:嘿,这狗还真是有一套,你们猜它躲在哪里?它居然钻进一个老大的树洞里去了。要不是我拿刀在树身上敲了几下,它又惧怕我这把刀,没有稳住窜出来,我都被它哄过去了。人们啧啧有声,都说:好个狗日的狗!
这个山冈,就像一个巨大的螺蛳一样,越往上走越来越高越来越窄,到后来人都排不下了,只得把队伍撤下来,挑选几个手脚利索强悍精警的人打头。山风浩荡,卷着人身上的热气跑得无影无踪。天色暗得像一块铁,似乎不小心就会咣当一声掉下来。盘山小路像螺纹一样把山头越缠越细,到后来没有征兆地就消失了,前面是一块小平地,就像谁把螺蛳的尖端敲掉了一样。这块平地并没有长树,杂生着满地的荒草刺丛。在边沿是一块巨大的岩石,黑幽幽的,被经年不断的山风雨雪剔除浸润得光溜溜的,后面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有人趴在岩石上往下看过,说是阴风阵阵,黑雾翻滚,像是地狱一样。现在这狗就站在岩石上,绝望而仇恨地看着围聚而来的人们,却没有普通狗的哀怜求恳。村支书嘿嘿地狠笑了两下说:看你狗日的还往哪里跑。正要指挥打头的广九提刀上去,陡然起了一阵大风,刮得树叶草屑满天乱扑,人们都不由得伸手护面。而狗就趁着这个机会矫健异常地跃下岩石,泥鳅一样在人中间闪展腾挪,几下就钻了出去。有人惊觉过来再去扑打,哪里还够得着,狗已经像一阵旋风般卷下山去了,还发出一种突围后的得意叫声。村支书气急败坏地骂道:都是他妈的废物,这么多人还打不了一只狗!山下迅速传来老人小孩的惊叫声,显然不能指望他们能逮住它。那么看来又是一番空折腾了,村支书丧气地跌坐在地上,连声说:这可怎么办才好,这可怎么办才好?大家也觉得挺没面子,讪讪地都不说话。山风既冷又硬,还傻站在这里干啥?莫非那狗还会跑上来往刀尖棍棒上撞?那就回去吧,打不着狗不要紧,围着火炉喝几口热茶饮两杯烧酒才是正经,人们就零零落落的往下走了。
村支书最后走出林子,抬头望望浓黑如墨的天,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这时黑子跑过来神秘紧张地对他说:支书,有人看见狗钻进那鬼屋就没再出来,据说还晓得用身子把门关上,真他妈的邪气得很。村支书忍不住一激灵:你说啥?还有这样的事?狗日的,咱们去瞧瞧。人多了反而碍手碍脚的,你去叫广九和黑子,就咱们四个老搭档算了。
7
冬天天气很短,浓密的阴云又把白天斩断了一截,才下午五点,就已经昏黑如夜了。四人站在杏香的门前,侧耳听了听,没有丝毫动静,也不晓得那狗还在不在里面。自从杏香死后,这座房子就没有人靠近过,过路的人甚至都要远远地避开。这房子就像一颗黑色的楔子楔在全村人心里,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几次有人要拆了这屋,说留着总让人心里发毛,支书都制止了,仍然说满生回来不好交代。众人一想也是,人家媳妇没了,房子也没了,回来还不跟大伙拼命?由于少有人迹,一个院落里满是枯草落叶,破败得像一个失掉香火的残庙。墙上檐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灰白的蜘蛛网,像一张张鬼脸嵌在那里,越发让人觉得不祥。村支书一咬牙,努嘴让二狗去开门。二狗双手握棒斜举着,慢慢挨到门前,沉一口气,猛然一脚把门踢开。