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野草》中的儿童形象
2019-07-12唐燕珍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苏州215006
⊙唐燕珍 [苏州大学文学院, 江苏 苏州 215006]
儿童这一特殊形象在鲁迅先生的笔下时常出现,《野草》共收录了鲁迅先生1924至1926年间创作的23篇散文诗和一篇题辞,其中包含儿童形象描写的就有5篇以上。
在创作《野草》之前的1923年,鲁迅先生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二次绝望。其间发生了两起重大事件:周氏兄弟失和以及接受高等师范学校的聘书。面对黑暗的社会现实、麻木愚昧的国民及自身生活的不如意,使鲁迅先生产生了强烈的无力感和悲痛感。在这种心境下,“希望”的代名词——孩子,也受到了他的质问和怀疑。《求乞者》中有:
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而拦着磕头,追着哀呼。
我厌恶他的声调,态度。我憎恶他并不悲哀,近于儿戏;我厌烦他这追着哀呼。
我走路。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
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但是哑的,摊开手,装着手势。
我就憎恶他这手势。而且,他或者并不哑,这不过是一种求乞的法子。
孩子向“我”求乞,这本是一件令“我”难过、愧疚的事,作为成人的“我”并没有给他们提供一个光明、美好的世界。然而,他的神情“也不见得悲戚”,还轻易地向“我”磕头,对“我”哀呼,“我”被这样的表情刺痛。《故乡》中“我”和闰土阔别重逢时,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我”不禁为此打了一个寒噤,然而现在这个孩子已经麻木到不见悲戚了!磕头成为乞怜的手段, “我”被拦着接受这一“礼节”,被追着听他的哀呼,他的软弱、卑怯暴露无遗。“我”看不到任何尊严、骨气和傲气,这让“我”更痛苦了。在他们身上,儿童本该有的天真烂漫全然不见,他们被生活麻痹得比大人更甚,这怎能不让“我”感到“厌恶”“憎恶”“厌烦”呢!“我”的心中刮起了一阵飓风,浑浊得如同四面都是灰土的人间。
如果说《求乞者》中的孩子是皮影戏偶的话,那么《颓败线的颤动》中的孩子就是泛着寒光的利刃。年轻的母亲为了将幼女抚养长大而出卖身体,忍受屈辱、痛苦,但女儿成年后却因此而怨恨、瞧不起她。母亲无法理解母亲,这是多么可悲的事。长大成人的孩子在母亲的心上插下了第一刀,孩子的孩子则给了母亲最为致命的一刀:
最小的一个正玩着一片干芦叶,这时便向空中一挥,仿佛一柄钢刀,大声说道:
“杀!”
那垂老的女人口角正在痉挛,登时一怔,接着便都平静,不多时候,她冷静的,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来了。她开开板门,迈步在深夜中走出,遗弃了背后一切的冷骂和毒笑。
不但是孩子,而且是最小的孩子。在玩着干芦叶的年纪,却对母亲的母亲大声说出了“杀”,这是何等的残忍!这一声来自孩子的孩子的“杀”带着世间最强烈、最凶猛、最寒冷的恶意穿透了母亲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意志也因此四分五裂,痉挛顿时平静下来。如“骨”、似“石”细致地刻画了母亲的僵直、冰冷、生硬。然而,在她开门离开后,冷骂和毒笑不止,这其中是否也有孩子的孩子的声音呢?《颓败线的颤动》中的孩子着实让人心惊胆战。
《孤独者》中也有类似的情节:
大的八九岁,小的四五岁,手脸和衣服都很脏,而且丑得可以。但是连殳的眼里却即刻发出欢喜的光来了,连忙站起,向客厅间壁的房里走,一面说道:
“大良,二良,都来!你们昨天要的口琴,我已经买来了。”
孩子们便跟着一齐拥进去,立刻又各人吹着一个口琴一拥而出,一出客厅门,不知怎的便打将起来。
而当连殳落魄后:
我虽然明知他已经有些酒意,但也不禁愤然,正想发话,只见他侧耳一听,便抓起一把花生米,出去了。门外是大良们笑嚷的声音。
但他一出去,孩子们的声音便寂然,而且似乎都走了。他还追上去,说些话,却不听得有回答。他也就阴影似的悄悄的回来,仍将一把花生米放在纸包里。
