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左翼文学的方式
——以赵树理为例
2019-07-12侯少隽忻州师范学院山西忻州034000
⊙侯少隽 [忻州师范学院, 山西 忻州 034000]
⊙李云超 [西南大学, 重庆 400715]
俄国形式主义、法国结构主义、英美新批评等形式主义批评要求超越传统的社会历史批评,反对文学的外部研究,而力主对文学进行内部研究,认为文学性乃是文学研究的主题,文本之外的因素包括社会、作者、读者等都会给文本的解读造成干扰。文化研究出现后又摒弃了形式主义研究的方法,其认为没有外在于社会的纯文本的存在,而是以文本分析切入社会与历史。程凯研究员的《乡村变革的文化权力根基——再读〈小二黑结婚〉与〈李有才板话〉》和贺桂梅教授的《赵树理文学的现代性问题》,这两篇文章都采用了文化研究的方法,不仅重新打开了被新批评所封闭的文本,也打开了重新探讨延安文艺,乃至当代文学的新路径。现将这两篇文章置于西方马克思主义关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论述和20世纪90年代“再解读”风潮兴起的背景下,分析其产生的历史文化语境。
一、文化霸权与基层整合
20世纪意大利共运的失败使葛兰西认识到思想认同对于维护国家统治的重要作用。据此,葛兰西提出了自己关于国家构成的学说,即国家=政治社会+市民社会。市民社会包括政党、家庭、教会、学术文化团体和新闻传媒机构等组织,它们以意识形态方式得以维持,而意识形态是一个可供争夺与斗争的场地,各种群体的文化思想在此较量,但以统治阶级的思想主导其上,构成葛兰西所说的“文化霸权”。葛兰西认为,西方国家在公开的国家机器之外,还依靠这种文化霸权的统治于无形中渗透到市民社会之中,这是一种隐秘维护政权的民间机制,资产阶级依靠文化霸权统治软硬兼施,实行“强制与自愿结合”的合法统治。“假使国家开始动摇,市民社会这个坚固的结构立即出面。国家只是前进的堑壕,在它后面有工事和地堡坚固的链条。”文化霸权的争夺对于领导阶级和被领导阶级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西方共运应当首先攻破资产阶级文化霸权,否则革命难言成功。葛氏对市民社会在思想文化领域所发挥的重大影响的阐释,直接启发了阿尔都塞提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概念。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说是对葛兰西市民社会理论的系统化,从社会再生产的视角推进了马克思主义的国家理论。经典马克思主义已经认识到国家政权和国家机器之间的差别,政权的更替并不一定导致国家机器的变革,国家权力的实施通过两种方式在两种国家机器中运作:一种是强制性国家机器,即利萨司,通过暴力方式发挥其功能;另一种是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即意萨司,通过意识形态方式发挥作用。
对传统中国社会权力架构观察的“皇权不下县”之说与阿尔都塞关于两种国家机器的分类有相互印证之妙。费孝通最早论述了传统社会的“非国家化”,“我们以往的政治一方面在精神上牢笼了政权,另一方面又在行政机构的范围上加以极严重的限制,那是把集权的中央悬空起来,不使它进入与人民日常有关的地方公益范围之中。中央所派遣的官员到知县为止,不再下去了。自上而下的单轨只筑到县衙门就停了,并不到每户人家大门前或大门之内的”。这一对传统中国乡村治理模式的认识和社会结构双轨制的论述后来被温铁军概括为“皇权不下县”。秦晖对“皇权不下县”的概念做了进一步的引申发挥,认为完整的表述应为“皇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造乡绅”。秦晖的补充将宗族、乡绅、自治体系、伦理等纳入其中,使此说变成一个逻辑上环环相扣的体系。县以上通过官僚机构进行直接统治,县以下因为皇权介入力度较弱为伦理、宗族、乡绅的介入留下了空间,这是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掌管的领地,也是各种文化权力争夺的场域。