这门多日没人进出开合,铰链都成了蓬松朽坏的铁锈,哪禁得二狗这猛力一脚,只听得轰然一声,这门干净利落地被二狗踹得摔进了屋里,轰地起了一股灰尘,像一群密不透风的蚊子一样扑出来,呛得四人掩鼻咳嗽。稍定之后,村支书找到灯绳,试着一拉,嗒的一声轻响,跳出一股惨白的光,这灯管竟然还没损坏。屋里灰尘满布,浮着凌乱错杂的狗脚印,深冬的风从颓朽的窗户钻进来,把残余的窗纸拍得啪啪直响。一股寒气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腐朽味道充盈一屋,就像一个不见天日的墓室。
屋里的东西没有人动过,一切还保留着杏香在世时的老样子,现在,那只白狗就蹲坐在柜子上,眼里没有了暴戾凶残,似乎知道自己穷途末路了。看,它还在摇尾乞怜呢,狗尾巴扫得柜子上的灰尘一股一股的荡起来。广九笑骂道:妈的,你也有今天,跑啊,看你再从老子眼皮子下跑出去。挺着刀扑上去,就见屋里起了一道寒森森的弧光,一声哀嚎尖利地响起,一道白影骤然从四人头上掠过,伴随着痛极之后变样失真的颤音,院子里一阵慌乱急促的乱响。四人定睛一看,桌面上血淋淋地躺着一只狗腿,还在微微发颤。黑子瞧一眼广九手里没有染血的屠刀,咂舌道:好快的刀,好狠的人。广九并不得意,暗忖着这一刀竟失掉了准头,满以为会一刀把狗头卸下来的,没想到狗临时一纵,就像金蝉脱壳一样,只留下来一只狗腿。想要出门去追,外面黑灯瞎火,恐怕拖着三条腿的狗也不是自己两条腿能撵得上的。不过还算是好,总算让那畜生吃了大亏了,以后它再难掀起波澜,要追杀它想必也会轻易得多。大家心情都不由得轻松起来,黑子皁一把把狗腿抢在手里,说道:你吃老子的鸡,老子就啃你的腿!支书、二狗、广九满眼的不屑,都懒得和他争抢。
刚才狗从众人头上跃过的时候,就像下了一阵血雨,四人身上都溅了不少血点。不自禁地伸手去抹脸,抹得满脸狗血,就像唱京戏的红脸,又像才从地狱里出来的恶鬼一样。大家互相瞧瞧,忍不住笑起来。村支书扯过一条凳子,也不管上面灰尘老厚,坐下来给大伙散烟。他夸奖广九干得不错,看这畜生少了一条腿还能满村游魂一样乱窜哭丧不。黑子用狗腿在柜子上划拉着说:支书,这里面到底装的是啥呢?村支书紧抽两口烟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广九用刀敲了敲说:我看这柜子不寻常。现在就咱们四人在,干脆打开来瞧瞧,只要保证不动里面的东西就行了。二狗,你看要得不?二狗拿眼去看支书,支书站起来说:我劝你们还是算了,万一看见不好的东西惹祸上身可不得了。似乎为村支书的话作证似的,一阵风从敞开的门里旋进来,裹夹着几片枯叶在屋里滴溜溜乱转,就像跳舞一般。然后风向一转,叶片又一起一伏,翩翩如翼,往门外折回去,还在门框上悬空顿了一顿,然后就像有人伸手拽住了一般,倏地一下就没了影,只听见风的脚步满院乱跑。四人都惊疑不定,暗叫有鬼。广九一咬牙说:妈的,老子偏偏就不信邪,无论如何也要打开来看看。支书还想要劝阻,广九已经用刀背敲掉了挂锁,伸臂一抬,就听得吱呀一声,柜面上的灰尘土屑沙沙地滚落,柜子盖已经被广九揭开了。
8
