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鼓书艺人》在老舍创作道路中的“变轨”意义
2019-07-12韩宇瑄浙江大学杭州310028
⊙韩宇瑄[浙江大学, 杭州 310028]
《鼓书艺人》是老舍1948年旅居美国期间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1952年,郭镜秋(Helena Kuo)女士将小说译成英文在美国出版。因为中文原稿丢失,1980年由马小弥从英文译本译回中文,小说历经三十年的岁月,才与中国读者见面,因此国内学术界对《鼓书艺人》一直没有太多关注。1982年樊骏先生的《从〈鼓书艺人〉看老舍创作的发展》开创了《鼓书艺人》研究的先河,文中概括性地总结了《鼓书艺人》的特色并指出了研究本书对研究老舍新时期创作的意义,此后史承均、周国良等人对小说中的一些问题进行了探讨。总的来说,《鼓书艺人》在老舍研究中始终处于有待开发的状态。本文试图从时间观、价值观以及小说结局的处理上,探讨《鼓书艺人》在老舍创作道路中的“变轨”意义。
一、转型关口处的时间观
(一)由“循环”向“进化”转化的总方向
《鼓书艺人》标志着老舍的时间观由之前的循环史观转向更加符合革命需要的进化史观,这样的时间观在老舍之前的创作中并不存在。例如,《骆驼祥子》中祥子看见了老马和小马,心中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难受:在小马儿身上,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过去;在老者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将来!最后发现:明天只是今天的继续,明天承继着今天的委屈。
在老舍的小说中,苦人的命运就是苦的轮回,即个人的寿数是有限的,困难可能是世袭的,子子孙孙,万年永实用,窝窝头!所以,不愿敷衍着过生活、渴望摆脱命运枷锁的人成了老舍艺术世界里最有力量的悲剧人物,这些人或者像刺杀军阀慷慨就义的李景纯,成为时代改良车轮下的殉难者;或者如《断魂枪》里的沙子龙,成为时间里静止而孤独的点;又或者像祥子一样褪去了雄心壮志,成了北平“文化城”里的一只走兽。在时局如同走马灯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时,作为文化保守主义者的老舍秉持着中国传统的循环史观,在古老的北京城里演绎着命运的轮回。而在《鼓书艺人》以后,老舍作为一位不完全的革命者成了一位不完全的进化论者。
(二)《鼓书艺人》中体现的进化时间观及其不彻底性
严复翻译了赫胥黎的《进化论和伦理学》,并秉持实用主义的态度将之译为《天演论》,从此进化论在中国广为流传。革命派认为社会进化是趋向至善之终极目标的过程,孙中山曾把社会向善的趋势比作长江黄河的流水:水流的方向或者有许多曲折,向北流或向南流,但是流到最后一定是向东的。
进化论为旧民主主义革命提供了理论支持,同时也与新民主主义的马克思理论实现了完美的契合,成功地阐释了革命的“变”。
在《鼓书艺人》中,开头描写“1938年夏,汉口战局吃紧”。由紧张的形势展开,一直到1945年抗战胜利,小说刻画的时代背景是战争由失败走向了胜利。在结尾,孟良的一席话更是进化史观的集中体现:“您要是能明白,她不过是时代的牺牲品,就可以鼓励她,不要害怕张文。他和他那一类人,终归是会被消灭的。”最后消灭恶势力的是革命的力量,是时间的力量。
而老舍的进化史观,说其不完全,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首先,由小说的第二十七章即倒数第二章看:普通的市民不知所措,仍有不曾上过战场的投机主义者冒充军人耀武扬威,方宝庆曲艺社没有搞成,曲艺学校也还没影儿。“失去了最亲爱的大哥;最心爱的女儿,又让个土匪给糟蹋了,如今有了孩子”,卖艺的不管太平还是打仗,都要作艺,花光了所有现钱,才在夹板上弄到了几个空位,弄到一张回家的船票,“当初来重庆时,也是这个样子”,历史似乎又有回头的趋势,在最后一章,孟良的出场,老舍本意是希望一位革命者的获救可以力挽狂澜,让小说回到抗战胜利的喜悦中,但是一个人的一席话,与悲惨的个人经历相比仍然缺乏力量。
