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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故事集

2019-07-12张柠

花城 2019年1期
关键词:安达

张柠

1.身 世

安达对这家南方最大的图书馆了如指掌。多年来,每逢周五下午,他都在文学阅览室的书架前徘徊,读着书脊上的书名。偶尔也翻阅一下目录,或读一些有趣的章节。经常与新书的书脊相对凝视,跟故事里的人物眉来眼去。小说人物的抒情和叙事之音,压倒了图书馆外嘈杂的市声。幻想的时光缓缓地流逝,安达的心充实而宁静。

他的目光忽然停在一本旧书的书脊上。这本被人翻破了的书,名字竟然叫《安达平淡无味的身世》。安达大吃一惊,连忙抽出这本书,拂去上面的灰尘,急切地翻阅起来。书的第一段是这么写的:“安达1965年8月26日子夜,生于H省D县一家乡村医院。父母皆为医生。出生时难产。剖宫手术由他父亲操刀。”凭着职业敏感,安达知道这是一种典型的新闻体叙述。短短的一段话,具备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结局这新闻五要素。不像是文学虚构故事。这个安达是我吗?他带着疑惑嘀咕了一句,接着往下读。

“安达的母亲作为一名妇产科医生,长年累月奔波在乡间,为农村妇女治病。晚上还要参加各种批斗会和学习班。所以,只好把九个月的安达寄放在乡下奶奶家。这年秋天,他患上了小儿麻疹。奶奶将他关在一间密不透风的房间里,不停地给他喂糖开水。从此,给他留下了一个哮喘病的后遗症,以至于他终身服药。……九岁时,安达离开了奶奶,开始与父母和比他小两岁的妹妹在一起生活。与妹妹的争吵直到他离开家去上大学时才算告一段落。”

读到这里,安达脸色苍白,两腿发软。他来到阅览大厅最后一排的角落坐下,端着这本书愣住了。小三十二开本,原装封面和封底早已破落。现在的封皮是图书馆的人用牛皮纸重新制作的。书后的责任表也不完全。作者和出版社的名字也不见了,只有几行阿拉伯数字,其中可见“1959年8月第一次印刷”的字樣。安达来到服务台,要求工作人员帮他查寻这本书的作者和出版社的有关信息。值班的女孩懒洋洋地在电脑上敲了一阵,屏幕上出现的是一片空白。她说,这是前不久清理书库时发现的旧书,原书登记卡不见了。现在的登记卡是新编的,所以无法查到从前登记的有关资料。

安达无可奈何地回到座位上,神情恍惚地翻阅着这本奇怪的书。全书共三十三章。标题依次叫:《一岁的安达》《两岁的安达》《三岁的安达》……所记之事,都是一些鸡毛蒜皮、平淡无味的琐事。连那只小松鼠的事情都记录在案。

遥远的场景从安达的记忆深层缓缓地流出:从二楼安达的卧室窗口,可以看到镇医院门前那棵巨大的银杏树,枝叶遮天蔽日。平时,银杏树枝叶葱郁苍翠,每到中秋节前后,成熟的银杏果实便开始由青绿变成金黄,果皮开始腐烂而散发出诱人的臭味,秋风一吹,柔软金黄的果实掉落在树底下的茅草和荆棘丛中。这时候才是安达和小伙伴们,还有黄鼠狼和松鼠最活跃的时候。银杏树上有很多雀巢、啄木鸟窝,树底下还有蛇洞、黄鼠狼和松鼠的巢穴。一根长长的枝丫伸到了安达的窗台。那只十分漂亮的灰色小松鼠,沿着那根枝丫跑进了安达的卧室。安达采取了“关门打狗”“瓮中捉鳖”的战术,逮住了松鼠,把它关在一只装盘尼西林针剂的硬纸箱里养着。小家伙日子过得清淡,每天只喝些冷水,吃点饼干。那天黄昏,安达正在饭桌上听父亲吹牛,只听见卧室里咣当一声,是装水碟子掉在地板上的声音。等安达赶到的时候,医院那只大黑猫赶紧逃跑,小松鼠趴在地板上,背脊上一排牙印……

在《九岁的安达》一章中是这样写的:“安达一边哭,一边把小松鼠装进一只药盒子里,把它埋在医院门前那棵大银杏树底下,也就是小松鼠的家边上。……由于伤心得不想吃饭,他遭到了父亲的严厉斥责。”

安达一下子就沉浸到了对童年往事的回忆之中去了。他暂时忘记了最初的惊悸和恐惧,也不去想作者是谁的问题了。在《十岁的安达》一章中,记述了小华的死:“住在银杏树下的伙房里的小华病死了。他是医院厨师的小女儿。前几天,她还答应过安达,等到除夕夜,带安达去看银杏树开花。现在她提前死了。安达撩起窗帘的一角,盯着厨房里忽明忽暗的灯。小华的妈妈从乡下赶来,一边忙着将小华搬放在一张竹床上,一边急剧地啜泣。后来,哭声渐渐地消失在通往乡下的小路上。”在《十二岁的安达》一章里,记述了他第一次学抽烟的经历。的确,那是在一个高年级同学的鼓励下,晚上躲在学校的厕所里干的。从此,从此他开始经常从父亲的烟盒里偷香烟。事情的败露是因为妹妹在他的口袋角里发现烟屑。父亲罚他跪了两个小时。

