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毒所里的史诗
2019-07-12北京安静
北京 安静
《长江文艺》2019年第3期头条发表了曹军庆的中篇小说《会见日》,《小说选刊》2019年第4期“佳作搜索”栏目隆重推荐:“《会见日》讲述了戒毒所里的会见以及会见之后的千丝万缕又令人唏嘘的故事。这篇小说讲述了‘新生’‘假发套’‘吹牛者’三个故事,‘新生’重在书写一个家庭的困境,大儿子入了戒毒所,43岁的母亲再次怀孕,小说呈现出了隐含的伤害和内疚。‘假发套’写了超出儿子想象的母爱,也写了戒毒所领导霍立志灿烂的人性。‘吹牛者’侧重写一个人在权力和特殊境遇中的变异。曹军庆在从容不迫的语言中积攒出爆发式的力量,每个故事都有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感觉,犹如千军万马来到了眼前。”
曹军庆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发表小说,一晃已经三十多年了,近些年来,曹军庆的小说越写越好,势头强劲。他从烟灯村写到县城安陆,县城叙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是他写作的底色和心理地形图,勘探出县城的种种俗世人情和幽微的关系网。精彩密集的故事和自由又节制的叙事方式是曹军庆擅长的,能有效地衔接了日常的生活和奇异的想象。而《会见日》却与他以往的作品有很大不同,也超越了他之前的写作。今年《江南》第1期上刚发表了曹军庆的《谁知道》,小说一开始就将故事设置在一个紧张的临界点上,使得小说人物之间所呈现出的矛盾关系富有张力,可谓是环环相扣。苏运来作为一个小偷与深梦合作,专门偷取那些不敢公开的有钱人的钱,第三单生意偷到姚占山家,没有偷到现金,却误拿了一把枪。这把枪为他带来了一切,也毁掉了一切,他们几个人都变成了逃亡者。小说将人物设置在特殊的场域中,但最终都是殊途同归,在逃亡中呈现出一种真实可信的“人性景观”。遗憾的是,作品中人物命运感的震撼程度还不够,但在《会见日》中这种不足得到了极大的补偿,小说写得如此波澜起伏又如此细致幽微,能够体味到那种强烈的命运感和疼痛感,这将会是戒毒所里的史诗。
在场的写作
从乡村叙事到县城叙事,再到戒毒所叙事,曹军庆的写作疆域不断拓宽,精神疆域的深入程度也在不断向前。然而,他作品中强烈的现实指涉和出色的故事性是一脉相承的。《会见日》的新意在于它是一种“在场的写作”。“在场”是西方哲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海德格尔认为是“存在”,笛卡尔翻译为“对象的客观性”。《会见日》是曹军庆在戒毒所经过大量的采访后写的,兼具纪实性和虚构性,小说中的重要人物都有原型,这也是曹军庆和戒毒学员及公安干警住了几个月的收获之一。
“会见日”是戒毒所里家人和戒毒人员见面的日子,小说直接用来作为小说题目,小说里面又包含了三个故事,每个故事相对独立,又相互关联。“新生”讲述了43岁的即将临产的母亲关秀英和父亲简方明去戒毒所看望儿子简度。简度的情绪特别不好,因为在这里他被怀疑为有神经病,表面上他不关心怀孕的母亲,他只想为自己正名。当父亲和母亲找叶所长反映此事的时候,叶所长含糊其词,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后来,关秀英和简方明离开戒毒所,想回到尖山村生下二胎。在回去的路上,关秀英临产,简方明担心她从自行车上掉下去,让路人把他们绑在一起,这悲壮的场景像极了汶川地震时的那对夫妻。虽然他们未能回到尖山村,庆幸的是母子平安。“假发套”的主人公是19岁的秦继伟,他是在一次大行动时被抓的,虽然没有参赌,但尿检呈阳性。在戒毒所的他吞食纸张、牙刷等,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想到外面的医院去住院。快要退休的霍立志最终打开了他的心扉,得知了背后的一切。“吹牛者”书写了戒毒所里的榜样安尔恕离开戒毒所后,时隔一年零一个月,公安又把他送回来了。安尔恕曾经是戒毒所里的一面旗帜,也是演讲比赛的明星。可是再度归来后,却变成了伪装者和吹牛者。简度、秦继伟、安尔恕在戒毒所里发出求救的声音,那充满了绝望和欲望的声音,曹军庆听到了这呼救,并用极其朴素的语言记录了这一幕幕,细节和逻辑如此坚实,能真切地感受到人物在特殊境遇中的真实处境。这是一种最有力量的在场的现实主义写作,没有凌空舞蹈,没有激情飞扬,而是一种踏实的能震撼灵魂的史诗写作。