其次,在进化史观的推动下,要求变革成了中国近现代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 只有变革才能实现国家独立富强的观念越来越深入人心,而这种变革之下,个人不过是时代浪潮里的浪花一簇,悲欢离合就微不足道了,正所谓是“世界大潮,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但是《鼓书艺人》中,老舍从1938年夏方宝庆一家离开武汉赴重庆的船上写起,至1945年秋抗战胜利之后,他们一家人又告别重庆,乘船返回“下江”止,一共写了七年,几乎像编年史一般写了他们这些年的遭遇。通过确定的时间和故事,让小说有了“特异的味道”,而这种味道就是人的独特性,无论是在如同泥潭一般将人往下拉的旧社会,还是在民主解放的新社会,老舍都致力于刻画一群平凡市民的形象,他们或好或坏,或新或旧,但是他们的好坏新旧,都是个人独特的性格和命运使然。
第三,在《鼓书艺人》中对于时间背景的描述使用了类似于正史一般简洁冷漠的文笔。如“战局恶化,汉口失陷” “八年抗战结束,日本投降了”,在这种时代背景下,以方宝庆为首的流亡艺人在重庆的人生故事则更为复杂。并且在一以贯之的人本主义思想影响下,老舍将“大时间(历史)”和“小时间(个人经历)”进行并置,“大时间”支配时代的发展,“小时间”支配故事的发展,在这种并置中两种时间形成了无穷的反诘、互动和探询。在国家民族危亡之际,聚焦个人苦难,如在小说结尾,抗战胜利之际,方宝庆带领一家老小回到北平,过上了新生活;而唐四爷则沉迷于鸦片,靠女儿卖淫度日,着重于刻画大时代下小人物的不同命运。
老舍在《鼓书艺人》中的时间安排受到了他个人经历的影响。王瑶先生曾经评价老舍先生说:“我们在老舍先生几乎所有的作品中都看见了作者本人。在他描绘的社会生活与人物形象里,都熔铸了他自己的遭遇、理想、追求和个性。在外部世界的客观描写下,奔涌着或是迷惘、忧郁或是愤激、爱恋的作者情感的潜流。他的艺术世界是一个主客观交融的世界。”体现在《鼓书艺人》中就是小说的时间背景和作者个人经历相重合。老舍在 1938年7月,武汉告急,仓皇之中1938年7月30日,老舍流亡重庆。老舍等人乘一艘插着意大利旗子的中国公司的船流亡重庆,船上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卫生条件极差,与方宝庆一家逃亡之事相合;1939年5月3日,老舍于重庆青年会赶写《残雾》,警报发生故障,及至敌机到达头顶,人们才发觉,伤亡惨重,与轰炸事相合。在重庆期间,老舍和著名鼓书艺人富少舫(艺名山药蛋)及其女儿富淑媛(艺名富贵花)的交往都是小说的现实源泉。老舍将这些现实中孤立分散的事件组织起来, 在一个自足的作品世界中获得一种整体意义、普遍联系和等级秩序,历史借此被赋予了虚假却看似真的时间向度和目的性,作家对历史的理解转换为一种普遍意义。
老舍希望借由一个时间背景明确的关于一位平凡的鼓书艺人在战时陪都的人生经历,叙述一个真实存在的宏大的历史背景,一个经过加工的现实世界,这就是长达八年的抗日战争。因此,不同于《骆驼祥子》对时间和时代背景的淡化,《鼓书艺人》一开始就点明了时间背景。如果说《骆驼祥子》描写了祥子从一个下层车夫由车夫中的“超人”而成为走兽的悲剧,为我们展示了一则“越努力越堕落”的生存寓言,那么《鼓书艺人》则淡化了这种生存寓言的叙事逻辑,以其明确的时间背景突显作品的现实性。
二、由“旧”入“新”的价值观
(一)革命者形象的转变