最令安达感到耻辱的,从来都没有向别人提起过的两件事,竟然清清楚楚地写进了《十五岁的安达》一章中。第一件事是这样记述的:“那天家里来了客人。安达只能将移动行军床支在客厅里。半夜醒来,他发现内裤上一片黏湿。安达在性梦里的激动渐渐消失之后,感到一种深深的罪恶,一种刻骨铭心的恐惧和焦虑。”第二件事的叙述:“在学校里,每天都与他形影不离的彭小虎突然不理他了。开始几天,出于一种傲慢,他尽力克制自己,装作满不在乎。三天后的一个晚上,他才终于克制不住了,便走到隔壁宿舍里彭小虎的铺前,来回地走着,一边用眼睛瞟彭小虎,一边还口中念念有词。更可怕的是,他发现彭小虎的目光中充满着鄙视的神情。尽管如此,在一个礼拜天的下午,他还是找到了个借口,去了彭小虎的村子一趟,为的是想见彭小虎一面。安达心中的这一隐痛,直到他考入大学,有了异性朋友之后才慢慢消失。”

读到这里,安达倒抽了一口冷气,同时,心中十分愤怒。他认为,这种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在文学手法中简直是幼稚,这种新闻叙述方法,西方十九世纪中叶就开始丢弃。并且,作者有什么理由猜测到主人公内心的隐秘呢?安达心中被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笼罩着:恐惧、愤怒、惊讶、羞耻。……在把书页翻得哗哗作响的同时,安达还不停地扭动着屁股、咽口水、挠头、用拳头轻轻地捶桌子。直到对面一位女读者抛来责备的目光,他才被迫安静下来。对于描写大学生活的那几章,安达还是比较满意的。但美中不足的是,作者的大量的笔墨没有放到对他现在的女友的描述上,而是详尽地叙述了那次神不知鬼不觉的失恋经历。安达认为这种做法是给他的心灵施加压力,给他今后的道路上投下了阴影。他决心再一次忘掉它。参加工作后的那几年,是安达最不愿意回忆的。而书中恰恰又在不厌其烦地披露。比如,去几所大学求职遭到拒绝的经历。比如,换了几个单位,依然是清贫如洗。比如,事业不如意,论文无处发表,晋级遇到了阻力,完稿的一本书找不到出版社自己又无钱出。比如,做发财梦,将自己仅有的两万块钱存款投进股票,结果赔了。……

人们都说,对往事的回忆,是困苦中的人赖以生存下去的一种力量。有个外国学者,名字叫马尔库塞,他说回忆是一种解放的力量。德国人弗洛伊德认为,回忆可以治好精神病。安达不这样看。安达认为自己的往事都是一些苦涩的回忆。他不愿意回忆。如果说这些年来他在生活中有了什么收获的话,那就是他培养了一种很强的对抗回忆的能力。他喜欢遗忘,他认为遗忘才是生存下去的力量。在这一点上,安达是德国哲学家尼采的同道。因此,他对《安达平淡无味的身世》这本书,还有这本书的作者,尤其是这本书开始深恶痛绝。因为这本书不但勾起了他苦涩的回忆,还破坏了他与新书脊相互凝视的宁静,以及在书架中游走的陶醉。

安达恶作剧般地将书翻到《三十二岁的安达》这一章,为的是想马上证明这本书的错误和荒谬。但是,他马上读到了这样的叙述:“安达在他三十二岁生日的第二天下午,坐在南方图书馆的文学阅览室里,读《安达平淡无味的身世》。他在惊奇和愤怒中,忘记了他在此刻应该干的事情。”安达抬腕看表,时间是五点整。昨天晚上女友为他举办了小型烛光生日晚会。两人一起吃了蛋糕。临别的时候,女友嘱咐他,今天下午四点在华歌影院门口见面,电影是最新香港打斗片《毒窟奇遇》。尽管安达对这一类片子不感兴趣,但女友说要轻松轻松,他也没反对。女友是低他三届的校友。难得的是,在这个铜臭味十足的社会里,她并不曾对安达过于清贫的生活有过多的埋怨,但对他这种静如止水的生活方式是极为不满的。

此时此刻,安达知道,在他的反复无常、充满险情的爱情道路上,又多了一道栅栏。安达捧着《安达平淡无味的身世》这本破旧发黄的奇书,不知所措。他也有勇气继续往下读了。尤其是后面一章。誰也不能预料自己往后的命运。可是一旦有人在预言你的未来,就像瞎子算命测字一样,那的确是一件令人吃惊又惶恐的事。所以,安达还是忍不住好奇地往下读。

最后一章是《三十三岁的安达》,叙述语言似乎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一改前面那些力求客观的叙事风格,语句中充满了一种悲怆的气氛,读得安达气都接不上来。该书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自从两年前图书馆那次失约以后,女友对安达的态度冷淡了许多。她似乎对他们俩之间了无生趣的爱情,不抱太多希望。但她到底还是没有离开他。每当她下决心离开他时,就想起了他那双在大学里陪伴了她一年多的眼睛。那是一双像小狗的眼睛一样湿润的眼睛,尽管没有什么力度,但却充满了诗意的温柔和同情,甚至还带有一点儿神秘。她知道,在这个现实里,这种能给她慰藉的眼睛是不多的。”读到这里,安达的那双小眼睛更加湿润了。

安达揉了揉眼睛继续往下读:“冬天,他们一起到北方去度蜜月。佳木斯远郊有一座森林公园。冬天进入旅游旺季。安达和女友乘坐一辆由八条西伯利亚拉橇狗拖着的大雪橇,从山顶上飞速地往下冲。在半山腰拐弯的地方,一条公狗将一条母狗惹火了,在半山坡上咬作一团。后来,雪橇连狗带人一起滚到了右边那条深深的峡谷。”(全书到此结束)

这真是笑话。安达想。苏州杭州、桂林肇庆、张家界九寨沟,哪里不好旅游?我干吗非要去北方呢?干吗要去那个什么佳木斯呢?不可能!我不可能去北方度蜜月。南方气候宜人,交通便利,我干吗要去北方呢?不可能!不,不……女友的舅舅不是在北方工作吗?安达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千万不能让她去北方!一定要想方设法打消她这个念头!安达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好端端地坐在图书馆阅览厅的椅子上,不由得心中一阵欣慰。

