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
2019-07-12叶兆言
叶兆言
1.谁才是真正的吴王
元朝时的南京,最值得说一说的,应该是人口迅速增加。人口统计在古代中国,并不是件容易事,很难找到准确无误的数据。《南京通史隋唐五代宋元卷》中,有两张南京人口统计表,可以用来作为参考:
根据这两张统计表不难看出,南京虽然是六朝古都,在繁华的六朝时期,人口其实不是很多,到宋元以后,才突然增加。增加原因也很简单,在宋元时代,江南经济迅速发展,老百姓生活相对稳定,江南越来越富,经济和文化中心,都已开始移到长江南面来了。元朝时南京平民生活,谈不上多好,谈不上太坏。毕竟经济发展与和平环境有很大关系,只要不打仗,没有天灾人祸,老百姓日子基本上就还能过下去。
说穿了,和平才是人口增长关键,元朝时的赋税,各个地区并不相同,有的地方按人口交税,有的地方按土地交税,大抵江淮之北,赋役求诸户口,而江南则取之于田亩。具体到南京,就是你有多少土地,就得老老实实交多少税,夏秋两税都是土地税,又以秋税为主,《元史·食货志》上说:
取于江南者,曰秋税,曰夏税,此仿唐之两税也。
元朝时的南京城,与南宋时并没太大区别。集庆路的城墙,完全沿袭南宋规制,没做什么改动。有变化的只是南京城垣周围市镇,数量上明显增多,热闹程度也与以前不太一样。在宋之前,市和镇是两回事,市就是市场,人们在这儿互通有无,做买卖。镇则为军事戍守之处,部队驻扎的地方。到了宋元时代,市镇并称,基本上一回事。元代市镇发展变化,繁荣程度,可以说是人口数量有较大增长的依据。
《马可 波罗游记》描述当时的江南,“商业繁盛”,老百姓“皆良商贾与良工匠”,“恃工商为活”。在他眼里,江南到处都是市镇,到处都是能工巧匠,都是做买卖的人。学术界对意大利人马可 波罗是否真正来过中国,有很大争议,怀疑者认定他根本就是个小说家,就是个段子手,全凭道听途说,用的都是第二手资料。然而道听途说也好,用了第二手资料也罢,元朝时南京的市镇特别发达,数量很多,却是不争事实。
专家根据元人张铉《至正金陵新志》上的记载,将元代南京地区的市镇情况整理如下表,先说市:
从字面看,“步”与市应该相当,都是可以做买卖的地方。接下来再说镇,镇显然要比市大得多:
宋朝南京地区许多市镇,到元朝成了向民间收税的地方。当时的税收分点,大部分都分散在市镇和交通要道上。元朝疆域太大,根本管理不过来,为了能保证税收,为了国家安全,除了设立许多税收分点,还离不开行之有效的驿传制度。也就是说,在南京城市周邊,到处都有驿站,通过这些驿站来传递消息。驿站之外,交通线上设有专门传递令旨的急递铺,也就是快递公司。根据记载,每铺相距大约十里,急递铺上设提令,每十铺设一邮长,每铺有铺兵五名,日夜守候,随时准备接转邮件。记收发邮件的时间,接递人名姓,以及绢袋封记必须完好。
元朝政府管理国家,很大程度上,都要依赖驿站和急递铺,通过这种制度,保证物资运输及信息往来,《元史》上也有明确记载:
于是四方往来之使,止则有馆舍,顿则有供帐,饥渴则有饮食,而梯航毕达,海宇会同,元之天下,视前代所以为极盛也。
以南京地区的上元县东路为例,就有东门铺、双牌铺、蛇盘铺、麒麟铺、东流铺、张桥铺、昆仑堽铺。江宁县南路有土门铺、夹堽铺、迟店铺、清水亭铺、玄武桥铺、秣陵铺、李村铺、路口铺、乌刹桥铺。江宁县西路有越台铺、石子堽铺、官庄铺、板桥铺、三城湖铺,江宁镇铺、青松林铺、铜井铺、葛家堽铺。因此元朝在政治上看是松散,其实管理还是很有效。
元朝的强盛并不长久,南京人喜欢和平,祈求太平,依靠中央政府的红头文件,就可以管理得很好。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很快进入了元朝末年,乱世又一次不可避免地来临。天下又开始大乱,蒙古人对华夏的统治,变得岌岌可危。所谓乱世,它的基本特征就是内外交困,民不聊生,天灾和人祸不绝。而且问题总是首先出现在内部,早在元朝中后期,二十多年间,朝廷连换八位皇帝,如此频繁的帝位更迭,想不乱都不行。
于是就有了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农民起义未必都是农民,反正天下是乱了,大乱,乱得不可收拾。好在南京暂时还没有乱,只有一些关于乱的消息,不断从北方传递过来。躲是躲不过的,风声越来越紧,到了1356年的三月,朱元璋亲率大军渡过江来,攻克了南京。元行台御史大夫福寿死,水军元帅康茂才投降,元朝在南京的统治正式宣告结束。攻进城的第二天,朱元璋下令,改南京的名字集庆路为应天府。“路”和“府”在建置上,级别其实一样,在当时却昭示着新旧朝代的更迭,应天二字意味深长,隐含了“应天之命”的意思。
进入南京,对朱元璋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史书上说,朱因此得军民五十万,军队已达到十万人马,而水军元帅康茂才的归附,颇有戏剧性。康茂才本是一个乡村读书人,天下乱了,农民军四起,攻陷了他的家乡蕲县。于是康召聚兵马,保卫乡里,被朝廷所用,被封为镇抚,然后官就一级级升上去。1355年,朱元璋率军渡江,当时康屯驻采石,扼守长江。朱几次派军攻打,都被康击退。后来,朱的手下将康茂才诱出采石,以伏兵将其部下精锐尽数歼灭。康茂才被打败,聚集残军,又在天宁洲设立营寨。
结果朱元璋攻破天宁洲,康茂才逃到南京,朱立刻又追到南京,康茂才又一次被打败。康茂才屡战屡败,难免灰心丧气,便决定率部归降,《蕲国武义康公神道碑铭》上有这么一段记叙:
甫月,上亦克金陵。又奔京口,舟师追及之。公度天命有归,乃率所部余兵三千解甲来附,免冠顿首,言:“前日战,各为其主;今日屡败,天数也。事至于此,死生唯命。苟得生全,尚竭犬马之力,以图报效。”上笑而释之,仍许统所部兵从征。
康茂才日后成为朱元璋手下的一名重要将领,几乎逢战必胜,屡建奇功。他归附朱元璋之后,建立的第一项功勋,不是打仗,而是在南京城西的农田开发。朱元璋刚进入南京,羽翼尚未丰满,他的手下朱升献计,让朱“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朱元璋于是任命康茂才为秦淮翼水军元帅兼营田使,守御在今天的龙江附近。当时的军队都是农民出身,种田都是一把好手,朱元璋还向手下宣布:
古者寓兵于民,有事则战,无事则耕,暇则讲武。今兵争之际,当因时制宜,所定郡县,民间武勇之材,宜精加简拔,编辑为户,立民兵万户府领之,俾农时则耕,闲则练习,有事则用之。事平,有功者一体升擢,无功者还为民。如此,则民无坐食之弊,国无不练之兵,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庶几寓兵于农之意也。
康茂才很听朱元璋的话,在龙江及金川河中下游区域,进行了大规模的农田开发,这些地段平坦低洼,开耕起来也不难,非常适合种粮食。经过五年耕耘,收获稻谷一万五千余石,扣除所部的军饷,竟然还库存了七千石。
进入南京的朱元璋,把维稳放在了第一位,坚定不移地把“缓称王”当作基本策略。他知道只有保持一种低调姿态,才可以让自己不成为众矢之的。南京成为朱元璋赖以生存的根据地,渐渐地,形势开始发生变化,元兵已不足为威胁。位于楚头吴尾的应天府,东边有占据苏州的张士诚,西边有占据江西九江的陈友谅。都是势力越来越大,与朱元璋一样,都是起义军领袖,都是元末枭雄,都比朱更强大,他们才是朱元璋你死我活的真正对手。
1360年,陈友谅在采石矾称帝,国号为汉,改元大义,率部攻打南京。南京与采石近在咫尺,陈部在兵力上又占着优势,顺流而下,志在必得。结果却出乎意料,就在南京城郊,就在今天的江东门附近,朱元璋大败陈友谅,陈不得不退兵西去。这以后,朱元璋与陈友谅多次交手,陈友谅拥有江西和湖广的地盘,实力仍然还在朱元璋之上。
双方你来我往,此消彼长,1361年,面对已称帝的陈友谅,朱元璋依然保持低调,只是在南京改称“吴国公”,依然还不敢称王。两年以后,反倒是张士诚在苏州先自立为吴王,他与朱挨得也近,当然会更加觊觎南京,不时地派兵攻打朱元璋。朱元璋两面受敌,就在张士诚称吴王的这一年,陈友谅又一次亲率六十万大军东征,朱元璋率军迎击,双方在鄱阳湖大战,结果陈友谅大败,陈在突围时被乱箭射死。
击溃了陈友谅,朱元璋实力大增,这时候,他再也憋不住了,不甘心做一个“吴国公”,也自立为吴王。这样一来,在当时的江南一带,就同时出现了两个吴王,究竟苏州的那个吴王厉害,还是南京的这个吴王更胜一筹,最后只能在战场上决出胜负。1366年,朱元璋封徐达为大将军,常遇春为副将军,统兵二十万,与张士诚决战于太湖和湖州一带,仗打了整整一年,最后徐达攻入苏州,生擒张士诚。至此,朱元璋称霸江南,成为独一无二的吴王。
值得再说一句,在南京归附朱元璋的康茂才,无论是与陈友谅绞斗,与张士诚决战,还是参加后来的北伐,都表现得非常出色。古典小说《英烈传》中,康茂才攻重庆,在瞿塘关被飞炮击杀,葬于大溪口山坡之麓。单田芳评书《燕王扫北》中则说,康茂才外号花刀将,封蕲春侯,随开明王常遇春驻守雁门关,后回朝搬兵,为救李文忠,被朱元璋金瓜击顶而死。太平歌词中有传统曲目《挡谅》,讲述元末群雄混战,康茂才打赌要擒拿陈友谅,结果在南京江东桥,念及同窗之情,又放走了陈友谅。
这些故事都不靠谱,都是民间演绎,康茂才随徐达夺取定西和兴元,在回军途中病逝,时年五十七岁。根据明初的功臣表,按公侯伯子男五个档次排列,共有二十五位公爵,七十九位侯爵,十二位伯爵,十一位子爵,二十三位男爵位。在这些明朝开国功臣中,康茂才被封为蕲国公,位属第一序列,与徐达和常遇春这些人物并列,可见朱元璋对他的重视。
南京历史上,有过太多的人,自称为吴王。不只是在南京,在苏州,在扬州,自封为吴王的也有过好几位。早在南宋时期,在南京担任军政要职的史正志,写过一首咏《新亭》的诗,既叙说了一段真实的历史,又借古讽今了一下:
龙盘虎踞阻江流,割據由来起仲谋。
从此但夸佳丽地,不知西北有神州。
自从孙权割据江东,“吴”就成为南方独立和自治的一面旗帜。事实上,朱元璋并没有满足于只当一个地方割据的吴王,消灭了张士诚,公元1368年,朱元璋在南京正式称帝,定国号为大明,建元洪武,立朱标为太子,改相国为丞相,以李善长和徐达为左右丞相,以应天府为南京,以开封为北京。
从此,虎踞龙盘的金陵,正式有了“南京”这个名称。金陵王气第一次得到了真正的落实,南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一统天下,第一次告别分裂,第一次成为大中国的首都。事实上,此前史书上出现的南京字样,通常与金陵的这个南京,没有多大关系,或者说,根本没有关系。
2.南京的城垣
公元1328年,朱元璋出生在家境贫寒的农家。在元朝年间,这一年真是足够混乱,既是泰定五年,又是致和元年,又是天历元年,又是天顺元年。一年里竟然会出现四个年号,东汉末年有过一次,除此之外,大约也只有元朝的统治者,才能做出这种荒唐事。朱元璋原名重八,后改名叫兴宗,又名元璋,字国瑞。三岁随家人离开泗州,流离颠沛,辗转穷乡僻壤。十六岁家庭遭遇不幸,短短十六天,“连遭三丧”,父母和兄长先后病亡。
走投无路的朱元璋,出家当了八年和尚。到1352年,赖以栖身的皇觉寺毁于兵火,又一次走投无路。好在伽蓝菩萨的一卦“从雄而后昌”的吉兆,给了他很大启发,朱元璋跑到濠州,投奔郭子兴的农民革命军。从军不到一年,获得红巾军将领郭子兴器重,仅仅用了三年时间,便由普通兵卒,升为九夫,升为百夫,又转为亲兵,然后就是“镇抚”,到渡江攻占皖南的太平时,朱元璋已经出任大元帅。
刚进入南京,作为元末群雄之一的朱元璋,恐怕也不会想到,自己未来会那么美好。他会成为吴王,会成为大明王朝的开国皇帝。要说朱的最大幸运,还是过去这些年,手下攒积了一批人才。譬如提出“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朱升,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拥有人才重要,能够识别人才,敢于使用人才,更重要。又譬如会打仗的康茂才,他与朱为敌,打仗总是要输,跟了朱元璋,打仗便一直是赢。
当时南京人的想法,大概也和朱元璋一样,并没有想到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城头变幻大王旗,老百姓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姓朱的人以后会当皇帝,因为有了这个人,南京会成为大中国的首都。历史上,南京已不止一次成为京城,有过六朝繁华,有过南唐风光,然而都只是割据的半壁江山,或者说连半壁江山都谈不上。南京作为京城的历史,说过来说过去,吹得再好听,也就是割据,格局都不够大。
情况总是在变化,最初只是想以南京为根据地,进可攻,退可守,基本思路还是割据一方。所谓“高筑墙,广积粮”,目的仍然以守为攻,天下已大乱,真能守住南京這个根据地就相当不错。随着形势不断变化,形势对朱元璋越来越有利,对未来的诉求,显然也与刚开始不一样。他的内心变得越来越强大,越来越不能满足仅仅做个农民起义的领袖,做个乱世枭雄。既然短短三年时间,他能从一名普通士卒,晋升为大元帅,为什么不能再创造更大的奇迹。
朱元璋确实创造了奇迹,借助南京这个平台,借助金陵王气,西边平汉,东边灭吴,称霸江南,然后雄赳赳气昂昂挥师北伐,从一个真正的吴王,进而成为大明王朝的明太祖。王者之师不可阻挡,1368年正月,四十岁的朱元璋在南京称帝,同年八月,徐达率领大军攻进元大都,也就是今天的北京,结束了元朝的统治。胜利来得太快,太突然,南京人真有点目瞪口呆。
南京人开始享受首都人民的荣耀,此时之南京,既“非古之金陵,亦非六朝之建业”,已经是天下归为一统的大中国首都。在首次享受大首都荣耀的同时,南京人民开始感受到种种不痛快,开始感受到大有大的不妥,皇城有皇城的麻烦。明朝初年的南京城,说白了就是个不断在建设的大工地,有着没完没了的劳役。那时候还不像今天这样讲究环保,也没有雾霾,然而没有节制地大修城墙,大家开始受不了,叫苦不迭。在古代中国,老百姓首先害怕战乱,其次便是永无止境的劳役。
大修城墙,不仅让南京人民受累,全国老百姓都跟着遭罪,“民力有限,而徭役无穷”。明朝初年,基本上可以算作太平无事,朱元璋的军队打遍天下无敌手,许多部队闲着也闲着,干脆轮换着拉过来修城墙。明代一个重要特点,永远在修城墙,最显著例子莫过于举世闻名的万里长城,今天所见城砖砌的城墙,仿古和假古董不算,无论南北,基本上都是明朝遗迹,譬如大家熟悉的北京八达岭长城。
南京的明城墙是人类建筑史上一个奇迹,它的规模之大,总长度之长,都让后来的南京人引以为豪。这座由四重城墙组成的旷世城垣,占地面积居然达到了230平方公里,若以外郭长度和郭垣内面积计算,南京明城墙绝对属于世界之最。不过这个世界之最,肯定会有惨重代价。
大修城墙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朱元璋刚进入南京,谋士朱升提出了“高筑墙”,那时候,想法很简单,目的也明确,就是积极做好防御准备,非常现实。高筑墙更多只是一句象征性口号,它所隐含的意义是要以退为进。因此,大明王朝建立以前,朱元璋即使已有了设想,已经下达过造城令,但并没有来得及大修南京城墙,在四面受敌形势下,也根本没那个条件。明朝建立前的南京城墙建设,基本上只是为了应急,都是急就章,都是为了应付当时的军事需要。
类似高筑墙的建议,也不只是朱升一个人提出来,朱元璋重创陈友谅后,当时元朝曾派人过来拉拢,向朱封官许愿,有个叫叶兑的宁海人写信给朱元璋,劝他不要接受元朝官职,在信中是这么说的:
取天下者,必有一定之规模。韩信初见高祖,画楚汉成败;孔明卧草庐,与先主论三分形势者是也。今之规模,宜北绝李察罕,南并张九四。抚温台,取闽越,定都建康,拓地江广。进则越两淮以北征,退则画长江而自守。夫金陵,古称龙蟠虎踞帝王之都。借其兵力资财,以攻则克,以守则固,百察罕能如吾何哉?
