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民间立场的复杂表达
——以《小二黑结婚》《呼兰河传》为例
2019-07-12马媛慧中国传媒大学人文学院北京100024
⊙马媛慧[中国传媒大学人文学院, 北京 100024]
一、“民间”的概念
“民间”这一概念由陈思和在20世纪90年代的论文《民间的浮沉——从抗战到文革文学史的一个解释》中正式提出,作为与“国家权力主流意识形态”“知识分子代表的新文化启蒙传统”相对的概念。“民间”为考察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发展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五四”时期文人对民间的理解,主要是指区别于士大夫的普通人的语言思维方式所形成的文化空间。20世纪二三十年代作家意识到民间形式的问题,掀起了文艺大众化运动,试图缩短文艺和群众之间的距离,推动政治革命顺利进行。陈思和认为“抗战”爆发是民间文化形态确立的重要界点,“抗战”爆发使民间从边缘走向知识分子的中心视野。在解放区,出现了赵树理、孙犁这样真正具有民间立场的作家,他们以本土化的个人生活经验为主向民间文化形态回归;在国统区,以抗日为主题的通俗文学创作蓬勃涌现;在沦陷区,有山丁、秋萤这样直面痛苦的现实主义作家的创作,有周作人这样“苦中作乐”的清客,也有张爱玲这样开拓出都市民间创作道路的作家,民间以各种方式进入作家创作。从20世纪30年代末到40年代初,毛泽东发表一系列讲话,提出要重视民族形式、开创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形式),并确立文学创作的“工农兵方向”(立场)。至此,民间文化形态的主体意义通过政治权利得以确立。政治权利的确立是否意味着民间真正具有了独立的发展空间?战争的爆发到底在多大程度上促进了民间的发展?政治权利指涉的民间是否是作家心中所想的民间?民间到底是什么样的?陈思和在《民间的浮沉》一文中对民间的基本特征作了界定。首先,它产生在国家权力控制相对薄弱的区域,自由自在是它基本的审美风格;其次,民间在一定程度上接纳并服务于国家权力;最后,民间具有藏污纳垢性。“抗战”之前,文化格局的冲突主要是国家主流意识形态要求统一思想与知识分子维护“五四”个人主义传统的冲突,民间被排斥在二者之外。“抗战”时期,政治权利借用民间文化形态团结知识分子并改造民间,使自由自在的民间成为政治化的民间,从19世纪末到“抗战”时期,民间的弱势地位并未得到改变,但“抗战”仍为知识分子走向真正的民间提供了契机。民间文化所具有的自由自在的特性就注定它与其他文化体系和观念形态会发生冲突和对抗,知识分子在由启蒙立场转向民间立场时必然会受到精英话语的影响,民间立场的表达也必然会遭遇政治权利意识形态的介入。作家必须面对它与其他观念形态沟通的困境,完整的民间文化形态在实际的写作实践中是难以完成的,民间文化的“非庙堂性”和“非广场性”决定了在与主流意识形态的交锋中,它的呈现只能是相对的。本文欲以“抗战”这一对文化形态具有分野意义的历史事件为语境,试图分析“抗战”语境下民间书写的复杂特性。本文拟采用“民间”这一多层次的概念中文化形态和价值立场这个层次的含义,试图通过《小二黑结婚》和《呼兰河传》分析作者在民间文化形态的叙述中是如何受到国家权力和启蒙话语的影响并逾越彼此之间的界限而表达出自身的民间立场。
二、民间立场的复杂表达
(一)《小二黑结婚》
1943年,被看作是《讲话》指导下的成果《小二黑结婚》出版,在解放区大受欢迎。《小二黑结婚》讲述了刘家峧两个青年在农村基层政权的帮助下冲破封建思想的束缚从恋爱到结婚的故事。长期积累的农村生活经验和对农民深厚的情感使赵树理自觉地站在民间的立场上,以民间的视角讲述故事。赵树理的创作代表了知识分子向民间文化传统的回归。