安达突然萌生了新的想法:出书、炒股、晋级……都见鬼去吧。从此小心生活。首先不能去北方(可恶的西伯利亚拉橇狗);第二是走路时多加小心;其三没事就来翻翻《安达平淡无味的身世》这本书。安达站起来,把《安达平淡无味的身世》这本几十年前第一次印刷的,如今颜色深黄纸质老化的书放回书架的原处,对值班的小姐点了个头,急步走出图书馆大门,找他的女友去了。

2.鸟 语

为撰写《词语的奥秘——对鸟语的诗学解读》一文,安达吃了不少苦头,也得到了许多乐趣。小时候读童话,对那些能与鸟儿絮絮叨叨地私语闲聊的小姑娘,安达是心神往之。自己为什么对鸟语一无所知?这个疑问曾经长时间纠缠着他。长大以后忙于俗务,就渐渐淡忘了这件事。大学中文系毕业之后,他成了省社科院文学所的一位青年学者。他把“鸟语诗学”作为自己近期的主攻方向。史料告诉他,懂鸟语不是妄想,历史上懂鸟语者也不在少数,中国历史上的名人就有孔子的弟子公冶长,还有汉代高僧安世高。安达坚信,鸟语作为一种符号,它的声音系统与意义系统之间,一定有可以识读的关系。为此,他日思夜想,殚精竭虑。

那天深夜,安达起床在日记本上写下了两行诗句:“凶残的失眠将我从忘却中拖出/黑暗世界孤独而又焦虑的旁观者啊!”然后重新躺倒床上,在忘却与记忆的边界上,躺成一个半梦半醒的姿势。突然,他听到一种陌生而又亲切的声音,但记不得是否听过这种声音,也分不清声音是梦中的还是房间某个角落里传来的。惊醒之后,他发现鸟笼里那只小画眉,像平常一样在啾啾叫唤,还生气地踢翻了那个装食的小碟子。安达走近鸟笼,将小碟子摆正,加入了一小撮粟米,再往小水罐里添了一些凉水。当他重新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的时候,即他的头颅与脚踵处于同一水平线上,并且,脑子里产生了一种似乎是失重的感觉时,那陌生的声音又飘然而至。安达突然感到自己置身于一种从未有过的欢喜之中。

安达断定,这正是那只画眉鸟发出的声音。他猛地翻身跃起,将书架上所有的百科全书和辞书摆在地板上,查阅“鸟语”条目。词书上说:“有一部分人在某些特定的状态下,是可能听懂鸟语的。”辞书中对这种“特定状态”的解释是:一、身体虚弱或咳嗽时;二、半梦半醒的失眠状态时;三、倒立或做金鸡独立状时,其中特别强调了“可能性”的问题。辞书中还指出,一旦脱离了这些“特定状态”,你就可能忘掉你听懂的东西。有一些倾听和解读能力很强的人,往往适用“意念控制法”来保持记忆。这种“意念控制法”的一项基本要求,就是将事物看成是倒过来的。比如,把树叶和树枝看成是向下的,树干看成是向上生长的,就像倒立的人所见的世界一样。

安达知道,鸟语是不能一句一句地单独翻译的。它是一个隐喻的系统。必须将它用符号记录下来,进行系统地整理,才能有一些眉目。为了记录,安达决定选择第三项要求:倒立或金鸡独立(其他的两种状态下是无法记录的)。在此后的日子里,安达一有空就在鸟笼前面倒立着,两只脚的脚尖靠在墙上,一只手匆匆地在笔记本上记录。在倒立的过程中,安达想起了一句瑜伽格言:“头足倒立是保证灵魂重新归于平静的道路。”

所以,尽管每天的倒立折磨得他头晕脑疼,但安达感到,他的心情十分宁静,两只耳朵的通道也出奇地空旷。他那长期悬在空中的百会穴,此刻正贴近地面在聆听;而长期被阻塞在地面的涌泉穴,此刻正悬在空中。鸟语的信息正潮水般地涌向涌泉穴,经他的手又记在了纸上。在迫不得已时(比如太累的时候),安达也间或采用婴儿躺在摇篮里的姿势:两条腿高高举在半空中。

在这一过程中,安达遇到两个最大的困难。第一是对鸟语聆听者个人生活方面极度严格的要求。其中特别提到了个人卫生的问题。比如,对脚的清洁的要求。因为在这里,最低处的脚取代了头的位置,“低脚”变成了“高足”。安达被迫每天三次用热水净脚。在这以前,他是很少做的,即使是每天一次也难保证。第二个困难是,当结束记录而站立之后,为了保持对鸟语的记忆,往往要求用“意念控制法”来思考或行为,但经常被隔壁史学所的陈坤和经济所的赵明搅了。陈坤要找他讨论今天的各种事件,将来进入历史时如何记录的问题。赵明要找他谈股票行情,还不时地嘲笑安达那次亏本的炒股旧事。安达心里十分着急。他认为陈坤和赵明的行为,是在诱惑他将那调节涌泉和百会两个穴位的丹田之气,集中到嘴唇等外表器官上。所以,每次与赵明和陈坤长谈之后,安达总是不能集中注意力,弄得心慌意乱,两耳闭塞。他决定,每天下班之后,先到陈坤和赵明的房间里小聊一阵,消耗掉他们聊天的欲望,然后再回房间闭门不出。

还有一些小麻烦是安达自己造成的,根本原因是他缺乏足够的定力,太容易激动。在一次文学所内部的学术交流例会上,安达急切地表达了他最新研究成果的主要观点,他还狂妄地大声宣称,自己听懂了鸟语。结果,会议室里响起了几分钟的哄笑声。安达以为同事们听出了他研究中的破绽,心中暗自自责。应该把几处疑问解决之后再公之于众!他为自己的草率冲动而窘迫不安,解嘲地笑了一下就沉默不语了。散会之后,他独自一人,在省社科院的林荫道上缓步走着,所长远远地喊住了他,关切地询问他的身体状况,并反复叮嘱要劳逸结合,不要把身体弄垮了。安达正想与所长寒暄几句,远远地看见所里几位女同事,正在对其他研究所的人说些什么,还用手指往这边指点。一阵笑声结束,安达急忙对所长说了声再见,就抽身走了。