虽才入夜,村子就像浸在乌黑的墨汁里了,风就像根棍子一样把这锅浓墨搅得天翻地覆。它啸叫着滚来滚去,时而澎湃如潮,时而尖利如哨,还不时伸手抓一把,伸腿踢一下,把山林摇得稀里哗啦,把人家的木门拍得哐当直响。还从缝隙里挤进屋里来,刀子一样盘旋一通,剐得人抱着火炉还直打摆子。严冬里,人最犯愁的是入睡这件事。汗湿沉重的被子冰冷似铁,烙在人身上的效果就和被火苗燎着了差不多,非得要硬着头皮咬着牙才能躺进去,靠自身的体温把冷硬的被子化得温热绵软,才能入睡。就因为一时下不了入睡的决心,所以大家都会守着火炉坐到很晚。有电视看的看着电视,把所有能看的电视剧都搜来看,直看得昏昏沉沉眼皮打架。嫌煤贵了舍不得烧火炉的人家,则在灶膛前烧起了火,把疙蔸柴块架起来,烧得一间屋里明暗闪烁,通红如炉膛。而木房大多不密实,就往往是前面都要烤焦了后背上冷风还在一个劲的嘘气。但起了年纪的村人却大多喜欢这种很原始的烤火方式,大家聚在一起围成一圈,啪啪地抽旱烟,扯风箱一般夸张地咳嗽着,把痰射进滚烫的热灰里,滋滋溜溜地升腾起一股股热气和腥气。然后大家就会扯起闲谈来,无外乎是些张家儿子把老爹抽了一个耳刮子,王家媳妇某夜一丝不挂的被男人赶出门来了这样一些话题,间或也有一些狐仙鬼怪之类的怪谈。但今晚,人们守在火炉火堆旁,再也无心看电视吹牛皮。雪霰洒在瓦片上,在疏密不定的风中弄出细微的声音,就像有人拿着竹桠在有一下没一下的扫着。全村的狗都禁了声,就连无家可归的野狗们也停止了争抢哀嚎,一个村子除了风在没头没脑地瞎扑腾外,就没有了任何声息。
广九砍下狗腿的时候,大家都听见了那一声邪异得像鬼叫般的长嚎,这声长嚎倏忽间就在村里荡了好几个来回。人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连火苗都往下一蹲,有些惊疑不定地伸缩着。
过后不久,又传来一声惊心动魄的惨叫,惊得人们打翻了茶缸,抖熄了叶子烟,胆小的甚至连人带凳摔在了地上。终于出大事了,人们再也坐不住,纷纷开门查看。只见杏香那屋房门大开,光线透出来,雪片在其中幽灵一般地跳动,把这道光织成一匹伸进暗夜的布。屋里人影闪烁,凳倒盆翻的声音响成一片,夹杂着惊惶的带着哭腔的骂语和哇哇的呕吐声。人们战战兢兢地赶到屋门口,伸颈往里一看,都骇然失色。
村支书四人歪歪扭扭地跌坐一地,脸色竟比灯光还白。屋里浓烈的腐臭味简直要令人窒息,风窜进门里逛一下又兜出来,把这味道劈头盖脸地砸在人身上,门外的人都赶紧掩鼻,胃一阵搅动,大家都忍不住干呕起来,像一群闹春的蛤蟆。风又携带着臭味满村乱扑,所有的人都闻到了这股奇臭无比的味道。屋里灯光在大大咧咧地摇曳,只有它才能坦然面对这诡异恐惧的一幕。柜子里面竟是一具腐烂得不成样子的人体,卷曲在柜子里面,在盖子的长期压迫下头颅低垂,黑森森的头发被尸液浸润软化后倒伏下来,凝成一股一股,乱七八糟地掩盖着头骨。有一绺还粘连在柜盖上,被扯起来,连带着一块腐化未尽的头皮,冷风摇动着它一颤一颤,头骨上就留下了一处触目惊心的白。分不清本色的衣服耷拉在骨架上,黑一块紫一块,也不知是被血迹还是汁液染成的,柜子底部被粘稠的尸水铺满后又干涸,结了一层腥臭无比的痂。浓重的臭味在风的扇动下一浪又一浪的向人们打来,熏得一屋的人摇摇晃晃。黑子在屋角捂着肚子吐得昏天黑地,有的人禁不住他的挑逗,喉咙一痒,吃下去不久的腊肉香肠就像长了腿一样,蹭蹭地从胃里往上翻,冲破牙齿嘴唇的障碍,哗地一下喷射出来,打在地上又飞溅起来,在跳上人们裤腿的同时又增加了一股酸臭味。混杂的味道引起了更多的人的呕吐,强憋着没吐的人一脸苍白,或者面色发青,抿紧的嘴唇在咧动,像肛门一样。