叶兑说的张九四,就是在苏州自立为吴王的张士诚,察罕是察罕帖木儿,当时最著名的元军将领,击溃过多支农民起义军,可以说是红巾军最大杀手。朱元璋自己就是红巾军出身,当年追随的郭子兴,是红巾军领导成员之一。叶兑给朱元璋写信时,北方红巾军遭受重大打击,已经失败了,没办法再恢复元气。元朝气数也差不多了,在与红巾军作战中,两败俱伤。叶的这封信很长,对形势分析很到位,很深刻,所谓“一纲三目之天下大计”,深得朱元璋赏识。
事实上,静观其变的朱元璋,并没有一味想到防守。1358年冬天,他由宁国府转道徽州,朱的手下邓愈在当地筑城,劳民伤财。朱元璋向老百姓询问,对修城墙有没有意见,老百姓回答说意见很大,朱为了笼络人心,立即下令停工。这种情形,建造南京城墙初期,也曾发生过。
在派徐达东征张士诚的同时,当时还是吴王的朱元璋下达了造城令:
丙午八月庚戌朔,拓建康城。初建康旧城,西北控大江,东进白下门,外距钟山,既阔远,而旧内在城中,因元南台为宫稍庳隘。上乃命刘基等卜地,定作新宫于钟山之阳,在旧城东白下门之外二里许,故增筑新城,东北尽钟山之趾,延亘周回凡五十余里,规制雄壮,尽据山川之胜焉。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大家可以说朱元璋是抱着必胜的信心与张士诚决战,也可以认为是在赌一把,如果战败,所谓“造城令”便成为一纸空文。这个造城令更多地显示了朱元璋的决心,已经不是缓称王,而是要把称帝的野心诏告天下。这个造城令不局限于战争需要,它的规模严重超标。一般府县这级的城垣,至多在二十里到三十里之间,而中国古代都城,也很少超过四十里。如果真是旧宫稍微小了一点,只需要稍作扩大即可。
很显然,朱元璋意识到自己可以打败张士诚,江南的真正吴王非他莫属。如果说大明王朝成立之前的造城,仍然还是一种割据思维,仍然是一种吴王之争,等到朱元璋当上皇帝,情况完全不一样,他身上土豪气开始显露出来。朱元璋农民出身,太知道大规模造城会劳民伤财,看《明太祖实录》,可以看到许多他在这方面的担心,然而中国文化有个最大特点,就是会忽悠人,就是嘴上说一套,实际操作又是一套。
南京明城墙的浩大工程让人叹为观止,光是它的长度,就让人摸不着头脑,多少年来,一直众说纷纭。即使同一本书上,也往往会有不同记录。1935年,在南京国民政府主持下,一批著名历史学家编撰了《首都志》,前后也难免自相矛盾,互相拆台,譬如引用顾炎武的《肇域志》记录,“城周围五十七里五分,垛口一万三千六百一十六个,窝铺二百座”,《首都志》给出的数据则是:
【南京之地理环境】南京城周旧称九十六里,其实只有六十一里,但其长度已为世界第一。城之高度有在六十尺以上者,最低亦有二十尺,平均在四十尺以上。垣顶之阔,除一小段外,皆在二十五尺以外,最广处达四十尺,且已铺石为道。城以花岗石为基,巨砖为墙,又以石灰秫米锢其外。故任指一处击视之,皆作纯白色。是以崇垣屹立,历数百年巍然无恙。
九十六里这数字最大,《首都志》与《肇域志》结论接近,相差三里多,也就是不到两千米。美国汉学家牟复礼先生在《1350年至1400年的南京》一文中说,通过他的研究发现,中国人好像更喜欢引用那个错误数字,更喜欢九十六里之说。事实上比较科学的结论早有了,1945年,美国军事地图局拍摄空中侦察照片,通过修正的南京地图,已得出精确数字。该资料显示,南京明城墙长度是39500码,23.2英里,大约74里。根据同类地图计算,北京明城墙总长36500码,大约21英里,相当于67里,南京明城墙只比北京长了将近四千米。
南京的明城墙形状很怪异,曲折视地形而变化,不像北方城市那样方正。好事者穿凿附会,说它像个葫芦,像个壶,所谓“壶中有天地”。又有人提出南京城墙是“南斗星和北斗星的聚合”,究竟怎么样,说不清楚,反正尽量在“天命”和“皇权”上做文章。研究了南京历史不难发现,“金陵王气”从来就是别有用心。如果仅从实战出发,南京的虎踞龙盘完全不靠谱,它几乎很难完成一次像样的保卫战。
说南京明城墙更多只是一个摆设,似乎有点夸张,但真实情形也相差不多。它所能起到的作用非常有限,更多的是一种国力象征,不只南京的城墙如此,大到中国人引以为自豪的万里长城,小到一个普通的县城,甚至一个小山寨,也是一样道理,因此,牟复礼的解释就是:
所有这些好像都反映了一个民族,或至少可以说一个王朝对军事防御的关注,然而,这或许不是问题的正确答案。从纯粹的军事意义上讲,明代中国的长城并不非常有效,明王朝更多地依靠深入到草原上蒙古人的背后、主动出击的办法,或者通过外交、贸易手段,来使蒙古人陷于分裂、满足于现状和不愿或不能进行战争。长城本身并没有多少战略上的意义;它的真正意义莫非在于它对敌人造成的心理影响。或许从广义上讲,南京和其他城市的城墙主要是发挥着重新确定中央政权存在的心理功能,而不是纯粹的使城市和它们的居民免遭可能的危险的实际功能。
很显然,用城墙围起来的城市,并不一定比没有城墙的城市更安全。对中国老百姓来说,真遇到了战争,广大的乡村才是更安全,才不会被防守方裹胁成人质,被进攻方当作泄愤屠城的目标。南京城墙是不是世界第一,并没有太大意思,一点都不重要,然而因为有了高大雄伟的城墙存在,作为一种象征,无论在当时,还是后来,在心理上,它始终保持着一种虚拟的不可战胜的神秘魅力。
明城墙所围起来的大南京,仿佛一幅简略中国历史地图,六朝和南唐旧城,形态上很像割据的江南,拥有的是半壁江山,而城区新增加的广大面积,新增加的皇宫和新城,大片的农田,起伏的山峦,代表着广袤北方领土。有了这些,朱元璋似乎还不满足,还有一个更庞大计划,要在京城之外建造一座更大的城垣,也就是南京的外郭,要再包一层饺子,再建造十六座城门。
十六座外城门分别为驯象门、安德门、风台门、双桥门、夹岗门、上坊门、高桥门、沧波门、麒麟门、仙鹤门、姚方门、观音门、佛宁门、上元门、金川门、江东门。外郭长度旧称一百八十里,实际长度约六十公里。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只有城门的名称,实际城墙并没有最后完成,这个工程太浩大了,如果完成,也就不是什么中国地图,而是接近一幅世界地图。
3.永乐大帝
1370年的春天,已当了两年皇帝的朱元璋,在南京下诏封藩,册封诸皇子。朱皇帝的意思很简单,前有古人,后就有来者,过去的皇上都是这么干,“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也安生民”,把天下分给自己的孩儿们,“非私其亲,乃尊古先哲王之制,为久安长治之计”。
这时候,朱元璋虽然刚当皇帝不久,已经有了十个儿子,岁数都不大,除长子朱标为皇太子留在南京外,其他九子各有封地,朱樉驻西安为秦王,朱棡驻太原为晋王,朱棣驻北平为燕王,朱橚驻杭州为吴王,朱桢驻武昌为楚王,朱榑驻青州为齐王,朱梓驻长沙为潭王,朱杞为赵王,朱檀驻兖州为鲁王。后来又封了好多王,一共是二十四位藩王。
十年以后的1380年,二十歲的燕王朱棣离开南京,前往封地北平就藩。史书上见不到他依依不舍的描写,作为皇四子,燕王能力虽然不凡,可是排名老四,前面还有三个哥哥,在当时也没显得特别出众。况且朱元璋年富力强,老当益壮,在南京足足干了三十一年的皇帝,到朱棣三十九岁时才驾崩,因此,南京人对燕王也没有太多了解。
藩王没有直接管理地方的权力,毕竟是皇帝的儿子,地位特殊,凡朝廷调兵,必须“得王令旨,方许发兵,无王令旨,不得发兵”。凡事总是有利有弊,与外姓的藩王相比,当然还是自己的儿子靠得住。然而无论封外姓,还是封自己子孙,都有个尾大不掉的问题。朱元璋经过反复衡量,还是选择了古法,肥水不流外人田,还是觉得把江山交给自己孩儿保险。朝廷由皇帝直接掌管和统领,地方事务由宗室子孙协理,内外相应,用这种老套并且落后的政治模式掌控和治理国家。
当皇帝难免嘴上一套,说得好听,干的又是另一套,朱元璋刚称帝时,告诫手下:
天下初定,百姓财力俱困,譬犹初飞之鸟不可拔其羽,新植之木不可摇其根,要安养生息之。
大修南京城墙,显然就是最大的折腾。朱元璋是个反复无常的人,他的脾气一般人真摸不透。监察御史张尚礼写了一首《宫怨》的诗,玩的也是命题作文,古人经常写这个题材:
庭院沉沉昼漏清,闭门春草共愁生。
梦中正得君王宠,却被黄鹂叫一声。
然后呢,朱元璋他老人家就生气了,说是涉及宫禁,有点色情,结果张尚礼被下蚕室而死。“蚕室”在中国古代有特指,因为养蚕的地方不宜通风,被宫刑割掉生殖器的男人容易感染,要躲在蚕室一样的封闭环境里等待伤口愈合,因此,宫刑又称为“下蚕室”。可怜张尚礼好好的一名大明王朝纪检干部,因为一首不着调的小诗,不仅被割了鸡巴,而且还要了卿卿性命,连写《史记》的机会都不给。
一个叫作来复的僧人,不好好地念经作功课,写了一首诗歌颂朱元璋,也是马屁没拍好,丢了性命:
淇园花雨晓吹香,手挽袈裟近御床。
阙下彩云明雉尾,座中红芾动龙光。
金盘苏合来殊域,玉碗醍醐出上方。
稠叠滥承天上赐,自惭无德诵陶唐。
朱元璋也不管诗好坏,只是将那个“殊"字拆开来看,说这个“歹”“朱”,分明是在谩骂当今皇上。真是不怕帝王没文化,只怕皇上有学问,朱皇帝一生气,也不问真的假的,结果这个叫来复的僧人,竟然被凌迟致死。
实行封藩制度后,鉴于历史上教训,朱元璋很担心日后会同室操戈,会骨肉相残,担心归担心,也不知道如何才能避免。有些事情避免不了,偏偏朱又要做出明君的样子,向天下虚心求言,听取群众意见。于是山西平遥训导叶伯臣这个书呆子,便一本正经地上万言书于朝廷,称天下可患者无非“分封太侈、用刑太繁、求治太急”三事。所谓分封太侈,就是藩王权力过大,不利于“强干弱枝,遏乱源而崇治”,他列举历史上的教训为证明,说“秦、晋、燕、齐、梁、楚、吴、蜀诸国,无不连邑数十,城郭宫室亚于天子之都,优之以甲兵卫士之盛。臣恐数世之后,尾大不掉,然后削其地而夺之权,则必生觖望,甚者缘间而起,防之无及矣”。
朱元璋对“分封太侈”一词大为恼怒,称叶伯臣“小子间吾骨肉,速逮来,吾手射之”。叶被逮到京城,当时的丞相玩了一点小心计,趁朱皇帝高兴,等到他老人家心情好,才报告说人犯已经押到。朱总算没有亲手射杀之,只是将叶下刑部大狱,最后死于狱中。从此,封藩之大是大非,有没有什么后患,无人再敢议论,说了就是找死。
结果还真让这个叶伯臣不幸言中,等到燕王朱棣带兵打过来,南京的老百姓基本上还蒙在鼓里,一觉睡醒过来,大军兵临城下。朱棣跟玩似的,就把他那可怜的侄儿搞定,就把皇帝的位置抢到手上。朱元璋死了,传位给了孙子建文帝,一个有点文弱的小家伙,他根本不是叔叔的对手。
南京人都知道明成祖进入南京后,是怎么样杀了方孝孺,方是南京当时文章写得最好的人,在文坛上很有地位。朱棣跟他爹一样,为人处事常常粗犷,不按常理出牌,难得他还能看上了方孝孺的文采,指定要方为自己的登基写诏书。这本是何等荣耀的事,多有面子,方孝孺竟然拒绝了,据说还在纸上写了一个“篡”字。朱棣很生气,说这是我们老朱家的私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于是一怒之下,不止满门抄斩,还夷了十族,前后一共杀了八百多号人。
朱棣成了明成祖,成了永乐大帝,成了南京人喜欢议论的对象。有关他的段子特别多,正史里还少一些,毕竟是筛选过的,野史中五花八门,什么玩意都有。譬如南京的中央政府雄心勃勃地要削藩,朱棣便在北平街头装疯卖傻。历史上,北京曾有两个时期称为北平,一个是民国年间的南京国民政府时期,还有一个就是明朝初年,朱元璋北伐成功,将元大都改名为北平。为了不让建文帝起疑,朱棣在北平“佯狂称疾,走呼市中,夺酒食,语多妄乱”,有时竟躺在大街上,建文帝这边便放松了警惕,没想到燕王那边已开始带兵南下。