曹军庆的这种在场写作像极了巴别尔的《骑兵军》,我相信背后还有一大本厚重的《骑兵军日记》,巴别尔是用严格意义上的现实主义手法,将自己所看到的战争中的各等人物形神兼备地写出来,语言洗练、简洁,没有浮泛之笔,句句通向真实的人。同时他们的相似之处还在于更关注被环境扭曲和病态化了的人,都是为了呈现瑕瑜互见的活生生的人。无论是巴别尔自己所说的:“必须像战况公报或银行支票一样准确无误”,还是约翰·厄普代克在2011年11月5日的《纽约客》杂志上撰文,称巴别尔的小说“如闪电,如一眼不眨的目击者”。“目击者”就是“在场者”,因为在场,才可以使作品具有有效性和生长性,不仅可以有效地介入社会,还可以使自己蓬勃生长。可以说《会见日》是向《骑兵军》致敬的作品,相似的写作理念,相似的叙事思路,相似的震撼人心。
真相的诱惑
如果说小说是生活的一种富有想象力的演出,那么,作为演出,它应该是我们自我生活的一种扩展。戒毒所生活的陌生化和动荡性在很大程度上诱惑了曹军庆,也考验了曹军庆。他在这种复杂的态势中选择了戒毒所这个新场域中“真相的诱惑”,这既是一种叙事技巧,也是一种叙事动力,文本在流动中就自动拥有了一种内在的张力。因此,在纪实和虚构同在的《会见日》中,呈现出小说和现实的重叠与交错,在场的生活增加了作品的真实感,小说的虚构又让作品走得更远。
“真相的诱惑”如同小说中的秘密武器,让小说充满活力。曹军庆是讲故事的高手,也是设置悬念的高手,虽然小说从“会见日”这一天开始写起,但人物的前史和后传都隐藏其中。以“新生”为例,怀孕的关秀英对简度满含愧疚,这种内疚到底从何而来,真相何在?其实,她和丈夫简方明想要二胎的真实理由是非常清晰的,却无法点破,因为这意味着是对简度的某种放弃,对于父母来说,对于儿子简度来说,这都是非常残酷的,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没有别的选择。
在“假发套”中,也有一个“真相的诱惑”,为什么秦继伟通过种种自虐的方式想出去住院?霍立志费尽心思,终于让19岁的秦继伟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原来他爸爸秦建设吸毒后,经常发疯打妈妈罗小凤,父母离婚后,罗小凤曾让秦继伟发毒誓:“我若吸毒让我妈罗小凤不得好死,让她得上绝症,让她得上最坏的恶病生不如死。”本来这是妈妈不得已的选择,想让儿子彻底远离毒品。然而,秦继伟最后还是吸毒了。他一直以为妈妈是因生气不来看他,因此想尽各种办法想去医院,期待妈妈来看他。真相竟然是罗小凤果然得了癌症,担心儿子看到她因为化疗没有头发而更加痛苦。所长霍立志弄清楚一切后,准备了假发套。在“假发套”中,关于真相,不断地剥,不断地剥,经过层层抽丝剥茧,曹军庆向我们展示了伟大的母爱和灿烂的人性,也呈现了满目疮痍的现实和内心。滚滚红尘,唯有慈悲。
“吹牛者”是另一种真相的隐藏,安尔恕在戒毒所里因为演讲而获得了特殊的权力和地位,那些演讲的词语让他获得了新生。身为“夹子”的他可以警告萧继尧,凭着类似的事情,他建立了权威和地位。然而,从戒毒所出来的他迷失了自己,再也找不到那种权威的存在感,于是有了第二次进戒毒所。这背后的真相更值得探寻,一个人被权力和环境所异化尽显其中,就像曹军庆的《向影子射击》中的云嫂,当她适应了小院的富贵生活,实现了另一种意义上的自我身份认同后,再也回不到以前。曹军庆从哲学维度上深入存在的意义和困境,呈现出异化的精神之旅。记得艾伟在《爱人同志》中也书写过类似的困境,在战争中受伤的英雄刘亚军被学生张小影爱上,那些演讲为他们赢得了荣光,也让他们深陷其中,无法适应饱受冷落的后来的生活。
《会见日》中自始至终维持着“临界状态”的紧张,其中的每一个故事都隐藏着不断生长的真相和悲伤,因此使得叙事在内在张力中呈现出复杂的问题人生和问题社会。而这一切从来就不是虚拟的,都是无法绕过的重要话题。曹军庆选择了戒毒所里的故事,也意味着他将棋逢对手,充分调动自己先锋的气质、叙事的实力和讲故事的特长,加上如此扎实的现实经验,在感受到命运如此的痛感之后,期待能写出如同《骑兵军》一样充满光芒的作品,为戒毒所里的戒毒人员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成为戒毒所里的史诗。《会见日》如同舞台上的闪光灯,一下子照亮了黑暗中的戒毒所舞台,然后慢慢照到局部,以及角落和缝隙。或许因为如此,我在阅读的时候脑海中始终回响着巴别尔的“我严厉地压实自己的故事,直至浓缩得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