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蘩》:采蘩之歌(下)
2019-07-12山西刘毓庆
山西 刘毓庆
诗旨何在
对“蘩”功用的不同认识,导致了对诗篇主旨的不同结论。以“蘩以生蚕”说为基础,产生了“美亲蚕说”“刺蚕室夫人失职说”种种。如伪《子贡诗传》云:“诸侯之夫人勤于亲蚕,国人美之,赋《采蘩》。”何楷云:“《采蘩》,美太似亲蚕也。”牟庭《诗切》云:“蘩生于山陆而采之水中,言非其所也。用蘩以覆蚕,夫人世妇之事而致之于公侯,则非其事也。此讥蚕室中人不务忠信以奉职也。” 方玉润云:“《采蘩》,夫人亲蚕事于公宫也。”以“蘩香美可食”说为基础,产生了与祭祀及供中馈相关的种种说法。有主“夫人不失职”者,如《诗序》云:“《采蘩》,夫人不失职也。夫人可以奉祭祀,则不失职矣。”有主夫人助祭者,如《毛传》云:“公侯夫人执蘩菜以助祭,神飨德与信,不求备焉。沼沚溪涧之草,犹可以荐。”有主夫人诚敬者,如朱熹云:“南国被文王之化,诸侯夫人能尽诚敬以奉祭祀,而其家人叙其事以美之也。”有主言夫人肃雍之德者,如季本《诗说解颐》:“此美公侯之夫人有肃雝之德,而先序其采微菜以供祭祀,见其德之可羞于神明也。”有主妇孝者,如陆奎勋《陆堂诗学》云:“《采蘩》《采苹》皆与《葛覃》遥对。《葛覃》以妇宁为孝,《采蘩》《采苹》以奉祭祀为孝。孝与贞,妇德之大纲也,曰俭曰勤抑末矣。 此夫人承祭之乐歌,何以用诸乡饮酒、射燕礼?盖歌诗必类。”有主士不失职者,如胡文英《诗经逢原》云:“召公布化,使士皆不失职,诗人赋《采蘩》以美之。”有主奉祀不失职者,如惠周惕《诗说》云:“《采蘩》,言奉祀不失职也。”有主祭祀窥德者,如汪黻《诗经诠义》云:“南国被文王之化,能诚意正心以修身而齐其家,则其敬其诚浃于性情,固足以感人事神,而为治国之本矣。而夫人远挹后妃之化,近接型家之范,则性情有所涵儒,而诚敬亦根于心焉,以故其奉祀也,则诚敬着于将事之先,而见于威仪之表,其家人盖有动于观感,而于祭祀窥其微也,故《采蘩》作焉。”有主命妇与祭而非夫人奉祭者,如牟应震《诗问》云:“《采蘩》,命妇与祭也。”有主女子教成之祭者,如周悦让《倦游庵椠记》曰:“本经乃教成之祭诗也。‘公侯之宫’,即公宫也。‘公侯之事’,谓公宫之祭事也。”有主言教女子重宗庙者,如崔述《读风偶识》:“《采蘩》《采苹》何以次于《鹊巢》后也?所以教女子使重宗庙也。”有主以祭见敬者,如焦琳《诗蠲》云:“作者意欲言夫人之敬,偶以祭之一事见之,非专以祭为主而咏之也。此诗前二章抑扬低昂其词,正为卒章作势,以见童童、祁祁之敬,非同小可。”有主言中馈之事者,如日本中井履轩《诗经雕题略》云:“(《采蘩》)是平常中馈之事,非祭亦非蚕。”有主用人者,如朝鲜沈大允《诗经集传补正》云:“托于采蘩于沼沚,而用之于公侯之祭,以言取于乡而用于廊庙也。举贤才于乡,则无遗才,无滥选。于沼于沚于涧,取于蘩之乡也。” 在残存的汉儒遗说中,又有 “背宗族而《采蘩》怨”(王符:《潜夫论·班禄篇》)之说。诸多阐释皆源于对经典意义的不同认识。诸多学者都是在解经而不是解诗,故而力图从中寻绎出有关人伦道德方面的意义来。