与父亲一样,朱棣也是个特别喜欢蛮干的主,在南京当了皇帝后,他把有钱人都弄到南京来,后来又弄到北京去。把看不顺眼的统统赶出京城,一生气,就迁徙和发配一大批人。南京人经历了一次次大清洗,许多人被迁走了,迁到云南,迁到青海,几百年后,南京人到云南和青海去旅游,还能遇到自己失散多年的老乡,还能听到古老的乡音,也就是明朝时南京话的余韵。
与父亲一样,朱棣经常不按常理出牌,随心所欲,杀起人来不眨眼睛。他可以把活人扔进油锅里炸,不管你曾经当过多大的官,也可以把罪臣的妻女“转营奸宿”,发往教坊,美名为女乐,实为官妓,“每一日一夜,叫二十条汉子守着”,折磨死了,便拉出去让狗吃了。屠戮建文遗臣毫不手软,明成祖还有比夷十族更狠的一招,叫“瓜蔓抄”,凡是有点牵连的人,都抓起来问罪,《明史 景清传》上有记录:
籍其乡,转相攀染,谓之瓜蔓抄,村里为墟。
上百度搜索,立刻会跳出来一条,“永乐大帝朱棣活剐三千宫女”。
朱棣出生在南京,在南京长大,二十岁时才離开,去北平就藩燕王,靖难之役后,又回到南京当了十八年皇帝。南京人心目中,这位明成祖既凶神恶煞,又大大咧咧。跟父亲明太祖如出一辙,都是免不了敢想敢当的土豪气,而且更像一个出身南京的土豪。南京的城墙还没有最后完工,朱棣对它最后是不是能够完成,似乎并不太放在心上,他要做的是另一件大工程,就是要为朱元璋树个前无古人的大碑,要把父亲的丰功伟绩,都刻在这块巨大的石碑上,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来确立自己继承皇位的合法性。
这块纪念朱元璋的“神功圣德”碑,最后并没有树起来,它太大了,大得根本不可能完成,只能静静地躺在南京郊区。如果它真要能树起来,总高度将达78米,总重量31100多吨。采石部分基本完成,虽然未完工,虽然还只是一块“阳山碑材”,它的“天下第一碑”虚名,已经当仁不让。
明洪武七年的春天,明太祖朱元璋下诏,在南京城西北的狮子山开始建一座阅江楼,并以《阅江楼记》为题,让手下的文臣每人缴一篇同题作文。朱元璋自己也写了一篇,是不是代笔说不清楚,其中最有名分数最高的,是大学士宋濂写的《阅江楼记》,被选入了《古文观止》。阅江楼建到一半,朱元璋突然决定停建,理由是太劳民伤财。
朱棣最后放弃了“神功圣德”碑,理由与父亲停建阅江楼应该差不多。反正帝王怎么做都是对,想怎么做都可以,都是天意,说放弃也就可以立刻放弃。放弃有时候也是一门艺术,朱氏父子都是十分果断的人,他们身上有土豪的一面,同时又特别会见机行事,不拘泥于小节。平心而论,明成祖虽然洗不了篡位之名,可是与文弱的侄儿相比,他要比建文帝有作为得多。
起码在南京人心目中,朱棣更像一位大帝。明朝初年的南京,如果说朱元璋时代像初唐,那么永乐年间便是盛唐时的长安。自有史以来,这是南京最显赫的年头,无论文功还是武治,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在文的方面,编撰了《永乐大典》,这部由解缙担任总纂修的巨著,花了整整六年时间。是中国最著名的古代典籍之一,也是当时世界最大的百科全书。
《永乐大典》的规模,远远超过了前代编纂的所有类书,它保存了十五世纪以前各种文献,共计22937卷,分装成11095册,全书约三亿七千万字。与法国狄德罗编纂的《百科全书》相比,与英国的《大英百科全书》相比,《永乐大典》早了三百多年。粗略统计,它收集的古代典籍有七八千种,在以后的大型书籍中,大约也只有清乾隆时期《四库全书》可以相媲美。
另一个能够展示永乐时期的文明的,就是郑和的七下西洋。南京是郑和下西洋的出发地,因为要远洋,南京拥有了全国最大的船厂,叫龙江船厂,始建于洪武元年,就在今天的龙江附近。最初专门制造水军使用的战船,后来又在此基础上,有了宝船厂,专门负责生产远航宝船。在一个标准的农业化时代,南京成为当时的造船基地,集中了全国手艺高超的工匠。
据《明史》《郑和传》记载,郑和航海最大的宝船长四十四丈四尺,宽十八丈,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海船,折合现今长度为151.18米,宽61.6米。船有四层,船上九桅可挂十二张帆,锚重有几千斤,要动用二百人才能启航,一艘船可容纳上千人,《明史 兵志》有明确记载:
宝船高大如楼,底尖上阔,可容千人。
1957年5月,南京龙江船厂遗址,出土了全长超过十一米的巨型舵杆,如果以正常比例来推测船体大小,《明史》上记载的大船确实存在。郑和七下西洋在时间上,比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早了八十七年,比达 伽马早了九十二年,比麦哲伦早了一百一十四年。航线从西太平洋穿越印度洋,直达西亚和非洲东岸,途经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对于当时世界,郑和的庞大船队,从规模到实力都无可比拟,充分彰显了大明王朝的实力,所谓“耀兵异域,以示中国富强”。
然而无论当时,还是在后来,南京人其实一直搞不太明白,为什么要造那么大那么多的宝船,郑和为什么要七下西洋。在永乐大帝时代,南京人显然还没有就业率这个概念,大家并不会去想,因为郑和七下西洋,提供了多少就业机会。七下西洋的意义,都是后来人奉旨总结出来,在当时,在南京人记忆中,它就是个劳民伤财的玩意,与开采阳山碑材一样,只是没完没了的劳役,只是无穷无尽的赋税。
与巨大的付出相比,郑和七下西洋,更像一个华而不实的面子工程。先说远洋时必须自带的生活用品,据记载,郑和远洋船队“官校旗军水手”将近两万八千人,要出一趟远门,时间又很长,将是一笔非常大的开支。再说赏赐的礼品,既然摆阔,就要让对方觉得你真是有钱,要显摆你是不折不扣的土豪,便不得不准备大量的金银财宝。
永乐大帝时的南京,确实有一番盛世景象,足以震惊海内外。如果说一千多年前的左思《吴都赋》,更多地还是靠艺术渲染,那么明朝桑悦所著的《南都赋》,便要相对地写实一些,他笔下的南都应天府,虽然也难免虚词,还是写出了当时的南京繁华:
洒削追针之户,贩脂砺宝之家,各闪尸以逎术,联鸣鸡而昏鸦,以至斗门淮清之桥,三山大中之街,乌倮白圭之俦,骈背项兮交加,日中贸易,閧閧咤咤,云间之布,雅安之茶,吴会玉栅之灯,勾漏石床之砂,翠聚琼台之馆,曲连淮阴之车,万货各离其乡土,何聚会之纷拏,反兮如潮之汗漫,覆兮类汐之荣查,来无趾兮得得,散无声兮奓奓。
用骈文写的赋体,特点就是有话不肯好好说,掉不完的书袋,引不尽的比喻,让人读得似懂非懂,隔靴搔痒。
事实上,不只是南京人想不明白,当时南京之外的中国人和外国人,都没想明白。郑和为什么非要七下西洋,为什么要这么浩浩荡荡,为什么要这么轰轰烈烈,结果也与阳山碑材一样,兴了师,动了众,最后又不了了之,说放弃也就放弃。大明王朝并没有借助庞大的舰队去征服世界,它确实是走出去了,可是这个牛皮哄哄地走出去,太有点不明不白。并没有真正地走向世界,很有点冤大头,因为它是严重地入不敷出,得到的回报实在太少了。
根据黄仁宇先生的推测,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的花费,在白银六百万两左右,相当于国库年支出的两倍。这还不包括造船费用,当时建造和修补一艘船,平均又需要一千六百两银子,每次出航,平均需船二百多艘,仅维修费用一项,就需要几十万两银子。于是“支费浩繁,库藏为虚”,被认为是下西洋终止的最直接原因。
不管怎么说,在永乐年间,南京的地位还是相当特殊,它是个完全国际化的大都市,起码是和国内的其他城市相比。它的心态是开放的,在当时的南京,见到外国人并不是什么稀罕之事。早在洪武年间,海内太平,天下无事,为了与民同乐,朱元璋就下令,官府在应天府的主要通道上,修建了“金陵十六楼”,也就是当时的戏院,开始上演昆曲。
很多人并不知道,昆曲发端于昆山,真正流行起来,却是在南京。此后数百年里,除了“渔阳鼙鼓动地来”,遇上刀光剑影,昆曲一直是南京城的主旋律,是娱乐界的龙头老大。后来赫赫有名的“秦淮八艳”个个都是昆曲名角,什么汤显祖,什么孔尚任,还有李渔,这些对昆曲传统剧目有突出贡献的人物,都与南京有着密切关系,汤显祖在这儿写了《紫钗记》,孔尚任写了与南京有关的《桃花扇》,李渔更是躲在南京的芥子园里,写了一大堆东西。
说永乐年间的南京,一定程度上是东方世界中心,并不为过。那时候的南京,完全担当得起这份荣耀,应天府是中国的京城,南京与海外交往频繁,各国使节前来朝拜和访问,相望于道,络绎不绝。追随郑和船队而来的各国贵宾,云集南京,为了安歇好这些使节,专门建造了会同馆,用来接待外国人。除了会同馆,还有许多“官店”,也就是官办的旅社,譬如在《上元县志》中就有记载,位于大通街东一家叫“寰中”的官店,具有很好的接待外宾能力,可以安顿庞大的外交使团人员。
永乐年间的金陵十六楼,生意十分兴隆,宾客齐聚,高朋满座。十六楼中的“来宾”和“重译”二楼,负责用来招待外国人,接待各国使节,娱乐活動十分丰富。洋人们在南京玩得开心,本土的南京老百姓日子似乎也好过得很。
这南京乃是太祖皇帝建都的所在,里城门十三,外城门十八,穿城四十里,沿城一转足有一百二十多里。城里几十条大街,几百条小巷,都是人烟凑集,金粉楼台。城里一道河,东水关到西水关,足有十里,便是秦淮河。水满的时候,画船箫鼓,昼夜不绝。城里城外,琳宫梵宇,碧瓦朱甍,在六朝时,是四百八十寺,到如今,何止四千八百寺!大街小巷,合共起来,大小酒楼有六七百座,茶社有一千余处。不论你走到一个僻巷里面,总有一个地方悬着灯笼卖茶,插着时鲜花朵,烹着上好的雨水,茶社里坐满了吃茶的人。到晚来,两边酒楼上明角灯,每条街上足有数千盏,照耀如同白日,走路人并不带灯笼。那秦淮到了有月色的时候,越是夜色已深,更有那细吹细唱的船来,凄清委婉,动人心魄。两边河房里住家的女郎,穿了轻纱衣服,头上簪了茉莉花,一齐卷起湘帘,凭栏静听。所以灯船鼓声一响,两边帘卷窗开,河房里焚的龙涎、沉、速,香雾一齐喷出来,和河里的月色烟光合成一片,望着如阆苑仙人,瑶宫仙女。还有那十六楼官妓,新妆袨服,招接四方游客。真乃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要想再现当时的情景,再也没有什么文字,能比《儒林外史》这段描写更能传神。
4.迁 都
永乐大帝要是不迁都,不迁到北平去,结果会怎么样。这还真不好说,恐怕除了南京人,懂一点政治的,都觉得这个都迁得好,迁得及时,要不然,老是秦淮河边的这番热闹,“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好日子总要过到头,迟早又会是一个亡国。
当然南京人不这么想,太平盛世多好,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中国人从来就不好战,南京人更不喜欢打仗,南京人最怕战乱。自东晋衣冠南渡,历史上的吴人强悍,有野性有血性,经过岁月洗礼,早已经磨去了棱角。不只是南京人不愿意打仗,在南京登基做了皇帝的朱元璋,也不太想没完没了征战,没完没了开疆拓土,与手下讨论对外方针,他就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自己态度:
夫驭戎狄之道,守备为先,征伐次之,开边衅,贪小利,斯为下矣。故曰天子有道,守在四夷,言以德怀之,以威服之,使四夷之臣,各守其地,此为最上者。若汉武之穷兵黩武,徒耗中国而无益;隋炀之伐高丽,而中国蠭起。以唐太宗之明智,后亦悔伐高丽之非。是皆可以为鉴,非守在四夷之道也。
