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小说的意境营造
2019-07-12张瓯雯绵阳师范学院四川绵阳621000
⊙张瓯雯[绵阳师范学院, 四川 绵阳 621000]
一、似梦非梦的描写
《边城》里写了很多平凡的人,也写了很多平凡人的梦。有人说沈从文是一个痴于写梦的作家,或许也有道理。不难发现,梦常常具有虚幻与缥缈、回忆与幻想的特点,它如一团气,看不透、摸不着,却又令人心驰神往。
(一)妓女的梦
小说当中第一次直接描写人做梦是在第二章提到妓女思念水手时:“男子过了约定时间不回来,做梦时,就总常常梦船拢了岸,一个人摇摇荡荡的从船板到了岸上,直向身边跑来。或日中有了疑心,则梦里必见男子在桅上向另一方面唱歌,却不理会自己。性格弱一点儿的,接着就在梦里投河吞鸦片烟,性格强一点的便手执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在这里,作者以梦代言,写了不同性格的女子在思念水手时所做的不同的梦境,不仅从文字表面上描写了妓女的痴情,还向读者传达了一种人情的真切与自然,告诉人们在这片遥远而偏僻的土地上的“边地风俗的淳朴”,“便是作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在这里,沈从文想说的是什么呢?或许就是在那块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们的真切与糊涂、快乐与忧愁、爱憎与得失吧。他们情感的欢乐与痛苦都真切而鲜活地印在作者的脑海里,令作者为之感动,也为之神往。
(二)翠翠的梦
另外一处令人印象最深刻的写梦,便是那位纯情的少女因了美妙的歌声而灵魂飘到悬崖边上的梦了。“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悬崖半腰——去做什么呢?摘虎耳草!…… 崖壁三五丈高,平时攀折不到手,这时节却可以选顶大的叶子作伞。”在这里,心爱之人的歌声使翠翠感到快乐,使她在梦里摘了一大把平时攀折不到手的虎耳草,令人看来觉得少女似乎就要得到甜美的爱情了。但是,梦境是美好的,梦醒之后的现实却是残酷的。汪曾祺先生从翠翠和二老的相遇、再遇、梦境、等待这条线索说明:“翠翠的爱是一串梦。”笔者认为这是合情合理的。多数人都为沈老笔下这个唯美而梦幻的梦境所倾心,却并未意识到梦醒之后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猝不及防的现实——大老的离开与意外,二老和顺顺对祖父的淡漠,祖父的郁闷和离世,以致最后只剩翠翠孤身一人守着渡船,都给人一种浓浓的惋惜与悲情。所以汪曾祺才说:“《边城》是一个温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隐忧着作者的很深的悲剧感。”翠翠的关于爱情的梦,还没来得及开始就结束了;翠翠的那些“顶荒唐的梦”里“心头上的爱憎”,还未付出便夭折了。
(三)祖父的梦
小说还有一处不易为人注意的写梦,即祖父的梦。严格说来,祖父的梦是虚构的:
“要安排得对一点,方合道理,一切有个命!”他那么想着,就更显得好事多磨起来。睁着眼睛时,他做的梦比那个外孙女翠翠便更荒唐更寥阔。
……
明明白白夜来并不作梦,早晨同翠翠说话时,那做祖父的会说:
“翠翠,翠翠,我昨晚上做了个好不怕人的梦!”
翠翠问:“什么怕人的梦?”
就装作思索梦境似的,一面细看翠翠小脸长眉毛,一面说出他另一时张着眼睛所做的好梦。
这一切的祖父所谓的梦,都是祖父对翠翠的关心,都是祖父不辞辛苦的“安排”,因为他总希望“要安排得对一点,方合道理”。他所做的一切人事努力,不过是为了使翠翠有个好人家,找个喜欢翠翠、翠翠也喜欢的人,使翠翠不至于受委屈。有人说:“老船工既是一个相信人意与人为大有关系的典型,又是一个天意和天命观念很深的人。”这一点是值得肯定且经得起推敲和琢磨的。只是在一些人事的偶然与必然之中,他那过分关心的行为引起了二老父子的误会,以至于换来了他们的淡漠,另外还包括翠翠的不理解。于是在最后,老船夫带着自己的心事和郁闷离开了人世,走向了作者早已为他预设好了的悲剧结局。
二、物我合一的抒情
这里说“物我合一”,即自然之景与小说人物的合一。《边城》的描写有一个很显著的特点,那便是景即是人,人也是景。并且在景与人合二为一的天地里,蕴含着作者缓缓流淌的抒情。
(一)景即人
首先是景物的人格化。在讲到翠翠独自想象祖父在城里去到哪里碰到什么人说些什么话时,那份人事的哀乐就显现出来了。翠翠因为想得多,仿佛见到了那些场景,就格外的快乐,又“好像目前有一个东西,同早间在床上闭了眼睛所看到那种捉摸不定的黄葵花一样,这东西仿佛很明朗的在眼前,却看不准,抓不住”,而这时的景则是“雨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与翠翠的心境一样朦胧而琢磨不透。当翠翠引着渡船送过团总小姐等女孩子上岸后,她那少女般的情怀又浮现出来了,于是她唱歌,歌罢又觉得“心上有一丝儿凄凉”。加之又听得此刻远处划龙船的鼓声,翠翠的心更是随了这声音飘得远远的……这时的景,仍是“细雨还已然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在这里,长驻的河流和临时的雨,都是翠翠心境的外化。沈从文曾说:“走长路皆得住宿到桥边与渡头,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雨落得越长,人也就越寂寞”。如此这边城的水,边城的雨,边城的人的快乐与忧愁,自然也是他回忆里的快乐与忧愁了。