要真正理解此诗之义,必须正确理解来自两方面的信息,一是从《左传》《诗序》以来的解释信息,一是经文自身所携带的信息。就《左传》所提供的信息言,这是一首关于采蘩供祭的诗,苹蘩蕰藻“可荐于鬼神”,《采蘩》《采苹》“昭忠信也”,已经说得很清楚。因蘩可用于祭祀,所以说“可荐于鬼神”。蘩虽微薄之物,却能代表祭祀者对神的一片诚意,所以说是“昭忠信”。《诗序》“夫人不失职”之说,显然是由诗中所表现出的“敬业精神”而来的。这一理解,在《三礼》中也可以看到。如《周礼·乐师》:“凡射,王以《驺虞》为节,诸侯以《狸首》为节,大夫以《采苹》为节,士以《采蘩》为节。”《礼记·射义》云:“《驺虞》者,乐官备也;《狸首》者,乐㑹时也;《采苹》者,乐循法也;《采蘩》者,乐不失职也。”郑玄注说:“乐不失职者,谓《采蘩》曰‘被之童童,夙夜在公’。”《乡饮酒礼》郑玄注也说:“《采蘩》,言国君夫人不失职也。”郑玄注《礼》时尝未治《毛诗》,这应该是《毛诗》外的一种遗说。从这里披露出一个信息:《诗序》“不失职”之说,乃是诗篇断章之义,也是周时《采蘩》乐用的意义。至于“夫人”二字,应当是编诗者的意思。因为“二南”为房中乐,它的对象是后夫人,编诗者自然要考虑到它对于后夫人的楷模意义。
应该说“不失职”三字对于《采蘩》意义的把握基本上是正确的。但以毛、郑为代表的经师在这里犯了个错误:采蘩用于祭祀是春秋时就有的一种解释,但诗中并没有直接说到祭祀,而《续序》却说“夫人可以奉祭祀”,毛公亦云“公侯夫人执蘩菜以助祭”,郑玄又接着说“夫人于君祭祀而荐此豆”。后之研究者便沿袭此说而不加细思,认为此描写了祭祀的全过程。如辅广《诗童子问》云:“采蘩以供祭,是未齐以前事也;‘被之童童,夙夜在公’,是正当祭时事也;‘被之祁祁,薄言还归’,是既祭毕时事也。”或引《祭统》“夫祭也,必夫妇亲之”之文以说明之。根据《周礼》,夫人祭祀是要穿礼服带首饰的。首饰分“副、编、次”三等,祭祀所服的是“副”。诗中所说的“被”,则是“周礼”中的“次”。而次是不能用于祭祀的。于是学者们便因为祭祀的服饰问题发生了争执。首先认定,这是祭祀的事,其次辩解“被”应该是用于祭祀的服饰,那么被只能是“副”而不是“次”。或以为被是假发,“副、编、次”是加于“被”之上的。或以“被”是“副、编、次”的总名。宋之曹粹中《诗说》又以为此诗作于商时,商朝的礼与周礼不同,故“服次以祭”。郑玄因为去古未远,一方面相信自古相传的“夫人奉祭祀”之说,而另一方面又发现了“被”非祭祀所服,为了缝合经文与祭祀之间存在的断裂,在末章解释中特意调解说:“早夜在事,谓视濯溉饎爨之事。”“薄言还归”二句言“祭事毕,夫人释祭服而去髲髢,其威仪祁祁然而安舒,无罢倦之失。我还归者,自庙反其燕寝。”陈启源则发挥郑玄说云:“祭前之夕视濯溉,夙谓祭日之晨视饎爨,还归则祭毕归燕寝。皆非正祭时,故服被不服副,此定说也。”而日本仁井田好古《毛诗补传》则说:“郑读‘被’为髲髢之髲,以髲髢非祭祀之首饰,曲为之说曰:前夕视濯溉,早朝视饎爨,及祭毕释祭服而服被。牵强迂回尤甚,诸儒多从之何居?邹肇敏辨之曰:《特牲》之视濯,宗人职之;《少牢》之溉鼎溉甑,饔人廪人职之。以至王之正祭,视涤濯,逆齍省镬,则大小宗伯职之,俱与妇职无与’。《楚茨》曰‘执爨踖踖,为俎孔硕’,而君妇则止于为豆而已,即如《特牲》所言‘视饎爨’,亦安得谓之‘在公’?况诗人若美夫人奉祭,不应舍其祭时之敬恪,而但述其祭前祭毕戴被之景。是以诸说虽极意揣摩,终龃龉而难合。”
