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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袭人

2019-07-12王海雪

花城 2019年1期

王海雪

春日的一个傍晚,刘圆在窗台边想起了那个叫李恩慈的男人。旁边的小方桌上放着一个紫砂水杯,质地优良。这是儿子去年给她带回来的新年礼物。她用这个杯子喝了近一年的温开水。她手里捧着厚重的日记本,唯一的一本,盯着眼前的水杯,突然想起,李恩慈也给她买过一个水杯,褐色,和这个几乎一模一样。

她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干枯的脸,皱纹像一条条沟壑。她并未给自己留下年轻时的照片,曾经保存下来的已被她烧成了灰。

她站起来,颤颤巍巍地靠近了窗台,阳光如鹅蛋黄。也许这种颜色对回忆有帮助,她的脑海刹那间涌起很多事,与其说是事情,不如说是一些片段场景。她久久地站在窗前,出神地望着远方的某一处,仿佛在看一场电影。她想把李恩慈彻底地回忆起,把过往像流水一样铺开来,让二十五年的岁月在面前缓缓流过。

之后不久,她随着年过四旬的儿子一家重返旧地,塘镇的风貌在她眼前重现。

广袤、荒凉从来不会出现在形容塘镇的词汇上,它依然以一脸灰蒙蒙的生龙活虎迎接她。它宠辱不惊,在新旧不齐的楼房之间彰显它的意气。她还能辨别出这是王某某或李某某的房子。有些人已故去,但并不妨碍故事和记忆。那些熟悉的人串成一条跳皮筋,在她的腾挪跳跃中拼成那段记忆深刻的中年岁月,那段岁月曾将她捆绑,将她囚禁在热情似火又煎熬万分的无尽夜色中……

她轻轻念:李——恩——慈。

那天,她坐在李恩慈的下首,全神贯注地打第一圈麻将。她并不是麻将高手,作为抚养两个孩子成年的母亲,她的前半生进行到中途便停滞下来,在柴米油盐和一日三餐的重复中挣扎。她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打发时间的方法,和大多数人一样,她对这样的荒废毫不在意。

他们听到敲锣打鼓的喧闹,麻将也来不及打,齐刷刷地从二楼探出了身体。葬礼成为观摩的对象,是近几年的事情,人们用了很多年,终于朝死亡迈出了第一步,接近它,而不再是拒绝它。

领头是镇上做红白事的八音队,接着是穿麻衣麻裤的两个半躬着身子的年轻人,之后是一副轻薄的棺材,后面跟着六七个年轻女人。死人了。李恩慈说。死的是一个刚满五十的中年妇女,在一场检查中大出血亡故。据说抬回家当晚,管子一拔,身体的所有孔洞都流了血。

她朝外望向那具棕红色的棺材时,想起了气球被扎破时的炸裂声,这年,是1992年7月26日,她就是那个气球,目光穿透街上的哭声,折返而回。

她缩了回去,躲在李恩慈的后面。李恩慈穿了一件棕色的衬衫,扎腰,黑色皮带将腰部绕了一圈。他是镇上少有的热爱跑步的男子,每天傍晚,他会绕上镇子跑一圈,空气在微风中相互追逐,他闻得到空气的汗味,那是一种被轻轻点着散发的火苗味,略微烧灼,让人心荡神迷,他渐渐上瘾。作为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他并不像那些将自己的身体喝得显山露水的人,因为跑步,他虽然有些肚腩,但尚算结实。他浓眉大眼,笑起来嘴巴有些歪斜,但不影响他的整体五官。他是一个身材健硕、五官俊俏的男人。

他们的第一次正式对话就是在这场葬礼上,他和她,从一场死亡中,认识了彼此。这场葬礼的主角,从医院回来当晚就因为过于悲惨的死法而让人们感慨不已,她的生平也被人们口口相传。送葬队消失在拐角处,他们也回到了座位上,心不在焉地一边谈论一边喊着碰碰碰。

她胆小怕事,在某些事情上却又异常奔放。她跷着腿,以一种奇特的姿势斜靠在粉红色的塑料椅上。空調仿佛坏了,开到十七摄氏度还是像在洗桑拿。她一边摸牌,一边不自觉趁着空当撩起衣服扇一扇。李恩慈斜睨了一眼,看到衣服下面是一张光秃秃皱巴巴的肚皮,像晾晒的将干未干的腐竹,那是他最爱吃的食物。

就是这天更早些时候,在镇上新起的楼里。在牌友的邀约下,她洗了澡,换了一套宽松的衣服匆忙往那里赶去,低头进门的当口,一把撞上了李恩慈,结实的胸膛撞得她瘦弱的身体骨咔嚓地疼。他们互看了一眼,她闪身进去了。李恩慈是村里的书记,妻子在菜市场那里租了房,开了一家鞋店,每天背着一个黑色的皮包进进出出,迎来送往,一看就是能干精练的女人。她也跟他老婆讨价还价买过鞋子,不过不耐穿,没几次就坏了。

他们的手曲着,盯着面前的牌,两个人的手离得很近,动作的幅度稍微大一些,就碰上了,她的骨头又被撞疼了。

封闭的空气让牌桌上的人呼吸都有些异样,但打牌的专注可以让人们忽视一切的不利。他们将那场葬礼抛之脑后,渐入佳境,在牌桌上打到了晚上。牌桌上的气氛让人们无话不谈,都是不拘小节的洒脱之人,各种荤素与蜚短流长都端上来,成为牌桌上的调剂,笑声和话语就见缝插针在闷热的空气里愉悦地四处乱窜。

她和李恩慈都赢了,这一晚上的战友情谊也就结下了。按照规矩,这夜宵是要请的。

虽是午夜,她却不觉得困倦,他们在邮政大楼前的夜宵摊点了炒粉和炒河螺,外加一锅海白冬瓜汤,啤酒整箱整箱地上,吃得热火朝天。时隔多年,那个夜晚的场景还清晰地存在于她的记忆里,那株形单影只的印度紫檀垂下的叶子不时拂上她瘦弱尖刻的脸。灯昏黄,在风中明明灭灭,将她开始步入中年的老态恰到好处地藏起来,脸变得光滑,鼻子坚挺,她五官最好看的是鼻子。她的嘴唇太薄,薄得像锋利的刀片,只要轻轻一动,血就涌了出来。

那些年,作为一名出色的木工,丈夫在木屑纷飞的木材厂朝九晚五。她在厨房的油烟中熏得皱巴巴,顶着满头的油发奔波于北街,整日碌碌无为。傍晚五六点钟的时候在市场和菜贩子讨价还价,然后迈着又瘦又长的双腿回到位于福气巷的家,心血来潮时便和街坊邻居们搓上一把麻将。

更早的时候,她忘了自己是一个正在镇中学读高三的女生,忘了自己是个热爱读书的人,把自己的情欲在密林中释放,她的耳边有密集的鸟鸣,汗珠大颗大颗地浸染了木板,他们滚来滚去,嘴角含笑地尖叫。