大家好长时间没能说出话来,村支书和二狗虚脱了一般坐在地上,一人抓着一条凳子的一端。广九还在柜子前站着,他是没吐的人之一,也是最先说话的,现在他说:这……这……这人是谁?是他妈的谁呢?杀猪不眨眼的屠户,也终于在同类的尸体前发毛了,说话也结巴起来,手里的杀猪刀倒是没丢,映出一片冷光在屋里跳动。
是啊,这是谁呢?怎么竟锁在杏香的柜子里?看样子这人死去已经恐怕有一年了,是本地人?没听说有失踪的;难道是外地人?那他更没有理由死在这个柜子里了。广九壮起胆子说:管他是谁,先看看面目再说。却没有想到既然连身子都烂得只剩骨架了,面目还能有好的?广九不愿意用刀去捅,瞥见柜子边有一把秃得像鸡雏尾巴的扫帚,就拾起来扶住尸首的下巴,说一声你给我抬起脑壳来。那脑袋本来是低着的,现在所有的筋肉都烂掉了,就被广九很轻易地挑了起来。只听咔嗒一声骨关节错动的轻响,接着人们一声惊呼,广九也被吓得噔噔噔往后退了几步。随着脑袋的上仰,原本就没有依附的头发现在簌簌地掉下来,露出一个白惨惨的骷髅,两个眼眶就像两眼农家的苕洞,黑乎乎的,连接头颅与躯干的颈椎骨则像一串蛇骨一样。洞开的口腔吸纳着猛然灌进来的风,人们甚至听见了嘘嘘的哨子一样的声音。
喘息良久才平静下来的二狗,现在终于能够说话了,他对村支书说:支书,赶紧报案吧。支书费力地按着凳子站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广九大呼小叫起来:我知道他是谁了,他就是满生。霎时人们就像一锅孱进冷水的热油一般炸了起来。对呀,难怪满生一出门就无音讯,原来却躲在柜子里了。然而他是怎么死的?又是谁把他塞进去的?人们乱哄哄地猜测着,村支书发话了,他对广九说:你别误导大家,你有什么根据认定他就是满生?听见这话的人们,就把眼光齐刷刷地转向广九。广九说:你们看他的门牙,不是缺了一个?那是两口子打架打掉的。人们又噌噌地把目光转向那骷髅,可不是,果真缺了一个门牙,那个缺口在现在看来,竟然把面容点缀得有些笑意,一种很怪诞邪恶的笑意。大家看得脊背冷飕飕的,虽然屋里有那么一具恐怖朽坏的尸体,大家还是宁愿挤进来,外面黑得像地狱,难保没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着,甚至会伺机拽你一下,那可糟糕得很。
难怪这屋杏香在时就让人冷森森的觉得不对劲,原来屋里竟藏着一具尸体。杏香这个妖娆的女人,竟然伴着他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她居然会睡得着?居然能忍受尸体腐烂后溢出来的脓水和臭味?大家越想越觉得恶心可怕,又有人开始呕吐,不过该呕的东西刚才都呕完了,只好搜肠刮肚的吐出来一些清水。
9
风似乎又大了些,一头扎进山林,昏头昏脑地瞎窜一通,又狂奔而出。不时有晶亮的雪粒从破败的窗口蹦进来,在厚厚的灰尘里打一个滚就不见了。被风送进来的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声音,呜呜的,悲伤、冤屈,直听得人头皮发炸,那是那条狗在嚎。大家看见黑子手里拿着狗腿,刚才呕得那么厉害,他居然也没舍得扔掉。狗腿的断口齐茬茬的,白的骨和粉红的肉清晰可辨,足见广九的刀有多锋利,那一刀有多狠,估计就是狗头恐怕也给剁下来了。断口处的血淌下来,狗毛上形成一条暗红的血线。风声弱了些,渐渐的停歇了,雪粒子的声音猛然膨胀起来,偶尔有几粒稍大的在瓦片上击打出脆响,还有的从缝隙间漏进来,冷不丁钻进人的衣领,使得人一个瑟缩。