在《鼓》中,老舍小说中新的价值观初见端倪,即用革命者引领小说中的“善恶堕赎”。在老舍早期的创作中,塑造了一个理想人物群落:包括李景纯、马威、李子荣、王明远、尤大兴、阚进等,他们的社会出身不高,具有乡土性或农民式的质朴,信奉学到的知识,认真做事,绝不敷衍,在平凡而又罕见的韧性中比较缺乏人间的烟火气,具有自觉践行信仰的传道者和殉道者的品性。以《赵子曰》中的李景纯为例,老舍借其发表了凭借知识和实干救国的人格建构的一整套思想。他“有充分的知识,拼出死命干”,最后为了刺杀军阀而英勇就义,但是人物塑造的混乱在于把本来是革命解决的问题处理成为个人人性的道德承担了。这种理想人物渴望“毕其功于一役”,靠自己从根本上解决革命问题,使他们更贴近中国古典文化中仗义行侠的侠客,“这些理想人物的最大价值在于体现了老舍文化思考和文化批判的基本内涵”。并且老舍歌颂的也并不是革命行为,而是在这种类似“殉道”行为中所展现出的符合中国传统价值的“善”的价值观。
1937年卢沟桥事变拉开了抗日战争的序幕,老舍在1937年11月15日逃往武汉,到达全国文艺工作者聚集的武汉之后,老舍投入了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筹办,奔波之中“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于1938年3月27日成立,老舍被推举为理事,这是老舍人生中的转折点,同时也是老舍一生中离革命最近的时期。这直接影响了老舍此后的创作,一直到1943年胡絜青女士由北平到达重庆,为老舍带来《四世同堂》的构思,此间老舍的创作一直以通俗文艺、宣传抗日的作品为主。经过了长期的战乱,老舍对“文协”事务的参与和在战争期间和包括周恩来在内的革命人士的交往,使老舍从《四世同堂》开始,理想人物的塑造发生了变化。
《四世同堂》中关于钱默吟和祁瑞全的抗日活动的刻画,前者带着神秘色彩,仍摆脱不了中国传统旧式侠客的特征,而后者显得模糊不清,仍然保留着老舍不善于表现革命和革命者这一“弱点”的痕迹。而在《鼓书艺人》中,老舍塑造了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形象孟良。
(二)塑造完美革命者的尝试
孟良作为一位近乎完美的民主斗士,为小说世界树立了善恶标准,甚至担负起了“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向哪里去”等宗教疑惑的解答任务,从中透露出了老舍明确的政治倾向,孟良的塑造是老舍创作和新时期的链接。
首先,老舍将孟良塑造成了新旧结合的完美人物,他有知识、有理想,能游刃有余地处理和二奶奶等人的关系,同时又能顶得住敌人的严刑拷打,始终保持着革命理想,符合中国传统的道德价值,可谓外圆内方,是理想人格的典型。更进一步说,作者在塑造孟良的过程中甚至将其神化。我们试看孟良出场时外貌的描写:“一个瘦高个儿走了过来。他看着像具骷髅,根根骨头都清晰可见,两颊深陷。又长又尖的下巴颏垂在凹进去的胸口。两鬓之上的脑袋瓜也抽巴了,像是用绳子紧紧勒住似的。宝庆从没见过这么古怪的样子。窄脑门底下,一对大眼睛却炯炯有光,极富魅力。这对眼睛燃着动人的热情,紧盯着宝庆。这个怪人的全副精力,仿佛都用来点燃他眼睛里的那点火焰了。”孟良的形象仿佛在菩提树下参禅大悟的佛陀,身体消瘦干枯、眼神明亮火热是民间对于智者先知形象的模板。方宝庆更认为孟良是他的福星,结交孟良是“三生有幸”。再看孟良和宝庆告别时的描写:“他转眼就不见了,仿佛反动派就在后面追。”从天而降,又转眼不见,革命者的形象已经成为近乎神的存在,胸前的伤疤便是他为众生舍身受难的标志。
作为“类神”的革命者发挥了思想上的明灯、革命引路人的作用。方宝庆与孟良的那个进步文艺团体一起演出,使他们第一次见到了新式演员,第一次懂得艺术和艺人都是“受人敬重”的,从而加强了他们对于合理生活的向往。孟良一面赞扬鼓书艺人的成就和作用,一面强调需要改变演唱的内容,同时又自愿为他们编写新词。孟良作为引路人,进一步以革命导师的身份对方宝庆发出询唤:“朋友,国家需要您。您的艺术效果最大,花钱最少。明白我的意思吗?”他的热情友好和推心置腹,使宝庆激动不已:“多少年来,我一直盼着能碰见您这么个人。我愿意为国家出把力气。”进而将方宝庆带上了革命这条路。
