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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鱼

2019-07-12三三

花城 2019年1期
关键词:鱼缸金鱼舅舅

三三

我知道它们早晚会卷土重来。

它们和过去不同了,更圆润,更具有神采,全身散发着不规则的橙色光芒,像摆在神坛上的新鲜橘子。它们肆无忌惮地游动,而我则小心翼翼地观察它们,某一时刻,它们侧过身体,乌黑的眼珠一齐转向我,但我还是和从前一样,我弄不明白它们究竟想表达什么。我站在黑暗的世界中心,恐惧忽然变得无比尖锐,就像有把剪刀正在沿着我头颅的中线剪开两侧的皮肤。

我后退了几步,终于看清楚,它们被关在一个巨大的滚筒洗衣机里,机器中灌满了水,我只要按下开关,它们的世界就会剧烈旋转、晃动,乃至破灭。

在事情发生的多年以后,那群金鱼游进了我的梦里。

那时候我已经不爱养鱼了,鱼缸闲置在阳台角落,里面塞了几株破损的塑料水草。我夜里常去阳台上抽烟,不小心踢到那个玻璃鱼缸。大多数时候,我都无动于衷,人总会和他不愉快的记忆和解,时间终究会促成这件事,可也有两三次,我想起它们,想起我对它们爱得不可开交的那段日子,体内那个尘封已久的小女孩蓦地发出尖叫声。

我对鱼类动物的爱达到巅峰,是在我十一岁那一年。当时有两样东西我视为珍宝,其中之一是一副扑克牌,牌面上画满各种鱼,七彩神仙鱼、紫白龙睛、黄金达摩,到处都是令我魂牵梦萦的图像。另一样宝物,你们猜也能知道,就是那一缸金鱼。

拥有这两件珍宝,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腰缠万贯的富翁,走路都更加抬头挺胸。那一阵子,班级里的同学们热衷集水浒英雄卡,他们着魔似的买小浣熊干脆面,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在里面找赠送的水浒卡。下课时,男生们凑到一起,互相攀比自己新收集到的卡片,有时还会玩几局拍卡游戏。我受够了他们吵吵嚷嚷的模样,他们是如此幼稚,沉迷于那些没有意义的破纸片,跟我的金鱼相比根本微不足道。这样想着,我愈发得意起来,仿佛我和金鱼之间产生的某种关联,让我在同龄人之中高人一等。

我十一岁的某个周六下起了雪,我的记忆之所以如此清晰,是因为南方的冬天通常冷得很温和,雪天屈指可数,一旦下过雪,那个日子便很难忘。

那天早上,我妈妈乒乒乓乓地穿梭在我们不足三十平米的小房间里,我睁开眼睛,看见我妈妈那张满是不耐烦的脸。她左手拿着擦地板的布,右手伸进被子,拧住我的肩膀,试图把我从被窝里拎出来。她一面说:“快起来,等会儿你舅舅看到你这副样子,脸都丢光了,你一天到晚只会坍台。”

我勉强半坐起来,对着前方吹了口气,白雾弥漫开。

我套上准备好的毛衣,一边打量重新布置过的房间:电视机屏幕前盖着一块崭新的天蓝色印花布;乱糟糟的杂志从茶几上消失了,取而代之,透明的长颈花瓶立在茶几上,几朵热烈的康乃馨在清晨迷幻的光线里摇曳。

我想起了我的鱼,我每天都要去看它们好多次,早晨的探望更是必不可少。我的鱼缸被我妈妈放在厨房里,起初,我对她这个做法深恶痛绝,一来厨房油烟味浓重,我怕那些鱼被呛死;二来厨房和我的小房间隔了一道薄薄的墙,我更希望鱼能放在我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但是你们知道我妈妈的,她是那样的人,总有能力把所有的反对意见一笔勾销。我只好想方设法克服油烟的问题,我找了一本过期的《读者》杂志,盖在鱼缸环形的口上,可又有人告诉我,这样做会隔绝氧气,濒临窒息的金鱼拼命抽搐着鳃,惊恐中,它们的眼球上布满血丝,触电般颤抖的身体溅起无数水花。