面对厚厚的三大本观摩笔记,尤其是几处用红笔标了疑问号的地方,安达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原以为找到了一种核心的东西,能将这些零星材料串起来。可是有几个地方是解释不通的。安达一边继续观察和记录,一边到南方图书馆查阅生物学、动物学、神学、哲学和文艺学资料。他深切地感受到这些工作与聆听鸟语时的感觉相比,真是苦不堪言。但他似乎不愿独自享用他的成果。他还妄想最终编写一本《鸟语词典》,供那些耳根阻塞的人查阅。每每想到这些,他那很少激动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喉咙中还伴有一种咕咕的响声。

更令安达激动的是,最近他的意念控制能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度。他秘密走访了一位住在远郊的瑜伽高师。老头子仔细观察了安达的双脚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说:“我们不一定要到印度哲学中去寻找瑜伽的根基,中国也有。知道‘泰卦()的卦象吗?上坤下乾,上阴下阳,像一只倒挂在屋梁上的蝙蝠,也就是你天天倒立训练、脚上头下的姿势。这是人真正应该具有的姿势。人类那愚蠢无明的头颅,如今谦卑地降到了地面,而卑微的双足被洗净,抬到了空中。明白了吗?继续练吧。”

安达说:“请问先生,那玄之又玄的道怎么理解?”老头子说:“你看,你的头又倒回来了。受了一些几何学和逻辑学教育,就爱刨根问底。道为体,德为用。谈道只能谈玄,谈德才落到了实处。我刚才对你谈了许多关于德的知识,你不停地点头,其实你并没有明白。德就是道的走法,也就是足的位置,是心对道的全部经验。倒立或者沉思的时候,不要太执着事物本身,还要让心走到正道上来。使你的头颅的弱点、缺陷暴露无遗。摆正你的姿态吧。”老头子说完,便闭目无语。

自从那次学术交流会之后,安达成了文学所众人关注的中心,经常有些同事借故来找他聊天,并在他的房间里四处窥视。但这些探秘和窥视,已经不能搅乱安达的意念了。安达对窥探采取了十分宽容的态度。别人掀起窗帘的一角窥探他时,他不也在掀起鸟笼罩布窥视那只小鸟吗?安达认为,在对他物的窥视中,人们可能会不断地发现自己的存在。当然,窥视的姿态和心态是不能不讲究的。

陈坤躲在窗口窥探安达时,发现安达正在面对鸟笼倒立着,便忍不住笑出了声音。安达开门问陈坤,发生了什么事。陈坤支支吾吾地说是来送东西,顺手给了安达一个装满材料的大信封,说是资料馆的人托他转交的,接着,便侧身挤进了安达的房间,在鸟笼前停了下来。陈坤说:“安达,这会儿小画眉在说什么?”安达十分耐心地解释说:“鸟的每一个叫声,一般都不可能单独翻译。每一个叫声,如果翻译成世俗的功能语言,那就是一部巨大的诗学著作。但是,如果你认真地聆听和观察就可以发现,它每叫一声,就配有一个独特的姿势。这样,它就是从各个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声音和姿势,对同一件事情进行言说……”陈坤两眼茫然,只好干笑几声就走了。

安达打开陈坤送来的信封,里面是自己不久前花了两个晚上填写的一份材料。有一些还是他通过电脑操作整理出来的。这份资料都是供“信息高速公路”办公室使用的。市政府的文件上说,“信息高速公路”入网,也要优先考虑知识分子。所以,科研单位和高校工作人员就成了第一批入网对象。所长說,每个人都要按表格上的要求认真填写。比如个人爱好、购物习惯、血压和脉搏状况。思维模式和情感方式那些软指标栏目,大家也要认真对待,尽量不要让假信息进入了信息网络。现在,安达精心填写的这份资料退了回来,上面还注明了理由:“电脑拒绝接受本资料的任何信息。”据说全院上交的三百份资料中,安达是唯一被退的。安达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进而感到迷惘。在稠人广座之中,安达突然意识到自己十分孤单。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沉浸到啾啾鸟语中去了。

陈坤对安达说:“入了网真不错啊,我想买什么东西,正在犹豫,就有人送上门来了。前些天,我还收到了一份通知,要我注意两个问题:一是说我的胃近日可能会有病变,要我赶快去医院检查;二是说我目前正在着手的一个研究课题,并不是当前史学界研究趋势中的最佳选题,要我注意研究方案的修正。……进了网真不错啊……”陈坤还劝安达进网,说可能会对他的鸟语研究有帮助。

安达的注意力并没有集中到陈坤喋喋不休的声音上,而是注意到他的雙脚和他走路的姿势上。安达惊奇地发现,陈坤一边得意忘形地谈着,一边走着一种奇怪的步子。只见他右脚往左踩,左脚往右踩。随着这种步子,他行走的路线,与林荫道路面由水泥匠镶嵌的白色瓷砖图案完全吻合。陈坤每踏一步,安达心里就一阵抽紧……

又是一个长长的失眠之夜,小画眉用金鸡独立的姿势站立在鸟笼里打盹。安达起床在笔记本上记下自己刚刚想起的诗句:

百舌鸟和猫头鹰和祥的啼鸣

是空旷的耳朵飞翔的翅膀。

骨骼间抒情的气息

穿梭在飘浮的云彩间。

3.蓝眼睛

南方一家热衷于爆炸性新闻的小报,最近几天频繁地登载关于“扫黄打非”的消息。前几天,头版的右下角又刊登了这样一条新闻:“5月7日下午,兼营不正当业务的红蚱蜢美容厅遭到了警方的查封。作为犯罪嫌疑人,老板和几名女服务员当场被收审。警方同时拘留了几位正在从事不正当消费的人士,其中有某机关的处长谭某,个体户刘某某,作家安某……”

对这种司空见惯的消息,我一向不大留心,只是“安某”的出现,才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想,“安某”一定是我的朋友、小说家安达了。令我狐疑的是,生活态度严谨迂执、很少出门的安达,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场合呢?