最后,孟良担负起了小说中“善恶堕赎”的解答。秀莲向孟良询问“什么是爱”,让他评判琴珠和自己爱情的对错。孟良又为秀莲指出了以后的道路:学知识,充分运用自由。而在秀莲堕落之后,他又指出了“她不过是时代的牺牲品,就可以鼓励她,教育她,使她对未来重新产生希望”。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往哪里去”等问题孟良都用“时代漩涡”的比喻做出了解答。以孟良为代表的革命者在小说中建立了新的价值观,这种价值观与以方宝庆为代表的市井道德有相近的地方,例如爱国、讲义气、重知识等等,同时也有自由恋爱等新的内容,二者相互激荡,形成了《鼓书艺人》独特的向新社会过渡的价值体系。
尽管小说中加入了大量时代因素,老舍在本书中对于革命的描写仍然有偏颇。主人公方宝庆等人的革命事实是完全围绕着革命者孟良的,孟良引领他们走上了革命之路,革命就是进行抗日演出,孟良被捕以后革命就变成了营救孟良,这固然体现了以方宝庆为代表的平民爱国者在革命道路上的蹒跚学步,但是将革命叙事全部维系在某一位完美的革命者身上显然是对革命较为浅显的理解。同时,正是因为将庞大的社会革命凝结在了一个人身上,本应由革命、时代潮流的宏大叙事承担的善恶判断也同样成为孟良的一家之言,因此他对一些终极问题,如“爱情是什么”的解答势必是:“竟随随便便给个答案,对主要问题,却又避而不谈。”
(三)“完美革命者”塑造的完成
而到了《鼓书艺人》的“姊妹篇”《方珍珠》时,老舍彻底用“新/旧”代替了“善/恶”的价值观。新中国成立后旧艺人白花蛇和代表了由旧变新的艺人破风筝之间的对话:“大哥,照这么下去,咱们没法不分成两股儿,新的一股,旧的一股,那好吗?久而久之,您说我们混蛋,不要强,好,我们就不要强。我们会拿旧玩意儿跟您的新东西拼一拼,看谁拼得过谁!” “新的一股儿,旧的一股儿”恰恰就是新的价值观, 破风筝、大凤、珍珠唱新词,珍珠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新女子”,而方大奶奶、白花蛇落在了时代的后面,成为另一种人。新的必是好的,旧的却不见得是恶的,而是需要改造的。老舍小说中新的价值观是他在新时期的应时而作,老舍此时的创作恰好应验了《龙须沟》中丁四的一句话:“我的劲头儿是新政府给我的!”刚从旧社会的风雨中走出来的老舍,又如何不用他艺术的笔讴歌新时代呢?
三、在“革命”和“进步”面前的游移
(一)结尾处不寻常的“逆挽”
樊骏曾说过:“在现代作家里边,把生活的黑暗、悲惨、残酷写得最充分的就是老舍,不是其他人,写出最黑暗、最残酷,也最让人感到恐怖的,是老舍。”由老舍的艺术世界中我们看到了那么多挣扎于底层社会的人们的人生悲剧,也体会到老舍于笑中迸现的泪。而从《鼓书艺人》的结局来看,这一部暂时以喜剧结尾的故事,体现了其在老舍小说中的异质性。
老舍对于社会革命的伟力向来是持一种焦虑的心态。早期以《二马》和《赵子曰》等小说为代表,老舍曾在《我怎样写〈二马〉》中这样叙述自己和革命的关系:“五四运动时我是个旁观者,在写《二马》的时节,正赶上革命军的北伐,我都立在外面,实在没有资格去描写比我小十岁的青年。……我们没有亲眼看见血肉的牺牲,没有听见枪炮的响声,更不明白的是国内青年们的思想。”在老舍看来,政治革命绝非社会改造的第一步,他不赞同时尚青年的空头革命,老舍专注于描绘革命导致知识青年不务正业、轻视学问,如《骆驼祥子》里自恃思想先进而轻看学问的投机政客阮明;革命引起的社会动荡,反而让苦人的生活更苦,如《赵子曰》中对学生闹学潮造成的社会混乱的描写;作者甚至走向了对革命的讽刺,在《猫城记》里带有象征意味的“马祖大仙”“大家夫斯基”“扑罗普落扑拉扑”“红绳军”等,通过在《离婚》中描写马克斯的弟弟马克同对于革命浅显而可笑的理解,老舍像每一位有社会担当的文人一样,开始忧虑革命存在的合理性,他揭示了这样一种状况:革命成了一部分投机者晋升的阶梯,原本是为了追求民主平等的革命成了新的划分阶级的依据,即“我革过命,我得住上房,你们赶快滚” !