(二)人即景
其次是人物的景致化。“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翠翠是典型的“自然之子”,在自然里生长,俨然森林里的一只小动物一般单纯与天然,不谙世事。她与自然融为一体,或者说她就是自然的一部分。祖父的淳朴与正直,对责任的坚守亦是小说中的一道风景。他五十年如一日地守着公家的渡头,用那只渡船为来来往往的人过渡,过渡人若是掷了钱到船板上,他“必为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心里去”。即或有实在推不过的,他也拿了那钱买了上等的茶叶和草烟,供给过渡的人。这种“质朴,勤俭,和平,正直的型范”的人格,是沈从文所欣赏与赞美的。还有这边地的妓女,“短期的包定,长期的嫁娶,一时间的关门,这些关于一个女人身体上的交易,由于民情的淳朴,身当其事的不觉得如何下流可耻,旁观者也就从不用读书人的观念,加以指摘与轻视”。她们同样有眼泪有欢乐,有爱憎有得失,她们“既重义轻利,又能守信自约”,唯一与其他地方的人的一点儿不同或许就是她们“更真切一点,也更近于糊涂一点”罢了。在这小城里生活着的所有人,“皆各在分定一份日子里,怀了对于人事爱憎的必然期待”,在自然的安排下,在习惯的支配下,在命运所摊派的一份里,去经历自己分上的所有幸与不幸。这湘西小城里的一切人事与人情,都美得如同一幅天然的风景,自在、自然又真切。
三、诗画一体的意境
小说里的许多描写,不论是在对象的选择还是在叙述的方式上,都有着淡淡的诗的韵味和浅浅的画的色彩,颇有中国古典诗词和国画的艺术之美。正如刘洪涛在《〈边城〉:牧歌与中国形象》里所说:“如作品的风格,精巧、雅致、敦厚,如作品的语言,凝练、清寂、简约,都深得古典意趣。”
(一)古典诗词的化用
边城的山水极富诗意。如“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深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一下子就让人联想到了柳宗元《小石潭记》里的诗句:“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有无所依。”又如“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则让人联想到杜牧的“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一句。还有“住临河吊脚楼对远方人有所等待有所盼望的,也莫不因鼓声想到远人。在这个节日里,必然有许多船只可以赶回,也有许多船只只合在半路过节,这之间,便有些眼目所难见的人事哀乐,在这小山城河街间,让一些人嬉事,也让一些人皱眉”,又会让人联想到柳永的《八声甘州》:“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作者将古典诗词描绘意境之美融入笔下的边城,使得这个世外桃源也有了几分古色古香的韵味儿,堪称得上是“湘水江南”的诗歌图画了。
(二)意象的反复
在《边城》的开篇,我们就看到了这样一幅图景:“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极简单的几笔,就勾勒出了这渡河边的人家。罗列出来其实不过几个简单的意象:人、狗、白塔、渡船。这几个意象对于翠翠或者这座小山城来说,都有着比较特殊的意义。船夫是翠翠唯一的亲人,狗是翠翠的陪伴(无论走到哪儿都一起),白塔“与茶峒风水有关系”,而渡船则维系着边城人的来往出行。但在小说的最后,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之后,爷爷去世,白塔倒塌,渡船消失不见……唯一剩下的只有那只没名的黄狗。尽管后来有了新的渡船,白塔也重新修好,但这渡河边上,只剩翠翠一个人,和一条狗,守望着孤独的群山。这样的边城已经不再是最初的边城了,正如作者在返回湘西时见到那里的人事后所发出的感慨:“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
歌是爱情的象征,令人既快乐又忧愁。边地的民歌是沈从文小说的一大特色,在《边城》里也不例外。这里主要写了祖父的歌,翠翠的歌,二老的歌,和翠翠父母的歌。当夜晚翠翠与爷爷打着火把走在回家的路上时,祖父唱起了“揺橹人驶船下滩时催橹的歌声”,想起了翠翠的母亲;在送过了新嫁娘过河后,翠翠请爷爷吹“娘送女”曲子给她听,而后人、狗睡着在了蓝天白云之下;在送走团总女儿渡河之后,翠翠自己哼起了巫师还愿迎神的歌,“那首歌声音既极柔和,快乐中又微带忧郁”;为了获得心爱的女子的芳心,男子会“在日头下唱热情的歌,在月光下唱温柔的歌,一直唱到吐血喉咙烂!”当二老在对溪高崖上唱歌时,勾起了翠翠的美妙梦境,也勾起了祖父的快乐与忧愁;而翠翠的父亲,又是那城里“唱歌的第一手,能用各种比喻解释爱与憎的结子”……所有的歌声融入这小小的边城的景色与人心,表面上给人一种平静祥和安宁的静谧感觉,但当歌声与爱情结合过后产生的种种误会与悔恨,却令人唏嘘叹息。
“爷爷,谁是第一个做这个小管子的人?”