后来,她在学校附近的文具店买了一本日记本,记录这次她自以为是的征服。她太年轻,辨别不出喜欢与爱,也不知道二者的区别。半年后,她毕业了,肚子开始凸显一个孕妇的特征。不久,在遍布粪便的村路上,她嫁入了镇上那栋有月光从天窗透入的老房子,过起了居家生活。

头几年,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笑爱跳,说许多许多的话,打牌溜冰唱歌跳集体舞。可好景不长,在邻里的非议声中她败下阵来,用近乎严苛的训练,恪守着妇道,开启了近二十年的平庸生活,这种平庸是毫无起伏的直线,一眼望不到头。

她曾经在这遮天蔽日的树林中给丈夫做了一段时间的饭,她用石头搭简陋的炉子,去江边淘米,用煤油和晒干的甘蔗叶生火,每天都被烤得炙热,在盛夏中汗流浃背,她十八岁,他二十二岁。现在,三十八岁的她和一帮年纪大小不一的朋友在午夜的树下大吃大喝,她的嘴巴沾满了汤油,她粗俗,一步一步逼近衰老,与十八岁的义无反顾判若两人。

人的激情一旦退却,陷入纷杂的柴米油盐中,为各种琐事吵得面红耳赤,哪怕当下重归于好,也会变成长久岁月中的一根刺,时不时旧病复发,跳出来让人哭天喊地地疼上几下。彼此的弱点也慢慢暴露出来,赤条条地毫无掩饰。于是,从相爱到互相嫌弃,到彼此憎恶,要不是为了面子或维护所谓的凡尘俗世中的种种道德伦理,早就互扇对方几巴掌后自在逍遥去了。

酒足饭饱之后,他们便都各自散去。她和李恩慈同一个方向,于是,两个刚认识的人便不尴不尬地走入了北街。北街还很破,有些路段就是石头路。

北街很長,家家户户的屋前都种了遮阴的树木,树影将明亮的月色罩住了。他们走在黑暗的阴影里,偶尔交谈,大部分时间都沉默不语。她走得歪歪扭扭,跳跃之间,落地摇摇晃晃,最后却能稳住身体。她先到的路口,怕把这夜色惊醒,低声说,我到了,走了。

李恩慈突然说,等下,这水给你,温的,暖暖胃,醒醒酒,改天再约打牌。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矿泉水瓶,临走的时候,他让夜宵摊的老板倒的。

刘圆有些愣住,木木地伸出手接过来,这炎热的夏季让她的手都流汗了,现在碰到这滚烫的水瓶,汗水便随着手掌的热度汩汩而出。

她走在巷子里,借着稀疏的灯火,瞅见自家的走廊空空荡荡。她慢慢拧开了瓶盖,喝了一口,盖上,推门而入。

平常这个时候,她已经躺在那张古老的大床上,床是结婚时丈夫用上等的酸枝木亲手打造的。月色从天窗透进来,扑在白色的蚊帐上。蚊帐散落着干枯的血迹,挂着零星的蚊子尸体。有一年,她用煤油灯烫死了许多攀附于此的蚊子。身边的丈夫呼呼大睡,她听着呼噜声,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发出这样难听的吼声,将夜晚的好脾气败坏殆尽。她把灯放好,将被子盖在了身上。

这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那片长满蟛蜞菊的荒地里,有一具尸骨,尸骨双唇轻启,仿佛要说什么。她毫不畏惧地往前走了几步,想听清楚尸骨的话,但是,尸骨隐没到了地下。她木然地看了看刚刚尸骨躺着的地方,踩上那丛黄色的小花,爬上了那条水泥小路,穿过稀疏的几间楼房,来到了繁茂的镇上。

第二天,她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忆梦境。夏天的日光总是来得很早,早晨六点多钟,外面已经是白昼一片,大街上陆陆续续传来了人声,今天是赶集的日子。

她从福气巷走出来,经过三岔路口的土地公神龛,看到供台落满了香灰。她忍不住摸了摸肚皮,她要去服装厂里干活,她有缝纫的手艺,为了不至于落下好吃懒做的名声,她在这家有十来个车工的工厂工作已有数年。

步伐逐渐朝菜市场迈进,她能看到鞋店的门帘已经升起,心有些抽紧。她突然害怕见到那个长发的女人,她会穿一件黄衫,一条短裤,脚踩凉鞋坐在一张小方桌上,拿着彩票纸,等着宾客盈门。她是李恩慈的妻子。她比她年轻,比她貌美,更比她丰腴。她想象她光滑的小腹,柔若无骨的肌肤,高耸柔软的乳房,她真美啊。刘圆想。

昨晚的她,喝得晕晕乎乎。很多年没有喝酒了,她最后一次喝酒是在十八岁那年的密林中,在一次奔跑中闯入了丈夫的地盘,以非凡的勇气和他喝了一瓶又一瓶。她还记得那年的杯盘狼藉,还有在他精湛的切割技艺中平整光滑的可以当作床的巨大木材……

她走了过去,并没看到女人,而是看到了李恩慈。他正在柜台里面,将一双双小巧可爱的童鞋挂到墙上。李恩慈刚通过村民选举当上村委会书记不久,每个月都能领到一笔钱。加上老婆给老板写私彩,赚到的工钱比鞋店的利润还要高,他花起钱来也越加大手大脚。毕竟,现在身份不一样了,村里的各种事务都需要经过他的同意和批准,每一个找他的人,都低声下气,这种掌控权力的感觉让他底气十足,他的声音在村里、镇上各处出现。

她快步走过了他的店铺,不知道他侧头看见了她。她穿过那排菜摊子,拐到了水果街上,进入了那家临街的三层高的楼房。她穿了一条黑色的裤子,一双粉色的拖鞋,将贴了地砖的楼梯踩得啪啦响,这响声将她的心烦意乱掩盖了。她上楼,来到了她每天的座位——一辆电动缝纫机上。她的手拨弄着分给她的布片,在这里,她野心勃勃,充满力量。

风扇在头顶呼啦哗啦地吹了几个小时,也吹不走被囚禁的暑气。随着飞速转动的机子她的脸上积满了细微的布屑。这时,她听到有人喊,刘圆,有人找。她还没来得及回应,李恩慈就拎着水果上来了。她一惊,顿觉狼狈不堪,用布片快速将脸一抹,问,缺脚打麻将了?缺也走不了,正忙着呢。

李恩慈将水果放到了机子上,说,还想带点水果上来巴结巴结你,三缺一现在,看你能不能走呢?她说,走不了,下午才完工,晚上应该可以。他笑着说,那我走了,晚上再组局。

她盯着袋子里面的水果,有熟透的芭蕉、芒果和一串半红半绿的莲雾,这莲雾一看就是陶瓷铺前的那株莲雾树结的果子。那棵树,一年四季经常结果,味道一般,但长在路边,经常有人采摘,落在地上的,都被不注意的路人踩烂了,染了一地的汁水。她为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话懊悔不已,她是不是暗示了什么?她心神不宁,足足到下午六点,她才完成工作,离开了闷热的宅子。