瘸狗的叫声现在变得清晰可闻了,广九那一刀不但砍断了狗腿,还把这个叫声也改换得无比凄厉,而这声音居然越来越近了,后来变成了咕咕的咆哮,就像有人在外面推石磨一样。人们面色如土,都转身朝门,有人举着手电一照,只见地上已经铺上了一层薄雪,像从天上罩下来一面孔洞稀疏的纱布一样。瘸狗在院子里一瘸一拐的踱着步,在雪地里留下一密一疏的两行脚印,走到左边它的头就偏向左,走到右边就偏向右,脑袋始终瞅着门,瞅着一群呆若木鸡的人。一时间人们都不言不动,像看时装表演一样看着狗一跳一跳,脖子跟着一伸一缩。狗走到一端一扭身转回来,竟然还异常矫健。三条腿不时把被雪覆盖的枯叶掀起来,就像搔痒的人抠破了皮,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疥疤。突然间一道寒光灿若流星般从众人头上掠过直奔瘸狗而去,原来是广九忍不住又玩起了飞刀。而狗却不闪不避,似乎料定了这刀伤不着它一样。刀果然从狗身旁一闪而没,斜斜地飞出去撞在石头上,当啷的一声响,溅起一朵微弱的火星。狗停了下来,低下头来舔了舔断腿,不慌不忙地转身走了。
雪开始下得大了,外面一片混沌。众人做声不得,齐齐看着村支书,看他怎么来处理这件事。支书一下子象老了十岁,往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现在一片散乱,露出了根部长出来的白发。他的声音变得异常的沙哑:我看这满生是杏香杀的无疑了,她怕暴露出去,又无力掩埋,所以就藏在柜子里。至于有没有合伙人一同行凶,那不是我们能调查清楚的了,明天上报给派出所,由他们来处理。
有人问道:那杏香又为什么死了?你看真的是自杀吗?
村支书说:那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大家不是都亲眼看见了吗?
二狗说:看来满生八成是杏香弄死后关在柜子里的,可她为什么又要上吊呢?说是难以忍受巨大的恐惧和精神迫压也说不过去,她的自杀和满生的失踪隔了很长时间,她没有理由在这么久后才选择自尽,更没有理由把自己剥得一丝不挂的悬吊起来。
村支书吼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一个年轻女人嘛,又是活守寡,难保没有一些男人动邪,管不住裆里的那个东西。这就很难说了,谁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当初你们不怀疑,现在人都烂成骨头了,还怎么去分析呢?
有人咕哝道:那时候根本就不知道满生死了,所以也就没有往这方面去想嘛。
黑子说:狗,会不会和那狗有关系?
和狗有关?一只狗和人能有什么牵扯呢?
黑子说:可别把狗小看了。《聊斋》上就有一则故事,讲的就是一个妇人,由于男人长期经商在外,耐不住寂寞,就教那狗干男女之事,这狗居然一点就通,时间久了竟然习以为常。后来丈夫回来,自然没有了狗的份,这狗醋劲大发,扑上床把男人咬死了,这才暴露出来。扭去见官,官府也是做得出来,就叫人狗在大街上当众交欢,来看的人简直是人山人海,最后妇人和狗都全身筋骨寸裂而死。
大家骂道:黑子,可真有你的,杏香都死了那么久了,你还说这样的缺德话,你就不怕睡不着吗?当心半夜一睁眼,杏香就站在你床前,眼睛冒绿光,冷得像冰的手在你脸上摸啊摸的。
广九说:莫不是你心里有鬼,所以拿狗来遮掩,故意把水搅浑?