桂彦良《太平治要十二策》这番话,或许可以为后来的郑和七下西洋做注解。下西洋的宗旨就是和为贵,同时因为在海洋里这么转了一下,也证明海外对中国几乎不会形成什么威胁。明朝初年,真正威胁还是来自距离南京遥远的北方。洪武元年,徐达率兵占领了元大都,也就是北平,元顺帝不得不逃亡大漠。元的国都失守,残余势力还在,还拥有相当大的军事力量,还有众多的部落听其调遣。被称为清代文苑第一人的谷应泰,在《明末纪事本末》中便说,明太祖与汉唐的开国皇帝不一样,他的改朝换代,不是简单的中原王朝更迭,真正对手并没有土崩瓦解。
元“顺帝北出渔阳,旋舆大漠,整复故都,不失旧物,元亡而实未始亡耳”。顺帝死后,太子即位,仍沿用元国号,史称北元。北元残余不时南下骚扰,严重威胁新建立的明朝统治。明太祖朱元璋心里很明白,他知道危险来自什么方向,为了巩固北方边防,除了分封诸子,派重兵驻守北部边塞,还屡次派大将北征,直捣大漠深处。
朱元璋封藩,除了太子朱标留在南京,老二老三老四,分别封在北方,老二是秦王,老三是晋王,老四是燕王,从西到东,一字排开。这三个儿子的位置都很重要,仿佛是伫立在北境的三个城堡,随时都在防范元朝残余势力的攻击。朱元璋的策略,并不是一味死守,而是一次次地主动出击,杀到敌军后方,以攻为守。在对北方的作战中,又以燕王朱棣最为可靠,也最为出色和有效。
朱棣在南京称帝后,与老父亲的策略一样,心里仍然一直惦记着北方,他的防守仍然还是以攻为守。曾五次亲赴漠北,比他父亲在时胆子更大,走得更远。又于沿边设镇,派兵驻守。初设辽东、宣府、大同、榆林四镇,继设宁夏、甘肃、蓟州三镇,又设太原、固原兩镇,是为九边,或者说是九个军区。
北方的事情太遥远,北方太平了,才是真正的太平,南京人大约不会想到,即使是明太祖大修南京城墙的时候,他老人家心里还在担心北方,还在想着准备迁都。朱元璋在南京经营四十多年,当了三十一年皇帝,迁都的念头却一直纠缠着他。洪武初年,明军初定中原,他便迫不及待地赶往河南,史书上说明太祖“急至汴梁,意在建都,以安天下”:
尝云君天下,非都中原不可。今中原既平,必躬亲至彼,仰观俯察,择地以居之遂于当年夏四月,率禁兵数万往视之。逆流河上足月,抵汴梁。
明太祖抵达汴梁,立刻改汴梁路为开封府。当时的朱元璋心目中,就为选择定都南京,还是定都开封纠结,始终拿不定主意。最后只能以“立国规模固重,而兴王之根本不轻”为由,选择了南京。同时也留了一个尾巴,仿造中国传统两京之制,诏告天下,“以金陵为南京,大梁为北京,朕于春秋往来巡守。播告尔民,使知朕意”。意思是说虽然定都金陵了,南京并不是唯一的首都,而“大梁”就是开封,金陵称为“南京”,也是到此才开始的一个新地名。
在建都的问题上,朱元璋一方面犹豫不决,另一方面,多少也表现得有点土豪气,定了就定了,他看中哪儿,就是哪儿。事实上,他不仅看中过开封,还看中过自己的家乡凤阳,也曾下诏“以临濠为中都”,南京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临濠在哪儿,而且也不知道除了南京之外,居然还有一个中都存在,《明太祖实录》有记录洪武二年九月癸卯的一段文字:
诏以临濠为中都。初,上召诸老臣问以建都之地。或言关中险固,金城天府之国;或言洛阳天地之中,四方朝贡道里适均,汴梁亦宋之旧京;又或言北平元之宫室完备,就之可省民力者。上曰:“所言皆善,惟时有不同耳。长安、洛阳、汴京实周、秦、汉、魏、唐、宋所建国,但平定之初,民未苏息。朕若建都于彼,供给力役悉资江南,重劳其民;若就北平,要之宫室,不能无更作,亦未易也。今建业长江天堑,龙蟠虎踞,江南形胜之地,真足以立国。
朱元璋解释了一番应该在南京建都的理由,因此就大兴土木,建造了一个硕大无比的南京城;同时,他又念念不忘地想着迁都,内心深处总觉得不踏实,觉得不安稳,毕竟六朝和南唐的短命,是一道难以抹去的阴影。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好在虽然也劳民伤财,南京城垣的建设,还是卓有成效,而北京大梁和中都临濠,基本上就是随心所欲,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大把的银子都白扔了。
事实上,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朱元璋更中意的地方是关中。他曾派太子专程去长安考察,可惜太子年纪轻轻就走了,明太祖在《祭光禄寺灶神文》中,以一种痛苦的语调,标明自己安排皇太子朱标前往陕西的真实目的:
朕经营天下数十年,事事按古就绪。惟宫城前昂后洼,形势不称。本欲迁都,今朕年老,精力已倦,又天下初定,不欲劳民。且兴废有数,只得听天。惟愿鉴朕此心,福其子孙。
在迁都这个问题上,朱元璋的最终选择,同样也只能是不了了之。南京老百姓自然不会明白这些道理,眼看着修城墙,眼看着盖高楼,眼看着一派繁华景象,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四海同心,八方来朝,做梦也不会想到,与南京人民同乐的老皇帝,心中还时刻存在着要走人的念头。
事实上,真没人能想透皇上他老人家心目中,究竟在盘算什么。洪武十四年,也就是公元1381年,明孝陵开始动工,直到明永乐三年才建成,先后调用军工十万人,历时长达二十五年。它继承唐宋帝陵“依山为陵”旧制,又创方坟为圜丘新制,这种样式,成了后来帝王陵寝的模板。让人感到最难以置信的是,陵墓已修了,朱元璋已经准备老死在南京,他心里竟然还是没有忘记要迁都。
明成祖在是否要迁都这件事情上,肯定也一度是非常纠结。跟老皇帝不太一样,朱元璋是开国皇帝,想在哪儿定都,就可以在哪儿定都,他老人家具有说了就算的资格。不管怎么说,朱棣的帝位毕竟是从侄子那里夺来的,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人言很可畏,他要想坐稳皇帝的位置,在是否迁都的问题上,必须要三思而行,否则就更有篡位之嫌。好在永乐大帝登基的当年,就有人开始拍马屁,为朱棣此后的迁都北平先做铺垫,说历史上的龙兴之地,皇上一旦“入承大统”,便应该提高“肇迹之地”的地位。朱棣本是燕王,坐镇北平,现在已经是皇上,因此北平的地位必须升级,应该更名为北京。
这样的例子早在北宋时就有过,当时的皇子赵祯在南京为昇王,兼江宁知府和建康军节度使。后来赵祯当了皇帝,昇州也就是南京的地位,便随之水涨船高上升,为了显示其特殊性,以昇州为“大国”,从此不再封与他人。在中国古代,“京”这个字不能随便乱用,很快,北平府也改名为“顺天府”,升为正三品,与作为京城的南京“应天府”齐名,针锋相对,其他各地知府都只是正四品。
南京人并不知道,明成祖一直有条不紊,不动声色地实施着自己的迁都计划,永乐初期,他将“直隶苏州等十郡,浙江等九省富民”,以及山西“太原、平阳、泽、潞、辽、沁、汾民一万户”,强行迁徙,都弄到北京去。同时还下令:
凡人命,十恶死罪,强盗伤人者依律处决。其余死罪及流罪,令挈家赴北平种田。流罪三年,死罪五年后,录为良民。
这一招明太祖在南京也玩过,想当初,朱元璋不仅把看不顺眼的人统统赶出南京,发配到边疆,把江南的富人,都强行召集到应天府来居住,而且把全国的有钱人,各地的能工巧匠,都搜刮到了南京城里。朱棣在南京做了十八年皇帝,这期间,南京的首善之都地位仍然不可动摇,然而北京的地位迅速崛起,也开始变得无法阻挡。
迁都是要花银子的,要花大笔大笔的钱。盛唐以后,全国的经济重心开始南移,到了北宋和南宋,江南已经成为国家金库和粮库。“建都北平,去长江綦远,百司庶府,卫士编氓,一仰漕于东南之粟。”没有富庶的江南作支持,北京要想作为一国之首都,根本就玩不起来,因此在迁都之前,疏通京杭大运河,便成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大家都只知道隋炀帝开通了大运河,其实真正通往北京的运河,最初还是人家蒙古人开通。隋朝大运河以洛阳为中心,元朝定都北京,南方要往北方送钱送粮,最好的办法就是开通济州河、会通河、通惠河,使南北大体取直,不必再在涿郡绕一個大弯。元朝因为强悍,可以走海运,对运河的航行,也不是特别走心,水量总是控制不好,到元朝后期,河道基本上淤塞,已经不能再通航。永乐大帝真要想迁都,就必须先大修运河,浚而通之,这在当时,是一个非常浩大的工程。
那时候,仅会通河道的四百五十余里,“其淤塞者三之一”。朱棣坐镇南京,显得非常有耐心,“发山东及徐州、应天、镇江民三十万”,淤塞的大运河很快被疏通了。明朝永乐年间,朝廷拥有了庞大的郑和舰队,但是对付海盗,对付海上倭寇,常常束手无策,毫无办法。“海远险远多失亡”,因此大运河一旦通航,出于安全考虑,海运便立刻取消。有学者考证,当年的所谓海盗,所谓倭寇,主体并不是什么日本人。
无论哪朝哪代皇帝,建造陵寝的选址,都非常讲究风水。明孝陵完工不久的永乐五年,也就是公元1407年,明成祖的徐皇后在南京去世。徐皇后是明朝开国功臣徐达之女,明成祖朱棣并未为自己的爱妻选择葬在南京,而是决定在北京另觅一处好地方。于是有个江西术士出来说事,说昌平北面有“吉壤”,名叫黄土山,山前有龙虎二山,“天门山拱震垣,地户水流囚谢”,一块难得的风水宝地。
明成祖于是决定在此建造陵墓,永乐七年开始修建他与徐皇后合葬的陵寝,也就是后来的长陵。这项工程说明朱棣已经决定了,他死后就要长眠于北京,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事实上,明成祖在南京当皇上的十八年,经常以各种理由住在北京,譬如要亲率大军北征,要视察边疆的防务,要巡视正在修筑的万里长城。大臣们好像也习惯了这种流动,皇上在哪儿,那些贴身的官员也就跟随到哪儿。
北京原来是朱棣的藩邸,他在这儿兴王,他在这儿创业,那些跟着他一起混的谋臣宿将,有很多本来就是北方人,跟着燕王一起南下靖难,一起升官发财,现在如果能有机会,重新回到家乡,正求之不得。尽管还有很多人反对迁都,朱棣的决心已下,谁也改变不了。到了永乐十八年,南京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朝廷北去,除了留太子仍驻南京之外,中枢机构全部随迁北京。
明成祖的迁都,历史评价一直很高,都觉得大明的江山,竟然能够有两百多年历史,定都北京功不可没。历史描述向来都是嫌贫爱富,总是青睐于胜利者,为成功的人树碑立传。北京确实得天独厚,确实更适合作为中国的帝都。青出于蓝胜于蓝,雄心勃勃的朱棣,不可一世的永乐大帝,显然还不愿意止步于父亲明太祖的成就,他幻想着要建立一个更庞大的帝国,像元朝统治者那样,“控四夷制天下”,结果是不是这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这些想法,“必欲远方万国无不臣服”,《御定资治通鉴纲目》上说:
燕地负山带海,形势雄伟,临中夏而控北荒,诚所谓扼天下之吭而拊其背者。故金、元皆以此龙兴虎视,其比建康偏安之地相去迥若天渊。成祖自就封北平,屡经出塞,凡天时地利所在,筹之已熟.故即位以后,决计迁都,定其规模,而后从事,卓识独断,诚非近虑者所可及,不得以恋旧邸訾之也。
