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急救中
2019-07-12修新羽
修新羽
发现陈焯睡着的时候,我狠狠掐了他一把。而作为报复,他喊了惊天动地的一嗓子,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我不侧目,我全神贯注地看着那正在翻乐谱的小提琴手,看着音乐厅天花板上一小块脱落了的墙皮,装作不认识他。
这种伪装在音乐会结束之后终于前功尽弃,因为陈焯像条尾巴那样紧紧跟在我身后,低眉顺眼,一口一个对不起。票是提前好几个月买的,英国小提琴巨匠来华首场演奏会,我为此期待了很久,还特意找出最得体的那身黑连衣裙。然而陈焯连两个小时的清醒时间都给不了我,他只能给我对不起。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脚步逐渐慢了下来。陈焯牵住我的手,说他确实不应该睡着,然而我也有错,我刚才掐他的时候没有堵住他的嘴。我试图摆脱而未遂,就找了个路灯旁边的位置,站定了望着他。他肯定看清楚了我眼里的泪水,因为他瑟缩了一下,猛然把手松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托词对我不管用了,早就不管用了。
这就是我和陈焯,我们从来都这样的。
我们在城北读的大学,毕业后想尽办法才留了下来。经过反复思考和反思实践,不约而同地发现谈恋爱是降低生活成本的最佳方式,就心照不宣地睡在了一起。
我们租的房子就在城北急救中心对面。每天都能听见急救车乌拉乌拉的声音,把那些快死了的人运进来。有些就这么死了,有些折腾一顿也还是死了,只有非常少数的幸运儿才能活下来。人们嫌这里晦气,租金也就相对低廉。
夏天那阵子房间老跳闸,陈焯只好跑去阳台上,靠着一盏应急台灯批作业。阳台上蚊子多,等他回到床上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总是带着一股很浓郁的花露水味,闻起来比我还娘。他会故意抬手搂住我。
我嫌热,把他挡开。他会不依不饶地搂过来,只为看我一脸嫌弃又委屈的样子。我说陈焯你都多大年纪了还喜欢欺负小姑娘?他会故作深情地说,在你面前我永远八岁。我想把他踹下床去,而他会顺势抓住我的脚踝,把我拉向他。
楼体隔音效果很差,尽管每个窗缝里都贴了隔音胶条,却还是能听见由远及近的警报声。隔着窗帘,还有急救灯一闪一闪地飘过来再飘远。刚搬过来的时候我总睡不好,只能跟陈焯整宿整宿做爱,汗津津地昏过去,直到第二天被闹钟吵醒,带着黑眼圈挤地铁。后来工作越来越忙,我们也越来越习惯,躺下就能睡着。只是随着天气变冷,有时候明明各睡各的,醒来的时候也会抱在一起,陈焯毛茸茸的下巴会抵在我肩膀上,胳膊也紧缠过来。
刚搬过来的时候,我还没经验,依旧留着那个功率过大的吹风机,洗完澡吹着吹着头发房间就跳了闸。把窗帘拉开朝外瞅瞅,只看见旁边几户的灯都还亮着,马路正对面是荧荧的一排红字,城北急救中。“心”字不知道怎么坏掉了。陈焯走到我旁边,把窗帘重新拉上。拉得太急,房间里就弥漫起一股灰尘的味道。我说城北大概要没救了。
陈焯说,那怎么办,那我们只能倾城之恋了。
我不知道城北是不是要倾覆,只知道我们随时都可能徹底完蛋。陈焯高中学理科,但因为是外语院校的保送生,到大学只能继续学外文,学得就有些三心二意狗屁不通,毕业之后就找不到工作,最后去给外语培训机构打工。而我被一家创业公司拉去当CCO,全称Chief Cultural Officer,首席文化官;公司里只有五个人,人人都是首席,而我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帮大家点外卖拿外卖。简单来说,我们两个谁也看不到未来。