不过,就像年少时其他耿耿于怀的问题一样,这个问题最后也不了了之。鱼缸照旧摆在厨房里,金鱼们佯装不知情,懒洋洋地漂浮在各种油腻的气味之中。

我去厨房看金鱼时,我妈妈已经开始烧菜了。我从她身后挤了过去,鱼缸恰好落入我的视野,四条鱼正在迟缓地移动。三条是金鲫鱼,市场里常见的那种,剩下那條则有更浪漫的名字:红灯泡。顾名思义,红灯泡的眼睛下方连着两个红色的空心球体,当它游动时,红色的球被水揉压出各种形状,全神贯注地盯着它看时,它移步时的变幻莫测彻底将我的心俘获。

鱼缸紧邻水龙头,离煤气灶大概一米远。那个时刻,我和我妈妈挤在一个窄小的空间里。我看金鱼,我妈妈焦头烂额地烧着菜,我的存在令她烦躁不堪。

我妈妈忽然对我说了什么,但油爆的声音太吵,我没有听清。

我问她:“什么?”

我妈妈把脸凑过来,几乎是在叫喊:“不要盯着萍萍看,我说,你等会不要盯着你妹妹看。”

我点了点头,我妈妈没看见,她正在给一锅糖醋排骨调勾芡,稍加疏忽就会糊掉,因此她很快把注意力集中回锅里。百无聊赖之际,我偷了一根泡在水池中的草头,假装那是水草,偷偷丢进了我的鱼缸。

我妈妈确实有些操之过急,她早该预料到舅舅惯性一般的迟到。实际上,舅舅一家抵达时,菜都已经凉了,三黄鸡在瓷盘中央躺得奄奄一息,浮在牛肉汤表面的那层油也凝结了起来。

我妈妈亲热地抱起我妹妹,一边替她捻掉头发上的碎冰屑。“萍萍,我家萍萍又长高了。”她转头又问舅舅,“怎么这么晚呀,开车来的吗?”

舅舅摇头说:“没,你们这里车又开不进来。”

我妈妈似乎并不在意舅舅的回答,她的热情如同一股光源,不计特定方向地朝四周散发。她把妹妹放在最高的椅子上,又招呼舅舅舅妈坐下。我妈妈叫我把菜拿去热一下,她瞪了我一眼,仿佛我本应该自觉地做这些事,而不需要她的提醒。

我顺从地把菜逐一端到厨房,我喜欢做这样的事,菜在微波炉里嘶嘶作响时,我可以看一会儿我的金鱼。我十一岁那年,走火入魔般陷进了一场迷梦,我特别想做一条金鱼,野生的那种,杜若色的溪流成天在我周围呻吟,它无比温柔地捋过我全身的鱼鳞,像在抚平一张被折叠过的纸,我在水草交织的柔软世界中游荡,既无雄心,也无目标。

微波炉跳转的声音撕破了我的美梦,我不得不回归现实。我用洗碗布把烫手的盘子重新端回房间,摆在一桌人面前。他们正在讨论我爸爸,舅舅问爸爸怎么不在,把我妈妈那副刻薄的表情又勾到了脸上。我妈妈说:“他现在这工作,没双休日的,下岗工人又不能挑挑拣拣。”

舅舅问及爸爸的新工作,我妈妈更生气了,像条一触即发的河豚。她迅速抄起紫色文花长柄瓷勺,给妹妹舀了一碗汤。我妈妈说:“先吃饭,这种不开心的事晚点再说。”

像故意转移话题似的,我妈妈又讲起了很早以前的事。我妈妈不止一次讲过那些事情,像是她的人生已经在某个定点戛然而止了,剩余的只不过是对往日时光的反复回忆,就像多愁善感的风不断吹动军营门口的那面旌旗。

在我妈妈和舅舅还足够年轻的时候,他们住在一个叫大夫坊的地方。据我妈妈说,当时他们两个都很出名,舅舅出名是因为打扑克从不输钱,而我妈妈是因为长得俏丽,连弄堂口的傻子都想着和她结婚。

