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色两相
2019-07-12水鬼
水鬼
煮 竹
山道有一口井,一个僧人用钵舀了井水坐在一块溜光的石头上喝。山下是悬崖,临大江,江水拍岸的声音听得僧人发寒。
水还没喝光,上来一个打鱼的,挑了几尾鱼,见到僧人在喝水,喉咙焦干,就问僧人哪里有水。僧人指着一个方向,打鱼的顺眼走过去,只见几块枯石码了一圈,水面陷得有些深,伸长了手臂到井中,井水正好没过半截手指。打鱼的缩回手,吮了一口湿手指,走到僧人身边,笑脸搓手问僧人借钵舀水。僧人推说钵里沾有他的口水,打鱼的说洗洗就是。僧人大口喝了剩下的水,捏着钵随打鱼的一块站到井边。打鱼的用钵舀了水上来,水像牛乳一样白,又低头看井中的水,清冽能见到井底的石子。
“这水怎么是白的?”打鱼的平端着水问,僧人有些不耐烦,说:“你喝还是不喝?”
“喝,你喝得我也就喝得。”
水甘冷熨齿,打鱼的连着喝了满钵,抹了一把嘴巴,将钵递给僧人。那钵有烧过的痕迹,黑得发亮。打鱼的说:
“师父是要过哪里去?”
僧人说:
“搭船回——回家。”
他原本要说回寺,但寺庙已经废于兵火,众僧都散了。打鱼的念着“回家”,茫然看着山下大江,说:“早上我在江边打鱼,见到一只大船,船上铺土种了许多瓜果蔬菜,我看里面足足住得有二十户人家。”他叹一口气:“这兵乱,真是把人给逼到江上去住了。”
僧人遥望大江,也跟着叹气,想起自己白天搭船过来,窝在船中小睡时,迷迷糊糊中,左手先是一阵热,触到了不知什么东西,片刻又骤然冷了下去,醒来发现是一个穿得很破的人,光腿搭在自己的手上。他要将那人的腿移开,怎么也移不动,只得费力抽出手来,那人身子滑在船板上,腰还是弓着的样子,一双脚硬硬地折在空中。众人见到他这副模样,用手探了脉搏鼻息,一个人说:
“死了。”
人要死就发热,热一过,人就死。僧人诵起佛经为他超度,船夫听到响闹,走过来,看着说:
“里面有认得他的人吗?”
众人互相看,半天没人应,船夫就拖着他,到了船尾,一脚将他踢进了江水中。僧人大叫一声,伸出手,船夫回到船中,冷着脸对他说:
“怎么,你还要给他收尸?那我捞上来,你给带回去?”
僧人听船夫这么一说,垂下手,什么话也没说,坐下靠在船舱上发呆。饥荒、战乱,大家见惯了死人,脸上没有表情,各自回到了先前的位置。
打鱼的问僧人住在哪里,僧人说就住在山下。两个人叙说了一阵,打鱼的肚子有些饿,提着几尾鱼在僧人眼前晃,说要借僧人家的灶烧鱼吃。僧人领他到自己竹片织的屋中,生起火来。打鱼的正要取鱼剖开清洗,僧人拦下说:
“我这里有吃的,鱼你带回去,留着吃,这么远打那几条鱼也是不容易。”
打鱼的很感激的样子,搓着手说:“那好,那好。”
他环眼在屋中看,空荡荡的,并没见到什么吃的。僧人把钵架在火上,摘下挂在壁上的柴刀,将屋外种着的竹子砍下一株,剃了枝叶,进到屋里把竹子劈成一块块,洗净后捞出一把,丢在钵里煮。
打鱼的看得目惊口呆,没煮多久,僧人揭开盖子,递给打鱼的一双筷子,说:
“吃。”
打鱼的接过筷子,试着夹起一片,竹片已经发软,轻咬一口,味同鲜笋,就大口吃起来。一气吃完,肚子已经充实,缓了一阵,看着那口钵,仿佛知道了当中的窍门,说:
“师傅这只钵,真是个神物,那么老的竹子,都能给煮成笋子一般嫩,我想,怕是什么东西都能煮了吃吧?竹子、树、野草、石头、土,真好,再不担心没吃的了。”
他看着自己走了老远的路,辛苦打上来的几条鱼,怪笑了一下,拿起一条鱼,硬了手脸,僧人见到他的面目,大吃一惊,张着的嘴巴忽然一条鱼游了进来,动弹了一阵,没多久僧人就软了手脸,倒在地下。
打鱼的用冷水浇了钵,洗干净用布裹了正要带走出门,一个人影朝屋子走来,打鱼的忙将僧人拖进卧房,隔着一张竹帘往外看。那人进到屋子,叫着:
“师傅在家吗?”