那天晚上,电话响个不停。朋友圈里都在传播和议论这件事。据青年画家程树青说,扫黄稽查队里有一位警察,是诗歌爱好者,与作家圈的交往比较多。他认出了安达。他站在安达身边,故意大声喊叫:“看热闹的,过路的,赶快离开,不要影响我们执行公务!”安达却无动于衷。他只好走到安达面前说:“你是过路的吗?”安达说:“不不不。我是来洗发的。”那位警察有点哭笑不得。本来干警察这一行,也帮不上作家朋友们什么忙,这个机会也不能轻易放掉呀。他又说:“你是第一次来吧?”安达说:“不不不。我经常来,是包月的。”气得那位警察拽住他的衣领就往警车上扔。

这些传闻尽管绘声绘色,我依然是将信将疑。因为文学界的人说话总是爱“典型化”,语气动听而夸张。他们喜欢将发生在好几个人身上的事情集中到一个人身上,将不同时间的几件事情当成一件事情说,假的都变成真的了。但作为好友,我总得当面问问他才踏实。

半个月之后,我去看安达。他住在文人画家音乐家集中的文昌路。那条被绿荫笼罩着的幽静的街道,从前是不让机动车行走的,只准步行,生怕响声打断了作家和艺术家们的思路。如今,商人的叫卖声掩盖了文人的吟唱声,整条街都变成了世界名画赝品、假古董商的天下,人声鼎沸,生气勃勃,商机无限。难怪安达的小说越写越少了。他被叫卖声打断了思路。

那是一栋陈旧的法式老楼,据说解放前是欧美同学会的房产,刚落成不久就解放了。八十年代初,政府在报纸上登过一则启事,叫他们派代表带房契来领回这栋楼房。据说,那些留学回来的老头子开会商议过几次,但没有一个人敢出这个头,最后不了了之。怪不得经常有一些拄着拐杖的老人在附近转悠。

安达住在二楼一个小单元里。尽管十分拥挤,书籍都堆到了走廊上,但房子的高度比现在的火柴盒似的单元要大得多。正南面还有一个巨大的半圆形落地玻璃窗。安达的书桌就摆在玻璃窗下面。窗外是省立图书馆的假山、草地和水池。

安达一见到我,就递过一沓稿纸,说:“我知道你来干什么。不用多问了。你看看这篇小说吧。我现在不写什么实验小说了。这篇小说带有纪实性,它能回答你想知道的问题。我并不想用这篇小说来澄清或辩解什么。这篇东西实际上是一篇祈祷文、忏悔词,或者说一个梦。”

我想了一大堆安慰他的话:“忏悔什么?你不过是偶尔为之罢了。何况上帝说过:谁心里动了淫邪的念头,谁就犯了淫邪的罪。因此,谁也没有审判别人的资格。所以,你也就用不着忏悔了。我不是来打听什么,只是随便坐坐。”这些话到了嘴边又噎了回来。我只好坐到沙发上读他的小说。

在安静的居室里,我总能从乱麻一样的往事中,抽出一个又一个完整的故事。但是,只要一出门,我的身体就遗失在喧嚣的尘世之中。在这座混乱嘈杂的大都市里,我的记忆力坏得出奇。我永远记不住朋友家的方位、楼层、门牌。每次登门造访,我都是凭着身体在空气中的感觉,下意识地走进了朋友的家。可是,那些朋友从来就没有因我准确无误地走进他的家门而高兴过,总是对我的到来一惊一乍,好像我到他们家去坐坐,要像国王出访一样事先安排日程似的。后来,一些朋友搬进了新居。我发现,没有准确无误的科学头脑,是找不到他们狐狸洞一样的新居的,光凭经验和感觉已经不行了。

比如,要去朋友温南的家,我必须在两道电子防盗门上:一道是小区的大门,一道是小区内部他们单位那栋楼的门,输入他家的栋号、楼层号和单元号,等待他给出开门信号,我才能走进去。还有,我实在受不了他家那匹老母猫的亲热劲儿,在你腿上情人一样磨蹭。由于温南夫妇爱它胜过爱我,因此,我还不能对那匹老母猫的亲热有什么明显的厌恶表情。后来,朋友见面的地点不是在茶楼就是在我家。慢慢地,我也就越来越懒得出门了。只有附近那家红蚱蜢美容厅,我是经常要光顾的。美容厅的老板成了我的朋友,给我包月,八折优惠。除了距离近、价格便宜之外,还因为那里的理发小姐都年轻漂亮,服务态度也很周全。

最近一段时间,我变得更加多愁善感、优柔寡断、心神不宁。这一点遭到了朋友中几位青年思想家的批评和嘲笑。他们说我心中永远只是在想着自己的“小我”,对包括人民在内的“大我”,对社会分配的不公,对苦难,对启蒙和拯救漠不关心。这种冷漠的态度,只能证明我的多愁善感是假的。我好几次都试图张嘴申辩,我想说他们的批判和拯救的激情是假的,但“话语”就是出不来。我只好采取最后一招:疏远他们。

我从前就有多愁善感、遇事不能决断、爱脸红的毛病,这并不是成了小说家以后的事。有一次,一位著名的评论家对我说:“不是写小说导致了你的‘性格缺陷,而是这种‘性格缺陷成就了你的小说。”他用手掌挡住嘴巴悄悄地对我说:“这样很好。不要轻信别人。要坚持住!”