我妈妈口中的过去是一座风谲云诡的地下宫殿。80年代初,我妈妈和舅舅在宫殿中捉迷藏,乌云缠绕在参天的罗马柱上,天空永远暗沉得像刚出土的文物一般。我妈妈说,那个时代很怪诞,明明工作与生活都没什么特别大的压力,但总感觉四周很压抑,她像是陷入一台旋转的洗衣机中央,拧开水龙头,喷出的却是黏稠的黑色墨汁。

那时,他们都还是截然不同的人。

中专毕业以后,舅舅接替外婆在食品厂上班,日常工作是包糖果。我的舅舅在厂里待了没几天就变作逃兵,“逃兵”是我外婆的说法,我舅舅自己几乎不对这些事情发表意见,他只是沉默而稳固地,从那间闷热又嘈杂的厂房里蒸发,工人们把他当成一个昙花一现的谜。

辞别糖果后,我的舅舅跌入了扑克牌的旋涡。

有段时间,每当谈起舅舅,外婆总是一脸痛心疾首的模样。她逢人便说:“我们家阿鑫學坏了,班不去上天天打牌,你说怎么办嘛?”我的外婆如此尖锐,像一棵受尽伤害的仙人掌。她有一种偏执的信念,非要亲手把舅舅的事情摆在台面上,好像承认羞耻就能够抵消一部分羞耻的阴影似的。

舅舅行踪诡秘,唯一能翻箱倒柜把舅舅从扑克堆里揪出来的,只有我妈妈。我妈妈找到了我舅舅,也发现了我舅舅的特殊技能:不管打什么牌,舅舅都能一张不差地从头记到尾,最后赢下牌局。

有一次,我舅舅理完牌,正打算跟我妈妈回家吃晚饭,一个爱管闲事的邻居忽然提议说:“阿鑫,你这样会算牌,脑子这样好,有没有想过做点小生意?”

那个黄昏,舅舅和我妈妈走在路上,舅舅甩着他那双藏青色的人字拖,外滩摆渡船的汽笛咬破了他的耳朵,天边的云呈现出当时还未流行的渐变色。我的舅舅感到不知所措,仿佛有一瓶神秘的化学试剂在他体内打翻了,新的枝叶从一片腐蚀中生长出来,那是一个天渊之别的新时代,是一种难以预料的新命运。于是我的舅舅停在路边,缓缓地抽起一根烟。

我妈妈敏锐地嗅到黄昏背后有一股烧焦的气味,她低下头,怔怔地看逐渐浓郁的夜把她和舅舅的影子吃掉。我妈妈什么话都没说,那些年她尤其温顺,像把未来的温柔提前透支完了一样。

后来,我的舅舅走了。

没有人知道具体细节,舅舅守口如瓶,连我妈妈也毫不知情。在舅舅不辞而别之后,我妈妈逐一拜访了舅舅的那些朋友,企图问出点蛛丝马迹,但所有人都交了白卷,他们不知道舅舅究竟去了哪里,也没什么兴趣去弄明白这件事。他们告诉我妈妈:“我们只是牌搭子,又不是朋友,阿鑫这个人谁也看不透。”甚至有人说:“他不会回来了,我早就有预感,他迟早会离开这条破弄堂。”

我是在好多年后才明白我妈妈的心情的,她那时一定很矛盾,尽管她也想搜集到信息,可是得知所有人都被舅舅蒙在鼓里时,她反而感到很轻松。相比之下,我妈妈更不能忍受的情况是,舅舅宁愿把行踪透露给其他人也不告诉她,她不能忍受自己不是知道最多的那个人,毕竟她曾经把舅舅当作最亲近的朋友。

我舅舅在三年后的冬至日回到那间老房子里。

当时,我妈妈端着一个瓷盆,正坐在弄堂口烧锡箔。火焰在红色与黄色之间变幻,脚边还剩一袋尚未来得及融掉的锡箔,装锡箔的纸袋上写着“孙陈氏祖母大人收”,隽秀的隶书字体,在火光中明灭不定。