打鱼的哑着喉咙说:
“在,什么事外边说吧。”
那人立在屋中,很恭敬地站着,说:
“寺庙都给烧没了,我四处打听,听人说这里住着一位高僧。”
打鱼的听他这么一说,心就松了,清着嗓子说:
“找我有什么事?”
那人一阵没发声,突然伏身跪在地上,幾乎要哭起来:
“我杀了人,我自己是个该死的人,为着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动气杀了别人,我这脾气,自己恨死了自己。我去官府投案自首,可人家说我杀一个人算不得什么,外边整天都有人在杀人,我们自己都经常好人坏人都杀。官府没理我,这世道已经坏成这样了!”
那人叹气起来,接着又说:
“官府不管我,我就找到那个人的妻子,我说你男人是我杀的,你把我杀了吧。我给了她一把刀,坐在凳子上等她,可她只是哭,怎么也不敢下手。师傅,告诉我,我要怎么办才好。”
打鱼的只想将他打发走,说: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该死?”
那人说:
“我自然该死。”
打鱼的说:
“你看到了吗?桌子上有一把柴刀,你既然觉得该死,就把脖子割了。”
那人抬眼往桌上看,取下柴刀捏在手里。打鱼的听到外面声音有些乱,没多久什么声音都没了,他走出去,那人睡在一地的血中。他回到卧房,大力从僧人嘴里拔出那条鱼,用草穿了,随另外几条一起挂在肩上,捏着钵翻山越岭急步往家中赶。
藏 技
咸丰大宴,席上一位老丞牙口不好,一粒坚硬的生豆子不知怎么混进了一盘软烂的熟豆子里,这位老丞用力一嚼,崩掉了他的一颗牙齿,糊了一嘴血。负责这道菜的御厨叫葛求图,他自知难逃责罚,当即溜出了紫禁城。
他没别的本事,只会做菜,活了三十五年,有二十五年全是在做菜。他不敢去大酒楼,怕藏不住手艺,被南来北往的食客识出。
一路搭船走路,亲戚不敢投,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要离皇城远一点,再远一点,远到路费将尽,舍不得去客栈住宿,晚上就在破庙铺些稻草裹着身子睡。
其时太平军战乱,所到之处犹如蝗虫过界,路上走的游民,个个眼珠子发绿,像一匹匹饿狼。葛求图在破庙遇到一个饿得发晕的人,起先俩人还坐着聊了几句,到后来那人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说饿,想吃,望着自己带的一口铁锅,幻想着一只流油的肥鸡熬在里面,锅下面烧着火,散出的水汽就是香气。
那人一直嚷着饿,自然没期望从葛求图嘴里扒出粮食。葛求图看不过,口袋的一点钱摸了又摸,终于下了决心,去市集上买了几样菜。那人见葛求图提菜回来,脸上立马有了精神。
葛求图是个对于吃很精细的人,他不急做菜,在破庙外来回走,树枝草地上下看,寻找一些可以用的佐料。那人在破庙里喊,要他快些把菜做了,葛求图要他再等等,再等等。
菜落到锅里,那人吸着鼻子,馋得发慌。一锅菜做好,俩人围着石头堆的灶,折了树枝当筷子夹起来开吃,一口菜刚进嘴里,那人的肚子一阵痉挛,缓了半天才吃第二口。他只觉得好吃,可分不出是真好吃还是假好吃。人一饿,吃什么都是好吃。那人吃到一半,肚子已经没了饥饿感,才断定是真好吃。俩人吃到最后,那人扬起锅,罩在脸上,用舌头将残留的一点汤汁舔得干干净净。
这将死前的菜,可以说是盛宴,只是徒增了那人对世间的留念,身子早已饿坏,吃上这么一餐,好比食了一顿鬼宴。大岚寺上,有一个专行鬼宴的和尚,食鬼宴的人自然还是会饿死,但临死之际却又自觉大餐了一顿。食鬼宴的人算是个异类,是些吃饱了的饿死人。没多久,那人脸上现出死色,嘴巴动了几下,对葛求图说:
“你没必要做那么好吃,做得差一点,兴许我还能多活两天,不过也不重要了。我是熬不住了,吃饱了死总比饿死好。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葛求图嘴巴贴在他耳朵上,说:
“我叫葛求图,”他顿了一下,“原本是个御厨……”
那人听到“御厨”两个字,嘴巴大张,啊了一声,苦笑着闭住了眼睛再没睁开。
葛求图一夜没睡,第二天乌着一双眼睛离开破庙,走到码头,站在一家破旧的小饭馆前,看着招牌上写着的几样家常菜,走进去点了两个,不急不慢地吃。吃完没钱结账,说要留下来做厨子,老板不同意,他直走进厨房,捞起一块水豆腐,摆在案上,刀声不绝地响,声音停下来,用刀铲起豆腐,抛进水中,那豆腐渐渐散成一根根细丝。
破旧的小饭馆挂着的招牌上经常变换菜名,口耳相传,来吃的人越来越多。虽是卖给出力流汗的挑夫,然而厨技得到展露,食客是天子还是平头百姓,对葛求图来说已经没什么两样。偶有一些吃过酒楼大菜的人来到这里专事品尝,连说可惜,到这里真是屈了人才,便有意介绍葛求图去大酒楼做厨子,葛求图往往一笑,说,这里蛮好,蛮好,我喜欢这个小地方。老板还以为葛求图是个极重恩情的人,在做菜上任由他一人发挥想象,再不干涉。葛求图渐渐忘记了自己曾是一名御厨,忘记了那粒使他流离的豆子,做的菜越发大胆,菜名也起得稀奇古怪。
咸丰七年,连落十数日暴雨,大河决堤,地方大吏入奏请帑,并请拣发八名知县去监工治理河道。陈如海五十岁中的进士,一直闲在京中,这次被委任河工,他带了一个管家和自己的妻子,一路颠簸,途经葛求图的小饭馆,三个人坐下,看了招牌上的菜名,管家笑起来,说:
“这么一个巴掌小的馆子,尽起些花哨的菜名。”
三人点了五样菜,陈如海吃到其中的一道菜,只觉得味道独特,舌头带动了胃的记忆,他叫出厨子葛求图,夸赞了一番,又说:
“你这一道菜,让我想到自己有幸蒙圣上皇恩,吃过的一次御宴。”
葛求图大吃一惊,暗暗使自己镇定下来,轻描淡写似的说:
“哦,是吗?御厨我哪里比得上——您三位慢吃,我先进厨炒菜。”
他在厨房切菜炒菜,眼睛不去注目手上,而是盯着外面的三个食客看,直到三人走后,他瘫坐在凳子上,几个客人在外面埋怨怎么迟迟不上菜,老板进到厨房催促,他胡乱炒了几个后,推说身子不舒服就回去休息了。
次日他找到老板,说要走人,老板双手撑在膝盖上坐着,说:
“也好,你已经帮了我不少,够了,这是我修来的福气。咱这个店小,我也没那个野心弄大,你有那样的手艺,早就该去别处了。”
“不去,我再也不掌勺做菜了。”这句话涌到喉咙,自知别人不信,又隐忍下去,没有多说话,收拾完行李就走了。
葛求图走后,小饭馆的招牌上写的是最初的几样家常菜,生意清冷。下了一场大雪,外边白得耀眼,老板想到葛求图,依稀有如大梦,只有这几年积累下来的不少银子,才让他确信是来过那么一位厨艺了得的人。
天 浴
大河上下,到了傍晚波光粼粼,上游是女人洗澡的地方,下游则归男人。小林虽在夏天的傍晚去过上游看过女人们洗澡,但离得远,那些身形到眼里时,都是一个个黑点。小林已经十四岁,身子发育得完全,在一个很平静的日子,他无师自通地参悟出了自我释放的极大乐趣。有比他小的人都已经娶了媳妇,他虽能自给自足,次次又陷在大的空虚之中,有形无物的幻想哪里能比得上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立在眼前。
“娘,给我讨个媳妇。”