如果抛开“夫人奉祭祀”这一观念,在不违背《左传》“荐于鬼神”与《诗序》《礼记》“不失职”说的原则下来考虑问题,可能就要简单多了。《采蘩》所写的并不是祭祀,而是祭祀前的准备。采蘩为了祭祀用,“夙夜在公”也是在为祭祀准备忙碌。假发由光洁“僮僮”而变为“祁祁”松散状,便是由于忙碌造成的。关于假发——“被”,或作“髲”,郑玄时还叫作“髲”,故郑玄在《士昏礼》注中说:“次,首饰也,今时髲也。”髲不用于祭祀,郑玄很清楚。只是他在“夫人奉祭祀”观念的制约下,无法走出来,故而做了曲解。就髲而言,乃是古代妇女为了头发美观而采用的一种装束。发少者、短者、不美者皆可用之。惠士奇《礼说》卷二云:“髲髢者,髲,被也,发少者得以被助焉;髢,剔也,剔刑人之髪也。卫庄公见已氏之妻发美,使髠之以为吕姜髢。吕姜,庄公夫人,则夫人服髲髢如后矣。而吴薛综则云:汉废珠厓起于长吏,睹其好发,髠取为髲。《庄子》亦云:秃而施髢。则似发少者皆得服之,其饰之尊卑,则未闻也。”但因这种假发是取他人之发为己用的,等于夺人之美,自然只有富有者才有条件享用。《君子偕老》说:“鬒发如云,不屑髢也。”这里特别强调头发乌密,不屑用髢来装饰,正说明在当时贵妇中假发饰头很盛行。作为贵妇,平时家居,则如孔子所说可以“居不容”,不需要容仪,求和舒而已。但外有活动要出门,则需要整理仪容,饰以假发。故《周礼》注说后夫人见王要服假发。这既是出于礼貌,也是对仪容的看重。《采蘩》中所写到的“被”,当属于贵妇外出活动的扮饰。
诗趣与经义
《采蘩》是大夫妻参与采蘩劳动时所唱的歌。采蘩的地方在池沼、水洲、山间小溪,采蘩的目的是为公室祭祀提供菜肴。第一、二章具体写采蘩的地点和目的,“于以”是“于何”“在哪里”的意思,连用四个“于以”,将山野溪流与公侯宫室联系起来,展开了一个广阔的背景,仿佛看见三五成群的贵妇,在广阔的原野,在池沼、小岛、山间溪流边采摘蘩菜而又奔走于庙堂的情景,又从她们的辛勤与敬业中,看到了她们心灵中神灵的存在。山野间飘荡的歌声与庙堂的钟声,人心的虔敬与神灵的安详,相互构成了一个和谐的生存环境。虽然从诗篇的问答开合中,我们感受到了她们的紧张与忙碌,但歌声中洋溢出的是祥和的气息。因为她们是一群高贵的女性,她们头上还装饰着从“贱者”头上取下的乌黑发亮的长发。采蘩并不是出于无奈,而是为了表达对神灵的虔诚。她们只有亲手采下一片片绿叶,做成鲜洁的菜肴,献给“公侯之宫”的神灵,才能把自己的一片敬意表达出来。最后一章写繁忙之状。大早把头发整理得油光发亮,然后出门干活。劳累一天,到回家时,头发已变得蓬松散乱,其繁忙自不待言。
通过头发变化,来表现女主人公的心情与忙碌状态,是此诗艺术上最成功之处。头发对女性来说,它是心灵及生活情景的寒暑计。心情不好则“首如飞蓬”,如《伯兮》所言。生活紧张劳累则披头散发,晋南农村妇女喜用“一浑头发”(头发散乱一团的意思)来描写。诗中的女主人公,在她出门时,是“被之僮僮”,假发装头,油光发亮,表示了她内心对自己从事工作的敬意,以及她的认真态度。但到回家时,则“被之祁祁”,假发已松散,因为她太敬业了,她认真紧张地对待采蘩这一项敬神的工作,根本顾不上自己的容仪。到返回家时才发现假发已经散乱不堪了。诗篇通过这这一细节的描写,既表现了女主人公的敬业精神,也表现了采蘩的忙碌状态。前人在分析此诗时,多在“敬”字上下功夫。如元刘玉汝《诗缵绪》说:“前二章以两‘于以’提起咏叹,末章‘僮僮’‘祁祁’,乃极形容。盖祭以敬为主,前两言‘采’,以见采之勤;两言‘用’,以见用之谨,含敬意而叹咏之。末直以爱敬之意形容之。夫人之敬如此,其美可知。且采蘩,未祭时事;僮僮,正祭时事;祁祁,既祭后事。蘩,祭之物;事,祭之礼;宫,祭之所,末章,祭之心。三章见始中终,辞简意备,而表里之敬可知。叹美之善者也。”虽说与诗旨有违,却也道出了几分诗趣。