这时的市场,有许多下工回来的女人,有些正坐在路边的甘蔗摊上一边聊天一边啃甘蔗。暮色将这一片笼罩,快餐店也有食客了。年轻的女人几乎不用任何护肤品,在生活的重压下老得特别快。这种老,就像短跑比赛一样,彼此就差那么几秒的时间,结果却大相径庭。这兜转的世间,在各种斗争中千疮百孔,而她们还试图,让这些空洞装进她们的身体。

她经过摆成长方形的水果摊,香气扑鼻,她盯着垒起来的红苹果,突然觉得手中的袋子无比沉重。她想起丈夫,此刻他应该正在密林中和工人们一起忙碌。丈夫已成为木材厂的得力干将,娴熟地操作引进的巨型机器,跟着厂长离开镇子,在各地出差,一周会有好几晚,他待在厂里,睡在简陋的宿舍。而她不再如从前,从福气巷的家里独自一人经过生锈的街道,来到阴森的林子中,在那张朴素的小床上和他挤在一起。孩子来临那年,他们精力涣散,不再专注于彼此,他们的对话在岁月中渐渐只剩下金钱可以谈论。

她绕过那些水泥浇灌的柱子,手一滑,水果掉进了一个竹编的垃圾筒。没有人会想把水果捞起来,因为里面盛满了沾满污水与血迹的内脏与鸡毛。她站了一会儿,感到李恩慈的声音在她耳边轻拂,掠过她的面孔,留下一地暖意。

她无法分辨现实与幻觉,一心沉浸在自己的内在,像一头莽撞的山鹿,穿过围满绿色的树林,蹚过雨后流成的小河,最后遮遮掩掩,躲在暗处,宿醉未醒。

晚上,她继续宿醉未醒,在新街上那家音响最震撼的卡拉OK店鬼哭狼嚎地唱歌。除了她和李恩慈,还有一起打过麻将的男男女女。他们互相取乐,说下流无耻的话,偶尔拉拉扯扯,他们这帮寂寞的男女是多么喜歡这样放荡的夜晚。他们喝茶、果汁、罐装的力加啤酒。这家店只卖罐装的啤酒。

夜色下的镇子,仿若飘浮在透明的镜面之上。这群三十来岁的男人和女人,这样度过了夏季,把所剩无几的激情装在喝空的啤酒罐里,然后一脚踩碎,直到发出清脆的声响,将整条街道炸得粉身碎骨。

刘圆感到秋天的凉意,是在十一月末。她打开木箱,将储存了十个月的长袖取了出来。衣服有压箱底的霉味,她犹豫着要不要洗,最终决定穿一次再扔到水里泡一泡。经过一个夏天的训练,她的麻将已经打得出神入化了。她有天赋。这是李恩慈夸赞她的话,她微笑接收了。

她在镇上唯一的一家护肤品店买了一支洗面奶,还有一瓶面霜,都是年轻的店老板推荐的。用了几个月,皮肤白了不少,朋友们看到她,都说变美了。

她买了一面落地镜,可以照见全身。她重新在镜子前流连,注意自己的仪容和身体,是在和李恩慈上床之后。

她拿起那件单薄的碎花白衬衫,来到了镜子前。她将自己的睡衣脱下,上身赤裸在镜子前,衰弱,毫无神采,不具有很强的魅力。她上下打量,对镜子里的身体无动于衷。她想,不知道李恩慈喜欢它哪一点。

她感到李恩慈的手突然伸过来,摸到了她因为生育而遍布妊娠纹、像一块破布挂在身体上的肚皮,那是一股电光石火的暖意。她捏了捏自己的肚皮,说,一个老女人有什么好摸的呢。

她在镜子前欣赏自己的身体,是十八岁前常干的事。她会拿租来的武侠小说或是从当时的图书阅览室借来的一本破杂志,半遮半掩望着镜中的自己。她会想象,想象自己获得一张畅通无阻的入场券,在世界中游刃有余。二十年后,她再次做这样的事时,她只想用那把工作的大剪,伸向镜中的自己,一一剪碎衰朽的身体,还有藏在骨骼里的自卑。

她恢复酗酒的习惯,是在街头那家五层楼的小旅馆里,四个人,开了一个麻将房,她将她的奔放全部喷洒在这张桌子上,混着土黄色的酒,倒给他们,也倒给自己。后来,她喝醉了,迷迷糊糊是李恩慈扶她到里面的小床休息,她突然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亲吻,两个酒气熏天的人便滚到了一起。情欲和性欲紧密相连。许多人都没领悟到这一点,于是,许多人也就被这庸常的日子给锁住了,疲于奔命,越活越笨。

第二天,她醒来,一睁眼就看到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其他人已不知所终。她将衣服穿戴整齐,看了一眼还在睡梦中的李恩慈,他睡着的样子沉静,与工作中的凌厉判若两人。她曾想象他横跨在摩托车上,训斥村民的样子,因为人家逃了他的回扣。他明目张胆,认为无人不贪。

她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把麻将桌收拾干净。她下楼,经过一栋又一栋紧闭的房子,感觉到镇子的异样,看到树木在楼前跳舞,看到学生三三两两地拿着书朝她怪异地看了一眼,然后走进种满九里香的学校。略微肥胖的校警摸着半秃的头,坐在一张红色的方凳上,一脸严肃地望着进进出出的人。

后来,她知道,李恩慈醒来的时候,走出房间,下楼去前台结了账,就到旁边的人造革沙发上坐一会儿。这里是街头,几栋老旧的木楼后面是地势低洼的林子,至少有近百年,她的丈夫就在林子里。十来年前,李恩慈曾去过木材厂,好奇冰冷的机器是如何运作,将树木一截一截锯断。为此,他还请教过她的丈夫,和他有过一段对话。她记得,他和她讲述时奇特的表情。

她精神恍惚,脸上飘起诡异的笑。她回想昨夜见到的光,那些光原来是对岸密集的灯点亮了夜色。她并没有拉窗帘睡觉的习惯,她要给自己留些光芒,白天进来的时候也好在睡梦中感知,要做一个分清日与夜的人。

世界很小,小得装不下她那颗小心脏,于是,她一狠心纵起了火,将世界一把烧掉了。

第三天凉爽的早晨,她在呐喊声中醒来,听到狭窄的巷子有奔跑的脚步声。她掀开被子走了出去,看到远处有冲天的火光。她有隐隐的错觉,这是被她心里的火给点着的。她被那漫天的光芒冲昏了头脑,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她也跑去看人们救火,那间小教堂已经烧成了残垣。镇上没有专业的消防队,市里来的至少还要一个小时。面对这熊熊大火,只能靠周边人的自救。她瞅着人们自带水泵、水桶和灭火器,个个被烤得汗流浃背,妇孺在边上嘈嘈切切。

这些人中,有东奔西跑的李恩慈,他那么卖力,将他的指挥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在百忙之中看到她,朝她奔过来,对她说,这火还没完全灭,说不定突然又烧大了,你还是不要看热闹了,危险。接着,他又迅速地满头大汗地跑回了现场。

她躲回到人群中,注视着他矫健的步伐,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就是那一瞬间,她怦然心动,摆脱了肉欲之欢,真正爱上了他。

风闻邻镇供着菩萨的佛堂非常灵验,她产生了一个念头,要在佛前许一个愿。早上七八点钟她离开了火灾现场,在奔赴的路上雄心勃勃,迸发着迫不及待的激情,设想着未来发生的种种美妙。