陈焯的公司离这里很近,而我上下班要坐一个多小时地铁。所以做饭和日常打扫基本都被他包揽,就连厨房里的围裙都是他喜欢的花色。有时候我加班到很晚,从地铁站回来黑灯瞎火,经常打电话让他来接我。他就赶过来拉住我的手,一边走一边背诵社会主义价值观来辟邪。
那时候只有寿衣店还开着,白惨惨的荧光灯亮着。我手心直冒冷汗。陈焯说我们都是社会主义好青年,都是年轻人,不要怕那些牛鬼蛇神。我嘴硬着说我也不怕牛鬼蛇神,我怕人,怕杀人放火抢劫。他倒觉得无所畏惧,走到路灯下的时候还突然朝我耳朵大叫,又一脸讪讪地说:“哎,你没被吓到啊。”当年我究竟为什么会觉得他很可爱的?完全就是个傻×。
我们在一起快两年了,可谁也没说过“我爱你”。出去玩的时候,别人问我是不是他女朋友,他也总是很暧昧地笑笑。私下里他跟我讲过好几次,他说,你也是知识分子,是念过大学的,是讲道理的,你不能强迫我。那时他刚跟女朋友分手,头上长着一片草原,只想把自己变成野马。他说,我心里那扇门关上了,现在只想找个人陪在身边,其他的走一步算一步。
我说,每次你心门关上的时候,我的手都恰好在门缝里。
陈焯扭头看我,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他说你什么时候这么文艺了。我说原文来自一本学术专著,《现代性与大屠杀》,豆瓣评分9.0,讲的是犹太人总把手指放在现代性的门缝里。陈焯开始笑,他说:“好好好,我承认你还是你。”
我说:“我不承认。”而陈焯摇摇头,表示他不想吵架。他慢慢脱掉外套,仔细叠好,然后把头枕到我膝盖上。如果我愿意的话,从这个角度可以很方便地掐死他。我用手指轻轻拂过他下巴的胡茬。
陈焯就那样睡着了。人在睡着的时候看起来往往会年轻些,带着一种毫无防备的天真,然而这个道理在陈焯身上并不起效。陈焯一睡过去就像是死了。
最开始,他的睡态总能让我感到震惊。我们第一次出去开房的时候,并没有正大光明,而是打着复习期末的旗号。隔壁传来呻吟之后,我把脸凑到陈焯跟前,问,没激起你的好胜心吗?而陈焯立马跳起来,抱着电脑找了半天,开始大声外放一部聚众淫乱的色情电影。
女主角声嘶力竭地呻吟,而我笑倒在床上,还故意选好姿势,让腰上的皮肤露出一小截。陈焯看都没看我。“陈焯,你真是个君子。”
陈焯对此不以为然。他说,我今天是真的要好好复习的,也劝你认真看看课件,不要老马失蹄,在大四的时候把自己挂掉。他的话倒激起了我的好胜心,决定要复习给他看,跟他比比谁更能沉得下来。
结果我还在研究费孝通的差序格局理论,陈焯就已经咚的一声倒在桌子上。姿势很奇怪,额头紧抵着桌面,像是猝死了,像是能这样一直睡下去,睡个几十年。我象征性试了试他的鼻息,然后把他搬到了床上。
那是我第一次认真地打量陈焯。他比我小半年,高瘦文静,头发浓密,皮肤白,在人群里打眼一看就很出挑,再配上那副黑框眼镜,完全就是电影里那种斯文败类。可仔细观察起来,五官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眼睛不大,眉骨不高,下巴倒是有点儿尖。睡着之后,陈焯浑身的力量和戒备都卸掉,无论怎么推他,拉他,捏他,他都毫无反应。他睡得那么沉,那么死。
陈焯学过钢琴,我也学过。但他考过了九级,我只学了三年就放弃。更要命的是,我带他去参加过几次朋友聚餐,而他只是坐在那里,露出自己那脸傻笑,就能被所有人喜欢。
我拿毛巾沾湿了给他擦了擦脸,在他旁边和衣而睡。其实从那天开始我就该知道,陳焯对我几乎没有兴趣。他只是习惯了讲软话,习惯了对女孩子好,而我只是一个比较方便的选项。时至今日,我们的关系依旧更像是长期互嫖,甚至留不下什么干净美好的记忆。
那天外面下着暴雨。
雷声滚滚而来,整个城北都停电了,只有急救中心的几个房间还亮着灯,估计是有什么应急电源。那天晚上陈焯七八点钟才回来,自顾自进了厕所洗澡。我跟进去看,他脱下来的衣服都被冷水浸透了。我把衣服扔到洗衣机里,问他:“雨伞呢?”