1.民间形态的呈现
《小二黑结婚》取材于太行区一对自由恋爱的青年被流氓出身的村干部迫害致死的真实案例。案例中,女孩的母亲信教,男孩因为不满意父亲为他买的童养媳而与女孩恋爱却受到流氓分子的迫害致死。按照原材料,小说就是一个表现农村新生政权鱼龙混杂的故事,但赵树理的民间立场使他敏锐地意识到材料的不充足,原材料中的人物“只能代表他们那一类型的封建习惯的一面”,于是为小说虚构了“二诸葛”和“三仙姑”两个农村中“更强烈”“更普遍”的人物。民间的藏污纳垢和无拘无束的生命力在这两个人物身上得到充分体现,同时文本对政治权利叙述的“无力”也侧面透露出作家在处理民间形态与主流意识形态关系时的立场言说困境。小说中的“二诸葛”动辄“论一论阴阳八卦,看一看黄道黑道”,“二诸葛”迷信算卦,考虑儿子婚姻大事时依据的是生辰八字与命相,因为小二黑和小芹“命相不对”强迫二人分开,恰遇难民送女儿捡个便宜,算好生辰八字为小二黑讨下了童养媳。小二黑被捆,不问清缘由就把事情归结到“碰上个骑驴媳妇,穿了一身孝”“老鸦落在东房上叫了十几声”的不吉先兆。接着占卜预测凶吉,企图通过卦象救出儿子。万事由天定,姻缘看命相,“二诸葛”的“哲学”代表了民间文化形态中更为强烈和普遍的封建的一面。另一个人物“三仙姑”每逢初一十五都要“顶着红布摇摇摆摆装扮天神”,不甘心嫁了个“老实后生”,生活百无聊赖而扮神取宠,虽然搽粉也涂不平皱纹,使脸上“看起来好像驴粪蛋上下了霜”,但她依然享受着因此招徕的“老相好”和青年小伙的目光。“二诸葛”和“三仙姑”是民间底层人民的典型代表,深受民间文化传统中封建因素的影响,他们的言行和日常真实地展现了底层民间的生活状态,赵树理将原材料中只有“信教”身份的扁平人物加工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民间底层人物的典型。民间立场使他通过典型人物揭露出民间形态的“普遍性”,一方面无拘无束,具有不受压抑的审美欲求,同时接纳并信服封建迷信思想。
2.问题与理想:政治权利意识形态对民间的干涉
赵树理本身持有的民间立场使他自觉学习“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思想,他的写作实践也被政治权力确立为“赵树理方向”加以提倡。但赵树理小说中的“民间”与政治权力指向的“民间”是否是同一对象?民间文化形态与政治权力意识形态之间是否真正可以毫无龃龉?赵树理不仅揭露出封建思想对农民的毒害,还敏锐地意识到新政权成立初期的流氓地痞势力的混入对政权的破坏,“二诸葛”和“三仙姑”因为封建迷信阻止小二黑小芹的恋爱,金旺、兴旺作为混入基层政权的坏分子利用权力破坏小二黑的恋爱,这来自两个方面的阻力最终却通过新政权教育(村长区长的劝解教育)得以扫清,新政权的胜利、人民的胜利、新思想的胜利在这里表征为恋爱的成功,民间的爱情只是作为政治教育的预设功能而存在。这种预设的政治功能到底有多大程度的说服力?小说的第十节写区长对“二诸葛”进行自由恋爱教育,“二诸葛”却一面继续说服小二黑“命相不对”,一面唯唯诺诺要区长“恩典恩典”。结尾处更一再向老婆提起“命相不对”,因为“老婆都不信自己的阴阳”而非通过区长教育自觉悔悟遂不再摆卦,政治权力对民间的干涉似乎并未取得预期的理想效果。再看“三仙姑”的结局,这样一个不能容忍青年们围着女儿转而为女儿许亲的女人、一个宁愿脸看起来像上了霜的驴粪蛋也要擦粉涂平皱纹的女人何以通过区长的几句教育就洗心革面、拆去香案,不再装神弄鬼呢?第十一节“看看仙姑”写仙姑的改造,区长的误识和小闺女的宣传引起了“看看仙姑”的看客的嘲讽和挖苦,给“三仙姑”带来压力而脸红羞愧,看客的嘲讽挖苦在这里凭借政治权力获得了合法性。值得怀疑的是,这种心理上的压力和羞愧在多大程度上是出自思想改造的自觉而不是出自民间底层的“面子”传统?