然而南京人并不会这么认为,南京人有南京人自己的看法。首先洪武和永乐年间,南京并不偏安,同样也是盛世,老百姓安居乐业,时间也长达五十年。其次,为什么强大的王朝,就一定要以开疆拓土为标志。“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结果呢,结果就是“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青是烽烟白人骨”。
南京人满怀着一腔怨恨,看着朝廷北去。天要落雨娘要嫁人,永乐大帝在这里待了十八年,终于还是走了。从朱棣来南京的第一天起,民间就一直在传言,说这个人迟早要把皇位带到北京去,说他是一位篡位的君王,无颜在紫金山下与自己的父兄见面,不好意思与他们葬在一起。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始终都在悄悄流传,像生了翅膀的蝴蝶在空中飞舞,最后尘埃落定,这一切,终于得到了毋庸置疑的落实。
5.贪玩的武宗
永乐十九年,明成祖迁都北京。三年以后,北征回师途中,在榆木川,也就是今天的内蒙古乌珠穆沁,一病不起,驾崩了。因为远在塞外,从榆木川到北京,路途相当遥远,怕有人趁机作乱,怕引起天下混亂,只能秘不发丧,蔡东藩先生的《明史演义》,第三十回《穷兵黩武数次亲征,疲命劳师归途晏驾》,写永乐大帝的崩逝,有这么一段描写:
再行至榆木川,气息奄奄,不可救药了。自知不起,遂召英国公张辅入内,嘱咐后命,传位皇太子高炽,丧礼一如高皇帝遗制。言讫,呼了几声痛楚,当即崩逝。张辅与杨荣、金幼孜商议,以六师在外,不便发丧,遂熔锡为椑,载入遗骸,仍然是翠华宝盖,拥护而行。暗中遣少监海寿,驰赴太子,太子遣太孙奉迎,太孙至军,始命发丧,及郊,由太子迎入仁智殿,加殓纳棺,举丧如仪。
秘不发丧很古代,很戏剧,为了演得跟真的一样,每天照样还要有隆重仪式,还得问候、请安、送膳,一切都跟人仍然活着一样。七月人死,磨磨蹭蹭八月才回到北京。明成祖的死后交接,与明太祖传位有点相似。朱元璋死了,因为太子先死了,便传给孙子建文帝。明成祖死了,传位太子,太子朱高炽只当了十个月的皇帝,也死了,于是皇位便到了皇太孙朱瞻基手里。
明宣宗朱瞻基有个强悍的叔叔叫朱高煦,这家伙是明成祖的次子,与朱棣一样,也是能征善战,曾为父亲的篡位立下过赫赫战功,论能力,远比太子强,也就是说,比朱瞻基的父亲朱高炽厉害得多。朱高炽是个胖子,腿还有些瘸,朱高煦一直不怎么服气这个哥哥,朱棣生前也确实想过要传位给朱高煦。朱瞻基继位以后,朱高煦很想学习父亲燕王,也有篡位之心,根本不把自己侄子朱瞻基放在眼里。
说到这里,必须说一说这几个人与南京的关系。先说朱高炽,他是明成祖的长子,也是太子,朱棣要迁都,自己又特别喜欢找借口住在北京,因此太子必须留守南京,因此他和南京的感情比较深。不管怎么说,未正式迁都前,南京才是真正的京城,北京只是别墅,所谓的第二居所,第一居宅之外用来享受生活品质的另外一套房子,明成祖只不过是更愿意住在别墅里。
朱高炽这个太子不仅人胖,腿瘸,而且那个事做得也比较多,不够节制,也就是传说中的嗜欲过度。即位不久,大臣李时勉便上了一道奏疏,其中有劝皇上谨嗜欲之语。朱高炽看了奏折,怒不可遏,老子的男欢女爱,干卿何事,当即令武士动刑,李时勉差点为此丧命。这个小细节,虽有段子之嫌疑,多少也说明了明朝时的南京,自上而下,从太子开始,淫靡之风已有多厉害。
朱高炽为太子时,弟弟朱高煦被封为汉王:
汉王高煦,成祖第二子。性凶悍。洪武时,召诸王子学于京师。高煦不肯学,言动轻佻,为太祖所恶。舅徐辉祖以其无赖,密戒之。不听,盗辉祖善马,径渡江驰归。途中辄杀民吏,至涿州,又击杀驿丞。
成祖屡濒于危而转败为功者,高煦力为多。成祖以为类己,高煦亦以此自负,恃功骄恣,多不法。
朱高煦的舅舅徐辉祖是徐达的长子,位居魏国公,也管不了这个桀骜不驯的外甥。成祖封次子为汉王,藩国云南,高煦不肯前往藩国,说“我有何罪,要被赶到万里之外”,死活非要赖在京城南京,成祖无奈,只得同意。他这人天生就是没规矩,私下常以唐太宗自比,后又改封到青州,仍然不愿前往。朱棣开始疑心他有夺嫡之意,下诏催高煦就藩,他不肯动身,私自挑选卫士,招募精兵三千人,又击杀兵马指挥徐野驴,僭用御用车马器物。朱棣为此大怒,剥夺其冠服,囚禁在南京的西华门内,准备将他废为庶人。
还是太子高炽念及兄弟之情,为高煦说了不少好话,保住了他的王位。成祖在北征的归途中驾崩,太子继位,成为仁宗。很快仁宗也死了,仁宗的太子朱瞻基与父亲一样,当时也在南京留守,立刻赶往北京继承皇位。高煦便想在半道上劫杀侄子,没想到朱瞻基行动太快,未能成功。紧接着,高煦又继续作乱,俨然与朱棣当年南下靖难时一样,想北上取代刚继承皇位的侄儿,然而他毕竟没有燕王的能耐,口气虽然很大,气焰十分嚣张,还没有来得及出兵,朱瞻基已派大军兵临城下。
朱高煦被带回京城,关押在北京西安门内,跟当年囚禁在南京的西华门一样,不过他再也没有翻身机会,高煦父子这次真的被废为庶人,手下亲信全部被杀。朱瞻基曾去看过被关在西安门的叔叔,这家伙当了阶下囚,仍然还不老实,还要耍王爷脾气,《国朝献征录 汉庶人传》说:
一日上欲往视,左右止之,不听。及至,熟视久之。庶人出不意,伸一足,勾上仆地。左右亟扶起。亟命壮士升铜缸覆之。缸约重三百斤,庶人有力,项负之,辄动。积炭缸上如山,然炭逾时,火炽铜镕,庶人死。诸子并死。
这里“上”是宣宗朱瞻基,“庶人”是朱高煦,也是非常戏剧性的一幕,高煦当时已四十六岁,居然还会伸出脚去,绊了皇上一个跟头。是可忍,孰不可忍,史书上记载,汉王高煦有十一个儿子,中间那字都是“瞻”字辈,瞻后面一个字都与“土”有关,譬如壑圻坦垐,都封了王,封为济阳王临淄王昌乐王淄川王海丰王。高煦一怒,失去理智,自己死了不算,可怜自小娇生惯养的儿子们,也跟着一起遭殃。
自从明成祖迁都去了北京,南京一直弥漫着一种失落情绪。没迁都前,南京可是正儿八经的首都,北京也叫京,但必须挂着“行在”两个字。五府六部大理寺锦衣卫,在北京虽然都有分支,有了行在二字,多少还是有点临时的意思。正式迁都后,南京的人口结构、政治环境、商业发展、文化氛围,立刻发生了巨大变化。
首先人口减少了,人口锐减,因为迁都,“取民匠户二万七千以行,减户口过半”,当官的当大官的都走了,驻守京师的军队人数,也急剧下降。南京人口结构中的政治和军事成分大打折扣,城市的商业与文化功能却不断加强。换句话说,随着国家政治中心北移,南京作为留都,还保留了府部院寺等国家机构,都是中看不中用。
成祖驾崩,仁宗朱高炽继位。朱高炽的行事风格与朱棣不一样,朱棣喜欢北京,仁宗喜欢南京,他一上任,就开始改革,纠正了父亲的一些做法,对于南京人来说,最振奋人心的是一条还都消息:
戊戌,将还都南京,诏北京诸司悉称行在,复北京行部及行后军都督府。
是月,南京地屡震。
《明史 本纪·仁宗》上确有准备还都南京的记录,然而为什么就在这个月,会“南京地屡震”,很微妙,很不可思议。历史上的南京很少地震,偏偏是在准备还都的这个月发生了。更糟糕的是,仁宗竟然在完全没有预兆的前提下,突然死了,他一死,还不还都,就得由新皇帝朱瞻基说了算。
朱棣剛从北京来南京时,曾很愤怒地对方孝孺说,我们老朱家的私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对于老朱家来说,国就是家,家就是国。对于南京人来说,则是这个老朱家,究竟谁说了算。朱棣的儿子刚说要还都南京,要让北京再次成为“行在”,诏书都已经下了,朱棣的孙子又决定不这么做了。天下现在到了朱瞻基手里,他跟他爷爷一样,更愿意待在北京,南京人民因此又白白地空欢喜了一场。
南京人很无奈,南京人很无辜,老朱家的私事,别人确实还真管不了。大家能做的,也就是私下里聊聊,偷偷地传播一些跟老朱家有关的八卦。既然无缘生活在天子脚下,那就充分享受天高皇帝远的平静生活。京城有京城的好,不是京城,也有不是京城的妙处。平心而论,失落归失落,迁都以后的南京,日子并不比以往更糟糕。明朝中后期,南都人民安居乐业,很闲适,活得很有文化。
想当官的,能当官的,都跟着去了北京。南京的生活变得很安逸,因为财产雄厚,土豪气渐渐开始暴露出来。过去是怕露富,老百姓畏祸,办什么事都尽可能低调,不穿过于华丽的衣服,房屋也只是将就着住,红白喜事都不敢张扬。现在已经没什么忌惮了,民间炫富变得很日常,想怎么摆阔,就怎么摆阔,想怎么铺张浪费,就怎么铺张浪费。著有《金陵古今图考说略》和《客座赘语》的顾起元,曾在文章中写到了当时社会风气:
役累重时,人家畏祸,衣饰、房屋、婚嫁、宴会务从俭约,恐一或暴露,必招扳累。今则服舍违式,婚宴无节,白屋之家,侈僭无忌,是以用度日益华靡,物力日益耗蠹。
南京仍然还是留都,京城习气还在,繁华依旧。如果说永乐年间的中国,相当于历史上的盛唐,迁都北京后,就属于中唐,基本特点就是安逸,太平无事,然后慢慢地接近晚唐。
宣德八年,也就是公元1433年,四十岁的宝庆公主在南京去世。葬礼很隆重,南京人纷纷拥上街头看热闹。宝庆公主是朱棣的妹妹,明太祖最小的一个女儿,她出生的时候,朱元璋已快七十岁。多少年来,宝庆公主一直被南京人津津乐道。传说太祖临终遗诏,嫔妃一律赐死殉葬,因为怜惜这个年幼的女儿,特留其母张氏不死,于是民间便有了公主救母的故事。
这故事可以成立,却不真实。根据史料记载,明朝殉葬规定很细,凡被册封为贵妃,生过儿子,不殉葬,娘家原有功勋的也可“恩免”。给朱元璋殉葬的人数究竟有多少,正史上并无确切记录,明末毛奇龄《彤史拾遗记》有个数字:
太祖以四十六妃陪葬孝陵,其中所殉,惟宫人十数人。
《明史 后妃》也有记载:
初,太祖崩,宫人多从死者。建文、永乐时,相继优恤。若张凤、李衡、赵福、张璧、汪宾诸家,皆自锦衣卫所试百户、散骑带刀舍人进千百户,带俸世袭,人谓之“太祖朝天女户”。
朝廷对殉葬者的家属进行表彰和封赏,所谓牺牲一人,造福全家。宝庆公主母亲身份肯定很低,若是没有女儿,很可能性命不保。除了救母,宝庆公主还很帮夫,她的老公是位美男子,一个在南京镇守金川门的小官。宝庆公主在南京出嫁,她的侄儿朱高炽,以后的仁宗皇帝,亲自护送姑姑。论岁数,宝庆公主比哥哥朱棣小了三十多岁,比仁宗皇帝小十七岁,只比明宣宗,也就是她的侄孙朱瞻基大三岁,地道的皇上小姑奶奶。
南京人不羡慕这位小姑奶奶,羡慕那位长得帅的驸马爷。宝庆公主一死,轰轰烈烈地葬了,驸马爷开始纵情声色,开始一个又一个讨小老婆,这个南京男人挺能活,活到九十岁,享尽了荣华富贵。公主不死,朝廷不北迁,也不敢如此嚣张,也不可能那样快乐。不只是单纯快乐,他还被记录进了《明史 列传》:
宝庆公主,太祖最幼女,下嫁赵辉。辉父和以千户从征安南阵没,辉袭父官。先是,成祖即位,主甫八岁,命仁孝皇后抚之如女。永乐十一年,辉以千户守金川门,年二十余,状貌伟丽,遂选以尚主。主既为后所抚,装赍视他主倍渥,婚夕特诏皇太子送入邸。主性纯淑,宣德八年薨。辉至成化十二年始卒。凡事六朝,历掌南京都督及宗人府事。家故豪侈,姬妾至百余人,享有富贵者六十余年,寿九十。
经历过六朝皇帝的这位驸马爷,活脱一个《金瓶梅》中的西门庆,经历了明朝南京最风光的一段好日子。就社会风气而言,唐宋元明清,明朝最为淫靡,最下流堕落。元朝时期南京风流场所如何,不是很清楚,反正再往前看,宋朝严禁官员嫖娼,公款吃喝,再找“三陪女”,属于绝对犯忌。如果有违反,轻则打屁股,重则开除公职。明朝好像很开放,突然就没了禁忌,官员们都像皇帝一样有土豪本色,当时的文人名士,富商大贾,普遍也以狎妓宿娼为风流韵事。
譬如朱元璋父子一生气,喜欢把罪臣的妻女送往妓院。当时的妓院很多还都是国营性质,生意火爆,是个非常赚钱的营生,能够直接增加国家税收。到了后来,有一本叫《嫖经》的书开始公开流行起来,成为狎界指南。明朝中叶,青楼生意兴隆,弄得皇帝都看不下去。