当花了半个小时抵达人潮汹涌的佛堂,空地前上香的长架子铺满了香灰,烟雾在空气中缠绕,她缓步过去,站在卖香台前,忽然迟疑了。卖香人问,你买不买?她退到了旁边,很快,人们便围满了台子。她只是怔怔。这愿望,会不会太自私了,他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被她据为己有。她在这些萦绕的香气中,觉得自己没有离开那场火灾。她感到很热,就像置身在那些火光之中,和它们合二为一。她站了很久,后来连菩萨也不拜,骑上车又回来了。她穿过繁茂的道路,自然生长的树木拦住了天空,将燥热掩盖。她伸出手,触摸到了疯狂的藤蔓,她感到身上的热气正从体内源源冒出。

中午,火被扑灭了,有人被烧死了。

人们议论这场奇怪的火灾,试图找出事故的源头。她和工友们在茶店喝茶,这家茶店离火灾发生地很近,近得可以闻到烧焦味,烧成乌黑的木屑纷纷。她对人们热切的讨论心不在焉,一门心思想着李恩慈。她尝试记住一些东西,又不确定该不该记住。

李恩慈坐下来时,望了她一眼,揉了揉眼睛,才开始回答别人的问话。他一副热诚,和缓地讲述这场火灾的来龙去脉。一些简单的理由却不足以说服众人。于是,火灾结束后仅仅一个小时,各种流言就已经口口相传:那些人的上帝被烧死了,让他们不给祖宗上香。茶店的人们幸灾乐祸,指向了教堂顶端那个坠毁在火焰中的十字架。

她低着头,茶杯里的李恩慈变得面目模糊,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之中。这想象让她变得具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特质,散发着独特的美丽。她脸上闪烁着微妙的光泽,这光泽是李恩慈带给她的。

灰烬与黑色的废墟就在不远处,她的灵魂从罅隙中钻出,体验到了死亡与爱,爱是失去的恐惧,是战栗,是天衣无缝。而死亡,让生命的气氛越加浓烈,在她体内激荡。

她在心里呼喊着自己的名字:刘圆。

她把自己叫醒了,又恢复到了自然的态度。她柔声细语地问起了火灾的情况,又夸赞了李恩慈的英勇,获得了人们的纷纷附和。不久,李恩慈因为这起事件,被媒体重点报道后,破格提拔,成了大队书记。这些纷至沓来的轻而易举的成功后来泯灭了他。

她思绪飘飞,回到了女儿幼年时,那个微凉的春天。女儿拿着课文,问她丑小鸭的故事。此刻,她想起了那只长大的天鹅。十八岁时,她披散着头发,穿着吊带的睡衣,站在黑夜的窗口,眺望遠处的星星点点,点了一根男士的香烟,熟稔地抽了一口,之后,就任着思维跟着香烟慢慢燃尽,生命就在烟雾中诞出。

现实止于想象,她体内那只羽翼丰满的天鹅挣脱了她,离开了身体,飞向了高空。她的目光掠过李恩慈,朝天外看去,蓝天下白云朵朵,她对这场突然而至的大火有了莫名的感情。

李恩慈用激扬的语调大声讲话,说得忘记了喝水,不久,他站起来,看了刘圆一眼,说,我去镇委办下事。他拉开磨损严重的靠背椅,穿过那些桌子,走了出去。有人知道她和李恩慈关系特殊,开起了她的玩笑。她故作若无其事,笑着听他们调侃,一边无力地辩解,没有的事,不要乱说。这大半年,李恩慈一有空就往三楼跑,给她买新鲜的水果,当着众多工友的面嘘寒问暖,众人也乐得捡白吃白喝的便宜,巴不得这样的男人多来几个,于是有意无意间推波助澜。

男女之间的感情,最容易乘虚而入。相逢有早有晚,只要来了,都是时候。

他在,再长的时间于她不过是一瞬。目前为止,这是她最真实的感觉。

李恩慈让她活了过来,她感受到自己的生命状态如春天万物复苏,那是一种欣欣向荣的凌乱。他让她觉得,她是具有爱人的能力的。许多年来她都未曾明白这一点。她的觉醒注定了她的出走,她不再背叛自己的感觉。在这个年纪,她终于可以将爱憎写在脸上。她突然理解早年一位投江获救的朋友,与生命的决裂轻而易举,但知道自己活着,却要费尽艰难。她和这个镇子,长期胶着。她从来没想到,自己生活在一张凌厉的活口里,这张血盆大口,在她毫不知情中,将她的时间配酒下菜,一步一步,将她逼到了今天。

爱会消逝,但爱人的能力不会。

她用衬衫裹住了瘦弱的躯体,镜子里的人又变了个样。她恢复到了往日的克制,腰板挺直地离开了镜子。

她和李恩慈从镇上一路驱车经过了城区,直奔人迹罕至的海边。那是好几年前他发现的一处地方。一面耸立的巨石将游人如织的海滩与这边隔开了。僻静,幽深。这里总是游荡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人,抢劫与强奸频发。李恩慈曾和她提起,他在这里被人抢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他的情人被抢匪强奸了。之后,他们回去,再也没有提起此事,不久,他们就分手了。这次是一场与此地重归于好的冒险。他想在海滩上和她做爱,他说遇见她才知道性爱是如此让人无法自拔。

刘圆听出他语气的颤抖,内心深处涌上来的害怕淹没了他的喉咙,他猛烈咳嗽了几声,她心生怜悯。

她站在那里,眺望远处,这片辽阔的海域像裁剪工手中的布匹,在拿捏中甩出有形的起伏。之后,他们在星空下枕着海浪,两具身体产生的力与美有惊心动魄的力量,这力量将潮涌凝结成了他们彼此身上的汗珠。当他们筋疲力尽倒在沙滩上,她还为刚才发生的缠绵战栗不已。

后来,李恩慈爱上了许多不同的女人,纵横情色游走风月,却再也找不到像她这样的女人。他们分别许多年后,他和别人坦诚了这个事实。而那时她也彻底明白了李恩慈泛滥成灾的爱是从她这里孕育而出。她已懂得为自己的衰朽感到羞愧,并不断回溯青春,它还没来得及抵达她身边,就被闪电般劫走了。却从未想过,她和李恩慈的情感是如此惊险万分。

她穿了一条黑色的弹力裤,天衣无缝地融入了夜色中。这个夜晚,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当他们驱车赶回去时,她听到李恩慈轻轻地松了口气。

直到认识李恩慈之后,她才明白在她唯一的恋爱中,并不存在爱,那只是某一阶段对男性阳刚之气的迷恋,而她相伴二十年的丈夫恰好出现在了恰当的时机。她是一个有生活智慧的女人,将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过着稳定安逸的日子,在和别人的交往中欣然接受别人的赞美。现在,步入中年,她猛然醒悟,她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自己,生活、性欲以及炽烈的感情。她生活的中心仅仅是一条街道,她被囚禁在那里,以为自己是自由的,现在,她终于摸到了牢笼。摸到那层冷冰冰的透明,她将脸贴在透明上,朝外望,看到许许多多的人走来走去,在世界里穿梭自如。