我妈妈以为自己看走了眼,她嘴唇微张,轻薄的黑色灰尘擦着她的脸颊往上飞。舅舅忽然叫了一声我妈妈的名字,毫无别扭,好像他只是刚在牌友家赢完一副打了很久的扑克。四下恢复静谧无声,天黑前邻居烧的煤饼气味久久不散,无形的厉鬼带着前世恩怨走在凄冷的街上。如果你们是我妈妈,在那个场景里,你们也会不寒而栗。

说起来很有趣,我妈妈真正意识到舅舅的离开,是在舅舅回来的那个冬至夜。舅舅胖了许多,脱下过时的栽绒皮帽,我妈妈在舅舅的额头捕捉到谢顶的征兆。我妈妈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她终于明白,她失去的哥哥再也不会回来了。

弄堂是藏不住事的,人们听说舅舅在外地做生意发了财,一下子拥到我外婆家,对我舅舅嘘寒问暖,格外殷勤。面对邻居们七嘴八舌的询问,我的舅舅谈笑风生,他告诉他们,他在浙江一个小镇上开了个服装加工厂,已经有好几条流水线了,过两年他还准备做出口贸易,把衣服卖给外国人。邻居们听得瞠目结舌时,我舅舅从行李里拿出几块腊肉,说是当地的特产,硬是分给了看热闹的人群。

弄堂里的风向迅速地转了,邻居们都说,舅舅变了,变成了一个好人。

大概因为有钱的缘故,舅舅对我妈妈也更好了。那年春节前,舅舅给我妈妈买了件皮衣,抵得上她三个月的工资。我妈妈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回来后的舅舅确实变得更开朗,对大家也更随和,然而,舅舅对她的好和从前不同了,那种谦让似乎更具有义务性。过去,我妈妈总是在邻居面前维护舅舅,找各种理由来弥补他对一切置若罔闻的冷漠态度;可在那时候,别人对我妈妈谈起舅舅时,她却变作一副很老练的口气回应道:“我哥哥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说的话,只能信一半。”

我十一岁那一年,许多事情都很微妙,比如我妈妈已经不再美丽,彻底转化为一个庸俗的中年妇女,而我舅舅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江苏南通开了第二家厂。我妈妈有时候非常神经质,但我妈妈不傻,所以对于她和舅舅的过去,她总是挑一些好的事情复述,偶尔还会无中生有,虚构一些舅舅如何对她好的回忆。至于那些真实而残酷的部分,都是我在很久以后,根据我妈妈留下的琐碎信息,自己修补出来的。

在那天的餐桌上,我六岁的妹妹萍萍不耐烦地扭动身体,像在表达对我妈妈陈词滥调的不满。由于我妈妈事先提醒过我,不要盯着萍萍看,我只好专注地低下头,缓慢地吞咽着并不美味的食物。

你们大概以为我的妹妹长得如花似玉,以至于我都要忍不住去看她,事实上,和你们猜的大相径庭,我的妹妹具有先天性的兔唇,她做过唇裂修复手术,效果并不好,舅舅打算等她稍大一些再送她去继续矫正。那一年,我的妹妹到了六岁,已经开始长牙齿,她的唇形仍然是三角形,三个顶点的中心是一个硕大的黑洞,每当她说话时,白色的犄角就会从黑暗中悄悄探出来。

我安分守己,萍萍却不肯放过我。她推开碗勺,伸手揪住我的头发,肆无忌惮地扯起来。舅舅严厉地制止了她,他神情太凝重,我妈妈不得不出来打圆场。

我妈妈问:“萍萍,饭饭吃饱了吗?”