(二)《呼兰河传》
民间立场的复杂性在赵树理小说中是理想重塑和现实困境的冲突,在萧红笔下则表现为诗性坚守和理性批判的矛盾。萧红从武汉时期就开始写作《呼兰河传》,颠沛流离的生活使她的写作多次中断,直至到香港后生活安定下来。但当时的大陆战火连天,革命理想被击得粉碎,对东北乡土的民间回忆,是萧红存在方式的见证,也是萧红转向民间立场的重要一步。
1.民间理想的诗性坚守
《呼兰河传》的前两章以冷静平实的笔触展现了一个自然形态的民间,严冬来临而冻裂的大地、东二道街上雨后的大泥坑、活灵活现的扎彩……痛失孩子疯掉的王寡妇、染缸房里为爱搏斗死去的青年、豆腐坊里被打断腿的小驴……人的生、老、病、死都默默地上演,动物的生死听由天命,生命的一切运转都顺其自然,自然得近乎荒诞。这种对小城整体上不动声色的冷静叙述,与萧红心中所珍藏、所坚守的诗意民间——“后花园”的叙事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对童年“后花园”的生命体验是萧红诗性坚守的民间所在。后花园中明晃晃的花、到处乱飞的鸟、叽叽喳喳说话的虫,白蝴蝶、黄蝴蝶、金色的蜻蜓、绿蚂蚱、嗡嗡的蜂子、爬上架的倭瓜、开花的黄瓜,大自然中的生物,无一不带给“我”蓬勃的生机和活力。生命的成长在后花园里是无拘无束的、自由自在的、蓬勃而有希望的。“我”对花园的依恋向往之情不仅是因为“我”在花园里与大自然生命的亲密接触,更因为这花园的主人——祖父。
“我”的祖父是一个怀有童真童趣的人,经常和孩子们在一起逗趣耍乐,当祖母用针刺“我”的手时,祖父却陪着“我”在花园里拔草种花。祖父是“我”的精神支柱,也是“爱”的守护者,当所有人想尽办法“救治”小团圆媳妇时,祖父是唯一一个清楚地认识到小团圆这样一个好好的孩子是“让他们捉弄死的”, 虽然祖父不能制止众人荒谬的行为,但祖父是一个有良知有感情的人,在屡次劝说老胡家无果后祖父要求他们搬家。花园因为有了祖父,“我”才能无拘无束地玩乐。家中因为有了祖父,“我”才能不受陋习恶俗的伤害,当后花园的老主人去世了的时候,“我”就失去了爱的温暖和呵护,在冷冰冰的世界里,“我”开始了“逃荒”。
萧红不仅在呼兰河这片黑土地上自由奔跑,也在这方土地上品味着民间坚韧的生命意志和人情冷暖,在“荒凉的院子”里,萧红依然能捕捉到人性的坚韧和人间的温情。磨坊里的冯歪嘴子与外界交流的方式只能通过一扇窗,他自觉地站在这扇窗后,隔绝了与外界的交往。但善良的本性使冯歪嘴子粘糕时总是送给“我”最大的一片,加了糖也不另要钱。他与王大姐的结合惹得流言四起,但他丝毫不放在心上。“探访员”造谣冯歪嘴子要上吊,引得街坊邻居天天看热闹,可冯歪嘴子好好地活着,孩子也慢慢地长大。又生了一个孩子,他欢喜;当人们认为这孩子瘦得活不下去的时候,孩子越长越大;王大姐死了,他悲伤,但还是镇定地生活,负着父亲的责任、活着的人的责任。生活的艰难和感情的孤独都使他悲哀,但人总要活着,无论别人如何怜悯地看待他,他都不感到绝望,生活的艰难始终压不倒他。接受苦难,承担苦难,这是民间原始的生命力,以一种奇异的坚韧在悄无声息地生长,他们无声地生长,静静地老去,却以自身的力量默默对抗着、承担着自然和生活带给他们的苦难。
在呼兰河僵死的乡村里,萧红饱含深情,为黑土地上悲哀的生命轻声吟唱,她深深理解千百年来东北原乡底层人民生活的艰辛,她悲哀于承受苦难的顽强的生命力,又渴望着冲出命运的牢笼。她希望守护民间生命的善良质朴、勃勃生机,所以以儿童的视角追忆童年往事。后花园如同一叶希望之舟,穿过小城里冷漠麻木的生命苦海和荒诞的戈壁,把泥土般的生命载向理想彼岸。
2.批判与抒情:知识分子批判意识的参与