“借给了一个学生。”
我有些心疼,于是决定跟他吵架。我问男学生还是女学生啊?
陈焯说:“女的,眼睛大,皮肤白,长得比你好看。”他的话从防水帘后面透过来,闷闷的。他说得如此坦荡,我心里反而不好受起来,架也没力气吵了,早早洗漱完躺到了床上。陈焯不声不响地洗漱完,关好灯,也躺到我身边来。
我们肩并肩躺在床上。我深呼吸,闻着周围的空气,潮湿而带着隐约霉味。我不知道在这间房子里有什么正在坏掉,那些旧家具,还是那些被整齐叠好收在柜子里的衣服。陈焯说:“我掐指一算,你又在生气了。”
我说:“陈大仙再帮忙算算,我是被什么气着了。”
陈焯说:“生活。”
这样的事情在生活里并不少见。有次我们吃完晚饭,打算出去看电影。在公交车站旁边,一个小姑娘把鞋跟卡到了下水道盖里。陈焯蹲下身帮她拔了出来,而她连声道谢,说自己穿高跟还没穿习惯。又问,你也这么晚才下班啊,什么工作的。
公交车还是不来。
陈焯指了指旁边楼上那个“天天向上培训学校”的灯箱:“教外语的。”小姑娘“哦”了一声,过了会儿说,最佩服英语好的人,找他报名培训的话能不能有优惠。我在陈焯试图回答之前,就笑了笑抢先说,没优惠的,他们公司管得可严了。那天晚上陈焯格外来劲,看完电影回来的路上还在追问:“你是不是吃醋了?”我说:“吃春药了。”
不怪我生气。我旁敲侧击地问过好几次,至今没搞明白他有多少前女友。
还有一次,是穿校服的小姑娘在我们楼下探头探脑。那时我正在把阳台上晾晒的红内裤都收进房间,才收到第五条的时候,听见她鼓起勇气问我,陈老师住在这里吗?我说,哪个陈老师啊,不认识。
小姑娘瞅了瞅门牌号,说,陈老师留给我们的地址就是这里,也可能后来搬家了吧。她举着手里的一沓东西,晃了晃:“我们下周就结课了,大家想提前给他个惊喜。”从二楼的阳台上,我能看见那些信封上印着烫金的爱心。我摇摇头回到屋里,一条条卷好我们的内裤。
也不知道陈焯后来有没有收到那些信,总之他什么都没跟我提起。总之他对学生好,真的好。难免会招人喜欢。
为了赚钱,陈焯不仅教高中英语,还教初中数学。然而毕竟不学数学五六年了,他只能每天晚上对着辅导书自学,第二天再去讲给学生听。有时候好不容易搞懂了很难的问题,就会很得意地向我汇报,还把我揪过去也做做试试。我做不出来倒还好说,如果做出来了还做得比他更快,他就会闷闷不乐起来,坐在那里等着我去哄。
有些时候我会扑到他身边,捏捏肩捶捶背,夸夸他,找玻璃杯倒上热水塞进他手里。有些时候我觉得烦了,就什么都不理。
万圣节的那天,陈焯要给班上的学生带去惊喜。他跑去菜市场,拎回来两个脸盆大的南瓜。等我回家的时候,其中一个已经被削废了,另一个刚刚掏干净了瓤。我看不得他笨手笨脚的样子,找了把美工刀扑上去帮忙,最终把第二个南瓜削成了半哭半笑的像。为了不浪费粮食,我们吃了整整五顿的南瓜粥,连舌头都变成了黄色。出于对陈焯的爱,那时我不在乎自己的舌头究竟是什么颜色。
据他说,那些孩子们对南瓜很满意。而我总觉得,他是在寻找途经来消磨掉自己过分旺盛的父爱。我想过干脆养只狗,陈焯对此万分赞同,但又提醒我说,一定要从小养起,好好训练它,培养它定点排便的习惯,按时给它喂食洗澡,按时遛。他念念叨叨着所有养狗的细节,直到我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