黑子一下子跳起来八丈高:广九,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看你倒有些问题,要不是这样,你为什么对那狗那么仇恨,非要杀掉它才安心?我看你心狠手辣的,嫌疑最大的就是你。
广九喝道:你再胡说试试,老子揍扁你这个里外一样黑的龟儿子。就要向黑子扑去,二狗几人赶紧抱住了,广九挣脱不得,嚷道:可惜老子的刀,要不捅你黑子个透心凉。你狗日的在老子眼里,连一头猪都不如!
二狗说:大家都别吵了,这是吵架的时候吗?大家听村支书怎么安排吧。
外面不像刚才那么黑了。风是完全停止了,雪花像怕惊动什么似的静静地在地上堆叠着,人们在发觉时外面已是一片苍茫的白。什么声音都没有,就连那瘸狗也隐了形消了音,似乎消融在空蒙辽远的夜空里了。
村支书已经坐在了凳子上,现在他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严肃矜持,条理很清晰地说:这事是有些邪乎,那狗更难得讲是怎么一回事。杏香和满生两口子到底出了什么事,一个被杀一个自杀,都不是我们能想得通的。但是大家不要不负责任的处乱讲栽赃,人命关天,这是好乱说的?特别是黑子和广九,你两个要注意,不要因为彼此有点小疙瘩就像两只疯狗一样乱咬。至于报案的事情,我看要暂缓,人都死了将近一年,大家还能记得清什么?大盖帽的来东家盘问西家打听,大家还要不要过年呢?怎么也得过了年再说。大家明天把满生抬上山埋了,入土为安嘛。这屋呢,看着就让人觉得邪气直冒,除了打副棺材,其余的就一把火烧了,当然如果有人愿意拆去修理个猪牛圈,拿去当茅厕板的,只要你不怕也可以。那狗已经少了一条腿,大家再想办法打了,应该难度不大。
众人都觉得村支书讲得有理,总不能因为满生一家两个死鬼一只死狗弄得年都过不好吧,于是纷纷点头。村支书又吩咐广九和二狗说:你们去把门板抬来,找两根凳子在堂屋支起。
是的,满生虽然只剩一副骨架了,按照农村的风俗,还是得停在堂屋里,至于敲锣念经,做道场,焚香烧纸之类的,满生一个孤儿,那就免了。
问题是这幅骨架谁来抬呢?臭气虽然不浓烈了,闻着还是叫人受不了。何况大家几时见过这阵仗呢?人死了原来可以是这个样子,可以变成那么恐怖的一副骨架。有的人忍不住去摸自己的头骨和脊椎骨,想象着自己的骨架是啥样。
村支书吩咐大家搜出来一些破衣烂衫,拿去包着骨架抬。骨架很轻,只要两个人抬就够了,这事自然又落在了广九和二狗身上。二人抬起骨架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咚的一声落在柜子底。二狗抬完骨架回来,寻来一把锈迹斑斑的火钳,招呼广九打着手电,把那个东西夹了出来。
这是一个黄铜烟嘴,被尸水浸渍后通体黑绿,它夹在二狗手里的火钳上,就像一个小小的喇叭,似乎就要吹奏出一些隐秘的音符出来。
二狗把惊异的目光投向村支书:支书,这不是你的烟斗吗?
这话把人们的目光一拨,由烟斗拨向村支书。村支书很平静地说:是我的。妈的,老子说我的烟杆哪里去了,原来竟然在这里!不消说,一定是那狗干的好事,别的不偷,偏偏把我的烟杆叼来了。这条……这条狗日的狗!说到最后一句话,村支书终于爆跳了起来。
狗叼烟杆?难道这狗也抽烟?人们想着这个问题,忍不住露出笑意来了。不过大家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纵然心里狐疑,也不好说什么——能说什么呢?