中学的时候,同学们就明里暗里都叫我“娘娘”。成年之后,我在大家的帮助下也改了一些,但始终没有根治。我在“多愁善感”前面添加了“更加”这个词汇。那是因為这个毛病最近表现得更加明显了。我心里很不安。我不想要这种能成就小说的“性格缺陷”。我想,应该向冯阳周求助,便特地约到珠江边的向日葵酒吧喝酒。他的专业是人格心理学,但他不喜欢我叫他心理学家,说那种称呼太狭隘。他正在运用自己的专业知识,从事当代思潮研究和社会批评,还写过一些文学批评文章。

每一个人首先应该成为一个知识分子,冯阳周用手抹掉嘴角的啤酒泡沫说,你们作家也一样,否则你就不是一位真正的作家。

像我这种高中还差一年毕业的人也能成为知识分子吗?我问。

这跟受教育的年数和学历没有什么关系。如今,最像知识分子的人,就是工人阶级。这是一个立场问题。

那么,我应该忠实于自己的感觉,还是表达自己的立场呢?我问。

冯阳周自信地说:感觉固然重要,但不要停留在一些表面的感觉和经验的碎片上,要找到问题的本质和根源。……

我害怕“本质”“根源”这种宏大的词汇。我最关心的,是与我此时此刻的生存和命运相关的“本质”和“根源”,此外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不知道自己最近碰上了什么倒霉的本质和根源。我最近连续十几天,都在想同一个女人。三十多年来,我第一次被“女人”这个意念控制住了。从前弥漫着发霉的书籍味、香烟味和脚臭味的小房子,如今被虚幻的女人气息和洗头水味道占据了。我最崇拜的一位伟大作家巴史拉乌说过:“任何一个连续十分钟想同一个女人的人,绝不是一个男子汉!”

但有什么办法呢?“娘娘”的名声倒无所谓,习惯了。我是说,我有什么办法能够摆脱她呢?红蚱蜢美容厅那个新来的蓝眼红唇翘屁股的小妞,整天在我眼前飘来飘去。

第一次见到她,我就看出她是一个刚进城不久的乡下姑娘。而且,她的化妆暴露了她是一个很过火的乡下姑娘:过浓的颜料,将眼睑染得蓝幽幽,上面躺着两条粗黑的、蚕虫一样的眉毛,使眼睛成了一个蓝色的洞穴;嘴唇涂成了桃红色,像吃过带血的食物一样。对这一切我并不太在意,只要她好好洗头就行。在给我洗头的时候,她故意让我注意她的超短裙,还一边洗头一边用大腿蹭我。我一阵哆嗦,兴奋和惧怕交织在一起。平常洗完头之后,我还会躺下来享受掏耳和按摩脸部的快乐。这一次,我急着要溜号。蓝眼睛却盯住我不放。她追到门口,用一种很有把握的口气悄悄地对我说:“今天晚上八点钟,在东郊公园左边的老榕树下见。”说完又去给另一位男人洗头去了。

与一位干不正当业务的人像情人一样幽会,就像给一条杂种沙皮狗穿上真丝连衣裙一样滑稽。她当时的那种口气令我十分反感,好像老熟客似的。再说,谁知道她是不是设下了什么圈套呢!不久前的一个夜晚,在流花公园里,一位轻信的男子就被小姐的老乡抢了。我决心不去赴约。那天晚上,我的心情十分浮躁,不能静心读书写作。蓝眼睛像一只肥鸟的翅膀在我眼前扑腾。

对于一个单身男子来说,女人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形影相吊的可怜的肉体。接连好几天我都沉浸在对蓝眼睛的遐想之中。在虚幻的想象中,我一次又一次跟蓝眼睛幽会。蓝眼睛则显得特别顺从,说起话来还轻声细语。叫她干啥就干啥,我想象自己一点也不优柔寡断,一点也不“娘娘”,相反,就像君王,像凯旋的战士。

好奇心促使我对蓝眼睛展开了侦察工作。有几次,我躲在红蚱蜢美容厅对面街边的大叔背后,远远地监视蓝眼睛。当我看到她在给别的男人洗发过程中,又试图重演我第一次遇上她时的把戏的时候,我咬牙切齿、怒火中烧。回到家里,我花了整整两晚的时间,设计了一个有三种行动方案的惩罚计划。经过反复地修改,这些方案依然不够完美,其中有一个还漏洞百出。我深深地感到,一个人的能力是那么有限!我把这份惩罚计划装进卷宗袋里,准备先让黄石川审查一下。他是我的文友,公安专科学校的刑侦学讲师。

折腾了好些日子,我渐渐地对这件事有点厌恶了,就好像一件梦寐以求的新衬衫,在想象中我日日穿,夜夜穿,穿旧了,穿破了,以至于我再也没有买它的兴趣了。从根本上看,想象能刺激语言,但不能刺激身体;你想象越丰富多彩,肉体枯萎的速度就越快。一种疲惫而又无聊的情绪向我疯狂地袭来。我甚至相信冥冥中伸出了一只手,在向我索要想象中无偿占有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我心里惊恐不安,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危机感。

这就是我为什么请很久不来往的冯阳周喝酒的原因。实话说,我对那次与冯阳周的约会十分失望。本来想找他咨询一些心理学的问题,尤其是克服心理障碍的方法。但他对我这位坐在他面前的大活人一点兴趣也没有,就像我对他那些僵死的理论没有兴趣一样。我把内心的惊恐和不安,原封不动地带回家了。

出门的时候,我再也没有从前那种悠闲劲儿了。我甚至不敢从“红蚱蜢”门前经过,而是不惜穿过两座又长又高的立交桥绕道而行。真是冤家路窄。那一次在立交桥下,我偏偏就碰上了蓝眼睛。她好像是特地站在那里等我似的。我的心狂跳起来。躲开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我想告诉她,我是作家,好让她知道应该对我保持足够的尊重。