创业公司没有什么假期,有项目就忙些,没项目就轻松些。他们来砸门的那天,我刚熬过夜,起得就晚,半睡半醒间听见钝器的撞击声。起来从猫眼往外看,走廊空无一人,声音也已经飘到楼下了。又过了会儿,楼下好像吵起来了,有人高声说:“这周就要搬出去,没有任何条件可以讲!”还有小孩子哇地哭了起来。
听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我原本打算继续去睡了,却看见有人从楼下跑了上来,手里举着支擀面杖一样的东西在我们这层每家每户的房门上乱敲,然后在每家每户的门上都贴了通知条。
他们说这栋房子在前几天的消防检查里被评为危房,现在开始往外清人,下个月就要整个拆掉。我问房东怎么办,他说他去想想办法,让我和陈焯也商量一下。
微信不回,电话也打不通,我决定去找陈焯。刚到走廊上,就听见他对班上的同学大声嚷嚷:“你们就不能用点儿心吗,花着你爸妈的钱,又不是给我学的。”
有男生大声反驳:“是给你学的,我们怕你伤心。”
陈焯当时正在往黑板上抄题,听见这话,咯噔一声把粉笔摁断掉。他转过身来把手里剩下的半截粉笔砸到那男孩子头上,说:“我已经很伤心了。”
他低下头,挑了支新粉笔,想要继续抄题的时候才看到我站在教室后门口。
我朝他举了举手机,他朝我举了举粉笔。我摇头,而他终于无可奈何地从讲台上拿起块抹布擦擦手,去看我半个小时前发给他的信息。
陈焯坚持上完最后半节课才跟我一起回去,以免工资被扣掉。
于是我坐在培训机构的前台那里等他,前台小姑娘瞥了我几眼,端来半杯热水。我感谢了她,从包里找出根口红,去洗手间里补了补妆。
回去的路上我们接到房东的电话,那中年男人满怀歉意地解释了半天,说已经给居委会负责人递过几条烟,以为没事了,不知道这次上面查得那么严。挂了电话之后,陈焯问我打算怎么办。我说,同林鸟也要各自飞啊。
陈焯说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可他也沒有什么办法。
打扫卫生是他负责的,但一个月前老板去外地开会,放了我们所有人的假,我刚巧有时间,就随手收拾了下客厅,结果从沙发上的杂志里掉出来几页病历。没有名字,只有诊断日期以及诊断结果。在我见过的所有病历中,这算写得很清楚的了,能让我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真的不会做饭。但我那天点了一桌子陈焯喜欢吃的外卖,等他回来。
今年是我们俩的本命年,陈焯买了二十条红色内裤,十条男式的自己穿,十条女式的硬塞给我,说是本命年犯太岁,红色能辟邪。于是我们阳台上经常就红旗招展。我没料到他会这么迷信,而他神秘兮兮地跟我说,这是家族传统,就连他的名字也是算命先生起的,说他五行缺火。“原本是卓越的卓,就直接给加了火字旁。”
他说这个字是光明的意思,是照亮的意思,是火苗跳跃的意思,总之都是好意思。可我很没文化,还是去网上搜了一下,发现这是个多音字,还可以读作“抄”,是把蔬菜放到沸水里烫一下的意思。我把这件事记了下来,准备好好嘲笑他,但一直没找到什么合适时机。现在我重新想起了这件事,这是个多么不吉利的名字啊,让那些绿色的生机勃勃的东西在沸水里蔫掉。
我以为我们能吃完饭再讨论这件事,可陈焯一进门就溜到了沙发那边,东翻翻西看看,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没把那些东西放好。我说赶紧来吃饭。