一次晚饭时他突然对他娘说了这么一句。一口饭梗在他娘的喉咙,喉咙一胀,咽下去后他娘说:
“等过两年攒点钱再说。”
大伙光着屁股在河里游来游去,不游時坐在岸边拿条晒干的丝瓜在身上反复擦。男人们叙说起女人,小林听得发痴,发生了许多幻想,浑身燥热起来,下到水没腰的地方,手沉在水里,不自觉地闭眼套动起来。他浑身抖了一下,一尾拇指粗的鱼游在他的胯下,将他白色的污秽吞进嘴里,使劲掸着尾巴,逆流而上,不知费了多大劲,游到了女人们沐浴的上游。它在一片裹着薄纱的大腿中找寻,几乎带着自戕的决心,力道大到出奇,钻进了一个女人的身体,吐出了小林的污秽。
一个叫苗苗的女人发出尖叫,所有的女人都停下来看是谁在叫。那条鱼卡在她的下体,拔出来时鱼已经被她夹得毙命。死鱼翻着白肚皮浮在水上,女人的大腿缠了一道红色的丝带。她走得艰难,到岸边换了干衣服瘫在地上缓气。她没将那条鱼告诉给别人,只说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临走时让人扶着到了家。
做米铺生意的人托了一个老女人正在她家说媒,几封红纸包的糖、两壶烧酒、一大块猪肉、两担大米摆在门口,老女人说:
“事儿你们有意没意,这些东西只是个见面礼,没意也不必退,陈老板是个大方人,他二儿子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将来米铺总有他几间,真是个动动秤就能富足的买卖。苗苗长得乖,自然也不怕找不到个好人家。”
苗苗父母听见是做米铺生意的陈老板,又耳闻他二儿子算是个踏实肯干的后生,心里已经欢喜起来,说:
“虽说这事由我俩做主,但还是得问问我家苗苗,从小娇惯大了。”苗苗她爹哈哈一笑,把脸转向女儿,苗苗是见过陈老板的二儿子的,羞声说:
“我的事爹和娘替我做主就是。”
两家人一来二往,吃了一顿饭,就把婚事定下来了。
小林父亲死得早,母亲一直没改嫁,母子俩种着薄田辛苦过活。陈老板的二儿子叫宁生,大小林一岁不到,听说他说了苗苗做老婆,他羡慕又嫉妒,到最后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起几天前在街上碰到过苗苗一面,那张脸浮在黑黑的屋中朝他笑着。
“要是能做我的女人就好了。”他紧抱着竹子编织的枕头睡去,迷迷糊糊中到了河滩,有人在唤他的名字,他听清了方位,只见水里面站起一个男人,下半身长着鱼的身体,一脸怪笑地说:
“快叩头谢我吧。”
小林说:
“我干吗谢你?”
鱼人说:
“我舍命让她怀了你的孩子,你说该不该谢我?”
小林说:
“她是谁?”
鱼人说:
“到了十月初八早上,有一个女人将会到大矶石边沉河自尽,你早早守在那儿,就知道是谁了。”鱼人说完就一头扎进了水中。
小林醒来,梦中所见记得清晰,往后每隔半月,鱼人都会在梦中出现,除了日期之外,又将自己如何游进苗苗的身子也说了。
苗苗的肚子不知怎么一天天大了,身体有些不舒服。母亲留意到异样,找了个医生,医生说有喜了,几个听的人大吃一惊。母亲就问:
“是不是把身子给宁生了?”
苗苗摇头,父亲铁着一副脸,问她是哪个畜生,苗苗说不知道。苗苗家只得退了婚礼,找不到个诓人的理由,横下心来说:
“我家苗苗怀了别人的种,你们还要吗?”
宁生知道后,气不过,把这一件事到处同别人说了。街坊流言四起,苗苗哭了几回,到了十月初八早上,下到大矶石准备投河自尽。小林觉得梦怪,日子记得清晰,早上早早下到大矶石等。见到一个女人从石头上跳下去,他跳进河中将她救上。
苗苗吐了几口水,躺在滩上,眼前蹲着一个男人正看她。她说:
“你为什么要救我?”