萧红对后花园外民间世界的叙述始终保持一种冷静的调子,但萧红作为深受“五四”启蒙意识影响的知识分子,在叙述呼兰河城中一切荒诞的存在时不可能只作冷眼旁观无动于衷,知识分子的批判意识常常使她打破这种冷静的叙述,或在文本中营造出生死的阴郁氛围,或在蛮风陋习的狂欢中深化荒诞感受,园中的温情和园外的冷漠、自然的希望和生死的阴郁、沉重、黯淡、无聊的日常生活和放纵、狂欢、迷醉的节日景观、作家正义的诉求和民间无望的亡灵,这迥然不同的叙述笔法使文本充满了巨大的不平衡和张力,民间形态又一次成为一个复杂和矛盾的复合体。
知识分子的批判意识一旦破土而出,荒诞感就会渗入“真实”的生活情景之中。广告布上的牙齿太大吓跑了人们,人们宁愿买二两黄连也不愿进去看病。东二道街上的大泥坑为城中人们的生活带来了诸多不便,但没有人想要去填一填。死了独子的王寡妇,被狗疯咬的讨饭人,造纸坊里活活饿死的私生子,生命的戕害丝毫不能引起呼兰河城中人们的同情和怜悯。为死人预备的扎彩铺,有大院子、大车子,大院子里有厨子、有管账先生,有和新郎一样惹人注目的车夫,有丫鬟、有童仆……死人的世界精彩有趣,活着的人却无人关爱。人们兴高采烈地参加热闹非凡的娘娘庙大会,却不过是“揩油借光”。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即便敬畏神明,“娘娘还得怕老爷打”仍是人鬼齐一的天理。民间顽固的文化心理结构牢牢地捆绑着呼兰河城中的人,他们默默地生、老、病、死,任生命一点点枯萎,在河灯流向远方的瞬间生起无由的空虚。
20世纪三四十年代,在政权划分的各个区域,救亡文学都是主潮,在“五四”启蒙传统退居文坛边缘之时,萧红却义无反顾接过鲁迅未竟的事业,将目光投向了老中国儿女愚昧死寂的魂灵。有二伯宁愿和雀子黄狗说话,也不愿和人交流,这是典型的情感交流的失语,对人生活的世界,有二伯有着强烈的等级观念,“啥人玩啥鸟,武大郎玩鸭子”。小团圆媳妇因为个头高、“太大方”遭到婆婆毒打,跳大神、烧“替身”、吃全毛鸡、猪肉拌黄连、乱开药方……通过折磨和虐待把一个活生生的健康美好的生命摧残得奄奄一息。“我”通过和小团圆媳妇的交谈发现小团圆媳妇是一个健康善良的同伴,但大人眼中的小团圆却是“不像小团圆”的怪物,“我”眼中的小团圆和大人们对小团圆媳妇的议论之间产生越来越大的分裂,直至小团圆死亡。“我”对从小团圆葬礼回来的大人一再追问小团圆死因,试图弥补这种分裂,却发现大人们像过年回来的,只关心葬礼上的鸡蛋汤而对“我”的疑问心不在焉。受虐是看客眼中盛大的“节日景观”,看客通过小团圆媳妇找寻着死寂生活里的一点“慰藉”,极具讽刺意义。“我”通过“看”小团圆、“看”大人们的言行反应,不断质疑着看客所“看”的真实性,作者对小团圆、看客和“我”的叙述又不断消解着这种严肃的质疑。文本之间形成巨大的张力,民间底层百姓稳固的自私冷酷的心理特性不断地消解着民间礼俗残忍、愚昧、罪恶和非正义的一面,作家一面愤慨、抗争,一面无奈、悲悯,情感上的矛盾冲突最终通过文本中的戏谑正义和消解悲剧呈现出来。
“五四”精神深深影响了萧红,但从20世纪40年代萧红所处的现实环境来看,孤独悲苦的心境和内在的精神需求决定了萧红怀着依恋的心情追忆原乡,民间几乎成为萧红自我救赎的唯一家园。知识分子的批判意识和对于民间的情感认同使得《呼兰河传》文本写作充满了叙述的不平衡。萧红以自然主义的笔法写尽呼兰河城卑琐平凡的实际生活,又以一种讽刺的语调展示呼兰河城精神上的“盛举”。会治病的大神在萧红笔下丑态百出,可跳大神的鼓声却引发寡妇的泪和鳏夫的彷徨,民间立场使她同情怜悯那不幸的人,并在凄凉的夜里发出“人生为了什么”的呼喊。盂兰会放河灯,本是安放虚幻的鬼神慰藉活着的人们,河灯一盏盏熄灭使荒凉的生命感受涌上心头,对于爱的希冀却使这荒凉感受在细波微泛的河水和静谧的月色里释然了。野台子戏,也是为鬼神的,唱给龙王看,却成了阖家团圆的幸福时刻,麻花布被面、咸肉、干鱼,寥寥数语饱含民间小儿女的深情。个人立场和身份的自觉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萧红对于民间的感性认知和理性判断。