萍萍屈服在舅舅凌厉的目光之下,委屈令她的五官朝脸中心挤去,丑陋的面孔显得更加狰狞,她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

我妈妈继续说:“萍萍乖,晚上给你吃炸鲜奶,姑姑都买好了。”

萍萍无动于衷,我妈妈推了我一下说:“萍萍先跟姐姐去玩一会儿。”

我带着萍萍离开那张临时搭起的大餐桌,因为厨房太小的缘故,这张餐桌只能搭在我爸妈的卧室里。萍萍想牵我的手,虽然我们身陷冬季,她的手心还是出了汗,黏稠的触感让我联想到怪异的软体动物。我下意识地甩开她,如同触动了她那个爆破的开关,我的妹妹萍萍忽然哭了起来。我吓得手足无措,只好捂住她的嘴,让她的哭声消失在那道豁口里。

慌亂之际,我做出了一个愚蠢的决定:带妹妹去看我的金鱼。

我拉着妹妹来到窄小的厨房,六岁的妹妹在身高与视力上都受到局限,我只能把鱼缸从柜子上搬下来,放在一个比妹妹略低一个头的黑色木椅上。我蹲在她旁边,我们目不转睛地望着鱼缸里散漫的金鱼,先前被我放进去的草头被咬得破破烂烂。

我的妹妹很快就厌倦了,她说:“有什么稀奇,我们家里也有鱼。”

自从舅舅开了第二家厂后,平时总在江浙一带奔波,很少回家。我的舅妈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她嫌贫爱富的想法荡涤在她脸上,久而久之,我妈妈不再带我去舅舅家做客。听说舅舅家里也有鱼,我心生羡慕,却也有些不服气,于是我信口开河,我说:“你们家的鱼,根本不能和这些比。”

妹妹想了想,说:“是没你的大,不过颜色漂亮多啦。”

多年以后,我反观自己崎岖不平的人生,终于归纳出来,我在那些关键时刻做出的行为都很反常,几乎是鬼迷心窍的。我从来不喜欢说谎,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那天我竟然对着我的妹妹瞎编起来。我说:“你不知道,这几条鱼都有通灵的能力,而且听得懂人说话。每年除夕的午夜,饲养者可以对着它们许愿,然后给它们撒一把鱼食,在新年里那个愿望就会实现,我亲身体验过的,当然,必须很虔诚才行,否则是没用的。”

我的妹妹被我唬得目瞪口呆,她问我:“那你许了什么愿望?”

我用食指抵住她的嘴唇,我感到豁裂的嘴唇里喷出湿润的热气,如同一个小型蒸笼。我说:“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我又趁势指着最心爱的红灯泡,我告诉她:“你看这条鱼,它叫红灯泡,你知道为什么吗?到了夜里,一定要天很黑的深夜,你把所有灯都关掉,没错,一盏都不要留,这时候你才会发现它有多神奇。你会看见,它在发光,它肚子里好像有个小灯泡一样,让它发出那种红色的灯光。红灯泡在黑夜里游来游去,你根本想象不出它有多美。”

讲到后来,我已经意识模糊,我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也不在乎妹妹听进去多少。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六岁的妹妹把一切听得非常明白,她眼睛里闪耀出绿色的狂热,她反复叨念“我要金鱼”,像在念一句具有无穷毁灭力量的咒语,先是轻声重复,渐渐地声音越来越锋利,直至刺破了我的耳膜。

我在嗡嗡作响的世界里站起身来,我木讷地端着鱼缸,不顾妹妹阻挠放回原来的柜子上。我的妹妹又一次大哭起来,她一定通过哭泣达到过许多目的,以至于她误以为眼泪是一件铿锵有力的武器。妹妹一边哭,一边往我妈妈所在的卧室跑去。

我察觉到一件不可挽回的事正在发生。

我宛如骤然停电时的家用电器,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体内有一根关键的神经被抽离了,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往四周张望,金鱼在鱼缸里扭动身体,美丽而又不谙世事;漆木桌上,刚从冰箱里拿出不久的炸鲜奶正在融化,水渍蔓延到微波炉口,我赶紧拿起那块浅蓝色的抹布擦了起来。

我听到我妈妈遥远的声音,我妈妈说:“萍萍喜欢就给萍萍呀。”

我再也无法忍受,丢下手里湿冷的布,我跑进了卧室。在我进门的那一刹那,时间似乎卡顿了两帧,我和围在桌子边的四个人面面相觑。妹妹很快恢复了哭泣,我妈妈搂过她瘦骨嶙峋的身体,轻轻拍打。舅舅皱着眉,像是在责怪妹妹不懂事。舅妈原本永远一副事不关己的神色,这时也开了口:“家里不是有鱼吗,还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吗?”