小林说:
“我听他们说了,我信你,你自己也不知道肚子怎么大的。没关系,就当怀的是我的孩子,干吗要去寻死?你嫁给我吧,我不怕别人说,也不在乎。”
苗苗听了很感动的样子,在河边两个人搂着直坐到中午。
小林没费什么钱就娶了苗苗,又想本就是我的孩子,何必在乎别人说。孩子生下来后,越大越像小林,他更加坚信如鱼人所说,那是自己的孩子。想着鱼人舍生为己,真该好生叩谢,但又想到第一次进入自己妻子身体的竟然是一条鱼,顿时又憎恶起它来。
古 塔
我自幼生活在庸和山上,没下山以前,我以为人是世界上最稀少的动物,只有师父和我。鸟是世上最多的动物,它们成群结队落在枝头。论说最多,其实鸟算不上,应当是蚂蚁,但他们太过细小,又惹我讨厌,熬的糖汁若不收紧藏严,它们总能拐弯抹角偷吃,所以我把这些小畜生列在动物之外,也就是师父所说的,阎罗大殿里,生死簿上没有它们的名字。师父说的是一只猴子,又告诉我说,那只猴子是从石头里炸出来的。
师父教我言语,它们区别于鸟鸣虫叫,只有我和师父懂得。我曾费大力气探究鸟的说话声,却怎么也没弄个明白。
晚上师父常常发梦,每天早上醒来,他都会告诉梦中所见,那真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譬如蛇长了一双人眼,大石能在天上飞。问到我的梦,我说一片漆黑,什么也见不到,师父就说,不怪,毕竟你没开眼见过世面。我不明白世面是何种样子,无非就是山和树,以及各类动物。
在我二十岁那年,师父带我见了一次世面,令我大开眼界。你自然以为是师父带我下山,实则师父有生之年我都没下过山,直到他死后我才离开庸和山。
那天我记得清楚,这辈子也没法忘记,即便它们是梦。师父带我进到他的梦中,那是一片茫茫荒原,只生一些枯死的野草,草已经死掉,却还能够生长。荒原上一座座古塔,造设得像佛教的七级浮屠塔。古塔七层,塔身泛着瓷器的白光。师父带我走进属于他的古塔,他掏出钥匙,打开一把大铁锁,告诉我说:
“多少术士都幻想有这么一座塔,我走后这座塔就属于你了。”
我亮着眼睛,随师父进到古塔,他递给我一个面罩,要我戴上,嘱咐我不要摘下来。第一层有七个房间,里面关押着两个人。人,不错,我是在师父的梦中见到第三个人的,也是第一次见到女人。她赤身裸体,身体的形状有别于我,见到我这个生人,她弯腰抱膝,有意藏住什么。师父走进去,俯视着她,说:
“怎么,见到我这个小徒弟还害羞了?”
第二间房关着一个男人,手脚已经被铁链子锁了,师父进到里面,问他:
“怎么,还不愿告诉我官银藏在哪儿?”
这个人用师父的话说真真是铁石心肠。两年前辰州库房官银被盗,原本用來赈灾的官银被这伙人尽数盗去,此人负责运输收藏,一直不肯吐露官银藏在哪儿,即便知府用刀在他的屁股上划开许多片肉,再让他坐在撒满干盐的稻草上也没能撬开他的嘴巴。辰州大雪,到后面硬冰结地,不知冻死了多少人。知府命人抬着他,往各处寻冻死的人看,希望动了他的恻隐之心,无奈他铁石心肠,知府就命人守住他家,把棉被、木炭、吃的都缴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儿父母一个个冻死,他也只是流了几滴泪,什么话也不说。见到师父,他冷笑着说:
“晚上关在你这里,白天关在辰州大牢,两个有什么不一样?”
师父说:
“难道你就不想在梦里边逍遥快活吗?”
他说:
“梦里边逍遥快活又有什么用?”
师父说:
“你把白天当成梦,把晚上发梦当成现实不就成了?”
听师父这么一说,他自言自语起来,我想他已经被折磨得快疯了。
游了一趟师父的太虚幻境,第二天我从床上醒来,木木坐着发呆,师父怪笑着看着我说:
“是不是梦到了以前没梦到过的东西?”