城区缓慢流过的灯火像木头的纹理,她想起了丈夫,发现彼此在对方身上都一无所获,反而白白弄丢了二十年的时光。她恢复了早期的睿智,以敏锐的直觉感知到了内心惊天动地的变化。她十分确定,年轻时他们彼此迸发的热情与爱意,早被时间悄无声息地锁在那片荒林中。工作,养育,工作,睡觉,她不断地在纠缠的时间线中重复这些事情。它们毫无意义。

他们随着这辆奔驰的小破车,驶入了去往塘镇的乡道。夜色下阴影婆娑,合拢的树木遮住了天空,只有车灯照亮着前面的水泥路,坚硬的,疼的,就像那日,李恩慈撞疼了她的骨头。疼痛又开始在体内乱窜了,她有骨痛的毛病,只要一有心事压着,这骨头就开始反抗。

她喊李恩慈中途停车,打开车门走下来,面对绿色的旱地,拼命地吸进了微凉清新的空气,疼痛的感觉才稍微缓解,她知道,她晕车了。她几乎没有到镇子以外的地方游玩过,坐在封闭的车里浑身不自在,去时没有那么难受,回来这痛就加倍翻山倒海地来了。她抬头仰望夜色,夜色照亮了1974年,她十八岁,不疯不成魔。出嫁之日,唯一迎亲的村路被邻居撒满了猪粪,她必须小心翼翼沿着边缘亦步亦趋。保守的老人们当着她的面,一边撒粪一边用尽各种恶毒的语言,诅咒她的将来。二十年后,她再次放纵自己,成了疯子。

缓和之后,她站起来,回头借着车灯看到李恩慈安然坐在车里。前些年,这条乡道治安不好,经常有蒙面的吸毒仔团伙拦路抢劫过路的午夜摩托车骑手,她一边打开车门一边想,他是不是准备遇到危险随时一踩油门就走呢?她极少猜忌,也不去深想这个男人的种种事。

李恩慈发动了引擎,淡淡一问,舒服了吧。她点头,在微弱的光中瞅着他目不转睛盯着前方的脸,有一丝闪神。她仿佛在做一个漫长的梦,三十八年的岁月被她毫不留情地舍弃,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活法,一种意识的觉醒。空气从半开的车门钻进来,荡漾着独有的清香,她听见李恩慈跑步的声音。这时,李恩慈突然说,跑步真是一件愉快的事。刘圆笑了。

回到镇上,家家闭门闭户,他在巷子路口把她放下,说,走了。她目睹他开着车往市场方向驶去,那里漆黑一片,但她清楚每一棵树每一座房子的位置,每一段距离所需的时长。

她的腳下轻飘飘的,经过那堵薜荔墙,推开了门。她不管在不在家,从来不落大门锁。她进屋,床上躺了已经入睡的丈夫,不知他几时回来。她想独处,于是,拿了被子,去孩子们的床上睡。孩子们的卧室和这里唯一的区别是没有了那扇天窗,他们还没像镇上的人热衷的那样,将这栋传了几代的房子,推倒重建。

她有过一个狂热的梦想,是住到最新的街道上去,那是富裕起来的人们置业的地方,那里曾经是农田,数年之间,陆陆续续盖起了白色的楼房,贴着彩色的瓷砖,宽敞明亮。可事与愿违,她一头扎进了黑暗的密林中。渐渐地,蔓延疯长的黑暗便覆盖了心里的那束光。她丢失了她。如今,她寻回了失去的部分,却还不够完整。

冬天并不是这里最寒冷的季节,只是天气喜怒无常,忽晴忽雨,忽冷忽热。这个年纪的刘圆,却喜欢这样的冬天,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和内心对这个季节做了回应。

她坐在刚修好的水泥椅上,李恩慈跑步的起点就是这里。镇子改造,修了很多这种可供休憩的椅子,没有树,在夏天里荒废了,路边被汽车掀起的扬尘落在上面,白色的纸巾一擦,满手脏。她不在意,将就坐了下去。她吃着一个削好的芒果,金灿灿的,将嘴巴染黄了,她用手一抹,本性露了出来。

李恩慈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她还待在那里。有要好的工友曾小心翼翼地问过她,对别人的话在意与否。她只是冷笑。她不是天鹅,只是一只想飞的野鸟,不过被命运之手随手一捕,便生死与前途未卜。

现在,她坐在这里,并不只是等待李恩慈,也不是纯粹为了帮李恩慈看住水杯、汗衫、钱包和钥匙。她为自己而坐着,试图理顺纷扰的心绪,她清楚知晓,她对李恩慈的感觉变了。她甚至想到死。她死了,也不过是这飞扬的一粒尘埃,就算自己的故事有千般重,也不抵这只需轻轻一吹的一颗尘。她希望自己微不足道的人生能有光辉灿烂的一天。她有了。

流言是随着秋季起风的时候开始的,准确地说,是事实。它随着风钻进了茂密的遍布松叶的小树林。她踩在柔软的针叶上,目光穿透树林,远眺低矮的江边菜地。她听到锯木丝丝,她回头,来到那台硕大丑陋的机器面前,这台机器在数年中将不少粗心大意的年轻人的手指瞬间割断。

工人们在夏天只穿一条短裤,赤裸被汗水浸润的黝黑上身,在木屑纷飞中把浓重的体味洒满了林子。而她,经年累月中早已适应这样的味道,就像她已经适应夜不归宿的丈夫。

她望着他在活动的木屋里和别人谈话,他的侧脸棱角分明,饱含怒气。此刻,他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像,她这二十年来的日子就这样在一瞬间被她轻而易举地抹掉了。她惊讶地发现,在街上行走时的忐忑不安居然消失了。

丈夫瞥见她,怒气冲冲,顺手从桌上拿了一把刀。这里从不缺锋利的工具,这么多年,缺胳膊少腿的人没少从这里抬出。工人们将他紧紧抱住了。他读到了她的日记,她怎么会有做笔记的习惯。他无法想象,一个粗鄙的、倔强的妇女会愿意拿起笔,一笔一画地将岁月写下。

她站在外面,瞅着那把扔过来的刀子,躲闪了一下,刀应声而落在她的脚下,这是一把锯刀。她哭了,这哭不是内疚与负罪,而是为了二十年荒废的岁月。十八岁在这片不断生长的树林里飞舞,她感受到了,它们受困于此。往后走,就是那条宽阔的河流,许多人在那里死去,成为缠人的丰茂的水草。

刘圆声嘶力竭喊出了声:你以为我怕吗?