如果你们往回追溯,想一想自己的童年时期,你们就能感受到,我妹妹之所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并不是因为这些鱼真的多么独特,仅仅是因为此时此刻,这些鱼是她唯一想要的东西,光是遭到拒绝、得不到鱼这回事,就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雪是在下午三点时落下来的。

关于金鱼的事,接下来便也没人提了,大人们总是话锋一转,蓦地就把话题牵引到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去。我妈妈想让舅舅给我爸爸介绍工作,她精心布局,既苦苦哀求,又试图在我们落魄的生活之中捡回一点尊严。当然这些也是我很久以后才意识到的,长大是一个身不由己的解谜过程,无论我是否愿意,答案都会扑面而来。而在当时,我只是徘徊在大人们身边,我像一个敏锐的探头,监控着他们谈话的一字一句,唯恐他们忽然谈论到我那一缸金鱼的命运。坐立不安之际,我朝窗外张望,雪就是在那时候飘落的。

起初,我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我不敢打开窗户验证,怕灌进来的冷气会激怒我妈妈,只能拼命擦干净凝结在玻璃上的那层水汽,以便看清楚窗外的景象。那真的是雪,我刚才还被恐惧的阴影笼罩着,见到雪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把妹妹拉到窗前,我说:“我带你出去看雪好不好?”

妹妹似乎一眼看穿了我想讨好她的意图,她不屑地说:“不要雪,我要金鱼。”

我的妹妹那时只有六岁,可难以置信,她对周遭事物的把握已比我清晰很多,也许有些人天生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且他们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面对我的妹妹,我惊慌失措,仿佛我做了什么错事一样。怯懦控制了我的身体,我所想的只是快点逃离这个地方。我迅速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打算套上冬季校服出门走一圈。然而,我惊讶地发现,我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张中队长标志,用别针别在我冬季校服的左臂上,校服也不像从前那样随意地扣在椅背上,而是被挂在了门后面,进出的客人抬头就能看见。

趁他们不注意,我溜了出去,几乎是奔跳着下了一阶阶水泥楼梯。一到楼下,雪劈头盖脸地迎来,那是雪下得最鼎盛的时候。我戴上冬季校服连着的帽子,闯进无边无际的大雪天,凛冽的寒意涌入衣服的缝隙,我的四肢渐渐失去了知觉。

你们一定觉得可笑,不瞒你们说,在短短五分钟内,我产生了退缩的念头。

我忽然发现,除了怔怔地在如饥似渴的雪天中站一会儿,我并没有其他好的去处。我本来想去路尽头的小卖部逛一圈,但我不能去那里。由于常常去买烟的缘故,我爸爸和小卖部的老板很熟,我怕他看到我这副怪异的模样——失魂落魄,那个中队长标志还在手臂上晃动,我怕他把这一切告诉我爸爸。我爸爸有很多烦心的事,我不希望他再为我难过。

我在离家一百多米的地方回了头,一种屈辱萦绕着我,妹妹想抢走我的金鱼,我妈妈对我一向刻薄,而我在逆来顺受中承担的一切,无非是令她们更加飞扬跋扈。

你们可以想象一下那个场景,雪越积越深,整个世界白得通透发亮,白得几乎要令人失明。刚过十一岁的女孩蜷缩着身体,冰碴在她身上飞溅,越来越多的雪星凝聚在她的灰色棉校服上。十一岁的女孩对许多事不甚了解,她还没有明白,或者说并不甘心接受,归根结底,她所受到的待遇是因为她在人生中所处的劣势地位,而这些都不是她能选择的,甚至她努力也无法改变。不公平彻底击溃了她,她一边哭一边走过细长的街。