于是他麻利地拉开椅子,坐到我对面。丰盛的晚餐显然在他意料之外,因为他的神色突然紧张了起来,不知道他是否忘掉了哪个重要纪念日。
我跟他讲,是我们公司今天拿到了第一笔天使基金。他瞅着桌上的菜,还故意用手点着数了数:“三荤两素,大餐啊。”
我也跟着他瞅桌上的菜,可眼前却总是晃着病历上的字,“肺癌晚期”。会恶心,呕吐,最后呼吸衰竭。会死得很难受。为什么是肺癌呢,陈焯已经戒烟了。可能是因为雾霾吧,冬天烧起煤来,城北的雾霾一向很严重,朝窗外望去,万物都是灰蒙。特别是我们这里,离急救中心近,离火葬场也不远。前阵子治理污染,据说已经关掉了一些燃煤企业,可火葬场总不能给关掉吧。朝窗外看的时候,万物就依旧灰蒙。陈焯又总是在阳台上批作业,总是待在灰蒙里。
陈焯说:“那我先动筷子?”他一边吃,一边努力露出幸福的笑容。
我吃不下去,正好外面传来了隐约的哭声,就跑去了窗前。有人正把盖了白布的担架从医院里抬出来,平常都是从后门走的,今天不知道怎么直接抬到了前门。一个年轻女人跟在担架后面,时不时抬手抹眼泪。还有个中年女人,用手扶住担架,脸涨成了红色,大声哭号。其实死也有死的好处,本科时我跟着老师去养老院里做过调研,年老面前,那些寿终正寝的人反倒不可能保持住什么体面。
往常陈焯总会很快冲过来把窗帘拉上。但今天他没有,他远远躲在房间的另一边,看都不愿往我这边看一眼。就好像这边有什么东西会伤到他的眼睛。车很快开走了,黑暗中我不知望向何方,却突然注意到“城北急救中”那几个字也熄灭掉了。或许他们终于打算把那个缺失掉的“心”补上,为了维修才拉了闸。或许只是故障。
听完音乐会那天,陈焯非要将功赎罪,拉我去附近一家不起眼的小店,说是学生推荐给他的,这家烧烤做得特别好。可店里面没几个人,我们选了靠窗的位置,点好烤翅和啤酒。我们谁都没再提刚才的事情,直到陈焯又一次开始道歉。
陈焯说:“最近他们放寒假,来上课的人很多,我真的很累。”
我说谁不累呢。我说,我要去找学长了。在学校的时候我参加过许多兴趣社团,认识过许多人,这些陈焯也都知道。陈焯说什么学长啊。
我说,就是社团里认识的,生物奥赛国家队那个。陈焯当年才拿了省二等,没拿到竞赛保送的资格,因此对所有国家队选手怀有微妙的嫉妒。
他说你能不能讲讲道理。
我说,不讲道理,讲故事,从前有个人,又穷又,连治病的钱都交不起,还不敢跟别人说,只愿意自己默默忍着,等死。
陈焯说,那我给你讲个道理吧:心思太重的人是活不开心的。
我说你讲完了没有,他说没讲完。然而他也没有再继续讲下去,只是和我一起沉默地坐在餐桌前。已经是晚上十点半,旁边的服务员鼓起勇气凑过来,说先生小姐要不先买个单,我们马上打烊了。
我指着陈焯说,让他买,我没钱。然后手脚麻利地穿上衣服,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仿佛已经当众把他给甩了。可是出门之后我又不敢走得太快,因为身上没带家里的钥匙。
我磨磨蹭蹭地走,陈焯也在后面磨磨蹭蹭地跟,走到那家寿衣店门口的时候才撵了上来。他说你真勇敢啊,不知道这附近前些天闹过鬼吗。他说所以你是算我家里人是吗。他说,等我以后变成鬼了,一定会好好保佑你。