公元1429年,明宣宗朱瞻基决定改变这个风气,改变祖父和曾祖父时的规矩,大刀阔斧禁娼,开始了大规模的扫黄运动,下诏取消官妓,严禁官员嫖娼,胆敢违令狎妓宿娼者,必然罢职,永不叙用。士子嫖妓,也要受到处罚,科考中不予录用。
于是南京的官妓受到重创,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在外嫖娼变成了蓄养女乐家妓,扫黄则查无可查,禁无可禁。国营妓院停办了,私营妓院如雨后春笋冒出来。最糟糕的是朱瞻基并不长寿,他在位时间只有十年,三十八岁便英年早逝,他一死,扫黄运动也立刻无疾而终。
南京在风月场上的赫赫声名,就是在大明朝开始建立,应天府的秦淮河,灯红酒绿,成了一条很暧昧的胭脂河。明朝南京的“淫风大炽”,从此名不虚传,而且越来越不像话,以至于后来的武宗皇帝,在北京宫殿里心痒痒的,一直惦记着想到南都来玩玩,亲眼见识一下秦淮风月。武宗朱厚照是宣宗的曾孙,自从朱棣迁都以后,他是第一位到过南京的皇帝。
清朝的康熙和乾隆曾多次下过江南,明朝皇帝从南京创业发家,去了北京后,好像有意无意地都回避再到江南来。只有武宗是个例外,在明朝的皇帝中,这位朱厚照以荒唐著称,老百姓熟知的是他拥有的“豹房”。关于这个豹房,民间有种种说法,专家有不同解释,然而即使名列《二十四史》中的正史,说到这位武宗,也有点哭笑不得,《明史 武宗本纪》中,曾三次提到豹房,而武宗最后,就是死在豹房之中:
丙寅,崩于豹房,年三十有一。遗诏召兴献王长子嗣位。罢威武团营,遣还各边军,革京城内外皇店,放豹房番僧及教坊司乐人。戊辰,颁遗诏于天下,释系囚,还四方所献妇女,停不急工役,收宣府行宫金宝还内库。
这一段文字信息量巨大,为什么会“崩于豹房”,为什么要“革京城内外皇店,放豹房番僧及教坊司乐人”,为什么要“还四方所献妇女”,虽然距今已六百多年,民间关于武宗的种种传闻从未间断。搜索百度,“豹房秘史”,“纵欲淫乐”,“每晚强幸民女连寡妇都不放过”,这些字眼会接二连三跳出来。
野史不足为信,武宗南巡和驻跸南京,却是千真万确。说起来武宗好歹也是个皇帝,但是他的举止,完全像小孩。当时要南下的理由很充分,宁王朱宸濠叛乱,武宗就提出来要亲征,这谁也拦不住。偏偏他带的大军还没赶到南方,叛王朱宸濠已经被捉。捷奏的消息传到,武宗意犹未尽,故意压住不发,继续南下,浩浩荡荡先到扬州,然后再到南京。
在扬州,武宗的手下便以“民居为都督府,遍刷处女、寡妇,导帝渔猎”。到了南京,手下“又欲导帝幸苏州,下浙江,抵湖、湘”,诸臣极谏乃止。很显然,武宗已被佞臣小人控制,他们专门给皇上出坏主意。在北京,因为有一班大臣看管,动不动会以死相谏,会以祖宗的规矩约束,现在既然离开京城,武宗正好可以好好地胡闹一番。
纯粹是胡闹,武宗南巡,以南京为行在,一直胡闹到第二年的八月才走人。皇上驻跸南京,地方官员与百姓不仅要接待圣驾,还要供应其扈从,不胜其扰。明人周晖撰的《金陵琐事 三人协力》上有条记录,十分写实和传神:
寇亦山西人,与白岩同乡,躯体颀硕,眼微近视。每日戴小帽,穿一撒坐堂,自供应。朝廷之外,一毫不妄用。若江彬有所需,每差人来,寇佯为不见。直至堂上,方起坐,立语呼为“钦差”,语之曰:“南京百姓穷,仓库又没钱粮,无可借办。府丞所以只穿小衣坐衙,专待拿耳。”差人无可享何,径去回话。每次如此,江彬知不可动,后亦不复来矣。
江彬即武宗身边的佞臣,嚣张跋扈,在北京时出入豹房,与武宗同起卧。由此恃宠擅权,统领镇军。进毡幄,导巡幸,取悦武宗。寇天叙是南京应天府最大的官,他只能用哄小孩子的办法,来对付武宗君臣。一天晚上,江彬派人向都督府索要各城门锁钥,人人惊骇,不知如何应对。都督府向南京吏部尚书乔宇求助,乔宇就说:“守备者,所以谨非常。城门锁钥,孰敢索,亦孰敢与,虽天子诏不可得。”意思是说,城门锁钥,怎么可以随便给人。都督府便以此言回复,江彬听了,亦无可奈何。
气焰嚣张的江彬动不动就假传圣旨,他的手下,都是身长力壮的西北大汉。为了打击江彬气焰,乔宇在南都军营教官中,选取矮小精悍者百人,每日都与江彬的亲兵比试:
南人轻捷,跳趫行走如飞,而北人粗坌,方欲交手,被南人短小者或撞其胁肋,或触其腰胯,北人皆翻身倒地,僵仆移時,江提督大为之沮丧,而所蓄异谋,亦已潜折其二二矣。
皇上驻跸南京,南京人一方面深受骚扰,另一方面,也增添了很多谈资。武宗是个性情中人,手下又有那么一帮不是东西的小人,因此他在南京期间,做出什么荒唐的事,都有可能。秦淮教坊,自是常去之地,家花不如野花香。除了风流场所,他还喜欢去逛老百姓家,看见人家的园子漂亮,便去巡幸。
南京有个快园,主人叫徐霖,号髯仙,别号九峰道人。原来也是读书人,“然倜傥不羁,坐事削籍”,成为布衣,所谓一介平民。能写一手好字,楷书行草小篆俱佳,还能画几笔。关键是有钱,有钱才能当土豪,修了很漂亮的园子,广结宾客。因为有点小名气,又喜欢张扬,结果把爱玩的皇上给招引去了。有帝王到此一游的金字招牌,快园名声大振,徐霖的生活也愈加逍遥。七十寿诞,“于快园丽藻堂开宴,妓女百人,称觞上寿,缠头皆美之诒者”,然后又幸福地过了十年,活到八十岁寿终。
武宗南巡时最荒唐一幕,莫过于把捉到的宁王押到南京来,现场放了,让皇上亲自指挥再捉一次。南巡的借口是平叛,武宗在南京,大臣及地方官员不断上奏章,劝其回京。然而他硬是赖着不走,理由十分滑稽,既然亲征宁王之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必须以战场擒敌为终结。为了哄皇上高兴,诸嬖幸商议来商议去,准备将宁王放回鄱阳湖,再让武宗亲自擒获,而此时距离抓获朱宸濠,都已经过去一年。
这个想法实在太过分,实在太离谱,最后只能折中,双方都做些让步,把戏弄到南京来表演。在广场进行隆重的受俘仪式,让武宗穿上戎服,令诸军环列四周,去掉宁王和手下的桎梏,让他们佯装逃跑,再伐鼓鸣金,将其擒获,朱宸濠等则缴械受俘。经过这一番折腾,武宗一行也玩够了,玩爽了,这才离开南京,取道扬州返回京师,南都父老“拊掌称幸”。
6.在南京的利玛窦
万历二十三年,也就是1595年,一个叫利玛窦的意大利人来到南京。很显然,这个城市给他留下美好印象,对明朝时期的南京城,这个老外的评价可不是一般的高,在他的札记中写道:
在中国人看来,论秀丽和雄伟,这座城市超过世上所有其他的城市;而且在这方面,确实或许很少有其他城市可以与它匹敌或胜过它。它真正到处都是殿、庙、塔、桥,欧洲简直没有能超过它们的类似建筑。在某些地方,它超过我们的欧洲城市。这里气候温和,土地肥沃。百姓精神愉快,他们彬彬有礼,谈吐文雅,稠密的人口中包括各个阶层;有黎庶,有懂文化的贵族和官吏。后一类在人数上和尊贵上可以和北京的比美,但因皇帝不在这里驻跸,所以当地的官员仍被认为不能与京城的相等。然而在整个中国及邻近各邦,南京被算作第一座城市。
同时期一个南京人顾起元,也在自己书里,描写了这位利玛窦:
面皙,虬须,深目而睛黄如猫,通中国语,来南京居正阳门西营中,自言其国以崇奉天主为道,天主者,制匠天地万物者也。所画天主,乃一小儿,一妇人抱之,曰“天母”。
在顾起元笔下,利玛窦是一位“西洋欧罗巴”人。明朝人的知识库里,就算他已经是个很明白事理的学问家,就算对天下对世界地理有所了解,欧洲也只是同一个国家,所谓欧罗巴国,那些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都出自于这个国度。利玛窦曾经向万历皇帝进贡了一幅世界地图,有理由相信,地图是利玛窦亲自绘制,上面用汉字做了注解。事实上,这幅《坤舆万国全图》,不只是中国人将信将疑,感到吃惊,后来的外国人也感到不可思议。
这是一幅长三米、宽两米的世界地图,由十二个类似屏风的长条拼成。地图上第一次出现了我们熟悉的汉语名词,如“亚细亚”“欧罗巴”“大西洋”“罗马”“古巴”“地中海”“尼罗河”。它与我们如今所熟知的世界地图,总体样貌上已经相差无几。最关键的是地图上还出现了“地球”这两个字,明确无误地告诉大家,世界并不是什么“地方天圆”。
为了哄皇帝高兴,也为了哄中国人高兴,利玛窦的《坤舆万国全图》与后来常见的世界地图一样,让中国位于这幅地图的中心位置。或许是因为颠覆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中国传统思想,這幅地图并没有产生任何影响,万历皇帝大约也只是觉得挺有趣,召集臣下一起看着玩玩,看了也就看了。
当时的南京人也有缘见到了这幅地图,利玛窦为什么会来南京,为什么又会在这里定居,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可以肯定的是,作为一名传教士,利玛窦遭遇了太多困难,他在澳门学会汉语,然后进入广东,在广东境内悄悄地传教。一开始,打扮很像穿着袈裟的和尚,因为从西方过来,有人以为他是印度人,有人以为他是中东的回民,反正大家也分不清楚什么佛教天主教伊斯兰教。后来有高人指点,利玛窦开始改变装扮,穿上中国的“儒服”,留起了大胡子。
利玛窦的计划是在南京建立一个传教中心,有一位叫徐大任的人在此地担任工部侍郎,他是利玛窦的熟人。早在广东时,他们就打过交道,利玛窦曾经送给徐一个天球仪和一只沙漏,这些小玩意在当时很贵重,很能讨好地方官员。然而利玛窦试图利用徐大任的如意算盘,并没有能够实现,到了南京,利玛窦信心十足地拜访了徐大任,说自己想在南京城常住,并且准备建一个天主教堂,没想到立刻遭到拒绝。徐大任不仅拒绝了他,而且还派兵去威胁收留利玛窦的房东,要定房东窝藏洋人的罪名。
在南京的工部侍郎徐大任为什么会突然翻脸不认人,这显然与当时政治形势有关。要知道,陪都南京远比广东更加保守,这段日子,日本和朝鲜正在打仗,在华的外国人都有可能受到怀疑,都有可能是间谍。徐大任不想惹上私通外国的罪名,无论在大明,还是后来的大清,通夷都可能是要命的,都是汉奸,跟外国人有来往绝对不是闹着玩的事。利玛窦很失望,尽管他在后来文章里,说了许多南京的好话,但这个城市在一开始表现得很不友善,并不愿意收留他,他只好灰溜溜地离开。
三年后,利玛窦又一次来到南京。这一次,南京不是目的地,他只是借道此地,想去北京见万历皇帝。新任南京礼部尚书的王忠铭将要赴京觐见皇上,为皇帝祝寿,或许级别更高的缘故,级别高了,胆子也大一些,这位王尚书也是利玛窦的一个熟人,他竟然同意带着利玛窦—同前往。为什么要贸然带一位洋人北上,一般的解释有两个原因。一是王接受了贿赂,利玛窦送给他一块玻璃三棱镜,在当时,大家都认为这是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石。二是利玛窦也为皇帝准备不少礼物,譬如万国地图,制作精巧的自鸣钟,还有两幅画着基督的油画,王忠铭觉得这些东西很可能会讨得万历皇帝的欢心。
利玛窦如愿到了北京,但并没有见到皇帝本人。中国的皇帝岂是你一个老外想见就见,与第一次到南京的情形相似,利玛窦在北京一无所获,不得不灰溜溜地离开。好在他来北京前,停留南京期间,有了一个意外的收获,当时南京城的总督,也就是应天巡抚赵可怀,他是王忠铭的好友,非常愿意结识利玛窦。赵不仅热情邀请他前去做客,让他在自己府上住了十天,临别还赠送了一笔数额不算太小的盘缠,因为巡抚大人看到这些怀揣宝物的外国传教士,实际上很穷很贫困。
在准备去北京进贡给皇上的礼物中,有一幅放在玻璃镜框里的基督像,当利玛窦向巡抚大人展示这幅画像时,南京城的总督赵可怀感到很震惊,《利玛窦中国札记》中做了如此描述:
总督叫他的仆人在香堂中修建了一个祭坛,他在祭坛上摆点燃着的明烛和香,把十字架放在当中。他穿上正式礼服和打扮,毕恭毕敬走向祭坛,进行四次通常的礼拜,然后登上祭坛端详地凝视十字架像。他总是一侧走上去,从不直接在像的正前面;他那么长时间瞻仰十字架,仿佛再也不能把他拉开。随后,全家仆人都进行同样的仪式。这种崇敬的仪式成为全家每天的礼节,其中一个仆人奉主人之命保持炉香不断燃烧。总督邀请城里的要人来看这个不可思议的圣像,其中有南京提学使。
作为一名南京的地方长官,赵可怀在基督画像前表现出的那份虔诚,多少有些不可思议。利玛窦的北京之行可以说完全失败,他几乎立刻想到了回南京,北京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既然南京的总督大人对自己那么热情,他显然会欢迎利玛窦的再次莅临。
接下来,在苏州和镇江兜了一圈以后,利玛窦第三次到达南京,并且真的就在这个城市里住了下来。先是住在三山街的承恩寺,后来又在地方官员关照下,找到了另一处安身之地。虽然在北京没见到皇上,可是利玛窦的名声已在南京城传开了。大家都相信这个老外手里有着非常珍贵的宝贝,这些宝贝迟早还是会送到北京的宫廷里去,而只有皇上才配拥有这些贵重的宝贝,因此都想先睹为快,真到了皇帝手里,谁也别想再看到。
那位被利玛窦称为南京总督的赵可怀,就一直以最先目睹利玛窦所藏的救世主基督像为荣,若干年以后,他还经常在北京的官场上吹嘘,说最后送给万历皇帝的那幅油画,曾经在自己的官邸中放过好多天。当然,喜欢热闹的南京人想看的,显然还不止画像,他们还想看看可以奏音乐的自鸣钟,看看那块巨大的玻璃钻石。利玛窦成了一个怀揣宝物的人,他居住南京期间,无论是在承恩寺,还是在后来借住的房子里,拜访者接二连三,络绎不绝。
与外国人来往的禁忌被打破,除了总督赵大人对利玛窦关照有加,新任的南京礼部尚书王忠铭还亲自去承恩寺看望利玛窦。这一带头作用影响很大,南京的老百姓眼见着尚书大人身着官服,走进了承恩寺,庙里的方丈连忙出来迎接。一传十,十传百,在王忠铭拜访了利玛窦之后,这个老外已成了南京这个城市中的贵客。
当大家得知关于尚书拜访了利玛窦神父的消息时,所有司法官和其高级官员都来向他示敬意。其中只提三个就够了:刑部尚书及侍郎,和位居二品的户部尚书,这三个像主要客人一样,身着官服,全副排场并带着与他们的高位相称的礼品前来表示敬意。
当时最让利玛窦搞不明白,是为什么南京会有那么多官员。谁的官更大,谁更有权力,这是一门很复杂的中国学问。南京不只官员多,北京有的这个那个,南京好像也有,尚书呀侍郎呀,虚虚实实,多如过江之鲫。还有大官们的后代,也就是所谓的豪门。当年跟随朱元璋一起打天下的功臣,他们的后人还留在这个城市中继续享乐,譬如徐达的后人世袭魏国公,南京著名的瞻园就是他们家。
有一天,利玛窦应邀去魏国公家做客,在瞻园里,他大开眼界,目睹了王府中的各种奢侈,见到了魏国公本人,一个出门可以享受八抬大轿的青年贵族。除了主人,利玛窦还在这儿见到了两位非常有权势的人物,一位是南京城的最高军事首长,另一位是来自北京的太监总管,《利玛窦中国札记》中译者将这位太监总管,译为冯保,显然是錯了。
万历十岁时当了皇帝,冯保和首辅大臣张居正,基本上可以算他的监护人。据说万历到了十八岁,开始不学好,居然调戏宫女,冯保向太后告密,结果年轻的皇帝被太后罚跪几小时。因此,张居正一死,冯保也跟着倒霉,不仅与首辅一样被抄家没收财产,还被罚到南京来守陵种菜。利玛窦在南京的时候,冯保已死了十多年,他在瞻园里见到的太监总管显然不可能是冯保。
然而利玛窦的记录并没有大错,他确实在南京遇到了一位来自北京“几乎拥有无限权力”的太监,这个人“管理京城内的几千名太监”,“还管理着京城的各种城门收税”。明朝宦官政治之厉害,不容置疑,具体是哪位太监有待考证,利玛窦感到无法解释,为什么此人会有那么大权力。这位太监总管早就上了年纪,有点老朽,耳朵听音已重听,必须有个助手在旁边重述别人的谈话内容。大家都称呼他为“千岁”爷,别人都这么叫,利玛窦也不得不这么跟着称呼。
《利玛窦中国札记》中关于南京的篇章,为我们展示了当时南京一幅幅生动的画卷。有时候,借助洋人的眼睛,我们似乎可以看得更清楚一点。习以为常,视而不见,熟视往往会无睹,首先,当时的南京人根本不会觉得官多,中国这地方,向来就是乌纱帽多,再往后,到了晚明,到了大清朝,到了民国,这些官都是怎一个多字了得。
自元朝开始,诗词之外,文人开始喜欢玩曲,明朝冯惟敏的《清江引 八不用》,分别描述了乌纱帽、拖天带、皂朝靴、花藤轿等八种官员配制,其中乌纱帽写得最好玩:
乌纱帽,满京城日日抢,全不在愚贤上。新人换旧人,后浪催前浪,谁是谁非不用讲。
乌纱帽起源于东晋,作为正式的官服始于隋朝,兴盛于唐朝,到宋朝时加上了双翅,今天看来已经非常滑稽。按照官阶高低,乌纱帽材质和式样有区别。明朝以后,乌纱帽成了做官为宦的代名词,头上是不是一本正经地戴着,已不重要。南京这地方冬天冷,夏天热,从实用角度出发,乌纱帽那玩意真戴在头上肯定不舒服,顾起元《客座赘语》上说:
南都服饰在庆、历前尤为朴谨,官戴忠静冠,士戴方巾而已。近年以来,殊形诡制,日异月新。于是士大夫所戴其名甚伙,有汉巾、晋巾、唐巾、诸葛巾、纯阳巾、东坡巾、阳明巾、九华巾、玉台巾、逍遥巾、纱帽巾、华阳巾、四开巾、勇巾。巾之上或缀以玉结子、玉花瓶,侧缀以二大玉环。而纯阳、九华、逍遥、华阳等巾,前后益两版,风至则飞扬。齐缝皆缘以皮金,其质或以帽罗、纬罗、漆纱,纱之外又有马尾纱、龙鳞纱,其色间有用天青、天蓝者。至以马尾织为巾,又有瓦楞、单丝、双丝之异。于是首服之侈汰,至今日极矣。
“忠静冠服”是明朝官员的正装,有着严格规定,“三品以上用云可以兼素,四品以下用素不可以兼云”。在一开始,规矩就是规矩,不可以乱来,到了后来,规矩只是规矩,大家都乱来。利玛窦当时穿的是中国的儒服,这个儒服究竟是什么样子,也讲不清楚,反正就是当时读书人的服饰,是诸葛巾还是东坡巾,大家就随便乱想吧。
明朝中后期的南京,既有京城遗韵旧都气派,又难免一种天高皇帝远的潇洒,不只是一个乌纱帽“殊形诡制,日异月新”,许多事都不太靠谱。利玛窦在自己的住处,曾接待过两位民间高人,一位号称已经三百岁,显然是位敢于胡说八道的骗子,还有一位九十岁,看上去不过六十岁,基本上也是个骗子,扬言包治百病。
三百岁的那位老寿星,为掩盖他的谎言,“自称他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中国境外度过”。利玛窦意识到,当时的中国人“向往延年益寿已经发了狂”,都想学到长寿秘诀,因此骗子极有市场,很容易获得认同。这两个骗子,一个以长寿闻名,一个以医术闻名,合在一起互相恭维互相拔高。他们不耻下问,结伴过来拜访利玛窦,与利玛窦十分严肃地讨论数学问题,理由是他们擅长的“中国风水”,也是数学的一个分支。
在南京居住期间,利玛窦结交了不少名士,如南京礼部侍郎叶向高,还有著名的文化人李贽和徐光启。他还与大报恩寺的和尚雪浪大师进行了一场辩论,辩论的结果是大家都觉得自己获胜了。那段日子,利玛窦在南京大出风头。他获得了一处“永久性的寓所”,一座新落成的官邸因为闹鬼,准备廉价出手,可是大家都怕鬼,“找不到人肯与鬼怪住在一起”,于是一位官员就对利玛窦宣布:
你素有圣洁的名声。你不怕鬼的话,你可以买下;不争价钱,悉听尊便。
对于利玛窦来说,这真是一个天降的好机会,是天主在援手相助,结果只用了“所耗造价的半价”,他就得到了这套房子。
利玛窦神父发现它比他此前所察看过的任何房舍都更适合他的目的。它坐落在城里最高的地段,不怕河水浸淹,并且位于南京的大街上,此处街道约有一投石的宽度。从瞭望楼四周,可以看到皇宫和各部衙门。大厅和起居室可供大约十名传教士居住。这是一座新盖的房屋,建筑是准备多年之计的。它从前后门都可出入。门前的道路通向另一条大道。幸运的是,出售这座房屋的是工部主事,因此不难获得地方长官批准购买,而在过去,这件事曾造成了那么多的麻烦。事情真像是天主援手为神父们准备了这座房舍。
这座房子的具体位置,应该是正阳门内的西崇礼街,也就是今天光华门内尚书巷。利玛窦不仅获得了房契,还有一张官方的告示,“禁止任何人妨碍他们占有这座房屋”。在当时,一张盖着官印权威的告示相当重要。这里成了应天府的第一座天主教堂,而利玛窦在城西罗寺转弯的住址,后来也成为著名的天主教堂,也就是石鼓路教堂。
在利玛窦的指引下,南京开始有了第一个信徒,这人是南京的名人,也算是担任军职的贵族,他的儿子在武举考试中曾获得了第一名。再往后,到晚明时期,据保守估计,南京地区的受洗人数,至少也有四千人,这个数字不算多,然而确实也不算少了。
7.相公只爱钱,皇帝但吃酒
1644年4月25日,李自成势不可挡地杀进了北京,走投无路的崇祯皇帝在煤山自尽,留下一份血书,话虽不多,主要意思也就可怜巴巴的一句话,希望不要加害百姓。冯梦龙编辑的《甲申纪闻》中遗诏是这么写的:
朕在位十有七年,薄德匪躬,上邀天罪,致虏陷内地三次,逆贼直逼京师,诸臣误朕也。朕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以发覆面而死;任贼分裂朕尸,勿伤我百姓一人。
《明史》是清朝人编的,崇祯皇帝的遗诏基本上也这个意思,只是删掉了影响民族和谐的“虏陷内地”字样。反正大明王朝从此结束,北方陷于一片混乱,而且越来越乱。李自成的大顺军,与吴三桂准备开打,清军坐山观虎斗,准备趁机入关。
这时候,南边的应天府却是另一番热闹。过去一段日子,南京地位变得越来越重要,首先人口在发生变化。北方社会混乱不堪,大批官员士绅纷纷拥向南京。不只是北方不安定,在辽阔的南方也有严重问题,明人吴应箕《留都见闻录》上就说:
京师为五方所聚要,皆贸易迁徙之民,及在监游学之士而已,而移家者固未数数也。自辽东破而北人始来,自奢酋难作,而滇黔之宦于南方者始不返,此天启元年后事。崇祯庚午以来,而南直有民变,于是宜兴、溧阳、通州三处之荐绅有奔徙者。甲戌桐城民变,乙亥流寇猖獗,江以北之巨富十来其九,而山东、河南、湖广之人,几于望衡对宇矣。于是,南中风气为之一变。
这里的京师不是北京,而是留都南京。“奢酋难作”是指发生在西南地区的“奢安之乱”,云贵川很不太平,“荐绅”是缙绅,也就是有身份的人,直白地说,就是有頭有脸的,还有做生意的,读书准备参加高考的,都一起避难跑南京来混了,结果在他乡异地的老乡“望衡对宇”,抬头不见低头见,都在南京成了街坊邻居。
历史又一次重复,北方一旦开始有难,南京的机会立刻降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衣冠南渡时的东晋,回到靖康之乱后的南宋。在这节骨眼上,福王朱由崧悲惨兮兮地来到了南京。南京人起初并不知道这家伙是谁,北京的皇上若在,作为一名外省的藩王朱由崧,根本不入大家法眼。这时候的朱由崧,只是个丧家之犬,他的父亲老福王朱常洵,几年前已被李自成的农民军杀了。民间传说,福王生得很肥胖,农民军宰了两头鹿,与他放在一口大锅里煮,熬成一锅“福禄汤”分吃了。
朱由崧有幸躲过了一劫,他从河南流落到淮安,又从淮安到仪征。到了仪征,待遇总算开始好转,毕竟他还是一位王孙,当时在南京的魏国公,明代开国功臣的第十四世孙徐弘基,亲自赶过去迎接,在江浦主持了一个正儿八经的欢迎仪式。接下来,便是将他带回南京。
福王如何进入南京城,如何与留都的老百姓见面,显然经过精心安排,仪式必须隆重再隆重,不能随随便便。大家都知道,明代南京城垣有外郭城,有内城,有皇城,还有宫城。忧心忡忡的福王先坐船,到达外郭城北的观音门,文武百官在龙江关等候谒见。再乘马从内城的三山门向东环行,拜谒太祖孝陵和懿文太子东陵。最后,又从最东边的朝阳门,即后来的中山门进入内城,穿过东华门,到达宫城。