我停在了楼梯口,不想就这样上楼。我把帽子的抽绳抽到极限,双手紧紧塞进两边的口袋,风令雪变得倾斜,不断地飘进楼里。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暴风雪中等待救援的落难者,我正躲在一个山洞里,望着苍凉的天空,祈祷救援飞机的出现,可是天空永远光洁得刺目,独留我一个人在等待中声嘶力竭。

不知过了多久,雪下得小了,零散的邻居们纷纷下楼出门。他们同我打招呼,不过是平常的寒暄,我却莫名觉得很尴尬。我想往没人的地方跑,可是处处人口攒动,人们时刻准备着指责或嘲讽我,根本没有安全的地方。我憎恨所有人,除了我爸爸。

我原本想等我爸爸一起上楼的,他迟迟没有回来。我爸爸原来在一家国营刃具公司做车床工人,不祥的征兆从单位拖欠工资开始,没过三个月,我爸爸的名字就出现在下岗名单里。

我爸爸托了很多人,总算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份联华超市理货员的工作。我爸爸这人有些迷糊,上周他第一天上班,就花钱买了五个彩色的塑料盘。我爸爸很高兴地告诉我妈妈:“一块钱一个,很漂亮的,再过两个月过年了正好可以摆摆东西。”我妈妈当即气得发抖,我好不容易把她想表达的意思从一堆脏话里归纳出来,大致骂我爸爸没用,钱从来挣不到,又买了这种没用的东西。我妈妈把那五个盘子都敲碎了,如果你们是我,天天看到我妈妈歇斯底里的样子,你们就会知道我为什么心怀厌恶,同时又那样顺从,只是静候有朝一日我有了力量,去毁灭这个世界。那天我还知道了一件很厉害的事情,原来塑料也可以碎成那样,我从前以为只有玻璃才会。

我回到家,正好和我妈妈撞了个满怀,我妈妈凶恶地问我:“你死到哪里去了?”

我说:“楼下。”

我妈妈对我很不满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大概因为我对有些事情表现出过度的沉着与冷漠,我妈妈还威胁过我,说要带我去医院看精神科。我妈妈似乎也很讨厌我那天私自出门的事,她瞪着我说:“神经病,你舅舅在我不和你多说,晚上有得你苦了。”

我妈妈转身进了卧室,那一刹那,我瞥见我妈妈脸上失望的表情,那并非愤怒,而是一种非常熟悉的、过去常出现在我爸爸脸上的表情。

我匆匆进了房间,我妹妹正穿着鞋在我床上走来走去,见到我时,她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她一向直呼我的名字。没有人管妹妹,大人们在隔壁房间,讨论更为严肃的话题。我听见我妈妈对舅舅说:“你就留心一下嘛,什么工作都可以的。”

舅舅说:“我有数了。”

我妈妈说:“上次你也说有数了,还没消息啊?你朋友多,随便找找就能找到的,我只能靠你了。”

他们有一阵子没说话,电视里在放武侠片,劣质刀剑交碰的声音占据了整个窄小的房间。

我的妹妹可能是感到乏味了,她从我床上跳了下来,径直朝隔壁房间走去。我小心翼翼地跟着她,她穿了一双时髦的运动鞋,走路时鞋底位置的灯会闪烁。我六岁的时候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鞋子,到了我十一岁,我已经不想要了。走到门前时,我替妹妹拧了门把手。

我短暂的人生中犯过无数错误,但在我的考量里,我十一岁那个下雪的周六犯过的错,数量之多,性质之严重,是永远不能得到原谅的。日后我反复回省,发现那些错误环环相扣,哪怕有一个环節止住了,也许那个糟糕的结果就不会发生,比如,我本应该阻止我妹妹进门。

妹妹蹦蹦跳跳走进去,我妈妈看到救场的道具,眼神中重新出现光芒。我妈妈谄媚地朝妹妹挤眉弄眼,说:“萍萍等着,姑姑给你去做炸鲜奶,好不好?”

妹妹面孔中央的豁口里喷出短浅的句子,妹妹说:“好。”

我妈妈说:“吃完饭,把金鱼带回去,好不好?”