“五四”时期知识分子对民间底层人物的“俯视”,在萧红的感知下变成了“我觉得自己不配悲悯他们理性观念和情感意识,恐怕他们要悲悯我咧”,萧红小说中的人物高于创造他们的写作者。启蒙话语无法使萧红自由地体认和感受民间,在家国忧患的氛围中也再无法为萧红提供有力的精神支撑,反而强化了她对于民间文化的困惑和矛盾心理。“萧红对强势的主流话语表现出消极的游离和隔阂,并在特定的历史氛围中异类般地退守回自己的乡土民间的文化身份和感情归属,可以被视为是五四之子于生命传统的一次落寞的精神还乡和自我救赎的隐秘企愿。”傍晚天边的火烧云、夜空升起的大昴星、装满奇珍异宝的储藏室……这一切都为“五四”的叛逆者提供了“出走”的情感栖息地。
三、民间立场的表达
赵树理向民间文化传统的回归为文艺创作“民族化”的理想指明了道路,但赵树理的民间立场和“工农兵方向”的政治指涉并不一致,赵树理是真正与农民站在一起的“文摊”小说家,他的创作能够真正反映农民的问题。20世纪40年代,稳定政权、振奋人心是第一要义,因此,民间必然会受到政治权力的介入和干涉。如何处理二者的关系成为赵树理首要面对的问题。在《小二黑结婚》中,民间作为被改造的对象突出体现了赵树理的“问题意识”,因为改造者是新政权,所以民间的合法性也得到确立,这才有了“赵树理方向”。但当基层政权的问题日益严重,并与农民的基本生存诉求发生冲突时,作家的民间立场与政治权力意识形态之间就会产生龃龉,作家所要揭露的民间(如“二诸葛”的“不宜栽种”“恩典恩典”,“三仙姑”的欲求等)与政治权力所要求的民间(改造后的“二诸葛”“三仙姑”)不一致,民间立场使赵树理在文本中揭露出农村的一系列问题,但政治权力对民间的干涉削弱了民间形态的真实性,这就是为什么“二诸葛”和“三仙姑”因为受到基层政权教育“起了变化”叙述生硬突兀的原因。
萧红的创作视角是向下的,她与她笔下的人物没有距离的隔膜之感,她是真正具有平民精神的作家,早在20世纪30年代《生死场》的创作中,萧红就透露出对于民间不同于其他作家的态度和立场。到《呼兰河传》的创作时期,“五四”精神落潮为萧红向民间的回归提供了契机。进入民间对萧红来说并无太大困难,但知识分子的批判意识使“回归”民间困难重重,观念形态的冲突使得萧红对民间的叙述极富张力,民间在极富张力的叙述中获得了审美厚度。
从整个“抗战”时期的文艺创作来看,抗日战争的爆发并没有赋予民间充分的审美力量和自在的表现方式,政治权力对民间的改造从“抗战”开始一直延续到20世纪70年代的农村改革文学思潮。“抗战”时期“新文学作家们在形式上的让步也不具备真正的民间意义——民间是一种文化形态而不是技术”,从《小二黑结婚》和《呼兰河传》中叙事的含混、不平衡和分裂现象可以看出民间是如何与政治权力和启蒙话语相作用相联系的,一方面,政治权力的要求和启蒙话语的回转为知识分子走向真正的民间提供了契机;另一方面主流意识形态对民间文化形态的压抑和改造深刻影响了作者价值立场的判断和选择。民间价值立场的选择意味着对主流意识形态的偏离和僭越,从而为文化格局的重组提供了更多可能。
① 陈思和:《思和文存》,黄山书社2012年版,第9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黄修已:《赵树理研究资料》,北岳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212页。
③ 赵树理:《赵树理小说》,浙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22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⑤ 萧红:《生死场·呼兰河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57页,第2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