她曾经爱过他,如今,这份爱已在这水流潺潺中毫无影踪。她朝江边奔去,却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年轻工人抱住了。

她不是去死,她只是想跳到河里痛快地洗个澡,就像少年时期一样。她的疯狂和热烈,被压制得太久,久得她都忘记了它们的存在。她像个精力十足的泼妇,伸出手将抱住她的工人抓伤了。她听到呼啸的风中有猛兽号叫,绵绵不绝。

这场闹剧在她的声泪俱下与丈夫的筋疲力尽中結束了。她在傍晚疲惫地回到了房子里。她发现那不是她的家,她从来没有过家。多年来,丈夫已经默认了她是他的从属品。她打量这个陌生而熟悉的地方,抬头望了望透明的天窗,再次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当她追溯过去,就自动过滤掉了一些不愿回想的部分。

她转头看了看李恩慈跑步的路径,人家说她不知羞耻。她不在意,她已筑起一道高厚的城墙,足以抵御外部的任何入侵。她想起李恩慈的妻子,那个不吵不闹的黄衣女人。又想起事业蒸蒸日上的李恩慈,沉浸在一张又一张陌生的床上。她做好了准备,失去他。但她不想这个让她自由的男人未来会有悲剧。

李恩慈穿着那双白色的跑步鞋,不知道兜了多少公里,又转回来,朝她走来。她把水杯递给他,他喝了几口。然后,他们一起去市场一家专门做干煸鸭的食店吃饭。店很有名气,十里八乡来塘镇的食客都会在那吃上一只才满意离去。

她经过水果摊,闻到满天飘香,又从棚内的肉摊走过,猪贩们不时问她要不要买肉。她摇头。李恩慈走在前面,她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有些骄傲。男人和女人的想法,都是不同的。

无论是婚姻还是爱情,终究都与吃饭有关。

现在,她回忆起这顿饭,就记得那一口底部烧黑的双耳陶锅,鸭肉就在锅里响着,味道偏甜。

就在寒流南下最冷的今日,那名独居天天骂人的疯子拿起一把刀,刀绑在了一根长长的木棍上,她记得木棍的颜色,树皮的灰。他一路畅通无阻跑过腥臭的屠宰区,所有的肉都被他扔到了地上,接着他跑到了工厂,二楼车间惊愕失色的失声尖叫混杂着慌乱的步伐……那是她所在的工厂,疯子挟持了一名每天都会经过他家门口的年轻女工……

老年的刘圆,从巷子里出来,慢慢散步,身体尚算硬朗。几十年前的香味直往她的鼻子里钻。她路过了大门紧闭的房子,它曾经是一家鞋店。十五年前,李恩慈的妻子就把房子买下了。此时,她才有时间设身处地去想一想李恩慈的妻子,她对她充满怜悯和尊重,却又为这个能干貌美的女人不值。十年前,她去世了,带着压抑和痛苦,深埋在被荒草覆盖的地里。时间让这里疯癫蔓延的植物形成了参天的密林,将生活于此的人牢牢关住。

市场经过扩建和改造,认不得了。一栋漂亮的建筑将肉摊和蔬菜摊都聚到了一起,她走在这些热闹里,朝曾经的饭店方向看了看,一块长方形幌子上写着,专营干煸老鸭。她看到那时的自己,吃饱喝足,正从店里踏出了第一步。

李恩慈是一个雄心勃勃的人,随着前途的上升,对权力、金钱的渴望将他缠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可他无从知晓。她想,终有一天,李恩慈对于她的记忆,除了午夜一场又一场的欢愉,其他所剩无几。可她,早就将记忆串成了一根细细密密的线,捆在心里的某处,记住了自由与爱。

之后,他们都将回归到原本平淡的生活中,踏上命运的红毯,慢慢地,走入日薄西山的老年。小时代里的小镇之爱,就像节日里热闹的鞭炮,燃烧之后,落下一地的红垃圾。除了被环卫工清扫以外,并不会有人真正记得,它的刹那芳华。

李恩慈朝鞋店的方向走去,刘圆迟疑了下,两排的菜摊都是注目的菜贩,她不发一语,和李恩慈背道而驰。她拐入了卖自酿米酒的小平顶房,打了两升酒。微胖的中年男人是市场的收税员,她认识他。她闻了闻米酒的香气,并不知道为什么会买酒。她拎着酒出来时,李恩慈已经消失了。而她想着,丈夫除了睡一个又一个妓女之外,并不打算跟她离婚。她觉得这样的报复荒唐可笑。丈夫这样的人,在这世间不计其数。他们缺乏勇气与诚实,作茧将自己的头脑打了一个漂亮的结,在时间的牵引下,度过平庸无趣的一生。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欲望中,欲望撑开了一张网,网罗了天下人,刘圆也在这张网中,明智地与它和平共处。

过了几日,冷空气再次南下,天气骤冷。刘圆还是不关窗。她比平日多穿了一件厚外套,也套上了棉袜子。她穿拖鞋,走到了那张棕色长桌旁,打开了右边的抽屉,里面叠着好几本日记。她注意到,夹在里面的红线绳变了位置,丈夫是一个畏首畏尾的小偷,都不敢亲自搬来和她对质。她在心里对丈夫冷嘲热讽。

其中一本,记录着她与李恩慈交往时发生的事情,包括吃喝玩乐和性爱。原来,她并不想如此清晰记录身体的反应和内心感觉。可是随着时间的深入,她越写越顺畅,无可自拔。

她取出来,像少年时读盗版的黄色杂志一样读自己的日记本。她的字潦草丑陋,由于快速记录,甚至无从辨别句子。她从年少时的那本翻起,关于丈夫的那段,并没有特别的情深义重,看来,那时候的自作主张,并不成功。她是一个野孩子,缺乏父母的管教,她读书,在镇上四处乱窜,结婚后才勉强让自己学会了察言观色。她活在别人给予的世界里,在言语的催眠中忘了自己是谁。

儿子曾来电劝她和丈夫和好,没说几句,她恼怒了,朝着电话大喊大叫,叫儿子不要多管闲事。儿子便在那端噤口不言。儿子是一个聪明人,知道对于一个任性的母亲,对付她的唯一办法就是顺从她。

刘圆将本子合上,这婚还是要离的。这住了多年的房子,终究还是住不成了。她毫不留恋。她和丈夫,都不够爱对方。她翻完了日记本,将认为最重要的一本放回抽屉,剩下的决定用打火机点上,在这冬日里取一把暖。她在地板上将它们点燃了,目睹火焰越来越旺,自己的疯癫只有自己能看见。她扑哧笑了出来。只要走出门,步入人群中,处在旋涡中心的她还是街坊们惋惜和唾弃的对象,经过艰难改造赢得早年的贤妻良母之称,如今声名狼藉的荡妇,正随时随地被火爆的丈夫扫地出门。

李恩慈此刻会在哪里呢?刘圆一边烤火一边想。她考虑把路外面那棵枝叶稀疏的对叶榕给砍来烧了,这样每次路过她就不会再看到她和李恩慈接吻的画面。这棵树与周边格格不入。好几个月前,被李恩慈一揽过来激烈拥吻的她头脑一片空白,只感到漫天的火光将街道烧成了纷纷的灰烬。

火灭了,和那次火灾一样,留下了一小撮灰烬,有轻微的风在房间里转动,她转身去角落里拿起扫把,将灰烬扫进了垃圾筐。她走出门靠在柱子上,注视这条小路。自从和丈夫大吵,闹得沸沸扬扬之后,李恩慈联系她不像之前那么勤了。她当然知道为什么。她是一名平庸之辈,李恩慈何尝不是?世俗,无处不在,个体无论走向哪里,都会遇到它的屏障。