我不想听他说话,干脆转过身,躲到了寿衣店里,那扇脏兮兮的玻璃门在我身后关上,陈焯在外面发愣。寿衣店里的老板在里面发愣。
头戴毛线帽的老人家瞪大眼睛:“不买的话别进来捣乱哦。”
我说:“怎么不买。”正好陈焯也低着头跟了进来,被我一把拽过去:“多精致啊,快挑个你喜欢的。”老板听了我的话,把屋里的灯又打开几盏。灯光不再是白惨惨的,而是带了点儿暖黄。挂在墙上的衣服都很精致漂亮,摆在柜子里的还有许多模型,有苹果手机,还有些带花园的欧式别墅。老板说,都是纸做的,都能烧。
我最终买了一座城。一小座古代城池,让人想起了空城计,想起了烽火戏诸侯,还想起了小时候的手工课。它是用硬纸板拼起来的,拼接处还能看到胶痕,但也价值整整两百元。其他人会抱着怎样的心情买下这种东西,再烧掉它。我本来想把它直接拿在手上,但老板找出只纸盒子,非要帮我包装起来。陈焯一言不发,在离开的时候帮我推开玻璃门。
我捧着纸盒走在前面,陈焯跟在后面。这条路还是很黑,一出门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我也只是继续往家走,走着走着眼睛适应了些,就能看到微弱月光落在前方。
“那病历不是我的,是方老师的。”在我身后,陈焯小声说。方老师是他的同事,据说当过高中的教研组长,退休后被培训机构请过来教课。老烟鬼。
“我看你误会了,就想顺便吓吓你。我不知道你那么傻。”
我想扇他一巴掌,但我只是把那个纸盒子扔到地上,踩扁了。
砸完门,贴通知,之后就没了下文。房东找关系去打听情况,但也没问出什么来,总之说大家都还没开始搬,可以继续先住着。
初雪那天,我们去买了火锅底料在家里涮。锅里热腾腾的,杂七杂八丢进去,满屋子烟火气。我边吃边盯着他看,他边吃边盯着锅里的东西看,把那些浮起来的虾饺抓紧捞出来,再挑点儿羊肉丢进我碗里。他说,你够不够,不够冰箱里还有。我说抓紧把东西都吃掉吧,还不知道能在这里待多久。
陈焯说:“如果这里真的住不下去了,咱怎么办。”
我说,不是咱怎么办,是我怎么办,你怎么办。我说我去找那个奥赛学长呗,让他养着我。说话的时候,嘴里好像又尝到了南瓜味。在连续吃过五天南瓜之后,我一直对南瓜味感到恶心。
陈焯放下碗,放下筷子,呆呆地坐着。我说,那个学长后来在印度出家了,从朋友圈里看,每天过得都很快乐。
陈焯说,你去不成的,没人会要你,你没有慧根。眼泪从他睁大的眼睛中落了下来,留下两道亮亮的湿痕。成年之后,我还从没近距离看人哭过。我觉得头晕,甚至没办法起身去找些纸巾过来。我把袖子扯出来一截,往他脸上抹。
陈焯朝后躲了躲。他说,如果这里过不下去了,我就带你回家吧。我问,回青岛吗。他说不是,回老家。那里有果园,有渔船,有玉米地,反正饿不死的。
我说不。我说别以为你说这话就行了,你永远都不够真诚。
陈焯说难道你就真诚了,连跟我说句情话都是剽窃的。
我说我剽窃谁了。陈焯说,剽窃齐格蒙特 鲍曼,心门与手指,《现代性与大屠杀》。他站起身走到客厅的书架那里,边说,边恶狠狠地把那些书一本本抽出来,一本本甩在地上。砰,砰,砰。窗外急救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响。
我说对不起我脑子不灵光,没办法,编不出更多瞎话了。
陈焯说,那我教你行不行,我说一句你跟我说一句。陈焯说:“我爱你。”