我说:
“师父,这就是你说的世面吗?”
师父说:
“算是吧,师父这件本事今天就传给你。”
师父似乎预感到了自己不久将要离开人世,却没预料到会如此突然,几天后他就去世了。我埋葬师父过后,利用他教我的本事,进到了之前属于师父,现在属于我的那座古塔里。偷盗官银的人已经从里面消失,我想定是他在辰州被处决了。不经塔主放人,人只有死掉,在梦中才会不受古塔的监禁。
现在只剩下那个女人。我走进她的房间,她第一次见我单独来,就问:
“你师父呢?”
我说:
“他死了。”
她笑一下,耸肩又笑一下,说:
“老变态终于走了。”
她看着我,又笑着说:
“你知道吗,你师父硬不起来。”
我说什么硬不起来?她又是一笑,把一只细嫩的手探到我的裤子里面,异物的柔软与温暖让我瞬间明悟了什么是坚硬。她的嘴巴在我耳边哈气,痒痒的。
她翻身陷进我的身子,刹那间,我对师父深感愧疚。梦中醒来,我的床上有一团潮湿,闻起来一股腥味。
后来几天晚上,我常常去古塔,有时要等到夜很深才能见到她。
“放我出去吧,我不想每次做梦都在这间房里,这个梦我已经做一年了。”
她的手指在我的胸前爬着,慢慢爬到我的脸上:“我连你师父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我看看你。”她想揭掉我的面罩,我捉住她的手,她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放我出去吧。”
放她出去,庸和山上师父已经不在,只剩下虫和鸟,梦里的古塔也将空荡荡,再没人陪我说话。我说:
“放你出去,可就再没人陪我说话了。”
她说:
“傻,你可以去城里找我,你不想在现实中拥有我吗?”
“可你是师父的女人。”
“他死了,这座塔和我都已经传给你了,再说我也不是他的人,他那样一个老头,哪配我!”
我决心去找她,第一次下庸和山,走了几天的路,终于见到一个农人牵着头黄牛在路上走,他戴著草帽,压得很低,脸隐在黑影里,我向他打探去城里的路,他指了一个方向就牵牛走了。
城里男人个个戴着面具,女人则面貌不一,在大街上川流走动。路口设有一个茶铺,一个说书的老者在上面讲着什么,大家都很认真地在下面听,我也挤进去,老者说:
“列位,你们可有人知晓古塔是个什么样子么?那是关押流犯的地方,流放到古塔去,路途遥远,是不会让你骑马过去的,都是赤脚徒步过去的,大部分的流犯都死在了路上。就算古塔那里鸟语花香,没有折磨人的刑罚,只要去到那里的路一样,它还是个人间地狱。”
老者喝了一口茶,又说起来:
“礼仪崩坏,世道将乱,有太多的人都该流放到古塔,只是他们藏得隐蔽,官府拿不出坐实的证据,又不能没有由头地缉去审问,于是一个个术士被官府招募,在梦中造设一座座古塔,专门用来审讯这些心思可疑的人。”
“这些术士死后留在自己的梦中世界继续生活,一草一木都是他们所设,肉身虽死,却也是永生了。”
天色黑下来,我打算找个客栈睡一晚再去找她。晚上我又潜入古塔,她说:
“下山了吗?”
“下了,明天就能见到你了。”
“那看看你长什么样,我怕到时候认不出。”
她揭掉我的面罩,脸上有了奇怪的表情,一笑,说:
“原来你是你师父的儿子,长得那么像,一定是了!”
早上起来,我走在街上,念着“我是师父的儿子”,师父就是我的父亲,我憎恶起他,至死他都没告诉过我他是我爹。我走在街上,不知要去哪里,一个人撞向我,面具掉在地上,一张脸露在面前,我吓了一大跳,说:
“师父,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死了吗?”我几乎要哭起来,“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我爹?”
他说:
“我不是你爹。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这里人人都是你我,你仔细看看!”
我环眼茫然四顾,菜贩子放下手中的秤,卖包子的将蒸笼码稳了,道上骑马的,马蹄僵住了一样,大家都停下来,四面八方的眼睛都聚在我身上,他们揭掉了脸上的面具。
责任编辑 杜小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