夜已经很深了,该回去了。人们相跟着往回走,回头一看木屋,屋里的灯光在密密的雪舞中越来越朦胧,就像一个摇曳的灯笼。
回到家,人们一直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松弛下来。这样静谧的雪夜,不好好睡觉可真是浪费了。可随即就被村支书家里传来的惊叫怒骂给吵醒了,大伙赶到村支书家,只见村支书手捂着裤裆一声不吭,在雪地里翻滚。哭嚎的倒是他婆娘,原来村支书出门在雪地里小解,冷不防有东西衔住了他,刚刚感觉到一丝热,这热马上传化成了剧痛,旋即一道在雪地的映衬下淡得几乎看不见得白影一闪而没。村支书低头一看,那东西血糊糊的挂在那里,像被扭得只剩一根筋连着的鸡头一样,差点给连根拔掉了,村支书就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一道火光冲天而起,映得雪地血红。密密匝匝的雪片纷飞如絮,妖艳得胜过春花。原来是杏香的木屋着火了,是谁放的火呢?
第二天,人们看见,杏香的木屋已经变成了一片黑黑的废墟,就像白面里倒进了一瓶黑墨,在晃得人眼难睁的雪地里,说不出的丑陋怪异。丝丝缕缕的黑烟还在升腾,像一条条扭曲的乌梢蛇。晶莹的雪花飘下来,吱吱地化成热气。人们在灰烬里检视,除了几根被烧得一触就碎的满生的骨头外,还找到了一个铁钩,似乎是广九挂猪用的。不过没有必要去打问了,谁知道还烧了些什么东西呢?这把火倒也省事,大家就近挖了个坑,把残渣碎骨全埋了。雪花很快就覆盖上来,迅速把这个疤痕变得和其他地方没有两样。
黑子终究没有舍得扔那狗腿,好吃贪嘴的他用萝卜炖了一锅。这次他出奇的大方,挨家挨户的去请人们来吃,就连广九他也厚着脸皮去请了。不过所有的人都拒绝了,不要说吃,想想那具骷髅就要呕吐。黑子就和他婆娘吭吭哧哧的啃狗腿,开始觉得很香,后来越吃越觉得腥臭无比。两口子不敢再吃,把剩余的倒在门外雪地里。紧接着肚子绞来绞去的痛,两口子着着实实地拉了一天肚子,拉得几乎和那具骷髅一样。
黑子最后一次上茅房回来的时候天要黑了,他听见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定睛一看,是那瘸狗在啃他倒掉的狗腿,它竟然吃起自己的肉来了。黑子大惊失色,几乎是滚着进的家门。
同一天夜里,疲累不堪的二狗坐在火炉边看电视,看着看着就沉睡过去了。春红在朦胧中觉得有东西在扯被子,睁眼一瞧,是那瘸狗,它弓着背使着劲,狗眼睛邪笑着忽闪忽闪。二狗在春红的叫声中惊醒过来,冲进里屋一看,春红已经滚到了床下,血水从她两腿之间泉水一般涌出来,她到底还是流产了。
二狗红着眼睛找广九借来一把杀猪刀,满山满野的搜寻,立誓要为没能出生的孩子报仇。可那瘸狗虽然只有三条腿,却能老远就嗅到危险的气息,早早的避开了。二狗变得和当初那只四肢健全的狗一样,满村嚎啕游走。
终于有一天,瘸狗似乎在二狗日夜不休的追袭下支持不住了,被二狗撵了上来。它一瘸一拐的向着山上逃窜,二狗踢踢踏踏地在后面追,踩踏得一路的雪末子飞溅如雾,眼里的杀气比刀光还要冷厉。最后那狗在一个凸起的雪堆前不见了,气急败坏的二狗站定四望,只见彤云如墨,翻卷如浪,又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雪。二狗被雪堆上一样东西吸引住了,它殷红如血,在白得人眼花的雪地里是那样触目惊心。那是春红在孕中为肚子里的孩子织的毛衣,这个土堆就是杏香的坟。
二狗呻吟了一声,像一根面条一样软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