“一定是个最快乐的人,因为他分给人的也是许多快乐;可又像是个最不快乐的人,因为他同时也可以引起人不快乐!”
老船夫可以说是小说中对歌的两面作用感受最深最真切的人了吧。“美丽总是愁人的。我或者很快乐,却用的是发愁字样。”这不难说,也是沈从文笔下自我情感的流露。
(三)“留白”的叙事
贯穿小说始终的第一个留白是“故事中的故事”,即翠翠母亲和父亲的故事。老船夫每每想到翠翠母亲时,都会有着隐隐的痛苦与担忧,女儿的死似乎一直是老人心头上的一个疙瘩。“翠翠的祖父口中不怨天,心却不能完全同意这种不幸的安排。摊派到本身的一份,说来实在不公平!说是放下了,也正是不能放下的莫可奈何容忍到的一件事!”而父亲和母亲的故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他们相爱却无法结合?祖父没有告诉翠翠,因此这些对于读者来说都是空白。抑或后来我们从杨马兵口中可以知道他也曾经追求过母亲,或许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况,但在小说中作者仍然没有展开说明,于是翠翠父母那惊心动魄的传奇爱情就成了小说中一个耐人寻味的“谜”。
小说结尾的留白是这篇小说的一大特色。“这个人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看过小说的人想必都会对这句话印象深刻。白塔已重新修好,可那支只唱过一次的歌却再也没有响起过,那个唱歌的人也一直未曾回到这座小山城。他会回来吗?还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作者没有告诉我们,而是把答案交给了“明天”。这样一个“未完成的结局”在意境上很有中国画的味道,在作品中留下一大片空白给读者,既令人怅然若失,又令人浮想联翩。
四、结语
作为一个注重外在生活体验与内在精神想象的作家,《边城》展示了沈从文对一个民族生活习性的欣赏、赞美与探寻,以孩童般好奇的眼光来领略这小山城里近乎原始的一切自然与光景,给人以梦幻般的阅读体验。然而同时我们也能感受到“《边城》是一个怀旧的作品,一种带着痛惜情绪的怀旧。《边城》是一个温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隐忧着作者很深的悲剧感”。
其实《边城》不仅仅是怀旧和温暖的,同时也是未来和希望的。因为,作者未将翠翠写成一个给定的结局,而是任凭她在自然里继续生长。她既是沈从文“内心某种美好理想的化身”,又是“梦幻一样的想象,一种理想”。边城里所有自然景物清幽静美的和谐,所有人事人情的热闹真切,自然、雄强而健美的人性,也正是作者的精神慰藉与理想,是作者深情建构的“希腊小庙”,是作者精心打造的理想之城。“我得用回想与幻想补充我所缺少的粮食,安慰我所得到的痛苦。我因恐怖得趋向一些不使我再恐怖的生活,我因孤寂又得去想一些热闹事情方不至于过分孤寂。”只有在这里作者才会觉得充实、幸福和快乐。
① 严家炎、孙玉石、温儒敏主编:《中国现代文学作品精选》(第三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1月第1版,第326页。
②⑫ 汪曾祺:《又读〈边城〉》,见赵园:《沈从文名作欣赏》,中国和平出版社1993年6月第1版,第589页,第587页。
③ 〔日〕城谷武男:《〈边城〉主题考》,刘洪涛、杨瑞仁编:《沈从文研究资料》(下),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6月第1版,第632页。
④⑤⑯ 沈从文:《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从文自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12月北京第1版,第142—143页。
⑥ 沈从文:《〈边城〉题记·新题记》,刘洪涛、杨瑞仁编:《沈从文研究资料》(上),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6月第1版,第40页。
⑦ 柳宗元:《至小丘西小石潭记》,《柳宗元集》(第三册),中华书局1979年10月第1版,第767页。
⑧ 杜牧:《清明》,《杜牧诗文选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5月第1版,第64页。
⑨ 柳永:《八声甘州》,《乐章集校注》,中华书局2012年6月第1版,第101页。
⑩ 沈从文:《〈长河〉题记》,刘洪涛、杨瑞仁编:《沈从文研究资料》(上),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6月第1版,第56页。
⑪ 沈从文:《从文自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12月第1版,第68页。
⑬⑭ 陈思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12月第1版,第145页,第146页。
⑮ 沈从文:《从文小说习作选集·代序》,《从文自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12月北京第1版,第1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