鸦片战争后,中国被迫打开了国门,为摆脱列强压迫,建立现代民主国家的理想要求,国家强化对基层的改造与控制,将群众从思想和制度上都组织起来。程凯研究员的《乡村变革的文化权力根基——再读〈小二黑结婚〉与〈李有才板话〉》一文认为1941年后延安的“政治实践越来越强调对固有乡村社会统治、经济、社会关系的触动、改造,并经由深入‘发动与组织群众’创造一种新的政治、经济、社会、生活形态。”此文从文化权力争夺的角度考察,认为赵树理前期创作的小说多写新政权在村落的转变过程,这种转变固然是高度政治性的,但也是文化性的。赵树理心中理想的乡村变革以文化权力的转移为中介,并打造出一个与政治权力相平衡的文化权力。以《小二黑结婚》为例,这篇小说描写的重点不在于乡村政权的改造,与金旺、兴旺等恶势力的斗争只是作为背景而存在,小说的重心落在了与二诸葛、三仙姑等同一阶级、家庭内部的思想意识冲突上。二诸葛的求卜问卦和三仙姑的装神弄鬼等迷信思想作为一种隐形支配力量依附于乡村固有的法则、伦常,并且强化着旧法则的权威,在婚姻自由这个焦点事件背后呈现的是新旧两种法则的争夺,移风易俗的过程也是文化权力转移的过程。《李有才板话》则展示了文化权力对革命政治所发挥的作用。在老杨组织起新农救会之前,阎家山的小字辈们已经围绕着李有才形成了一个相对成熟的组织。李有才之所以能成为组织的核心人物,不是因为政治力量的介入,而是因为他的板话构成了村民重要的文化生活,他的破窑洞既是他说书的地方,也是容纳乡情和舆论的场域,所以对村民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有了这个现成的组织基础存在,老杨才能顺利地组建起新农会,瓦解恒元等旧势力,建立新政权。
二、“新质发于旧胎”的现代性
如果说赵树理的文学回答了新思想和革命是如何借助于农村固有的基础发生的,但对于新思想和革命为什么会发生的答案却要在资本主义全球化、民族国家的兴起和现代性的扩张这个世界史的背景中考察。贺桂梅教授的文章《赵树理文学的现代性问题》将赵树理文学放置在构建现代民族国家的背景中考察,贺文指出:赵树理的文学创作亦可成为一种不断推进并扩张的“现代”文学实践的重要环节。这一脉络便是“文学大众化”的持续推进和“文学的国语,国语的文学”的创造性实践。将现代文学作为构建现代民族国家这一“想象的共同体”的特殊媒介,一方面创制一种普泛性的国族语言,一方面传播现代观念。贺桂梅认为,赵树理文学完成了贯穿于“五四”以来的现代文学史中的文学大众化的目标和诉求,经由文学大众化最终达到化大众的目的正是构建民族国家的必然要求。贺文从语言和人物形象塑造两方面分析了赵树理文学作为联系现当代文学的中介作用:语言上,赵树理完成了新文艺欧化语言和方言土语的整合,成为中国现代文学一种跨越阶层、地域的现代白话的完成形态,成功整合起了乡村中国的阅读大众,这正是左翼文学一直试图推进的目标。人物塑造上,赵树理的小说主体始终是一个空间性的存在,尽管存在着一个个有着个性的作为个体的农民,但他们从来不占据一个中心位置,而始终与农民阶级的塑造联系在一起,其笔下的农民形象在当代文学的“典型”和现代文学的“个人主义”之间有某种“媒介”意义。
其观点与程凯在《乡村变革的文化权力根基——再读〈小二黑结婚〉与〈李有才板话〉》中的观点一致,贺桂梅同样认为赵树理文学和五四文学一样,也是一种现代性的扩张行为,赵树理与五四新文艺的分歧只是在于怎样去扩张。赵树理笔下的现代性来自乡村内部资源的转化与引爆,五四新文艺的现代性则来自外部的输入。《赵树理文学的现代性问题》一文将语言、人物塑造等审美性特征也放入到意识形态生产机制相关的脉络中讨论,认为“强调现代革命思想可以从乡村内部发生,并且必须借助已有的乡村伦理秩序,与赵树理强调理想的现代文学必须借重已有的民间文艺资源一样,采取的是一种‘新质发于旧胎’的基本立场。旧文艺(也包括旧的伦理秩序)在赵树理这里,并不仅仅是‘补充性’的资源,而是不可替代的基地和场域”。因此,赵树理在晚年感受到的写作困难,即在于乡村旧文艺、旧文化已被现代化所摧毁,这一他者消失之后,自我也因无从确认自我而随之消失。
1976年后,与当时意识形态领域去政治化、去革命化的大潮相应,文学史领域对延安文艺和当代文学的认识主要集中于“断裂论”。持此论者认为,延安文艺和与之一脉相承的当代文学是对以启蒙为内核的现代文学的中断,文学应该回到文学本身,回到“五四”的传统。在这种论述中,以赵树理文学为代表的延安文学的兴起被认为是以农民文化为代表的前现代文化压倒了现代文化,因救亡需要的集体主义压倒了个人主义。在此思维下,整个左翼文学被认为是题材狭隘、思想单一、人物类型化、语言通俗浅白的政治传声筒。戴光中《关于“赵树理方向”的再认识》是这一时期对赵树理文学的代表性论述,戴光中在文中说道:“他(赵树理)虽然善于刻画农村的小人物,塑造了一群既没有被拔高也没有被歪曲的生动的人物形象,但由于作家重事轻人,这些人物往往得不到最充分的重视,最精细的雕琢,大都缺乏高度的概括性,未能给文学之林增添不朽的形象。”当代文学的断裂说预设了启蒙与救亡的对立、个人认同与民族国家认同的对立、五四文学与大众文学的对立,这些对立都建基于一个基本的二元对立,那就是现代与传统的对立。贺桂梅从现代性的悖论这一角度考察赵树理文学创作,超越了这一基本的二元对立,即启蒙与救亡、个人与国家、五四文学与大众文学,它们不是现代性,就是现代性的变体,贺文在解构现代性的同时,也解构了现代性的变体,将之前视为价值评判标准的现代性本身作为对象来讨论,从而将解读思维从左与右的自我循环中解救出来。