以上两段话分别对应《颓败线的颤动》中“我”梦中所见的第一幕和第二幕。连殳如同母亲般养育着他的孩子——大良们,将他们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宝贵。但他竟也被“天真”的孩子仇视了,文中有他的一段话:“想起来真觉得有些奇怪。我到你这里来时,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芦叶指着我道:杀!他还不很能走路……”但《野草》中的梦太过黑暗可怖,因此四个月后鲁迅先生在创作《孤独者》时将说这句话的人换成了旁的孩子。连殳感受到的真正恶意来自他的孩子——大良们,他一听见孩子们的声音便拿着吃的出去,但大良们对失业的连殳沉默着,避之唯恐不及。在这沉默和躲避中连殳变成了一道畏缩、颓败、晦暗的阴影,失去了原有的生气。孩子们无情的回避似乎让他身边最后的阳光也藏了起来,此后,他只能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慢慢消亡。
在《求乞者》《颓败线的颤动》之后,《过客》和《风筝》展现了鲁迅先生心中另一类孩子的形象。
《过客》中关于女孩外貌的描写十分特别,紫发、乌眼珠,穿着白底黑方格长衫。其中,紫色是所有人物和背景中唯一的一抹亮色。在过客还未走近女孩和老翁时,她便急切地向东望着,充满了好奇。当过客问起前面是什么时,老翁的答案是坟,女孩的答案是野百合和野蔷薇。七十岁的老翁到了对死亡敏感的年纪,所以他在前方看到的是坟。十岁的女孩依旧天真烂漫,玩耍、野百合、野蔷薇才是她所喜爱的。当看到过客的脚流血时,女孩主动递给他一块布,让他包扎伤口,但过客拒绝了。过客代表的是坚定的革命者,因此,他谢绝休息,不停地往前走。而老翁则是曾经奋斗过、现在已经放弃了的革命者,他知道过客的来路,也知道前方呼唤过客的声音,但前路对他而言同样是未知的。过客拒绝女孩的原因是他不知该怎样报答这份好意,所以他说:“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但是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因为她们大概总不愿意有这样的境遇。我想,这最稳当。”这暗黑如墨的现实社会绝不是孩子们生活的乐土,所以与其让他们被染黑,倒不如将他们全部扼杀;或者只留下孩子,杜绝一切污染他们的隐患。但这两种情况大概都不是孩子们所乐意的,因此过客再次拒绝了女孩。
与《过客》相比,《风筝》增加了更多现实因素。“我”不爱放风筝,“我”的年纪长于“我”的小兄弟,但“我”仍记得他当时对风筝痴迷的模样,“我”依稀能想起他所做的风筝的形状和颜色。而当年那个沉迷于风筝的小男孩却什么也不记得了,那段既快乐又苦痛的记忆在他脑海中永久消失了。“我”的心只得沉重着,既为自己冷血蛮横的精神虐杀,也为小兄弟的彻底遗忘。“鲁迅希望在他身上看到同样的对久别的故乡的留恋,同样的对那最令人企盼的梦幻时期的怜惜,并希冀他心灵的底色上映照出对那最闪光不可复还的年华的珍慕;更重要的是,看到他由此而生出的孜孜不息的人生探索”。然而,他已经冷然麻木了。
虽然现实如同毒蛇缠住了鲁迅先生的身体、扼住了他的喉咙,给他冰透骨髓之感和巨大的绝望之情,但他仍执着地追求希望,《立论》正是这一精神的体现。“我”在小学校的课堂上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对“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和“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阿谀行为感到不屑,大声说出“我愿意既不谎人,也不遭打”。面对老师、教授圆滑媚世的立论原则,“我”勇敢地说出了“不”,这在《野草》的儿童形象中是绝无仅有的,在现实生活中也是难能可贵的。对于鲁迅先生来说,这正是他寄托希望的所在。
从《求乞者》《颓败线的颤动》到《过客》《风筝》,再到《立论》,有绝望,有惊惧,有欣喜,有悲叹,有希望。通过对《野草》中儿童形象的分析,我们看到了鲁迅先生对自我和国民性残酷犀利的解剖以及他作为一个先觉者强烈的责任感和无力感。鲁迅先生对儿童教育和成长问题的关注超前而敏锐,他的观点对我们仍具有重要的学习、借鉴意义。
① ③④⑤⑥⑦⑨ 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1页,第210页,第92页,第97—98页,第94页,第197页,第212页。
② 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07页。
⑧ 李玉明:《“人之子”的绝叫:〈野草〉与鲁迅意识特征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7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