我用比他大一百倍的声音嚷回去:“没听见,没听见!”我他妈的一点儿也不难过,只觉得生气,可我生气的时候总是想流眼泪。陈焯的表情突然就垮掉了。他走过来抱住我,但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就像被一个玩偶抱在怀里。
我说:“这就是你编的瞎话吗。”抱住我的胳膊收得更紧了一些。
他说附近真的闹过鬼,所以政府才减免了租金,非要把这些辅导机构拉过来,想用学生的阳气来镇一镇。他说:“我们抓紧搬走吧,太晦气了。”
听完音乐会那天,我一整晚没再跟陈焯说话,第二天故意定了很早的闹钟,跑去茶餐厅吃了顿丰盛早餐,又买了杯冰咖啡,才开开心心往公司赶。路上接到陈焯的微信:“我道歉,好不好?”我看了眼就把整个对话记录彻底删掉。
我们公司主要是在设计手机APP。和那些给人们的自拍加耳朵加尾巴的拍照应用不同,我们能给人们的宠物加上衣服,帽子,眉毛,手。CEO是个比我高三届的学长,每天都穿着同一件浅蓝卫衣,精力旺盛地讲述着未来。“历史的车轮已经可以看到了,我们想法要多,不能漏掉每一块金子。”其实我没看到,但据他说,历史的车轮在朝短视频驶去:人们越来越没有耐心,所以视频要短;人们越来越浮躁,所以视频比文字更能吸引目光。历史似乎总在驶向更糟糕的方向。
上周他约了几个投资人见面,昨晚在微信群里兴冲冲跟我们说,搞到了一大笔天使基金。不是空头支票,是真金白银,足够给我们每个人涨薪三倍。钱多,压力也大,需要马上给出理想demo来配合宣传,可我们连产品定位都还没想好,就都留在办公室里集体加班。我全神贯注地整理着用户调研报告,而陈焯又发来微信,问我在哪儿。我说我在你心里,然后把手机扔到了一边。公司里有咖啡机,有零食,熬过整晚不是什么难事。直到第二天上午,CEO验收了成果,我才又溜回家去。
陈焯不在。但从垃圾桶里留着的煙蒂数量来看,他估计没怎么睡着。我换好睡衣,窝到床上,盘算着该怎么哄哄他,让他明白事情没有那么无可挽回。我等着他来联系我,我就在家里等他。他一直没有回来。
之后我睡了会儿,又醒来。整个房间空空荡荡,只有一道阳光从窗帘缝里落进来,碾在床尾。好像能听到雨声。还能听到有人在楼下压着嗓子交谈。
从窗户边偷偷往下看,是几个人正喊着号子,努力将一辆侧翻了的三轮车扶正。东西乱七八糟地甩了满地,有些沾着水就化掉。都是纸糊的,还不是什么好纸。是寿衣店也要搬迁了,老板在三轮车上载了过量货物,到巷子口的拐弯那里一时没稳住。店里的帮工正努力从雨水里抢救那些物件,再把防雨塑料布重新捆牢在车上。
我还看见了陈焯。他一手拎着几袋刚买回来的蔬菜,一手抓住几只红彤彤的纸灯笼,把它们往旁边的编织袋里塞。我随便套上件衣服,也跟着跑了下去,跟他们一起弯着腰,把成堆纸制的物件从雨里拾起来。雨还在无休无止地落下来,万物声响都被雨声掩盖住,雨声太吵了。
我们就像是阴间里的幽魂,漫无目的地收拾着那些冥币和纸元宝,把它们装回到袋子里。最后地上只剩些被泡软的黄纸,老板向我们道谢,然后开着那辆三轮车,载着那些精致的假房子假人假钱,晃晃悠悠地离开了。
陈焯说,这些东西有用吗。他说话的时候,阳光从云层里慢慢渗出来,给世间万物都镀上了一层浅金色,让世间万物看起来都昂贵极了。陈焯还说,我们回家吧。
责任编辑 陈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