但是当老舍行至《鼓书艺人》,从这一幕顺应革命的“喜剧”中,我们似乎也感受到了他作为革命的思考者,以及社会绝叫者的孤独。樊骏曾经指出,《鼓书艺人》的解读应该联系老舍当时的创作心态:这时,正当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先后胜利结束,1月22日傅作义将军宣布接受和平解放北平条款;2月1日中国人民解放军进驻北平城。老舍终生热爱的北京终于摆脱了被侵占的苦状。老舍曾在1948年2月发表于报纸上的信中说道:“若不为等《四世》译完,我早就回国了。”他急切的回国之情跃然纸上。在小说倒数第二章中,小说还和老舍之前的很多小说一样,上演着轮回的悲剧,而在最后一章中,他几乎是仓促地将小说的结尾拉向了未来的幸福,为小说创造了一个符合潮流的结尾,而在这种悲剧与喜剧 “尴尬”的相遇中,在他急切回国的脚步中,我们感受到了作为一位作家,老舍放弃了自己曾经的自由主义创作,转向对主流意识形态的服膺;作为一位饱经战乱的中国人,对一个新中国和新时代的渴望。
(二)“进步”面前的谨慎
当我们仔细分析革命者孟良最后的一席话,发现老舍和书中的所有人物都掉入了当年鲁迅所说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的永无止境的怪圈之中。
首先,这一幕“喜剧”产生的原因从客观上讲是因为抗战胜利了,中国人获得了民族解放战争的胜利,而方宝庆一家人也已经登上了回北平的轮船。从内部原因讲,作为旧时代牺牲品的方秀莲成为了母亲,终于驯服了自己的欲望之流,获得了内心的平静。宝庆、二奶奶、大凤、小刘等人也都找到了自己生活的轨道,但这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大团圆,秀莲还是没有逃脱自己堕落的命运,方宝森被炸弹炸死,方宝庆也在战争中蹉跎了岁月。这一“大团圆结局”其实是由刚刚逃脱了牢狱的孟良创造的,而方式同众多革命小说中的革命者一样:许以未来。人们都愿意坚信在通往未来的大道上,一切都是美好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将革命进行到底”,可以说大团圆结局的原因并不是革命成功,因为革命的目标与时俱进,革命的标杆不断左移,革命完成了一个目标,还有下一个目标,革命永远不会成功,“大团圆结局”的真正原因是革命还在继续,在遥远的未来“走上幸福的道路”,如此“未来不再用以否定或扬弃历史,而是用来为某一特定的历史辩护。为历史辩护其实是为这历史现实发展辩护,于是事情变得如此蹊跷,现实(权力、利益)以未来的名义召唤历史来证明其合法性,却因此阉割、扼杀、抽空了未来”,小说的大团圆结局成了一个悖论、一个幻象,事实证明老舍在《方珍珠》中继续了鼓书艺人的苦难。而让以方宝庆为代表的“大时代下的小人物”掉入这种幻象的原因也在结尾得到了揭示:将近结束时,革命作家孟良跟宝庆谈到时代潮流给予人们的影响,并且指出“您的行为总是跟着潮流走”,“您跟她(秀莲)都卷进了旋涡”,可见作家是有意识地描写时代潮流是如何推动着艺人前进的。这是老舍创作思想创作方法的一个重要的发展变化。根据迈克尔·欧克肖特的理论:“政治是参加一批人的一般安排的活动……这个活动是除儿童和疯子外,群体的每一个成员都有份和有责任的活动。”即时代的潮流裹挟着方宝庆等人的前进。而“方宝庆们”自身在时局的动荡中反复处于“绝望——希望”之间两极徘徊,服膺政治,服从政党和领袖,带给他们最为急需的“一种服膺大局的归属感”,这种归属感的可贵让他们甚至带有盲目性,忽略了作为一位普通的中国市民,在各种势力的夹缝中跳脚生存所锻炼出的过人智慧,而“现代政治具有明确的安排与控制的理性,其意识形态特性所决定的专断性及其巨大的威势,即使在施行中已经显出了严重后果,但他所具有的自我言说的话语仍然坚不可摧”。在革命颇具号召力的自圆其说下,《鼓书艺人》最终成了顺应时代潮流的“喜剧”。