《采蘩》所咏的是采摘之事,而所体现出的则是主人公的敬业精神。在她于沼、沚、山涧寻找蘩菜的艰辛及“夙夜在公”的劳苦中,即可以看出她的虔敬与勤恳。在中国文化中勤劳是一种美好的品德,女性的美不在闺房里,不在琴画间,而是在生活的劳作中。因而中国文学中美好的妇女形象,从天上的织女,到地下的弃妇刘兰芝等,都是在勤劳中来展示她们贤淑之德的。这篇诗中的主人公,虽是贵妇,却不失劳动者的本色。这正是中国文化创造出的贤淑妇女形象。因而《诗序》“不失职”三字最得精要。像关于此诗解释中的“亲蚕说”一派,虽然有违诗意,但他们根据《祭义》对于贵族妇女劳动本色的认识,对于我们理解古代妇女生活则是有帮助的。今人或疑古之贵族妇女不可能干此种苦活,故以为采蘩者为宫女更为确切。其实在周代,真正为生活所必需的物质生产,虽然由下层的所谓野人之属承担,但作为仪式过程中的劳动,以及与政治导向相关的劝农、劝桑行为,贵族还必须认真履行。这是为什么从《毛传》以来就把此诗采蘩的工作认定为诸侯夫人所为的原因。
因为主人公是女性,所以先儒每在女德上下功夫。汉儒重视外在的礼仪规范,所以郑玄在把握“不失职”三字精神的前提下,把关注点放在了夫人的行为与威仪上,故曰: “祭事毕,夫人释祭服而去髲髢,其威仪祁祁然而安舒,无罢倦之失。”把《诗序》“不失职”之“失”字,延伸到了威仪的保持上。孔颖达在威仪上进行了发挥,说:“夫人首服被鬄之饰,僮僮然甚竦敬乎,何时为此竦敬?谓先祭之时,早夜在事,当视濯溉饎爨之时,甚竦敬矣。至于祭毕释祭服,又首服被鬄之饰,祁祁然有威仪。何时为此威仪乎?谓祭反其燕寝之时,明有威仪矣。”宋之后经师们则由外在的威仪转向了对内在德性及内心的关注,如黄櫄《毛诗集解》说:“蘩生于沼沚,不待贤夫人而后能采之。盖蘩生于蠲洁之中,而夫人能有蠲洁之德,惟无愧于蘩而后可以采蘩。夫祭祀非难,而可以奉祭祀者为难也。观《采蘩》一诗,其辞简,其意直,采蘩于沼沚,而用于诸侯之祀事;采蘩在涧中,而用于诸侯之宫庙。采之于彼,用之于此,而不可以少紊,曰‘于沼于沚’,知所谓‘于豆于豋’,其辞雍容和缓而不迫切,则夫蠲洁之德,亦可想而见之也。‘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者妇人之首饰,僮僮者竦敬之貌,当将祭之时而夙夜在公,至于视濯溉省饎爨之时,无不尽其斋庄之德,又可想而见之也。‘被之祁祁,薄言还归’,祁祁者舒迟之貌,既祭之后而言归,祁祁其和易之德,又可想见。咏味此诗,见夫人动静周旋,无不中礼,非盛德之至安能及此哉!”杨简《慈湖诗传》说:“此供祭祀之心,勤敬之心,即道心,即圣贤之心,即天地鬼神之心。”袁燮《絜斋毛诗经筵讲义》说:“物之可荐者亦多矣,不及其他而独有取夫蘩,岂不曰交乎神明者在诚而不在物欤……‘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首饰也。僮僮,竦敬之貌也。执蘩以助祭,而竦敬于宗庙之中,亦足以明此心之不放逸矣。虽然,当祭而致敬,祭毕而忘之,是诚心易衰也,又岂足为敬乎?‘被之祁祁,薄言还归’,祁祁,舒迟也。《祭义》所谓及祭之后,陶陶遂遂,如将复入也。不即安于私室,而犹迟迟其归,心足以御其形而不为形所役,心不懈则形不倦,故既祭之余,无以异于承祭之时也。夫是之谓夫人之职以祭祀为职,是以诚敬为本也。” 这些发挥,虽说经学味过于浓烈,但对于导人心于正道,还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