现在,她需要解决的事是和丈夫离婚,如同当年她无所畏惧要嫁给这个男人一样。真是滑稽。巷子比房间冷,几乎没有行人,有一只放养的狗正漫无目的不断跑来跑去。一个人,尝到了真正的爱的味道,便再也无法放手了。她只能以自己为中心,去将曾经、过往,一件一件地,毫不犹豫地,埋掉。将亲手建立起来的安稳生活,毫不留情地,拆毁。

她盯着那条狗,握紧了自己的岁月,轻轻一捏,一松,落了一地粉末。后来,直到她离开镇子有一阵子,她的故事还是热门一时,她被当作怪胎,人们给她安排了一个居住在精神病院的情节。

我们自欺欺人,为自己找各种理由,好让自己停留在稳固的、一成不变的阶段。我们无法面对内心的黑暗和恐惧。我们都被生活绑架,成为名副其实的懦夫。

这天的傍晚,刘圆和李恩慈穿过萧瑟的风,穿过两边繁茂的绿色,从黄昏日落开到了霓虹闪烁的三十公里之外的城。

第二天早上,她从房间的铝合金窗望出去,视线之内除了房子还是房子,城市的高楼重疊,将她这双小镇的眼睛看得疲劳了,产生了重影。

她突然背对着李恩慈说,你下次闻我的头发,不会有臭味了。他坐在床边,穿好袜子,声音飘飘荡荡来到了她耳边,带着轻佻厌烦的语调,说,没有人会闻你的头发。

对面的房间,灯突然熄灭了,她看不到对面行动的人,她心里那盏闪着微弱光芒的灯也倏然被掐掉了,内心就在那一瞬间跌入了黑暗中。她转过身,朝他看,她看不见他,她在这缥缈的夜色中成了盲人。可她知道他在床边正准备离去,他轻描淡写地说,我走了。

她听见房门朝心口一撞,把她撞晕了过去。她在地板上醒来时已经近中午一点,阳光毫无遮挡地从窗口进来,将她晒醒了。

她回想昨夜,他将所有的窗帘拉上,密不透风。他把手插到她松下来的满头长发中,把头埋进了她的后颈里,有淡淡的廉价的洗发水香气。她用自己的双唇润湿了他冬天干裂的面颊。

她和他并排躺在情欲流动的房间滔滔不绝说到半夜。共同嘲笑北街上那户最穷的人家,讽刺最爱搬弄是非的长舌妇,羡慕那名考上清华的孩子。不久,他话音一转,说起他的妻子、孩子。她并没有看他,而是低着头,揣测他是何用意。然后,她故作轻松地也说起了自己两个争气的孩子。她成年的儿子刚过二十岁,头脑灵活地在城里开了一家人气旺盛的休闲吧,女儿在内地一所重点大学读书。三十八岁的她还有什么奢求呢。

他们的感情在话题的改变中倒转急下,最后都憋着一股气,在背对背中等来第二天清晨。她醒来时,并没有去洗脸,虽然脸上油乎乎的。但这个男人看遍了她的每一寸早已失去风韵的肌肤,这张脸,也不需要过多地修饰与伪装了。沉默了好一会,她在窗前开口说了上面的话……接着,她体会到了这一生从未知晓的感觉:痛不欲生。

她的日子,太过温顺,如果不是在牌桌上昏天黑地,这温顺便还是继续像一条魅惑的蛇,悄无声息地缠住她,然后,慢慢将她消化掉。

那么多的悲喜纠缠在复杂的情事里。

一旦绑住了思想,这辈子也就只能永远画地为牢了。这世间,多的是生活在囚牢里的人,但都不自知呢。这不自知,有时是盲从,有时是自然的选择。这场对于李恩慈来说,仅是肉欲之欢的爱恋,他却用蓬勃之力,启蒙了刘圆,唤醒了沉睡二十年的她。

李恩慈让她在这里等他,等他办事回来。她也不知晓,他要去办什么事。他公务缠身,越来越忙。他们终究还是落入了俗套里。不过,一切事情的发生,本来就很俗套。

她进了厕所,看了一眼镜子,里面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她发狠地将水朝镜子一泼,水就沿着镜面,像一条鱼,缓缓滑落到深海里,她痛哭流涕……

洗脸盆里落了几根白色的短发。昨晚进屋时,她走在后面,看到李恩慈后脑勺浓密的黑发里开始有白发长出。她伸手一摸,说,一会帮你拔下那几根白发。他们坐在床边,她找了一张纸,就在李恩慈的身后,慢慢地将那几根白发剥离,气氛鲜活而热烈。爱与火,灵与肉,在这个二十平米的房间,长成铺满所有的柔软的散发湿漉漉霉味的茸茸青草,之后,繁衍成一座密密匝匝的树林。

她怎么能想到,这个夜晚会这么悠长破碎呢。她拧开水龙头,把水拨到湿漉漉的白发上,瞅着它落进了黑黝黝的洞中。

就是这天,她出去,寻了一家小餐馆,要了一碗砂锅米线,正准备吃的时候,接到了李恩慈初恋情人打来的电话,她当然知道她的名字,一个很大众的名字:阿霞。

李恩慈在欢愉中打电话给了曾经的恋人。他对恋人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和他分手后的第三个月,她就找了个男人把自己嫁掉了,这种不理智的行为导致了她一生的苦果。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后果有一部分是他的原因。他在电话里津津乐道他和刘圆的事。细节毫无廉耻,全盘托出。

刘圆有一点很好,就是从来不会追问他要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赚到钱了,李恩慈一高兴,就会把钱朝床上一扔,满是得意地说,看,赚到的,够潇洒一阵子了。她会露出惊喜万分的神情,扑上去捡起来,朝他一晃,说,好多啊,够你和别的女人开好多次房。虽然他没和她说,但她知道他的一些风流事。她在他面前,竭尽全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阿霞明白无误地告诉她,李恩慈在电话里约她出来,想和她上床。刘圆听出了电话那端的鄙夷。阿霞和他交往期间,动过一次手术。他的母亲获知之后,以一句不娶病痨回家,用她一贯的强势将他们几年的感情像丢弃垃圾一样,随随便便扔进了流经塘镇的河流。她听电话,心里念着这些旧事。

那副好皮囊,略微撩拨几下,谁都会喜欢,他从来不是她一个人的,她有自知之明。可她还是感到心上有伤,一个小人儿拿起针线,细心地一针一针缝起来,一共缝了一百零八针,她痛了一百零八下,虽然它结痂、剥落、愈合,但不会完美如初。她终于承认,自己曾经嫉妒到丧心病狂的程度,现在,她能感觉到这份嫉妒呼之欲出。她强行压了下去,三言两语,将对方打发了。想,该你的,终究是你的,不该你的,一场风花雪月之后终归是回到别处去。何况,她要的根本就不是这些。

她想,阿霞为什么不打给李恩慈的老婆,而是直接拨通了她的电话。接到电话那一瞬间,她有一丝慌乱,不久,她就安静下来。她知道又能怎么样?李恩慈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爱他,她感到丰沛的爱在体内流动,但是,这和李恩慈有什么关系呢?