妹妹说:“好。”

我妈妈对舅舅说:“萍萍喜欢就给她吧,我去把鱼和水倒进马夹袋里,拿回去很方便的。”

舅舅点点头,妹妹满意地笑了起来,被宠爱的小孩子的情绪总是这样变化多端,大家把这当作理所应当的事。

我掀起可笑的冬季校服,穿过木料崩裂的门,我在总共不超过三十平方米的屋子里走了很多路,終于来到了厨房。

金鱼总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有时候怀疑,它们什么都知道。实际上,我真的想好一个愿望,打算在除夕之夜对着我的金鱼们许愿,万一实现了呢?何况它们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把水倒掉一半,接着猛烈地晃动鱼缸。金鱼们不知所措,迅速地游动起来。我想把我妈妈叫来,对她说,快看,鱼疯了,快看啊。我张开嘴,声音却被某种气流吞没了,鱼腥气垂直扑上来,我的舌尖微微泛苦。

我想用这种方式留住我的金鱼,假如金鱼疯了,我妈妈就不会让他们把金鱼带走。然而,在我疯狂晃动鱼缸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早就预料到这缸金鱼是无法留住的了,在我带我妹妹看金鱼的那一刻,甚至早在我把这缸金鱼当作珍贵宝物的那一刻。

我看见我妈妈走过来,身上挂着红白格子花纹的围裙。我妈妈拆开桌子上放了许久的炸鲜奶,从里面挑了六块,放进我们常用的瓷碗里。她犹豫了一下,又往里面放了四块。我妈妈对我说:“走开,别堵在这里。”

我移到旁边,打量着我妈妈。我妈妈弯下腰,敏捷地从柜子里抓出一瓶油。我想起逢年过节,我妈妈带我去超市抢特价油的场景,她凶狠又志在必得,很难相信她从前也曾美丽过。

我妈妈把油倒进烧热的锅,见我还在一边,就说:“看着点,我一会儿回来。”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我妈妈就扯下围裙,往外走去。我们住的房子卫生间是公用的,在出门右手二十米的地方,我猜我妈妈大概是去了那里。

我再次捧起鱼缸,这缸金鱼是我夏天生日时,我爸爸给我买的。在此之前,我只有一副画满鱼的扑克牌,我把五十四种鱼记得滚瓜烂熟,常常在梦中变成其中的一条。我妈妈唠叨了好久,最后总算也是接受了它们。

我每天都会来看它们好几次,有时如同灵魂出窍一般,我站在鱼缸前,想象自己和它们一起游泳,当然不是在鱼缸里,是在更大的浅蓝色水域里,我们交头接耳,我们嬉笑怒骂,完全不在意人间的琐事。也是因为它们的存在,有段时间我找到了凌驾于同龄人之上的优越感,我活得不快乐,尤其需要那些抽象的尊严。

锅里的油开始滋滋作响,同时泛起气泡,不多时,锅里的油开始往外爆。我小时候被油烫到过,那种切肤之疼从回忆里涌出来,我吓得连连后退。

我妈妈还没回来,我妈妈究竟去了哪里,我惊慌起来。

就在那样的时刻,一朵奇妙的蘑菇云在我大脑中炸裂开。我也不知道这个念头是怎样出现的,它那样斩钉截铁,不容我有任何反驳。

我轻轻笑着靠近油锅,油滴如霰弹枪发射在我的衣服、手上,奇怪的是我感觉不到疼痛,我看着越烧越旺的油锅,金光闪闪,令人艳羡。

我用最快的速度把鱼缸倾倒,四条金鱼和鱼缸仅剩的一点水跌入油锅中,油渍溅满了背后的白墙。我怕金鱼跳出来,便迅速抓过锅盖,遮住它们唯一的出口,并用手紧紧按住。我能感到金鱼在油锅里横冲直撞,如果不是我按得那么重,也许它们会冲破锅盖,带着一身油腻跳到地上。

我妈妈到最后都没有出现,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窗外雪停了,鸟雀沉默不语,只剩下明晃晃的夜。

责任编辑 陈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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