“不用解释了。这些天你一定想好了许多借口。今天晚上八点,在东郊公园左边的老榕树下见。”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她为什么缠住我?难道我显出了有钱人的样子?难道她独眼识慧地发现了我身上的男子汉气质?我已经预感到,这个人是很难摆脱的。难道我完全丧失了表达不同意见的勇气?我只能像罪人一样任凭她发落?说不定她已经知道我在家里都干了些什么呐。俗话说得好哇: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算了,就把这次赴约,当作前些日子针对她的无耻想象的代价吧。

小路两旁的灌木在昏黄的灯光下摇曳。一对对情侣像鬼影一样移动。我为人不能控制自己的梦境而感到悲哀。不知道是环境的影响,还是我的准时赴约,使她的情绪高涨起来。她像情侣一样挨近我坐下,接着就自动进入了一种回忆的状态。她清了一下嗓子说:

从前,我在乡下的时候……

我一听就知道这是一个故事的开头。大部分人都这样,说话像讲故事,不是直截了当,而是远远道来,每一件事都要从盘古时代开始讲。据说这是农业文明的后遗症。我打断她说:

我的职业就是编故事。所以,我不喜欢听别人讲那种远远道来的冗长故事。希望你能尽快进入主题,不要把我逼走了。她被我弄得有点尴尬。急忙接住我的话头说:

这些天你在家里干什么?

我在家里练瑜伽。我顺口就撒了个谎。

瑜伽?就是电视里每天上午体育节目中播的那种?

不一样。我这种瑜伽主要是调节人体内部的阴阳不调。

接着,我就开始胡说八道了,什么人体奥秘,身体潜能,第二空间,等等,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了。她听得十分认真,就像文学青年在听我作“如何编故事”的报告一样。这种场面我见得多了。此刻,我忘了她是红蚱蜢美容厅的服务员,我在想象中把她当成一位狂热的文学爱好者,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正在偷偷写诗的那种。我站起来,在她面前一边说一边踱步。

我胡诌出来的一串串语言,像是一部配有五百马力机器的汽车,高速行驶起来,完全把我控制住了。我干瘦矮小的躯体在空气中颤抖不已。我突然变成了一位威力无比的勇士,语言就是我的长矛。我的语言像一位老奸巨猾的色鬼,一位凶残的罪犯,巫师喷出的烟雾,魔术师的催眠术,菜园子张青的蒙汗药,在蓝眼睛的身边布下了一个巨大的八卦阵。而她的躯体就像一只小麻雀,正在钻进一张无形的大网。

我刚停下来想歇口气,蓝眼睛就用一种温柔而又强硬的口吻对我说:我要去看看你练那种瑜伽。如果可以的话,我也练练。

很爽快就答应了她,并把我的住址也告诉了她。我的话和我的回答意味着什么,我没有多想。我还沉浸在演说的激情之中。语言的马达在高速地旋转,躯体成了语言的随从。我的语言还在空中虚晃着招数。我不知道我自己,已经离开了赴约的初衷。我不知道是自己正在引诱蓝眼睛,还是正在被蓝眼睛一步一步引向深渊的边缘。

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蓝眼睛真的来了。她的行为,表现出一种农民式的心血来潮和盲目自信:事先没有约定,也不打个电话,径直就来了。好像我天天在家等她似的。她在楼梯上就叫喊起来。我打开门,叫她别咋呼,赶紧进来。我说:你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如果我出门去了呢。她穿着一件很短的紧身上衣,肚脐眼露在外面;下身是一条弹力牛仔裤,眼睛当然还是蓝的。她对我的问题不予回答,扭动着屁股,老熟人一样走进了我的房间,在沙发上坐下来。我想弄点情调,比如放点音乐,冲杯咖啡。蓝眼睛说:不必麻烦了,我又不是来做客的,你开始练功吧。

我早就预感到自己胡编的瑜伽功有施展身手的时候。几天前,我到南方图书馆泡了整整一上午,在一本叫《大悲空智金刚王经》的书上,查到了一种密宗功法的基本步骤。我想,不懂没关系,糊弄人还是够的。但到了见真功夫的时候,我又磨蹭起来,房间里充满了尴尬。

那天晚上你说得那么好,不是骗我吧。蓝眼睛有点不耐烦了。

一股热血往脑子里一涌。我突然盘腿坐到地板上,脱掉衣服,露出了瘦骨嶙峋的鸡胸和干巴的大腿。蓝眼睛见了哈哈大笑起来。“笑什么!要练就赶快,跟着我一起。”我大声呵斥起来。她竟然飞快地脱去了衣服,盘腿坐在了我的对面。我叮嘱她,先将两眼微闭,但要看得见,然后进入一种迷糊的梦境状态,还必须完全重复我的话和动作。我将双手合十,她也将双手合十。我开始念练功口诀,她也跟着念:

唵嘛呢叭咪吽

唵俺嘛呢叭咪吽

我是瑜伽男你是瑜伽女

我是瑜伽女你是瑜伽男

(她还知道改词!像二重唱演员一样。)

来什么吃什么不用费思量

来什么吃什么不用费思量

我是金刚大士曼陀罗、是菩提心

我是金刚大士曼陀罗、是菩提心

轮子、刀子、骷髅

轮子、刀子、骷髅

拥抱我的瑜伽女和大欢乐

拥抱我的瑜伽男和大歡乐

想象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区别,就在于有没有行动。如果每一个词,每一个念头,都化作行动,那是很可怕的。经文说,这个瑜伽的要点在于通过语言来默察一个人的内心,用隐喻的语言对“道”进行描述。后面的解释越来越玄乎。此刻,我不顾功法要求,睁开微闭的双眼来看蓝眼睛。只见她满脸是汗,双唇微张,两眼冒火,呼吸短促。“道”是什么我不大明白,“默察内心”这种说法倒是很准确。此刻我内心已经是旌旗摇曳……