她放手,给李恩慈全然的自由,就像他给她一样。他们回避了不愉快的现实遭遇,只留下一些虚幻的、各自认为美好的对话。留了此生,最后一场交织的情欲。

春天来的时候,刘圆喜欢上了仰望天空,云在蓝色的天空下缓慢流动,比一成不变的街景好看太多。春天的梅雨一来就是数日,她还是会撑着伞,抬头看天边的灰蒙蒙。抬头抬得久了,脖子有点酸痛,她会扭下身子。经过数月冷战和谈判,丈夫终于答应和她离婚了。

她已经准备好,她将房间打量了一番,发现除了几件衣物,还有一些钱,并没有任何值得带走的东西。她将曾经的日子留在这所古老幽闭的房子里,她知道,她也逃不开习俗的捆绑,终有一天,她还会回来。但那时,她和它,不再是针锋相对。

李恩慈出事之前,送给了她一个贵重的水杯。李恩慈以這样的方式,让他在她的心里,留了一席之地。

他们,终究是要分开的。他们的目的从最初的一致,到渐渐南辕北辙,就像天空里聚散的云,走上殊途。她之于李恩慈,不过是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他们彼此启发,通过对身体的探索,各自寻到了灵魂的藏身之处。

后来,她无数次回想起那个夜晚,他拒绝闻她的头发,这种拒绝,意味着他不再愿意将自己交给她,那是这场情事的休止符。她追随内心,按图索骥,自以为找到了原因。

变成了一个小点,消失在了天边。

听闻她要离婚时,李恩慈正将一口饭塞到嘴巴里。他们两人,在江边的渔庄,吃肉质肥嫩营养丰富的鱼。大坝将河流截断,巨大落差让白色的浪花四溅,飞到了他们身上。他给她夹了一块鱼肉,风呼呼地刮得人直哆嗦,渔庄里只有他们一桌客人。

她扬起那张保养不久却仍憔悴苍老的脸,注视着他的表情,她看他的目光和平常不同,近一年的时间,工作和生活历练了他,让他变得更加从容和张扬。他在她面前,也流露出那股蔑视一切的自负。这种感觉,让她不舒服很久了。她怀念他的温情和曾经的细腻。

冬天刚到,她就停工了,有了许多时间,于是重返过去,将未做的事情一一捡起。丈夫对她避而不见,她托人给他捎了无数的口信,不管是否会有回应。

李恩慈将饭艰难吞咽了下去,从惊吓到稳住不过是几秒钟。他说,你自己决定,离了后怎么办?

刘圆听出了他的颤抖,说,你不用管。我有自己的事。她像蚂蚱,独自高空走钢丝。她并没有吃多少东西,也没有谈未来的打算。

他们的对话就此结束。爱情落在吃饭上,也毁在了吃饭上。

手续办妥之后,她带上拉杆箱,毫不犹豫地坐上了开往城里的客车。她的目光掠过在细雨中丛生的植物,她的双脚,再也不会与村庄黏稠的土地,纠缠不清。她不过是一个从乡下来的村妇,挤入了幻象般的城市,度过一个又一个不太耗费脑力的夜晚。

她长期住在城里,儿子搬到哪里,她也跟着搬到哪里。她在服装厂、酒店、餐馆,做不同的工作。她挣到的钱,养活自己绰绰有余。她以另外的形式给儿子支付房租。她不想给任何人造成负担,包括儿子。她做得巧妙,既让儿子感到自己孝顺,又让儿子对她的生活充满乐观。而正值中年的丈夫,和她离婚不久,很快就娶了一个比她年轻不少的异乡女子,无论去哪,他都会带上她。

她习惯了城里便利的生活。她会去城乡接合部的农贸市场买便宜的蔬菜和肉,满载而归后她就在厨房里忙活。她爱上了煮饭,虽然夏天在厨房里会被火烤得炙热,但是她热爱啊,她从来没有那么热烈地爱一样事物。

有时,她会和朋友们一起喝茶,偶尔会打上几圈麻将,她住的这条街上,遍布茶艺馆和麻将馆,随处可见跷着脚喝茶的中年男人。晚上同样车来车往,路边划的停车位都停满了车,电动车也是满满当当。她偶尔会有一丝幻觉:李恩慈会不会也藏在这些人之中。想到这,她的目光就在里面搜寻起来。但她知道,她找不到。李恩慈因为贪污村里公款被抓了,判了六年。

她不知道,她细致入微,颇有耐心,将李恩慈的心一点一点挖开,往里探头探脑一窥究竟、甩手离去后,这个洞,再也无法补上。他花了许多年才找到她留下的东西:她在里面点了一束永生不灭的光。

如果不是遇见她,他的命运可能会和这镇子上的多数家庭一样从一而终,或者,偶尔有一些无伤大雅的花边新闻,伴随着充满戏谑和理解的玩笑,度过看似平淡却又夹杂男人风流的一生。

此后的无数个日与夜,他站在塘镇的中心,注视着越加繁华的街道,以年迈之态,回想那间因为拆迁而不复存在的旅馆房间,回想从里面绵绵流出的丰盛……和无数的女人纠缠不清,却仍然孤独终老。

二十五年后的春天,刘圆跟着儿子一行回到了镇上。她把市场绕了一圈,又去了江边,拦河大坝将江水截流,一边是平静的河面,一边却扬起惊涛骇浪。她终究还是和这镇子孕育的人不同。她将自己曾经的妥协击碎,选择了新生。后悔吗?她问自己。她的身后有摩托车经过,年轻的孩子抓住骑手的肩膀,兴奋地站起来大呼小叫。她留给他们的,只是一个老太太的微不足道的背影。她的腰板还是挺直,衣着比三十八岁时还要整洁。

二十五年前的风景,和二十五年后所看到的,并无多大的区别。她记起二十岁到来的那年,她感到恐慌,恐慌自己老去。现在,她六十来岁了,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能活这么长时间,人生,也就是那样。给生命涂色,必须是在懂得什么是爱之后。

她在浪花滚滚中,回到了当年结婚的房子。房子很旧了,蜘蛛在里面安营扎寨,和镇上的烟火气格格不入。那个让她自由的男人她已无意打听,早年的奔腾年代却朝她热情扑来,在她年迈的体内烧起了熊熊火焰,从天窗捡来的光点亮了晦暗的屋子……而她,在这光芒四射中甘之若饴。

儿子在屋里四处观察,她走出来,站在这条寂静狭窄的路边上,这条巷子除了翻新的房子,一如从前,仅仅能开进一辆小型的拖拉机。爱,是世间最难戒掉的毒瘾,染上了,就再也戒不掉。爱,是把许多时间浪费在许多毫无意义的废话上。

她看到年轻的丈夫和李恩慈,在荒草丛生的岁月里,百年孤寂。

春天来了,生命的轮回又开始了。年轻的故事从夏天分泌的过剩荷尔蒙开始,于春日一顿寒冷的晚餐结束,她听到二十五年前的风声活到了今日。她的手一扬,命运就在这瞬间完成了它的升空和跌落。

责任编辑 陈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