宫城是明代南京都城最重要的区域,又称紫禁城。福王此时的身份,不便乘马,只能徒步拜谒奉天殿。奉天殿是宫城最重要最宏伟的建筑,俗称“金銮殿”,用于皇帝登基和接受大臣百官朝贺等大典。拜谒完毕,再从西华门步出宫城,暂以南京内守备府为行宫。大臣们纷纷请朱由崧登基当皇帝,福王再三谦让,表示愿意仿照前朝的故事,先就任监国。
扭扭捏捏戏演得差不多,客套都玩完了,朱由崧在武英殿正式即皇帝位,以明年为弘光元年。南明的历史就算正式开始,南京不再是陪都,不再是备胎,又一次成为正式的首都。朱由崧在武英殿拜受国玺,百官朝贺,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自从崇祯皇帝缢死的消息传到江南,人心一直无所依附,至此“社稷初定,民情始安”。
福王朱由崧半推半就,被推到了皇帝宝座上。在一开始,这个皇位就来得很意外,多少有些硬着头皮干的意思。皇帝谁都想当,也不是谁都能当好。明朝的皇帝,因为祖宗留下了各种规矩,因为祖宗打下的良好基础,只要不是遭遇乱世,即使像武宗那样纯粹瞎胡闹的君主,照样也可以维持,照样可以将就,国家机器照样可以有效地运转。很多时候,皇帝只是个摆设,如果不是大规模农民起义,如果不是强悍异族入侵,谁都能凑合着当下去。
与东晋和南宋相比,弘光小朝廷手中的牌并不算太烂,然而朱由崧天生不会打牌。他只是个落难的公子哥,自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根本不知道如何处理国家事务。明朝后期的最大问题,是门户之见和党派之争,阉党与东林党形同水火,党派和集团之间,没完没了相互攻讦,一争斗起来,都是有私心在作怪,根本不考虑国家死活。太平盛世的相互诋毁,有时候也可以起到一种监督作用,然而国家到了危亡之际,门户朋党之争,就会带来非常严重的后果。
谁都能看到问题的严重,谁也解不开这个死结。朱由崧上任后,“一切雪耻除凶、收拾人心之事,丝毫未举”,当时的南京市长,应天府丞郭维经有些着急,实在看不下去,上疏说:
令伪官纵横于凤、泗,悍卒抢攘于瓜、仪,焚戮剽掠之惨,渐逼江南,而廊庙之上不闻动色相戒,惟以慢不切要之务,盈庭而议。乞令内外文武诸臣洗涤肺肠,尽去刻薄偏私及恩怨报复故习,一以办贼复仇为事。
当时的形势非常危急,南明小朝廷却斗来斗去,吵不完的架,打不完的小报告,党派之争愈演愈烈,大事不顾,小事乱争。南京这地方向来不明是非,应天府曾是复社雅集之地,东林党人气势很盛,然而阉党把持朝政,操纵君主,风头丝毫也不弱于东林,结果两败俱伤,转眼间,清军已快到长江对岸。
朱由崧在南京称帝,一共就八个多月,在南京人看来,已经相当漫长。这期间发生了太多故事,1645年春天,朱由崧登基不久,一个自称皇太子朱慈烺的人出现在南京。这个消息非常惊人,因为皇太子身份若是真的,那么他的合法性显然比福王更高。一时间,朱由崧与诸位大臣都很当回事,传说先派了两名太监去辨识,两个公公见到太子,抱头恸哭,解下衣衫为太子御寒,如实飞报。朱由崧大怒,说真假还未辨,“何得便尔”,立刻将两个太监杀了灭口。
第二天,朱由崧召集群臣,说有一孩子自称先帝东宫,若真是先帝之子,他也就是朕的儿子,当抚养优恤,不令失所。然后带着一帮人前去辨认,陪在朱由崧身边的原总督京营太监卢九德看了,立刻觉得这太子是假的。当时最具权威的鉴定还是王铎,也就是大家熟悉的那位书法家王觉斯,他曾在东宫担任教官三年,自然熟悉太子模样,见了假太子很生气,说你认识我吗。太子说不认识,王铎连续几问,太子都答不出来。于是便让锦衣卫将其缚之,假太子见真相暴露,长跪以求饶,哭着说:
小人原是赝质,不过为人所玩弄,徒以此恐喝于诸侯耳。小人王其姓,之明其名,高阳人,父纯,母徐氏,有引小人者阴以诳诱焉。
这件事情本来也很简单,假就是假,真就是真。南都的许多官员曾在北京任过职,都见过真太子朱慈烺,他们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个伪太子。朱由崧“又命旧东宫伴读太监丘执中往认,之明见执中,亦不识也。于是群疑稍解”。不过,仍然还有人不相信,大家都觉得现在的这个弘光帝,实在不怎么样,都希望有个像点样子的家伙来代替他。于是一些文武百官,纷纷赶赴关押假太子的兴善寺,“踊跃趋谒”,朱由崧只得将太子交付锦衣卫看管,心里想杀,又不敢杀,怕有杀人灭口之嫌疑。
在南京当了弘光帝的朱由崧,注定会成为各种段子中的滑稽人物,他无能,优柔寡断,没有任何见识,就是个酒囊饭袋。当年拥戴他成为南明君主,实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没办法想出来的急就章。朱由崧是个不折不扣的傀儡,早在其即位之前,史可法曾寫信给马士英,转达了大家签过字的“福王七不可立”,说他又贪,又淫,又酗酒,又不孝,又虐待下属,加上不读书和干预有司。这个七不可,每一条朱由崧都当之无愧,每一条都铁板钉钉,因此认定,这个福王真的是不太适合当皇上,可惜老天爷偏要降大任于这种货色。
南京人在短短十个月里,见证了弘光帝的荒唐和无耻,虽然形势已到了不能再紧张的地步,史可法在扬州苦苦支撑,眼看着就是扬州十日屠,朱由崧心里好像还在记仇,还在想当初你不是说“七不可立”吗,我他妈就不派援兵救你。当然,朱由崧手下也没什么援兵可派,公子哥就是公子哥,情况越来越不妙,照样潇洒不误,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不是如何想出办法来支撑大局,来摆脱危机,而是抓紧时间,赶快享受最后的吃喝玩乐,陶醉于最后的疯狂。
中国历史上出现过无数个荒唐的皇帝,最好玩最有趣的那几个,或者说最不像话的顶尖选手,都出现在南京。朱由崧“性暗弱,耽于酒色声伎”,当弘光帝时,已快四十岁。四十而不惑,做皇帝常常会短寿,朱由崧大约也明白这道理,知道“时乎时,不再来”,必须赶紧荣华富贵。当了没几天皇上,迫不及待地下令选“淑女”。民间为宫中选送女子,一向都是有规矩的,要有程序,朱由崧也烦不了那些繁文缛节,只要求赶快办理就行。
于是手下便开始不择手段,流氓恶棍,擅自闯入居民家中,见有漂亮女子,不问年龄,通通抬进宫中,“但云大者选侍宫帷,小者教习戏曲”。太监开始四出扰民,作威作福,遇到姿色好的少女,不问有主无主,不问门第出身,不问愿与不愿,“黄纸贴额,持之而去”。即使是富贵官宦人家的女子,也不能幸免,“富室官家隐若者,邻人连坐”。千挑万拣,总算选出几位淑女,朱由崧仍然不满意,下令再继续选。南京自古是“江南佳丽地”,这里选不出来,再到苏州杭州去寻找。
除了美女,朱由崧喜欢看戏,除夕之夜,他独坐兴宁宫中,愀然不乐。太监韩赞周问道:“宫殿新落成,皇上应当欢喜,现在闷闷不乐,是思念皇兄吗?”也就是问,他是不是想到了在北京自缢的崇祯皇帝,朱由崧不说话,最后回答了一句:
梨园殊少佳者,意欲广选良家,以充掖庭。
明朝宫廷有个规定,只有遇到大的变故,才可以半夜鸣钟。有一天,突然钟声大作,官员们听了惊恐不已,以为发生什么大事。过了一会儿,有太监跑出来索取鬼脸面具,原来是宫里在准备演戏。
皇帝这么昏庸,手下趁机聚敛钱财,干脆什么事都让钱来说话。只要缴了钱,便可以入学,便可以当官。民间老百姓的上升通道,无非读书和当官,既然钱能开道,事情也就好办。当时在南京主持中央政府工作的马士英,为了解决财政困难,通通明码标价,不同官衔,不同学历,分别标上不同的价位:
武英殿中书九百两,府判拔贡每一千两,运判千四百两,文华殿中书千五百两,部院司务内阁中书,五府都事推知衔二千两,提举二千一百两,待诏二千两,监纪职方万千不一。
一时之间,好机会全来了,白丁隶役,只要拿得出银两,虽然没上过一天战场,立致大帅。以至官贱银贵,各类官衔只得屡屡降价,“府部首领与待诏皆千金可得之。富有人家皆纳银买官,绣衣大扇招摇道中”,民谣也立刻流传开了:
中书随地有,都督满街走。
监纪多如羊,职方贱如狗。
“文归吏部,武归兵部”,成了一句空话。纳银还可以直接入学,上户六两,中户四两,下户一两,“以所纳多寡,定名次先后,即赴院试”。随后又实行“诸生纳银充贡”,廪膳生员二百两,增广生员六百两,附学生员七百两。童生入学和诸生充贡皆不以考试成绩,而依纳银多少,学政因此大坏。
当时流行的民谣,是“相公只爱钱,皇帝但吃酒”。手下拼命捞钱,皇上只顧喝酒,朱由崧又是个贪杯之徒,本来稀里糊涂,酒一喝更不像话。据传内庭之上悬有一副对联:“万事不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旁注“东阁大学士王铎奉敕书”。这个当然是小说家的戏言,有着明显虚构成分,不过弘光帝的荒唐,史书确实有太多记载。
前线御敌的军事将领或死或降,南京城危在旦夕。清兵攻陷扬州,朱由崧还在看戏。五月“端午节,百官入贺,以演剧不视朝”。过了三天,清兵趁夜黑从瓜洲渡过长江,镇江失陷。南京城门不得不关闭,朱由崧传旨放出淑女,“午夜,犹召梨园入宫演剧”,照样锣鼓喧天。听完戏已是二更天,皇上开始逃跑,带着四五十名太监,骑马从通济门仓皇溜出南京城。
天亮后百官上朝,见宫女内臣优伶杂沓逃奔西华门外,方知弘光帝已经不在了。南京城内顿时哗然,大家都傻了,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据说有人想到了假太子王之明,立刻将其救出狱,扶其入宫,在武英殿即位。势已如此,福王朱由崧指望不上,这个假太子当然更指望不上。
弘光元年,也就是清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端午节过后的第十天,南京城门大开,清军神气十足地进来了。南京城里的世族子弟,魏国公徐文爵、保国公朱国弼、灵璧侯汤国祚、定远侯邓文郁,以及尚书钱谦益、大臣赵之龙、大学士王铎、都御史唐世济,为了保命,都纷纷削发降清。
清军攻克南京,多铎命降将刘良佐带清兵追击弘光帝。众叛亲离的朱由崧和爱妃刚逃到芜湖,清军已经追了过来,明军官兵眼看着招架不住,便干脆冲上御舟,劫持了弘光帝,将其献给清军立功。朱由崧成了清军的俘虏,多铎命令去掉锁链,改以红绳捆绑。到了五月二十五日,从南京城溜出去的朱由崧,乘无幔小轿再入南京的聚宝门,又回到了南京城里。他头蒙缁素帕,身衣蓝布袍,以油扇掩面,两妃骑着毛驴跟在后面,夹路百姓看着挺痛快,有唾骂的,有投瓦砾的,此情此景,让人哭笑不得。
清兵南下,史书上记载的,更多的是抗清英雄,是史可法,是阎应元。“愁看京口三军溃,痛说扬州十日围”,扬州屠城,江阴屠城,南京似乎一点事都没有,因为根本就没有抵抗。多铎在灵璧侯府设宴庆功,南京城里许多削发降清的名人,应邀出席,弘光帝朱由崧与假太子王之明,也赐座陪酒,让朱由崧感到不堪的,是他的座位,竟然还排在假太子之下。
宴会结束,弘光帝被关押在江宁县署衙门里,再以后,便押往北京。南京历史上,不止一次出现亡国皇帝,有孙后主,有陈后主,有李后主,弘光帝与他们相比,显然没有什么光彩之处,不只是他的南明皇帝时间当得太短,关键是他除了荒唐之外,没有给南京留下任何一件可以称道的事情。
一年以后,在南京登基的南明弘光帝朱由崧,与假太子王之明一起,在北京菜市口一同被斩首。另有一说,朱由崧是被弓弦勒死的,大约是考虑到这家伙好歹当过几天天子,砍掉脑袋有些不太合适。
责任编辑 许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