在老舍的悲剧世界里,总有一种力量将不愿意敷衍着过生活、忤逆众人的“拧种”拉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我这一辈子》的主人公说道:“这一辈子里,我仿佛是走着下坡路,收不住脚。”祥子从车夫里的“超人”最终被驱逐到了野兽里去,成为了走兽。这种力量来自异化了的病态社会,让这些人在强大的社会习俗中失声,形成了“越努力越堕落”的人生悲剧,这种悲剧的悲剧性就在于:人的堕落成为无可逃避的命运,而对这种苦难命运的诉说,就是老舍对这“出奇不公平”的世界最有力的反抗,这是一种绝望的力量。而在《鼓书艺人》中,老舍展现出了一种希望的力量,“小说不是以自甘堕落的唐四爷一家作为主要人物,也不是以善良正直却又无所作为的窝囊废作为主要人物,而以宝庆和秀莲为中心,着重描写了他们的渴望和追求,这就清楚地说明作家注意的重点已经从人民的苦难转向人民的抗争了”。老舍在他的《蜕》中曾这样说道:“我们就深盼那大悲剧的出演,把笑改成泪……悲剧的结局是死,死来自斗争,经过斗争,谁须死却不一定。”而最后的斗争却在《鼓》中得到了实现,更进一步说,《鼓》的结尾是顺应了时代,但是事实上也是指向了未知,是“谁须死却不一定”。
(三)解除悲观、投向“光明”的心理机制
进一步追究老舍创作出这一幕暂时的喜剧的原因,可以追溯到老舍饱尝苦难的抗日战争时期。孙洁曾指出抗日战争改变了老舍的一切。“抗战时期是老舍心之深处浓重的绝望情绪空前消解的时期。”可以这样说,放弃了对革命批判性眼光的老舍,在战乱、饥荒、贫困中获得了一种“服膺大局”的归属感,为了获得这种归属感,老舍掩盖了一部分真实的自己,用对革命片面化、理想化的理解代替了对革命深刻的怀疑态度。老舍曾经说过:“你看我挺爱笑是不是,那是因为我悲观。”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正是这种悲观,让他觉得“自己可笑,别人也可笑”,因为“谁都有缺陷,谁都有可笑的地方”;让他于热闹浮华中“既不落泪,也不狂歌,我只静静地躺着”;让他“愿意老年轻轻的,死的时候像朵春花那样哀而不伤”。这种悲观是深植于老舍幼年丧父、家境贫困、一生漂泊的人生经历当中的,是他性格使然也是他自我保护的铠甲,是他最后的退避之所。
在顺应潮流的归属感中,老舍解除了自己悲观的铠甲,将目光投向了新社会的光明。因为“倘无共产党,荒鬼野为邻”的感慨,他拿起了笔,赞颂一切,但是“这种绝望的消解和释放”由于带有一定的盲目性,故而承受不起实际存在于20世纪中国历史内部难以祛除的否定因素的重压。《鼓书艺人》中“喜剧”结尾中对革命、对未来的处理,隐伏了老舍新时期的创作、老舍之死的线索,正是在对悲剧的否认、对命运的否认中一点一点否认了自己,最终走上了自我弃绝。
老舍的《鼓书艺人》是为数不多的极其翔实地描写鼓书艺人生活的作品,老舍用他一贯贴近生活的笔,刻画了以方宝庆为代表的艺人在战时陪都的艰难生活,在一个民族的灾难之中,写出了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在社会因袭的偏见中,看见了艺人人性的美好。关纪新曾经这样评价《鼓书艺人》:“作为老舍的一部重要作品,《鼓书艺人》的主要价值,不在于文学蕴含的厚重,而在于它像一方路标,指示了作家在创作思想上转变。小说异常明确地抨击黑暗政治,鼓吹民主精神,讴赞进步战士,都反映了作家在受到左翼文学原则积极影响之后,写作中出现的新特点。”对其进行充实和进一步阐释,我们可以发现《鼓书艺人》是老舍众多作品中的一个异数,其异质性就在于他浓缩而完整地展现了老舍处于新旧过渡中的心态,从中可以剥离出老舍从旧时代走入新时代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