三、关于“再解读”
《赵树理文学的现代性问题》收录在大陆出版的《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一书当中,此书在20世纪90年代在海外的出版激起了一股被称作“再解读”的风潮,唐小兵主编的《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黄子平的《革命·历史·小说》等几部著作集中体现了再解读的研究成果,也直接促成了再解读作为一种文学批评方法的兴起。需要指出的是,再解读作为一种批评风潮,参与者众多,每一位作者的人生经历、知识背景都各不相同,因而其内容呈现出一定的复杂性,但是仍然有一些可以指认的特点存在。广义上,对每一部文学作品的阅读都可以被认为是一次再解读,但再解读作为一种学科史上的方法出现,却有着特定的研究对象与问题意识。1976年后,再解读中的文章主要选择20世纪40年代至70年代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经典作品作为重读作品,将之重新纳入研究者的视野,进而对“体制化”叙述进行解构。在独特的研究对象的背后反映了再解读思潮特定的问题意识。再解读受文化研究的影响,不是将作品作为纯粹审美的对象,而是将其置于思想史、文化史的层面,发现作品的历史价值,即使涉及作品的审美性,也是把审美性置于特定的意识形态在文本中的实践方式中讨论。再解读受到同样研究大众文化的法兰克福学派影响,法兰克福学派在对文化工业的批判中看到大众文化在开放社会中制造文化共识,形成政治认同所发挥的作用。这在一定程度上促使再解读的作者注意到左翼文学在建构现代民族国家中发挥的作用。唐小兵的《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中参与再解读的学者多是在美国大学接受过教育或工作的年轻学者,他们的知识谱系多来自于解构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批判理论、文化研究等西方当代人文理论,这让他们在问题意识上与当时国内热衷于讨论左与右、现代与传统的知识界不同。但这些西方当代人文理论对现代性的批判却正好遇到中国20世纪90年代商品经济大潮兴起的大环境,这让再解读讨论的问题与国内的语境有了契合性而流行开来。可见,理论的兴起某种程度上往往不取决于理论本身,而取决于它遇到的语境。
再解读中的多数文章解读细致,纠正了一段时间以来左翼文学简单化的判定为缺乏文学性的倾向,尤其对特定历史时期的经典作品的“体制化”叙述进行了解构,这为文学批评乃至重写文学史提供了很好的启示,但是在再解读的浪潮中有些问题并未被关注,有些仍需要进一步思考,且再解读的解读方式也有沦为定势的危险。刘再复在《再解读》附录中特别强调,应“避免再读与重写时把复杂问题简单化,但在避免这一偏至的时候是否也可能把简单问题复杂化,即把本是简单的很难说是文学的俗物,却用过细过繁甚至概念过于密集的学术刀子解剖得入迷呢?”刘再复提出的问题亦值得深思。
① 〔意〕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杂记》,葆煦译,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80页。
② 费孝通:《乡土重建》,上海观察社1948年版,第46页。
③ 秦晖:《传统十论——本土社会的制度、文化及其变革》,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页。
④ 程凯:《乡村变革的文化权力根基——再读〈小二黑结婚〉与〈李有才板话〉》,《文艺研究》2015年第3期,第50页。
⑤⑦〔美〕唐小兵:《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06页,第252页。
⑥ 戴光中:《关于“赵树理方向”的再认识》,《上海文论》198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