我在一种柔韧的液体中颤抖、挣扎。我在一种轻盈的气体中飘动、飞扬。我从深渊升向天堂。我从天堂堕入深渊。痛苦和欢乐在我的血液里汹涌地交织着。一股寒流突然袭来,我沿着一条幽暗的隧道惊慌地逃窜,带着不祥的预感。在这个欢愉和罪恶的夜晚,我耳鸣症又发作了。

我不准备对我们之间后来的交往进行详细的讲述。反正她是隔三岔五地到我这里来练功,练得眼睛越发地蓝了。有一点必须交代的是,我一直用一种含混的语调在讲述我与蓝眼睛之间的故事。这并不是有意为之。因为我至今弄不明白,究竟是我在一步一步地勾引她,还是她在勾引我。或许有一种超出我的理解之外的诱惑力在主宰着我们。

问题在于,那些充满情色描述的经文在反复强调,这是一种语言和想象行为,是一种禅定的思维方式,而不应沉溺到操作之中。可是经文中又说,最高的福乐,是以身体为基础的,要记住那瞬间的福乐感受,要把它转移到一切有情众生身上。这种矛盾修辞的方式,真的超出了我的理解力。我越想越糊涂。但我的身体却异常清楚。它时时记住“拥抱瑜伽女”。有时它又提醒我:离开她!于是,我就对她大叫大吼,暴跳如雷,甚至将她驱逐出门。

有一次,蓝眼睛突然拦在我从办公室回家的中途,哭丧着脸对我说:

我梦见满天星星。星星像鬼眼一样闪光。到处都是香火的味道。你的身体像烧过的纸灰一样,被风吹得一片一片向天上飘。我在墙角落里找纸灰的碎片,一点一点收起来,放进我的口袋里……说着,她的眼睛像鬼火一样在黑暗中眨巴。我一阵恐慌,大声斥责她,并命令她赶紧睡觉,不准做梦。

我终于发现自己尿液浑浊,下身奇痒,那地方出现了一片红色的小斑点,有的地方还冒出了黄色的小水泡。我咬牙切齿地想:她的梦就是一个恶毒的咒语!一个可怕的预言!“满天星星”,就是指这些小红斑、小水泡。还有“烧过的纸灰”,就是指她要将我毁了。“在墙角落里找纸灰的碎片”,不就是指她蓄意勾引我吗。“放进口袋”?哼,这就是暗示我赶紧离开她!

我再也不想见到她了!我准备到青岛一位老同学那里去住些日子,他也是单身汉,他的哥哥还是疾病防治中心的主任。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了。收拾好简单的行李之后,我想起应该到药店去买一些药品。路过“红蚱蜢”的时候,我还是顺便走了进去。我把她叫到一边,恶狠狠地对她说:“他妈的,你害苦了我!”“你这鸡胸猴,我才被你害苦了呢。”她反唇相讥,毫不相让,判若两人。我们的争执声越来越大。后来公安稽查队来了。那是5月7号,一个星期天的下午。

读完安达的这篇小说,尽管增加了已知故事的诸多细节,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更加理解了这个故事。甚至让我对自以为了解的朋友安达,产生了陌生感。我觉得他是一个可怜的神秘的人。

4.故 事

三个月来,安达每天都在写一篇小说的开头。当他脑子里同时涌现出好几个句子时,他拿不定主意选用哪一句。因为,作为小说的开头,每一个结构相似的句子,都能够左右故事的叙事走向不同结局。所以,这篇小说一直没有写下去,仿佛一个没有尽头的梦。安达几乎要怀疑自己讲故事的能力了。后来,他把怨气从马尔克斯身上,转到了自己的奶奶和外婆身上。尽管两位老人几年前就离开了人世。

马尔克斯竟然说,对他的创作生涯影响最大的人,首先是他那位酷爱占卜打卦、算命抽签的老外婆。他对记者说,他的外婆给他讲过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沉着冷静,真实可信,仿佛亲眼看到似的。马尔克斯还说,他就是用了他外婆讲故事的方法,创作了《百年孤独》。紧接着,你就可以发现,马尔克斯是自相矛盾的。因为他说过,他写《百年孤独》想了十五年,写《家长的没落》花了十六年,《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那个著名的中篇,则想了三十年。安达纳闷的是:马尔克斯写小说,到底是外婆教的还是自己想出来的?如果是外婆教的,你为什么要想几十年呢?

但不管怎么说,外婆和奶奶从来就没有教过安达讲故事的技巧和方法。安达的奶奶是一位善良而又沉默的实用主义者,又是一位编外基督教徒。几十年前去世的爷爷,曾经在一位教士的劝说下受过洗,奶奶并没有受过洗,但她总以耶稣教徒自居,她觉得这是英年早逝的丈夫的两项重要遗产之一,另一项是一个生药铺。每逢节日,村里人端着猪头和果子,到先祖祠里去供祖宗时,奶奶都露出不屑的神情,还叫安达不要去闹哄哄的宗祠凑热闹。奶奶临终时,可以说是一无所有。她留给安达的遗产,是虔诚和爱心。奶奶对安达说得最多的是两句话,或者说是两个词汇,也是两个巨大的疑问:饿吗?冷吗?是啊,人为什么会饿呢?为什么会冷呢?这是奶奶一生最担心的问题,也是一生都没有弄明白的问题。奶奶和家族的影响,决定了安达的第一次职业选择:中医。

安达的外婆,是一位破落资本家的遗孀兼业余时事批评家。解放后一直住在小城市的“贫民窟”里。每当她想起从前辉煌的日子,就忍不住要对现实大加鞭挞。尤其是对那些发达了的穷人说话的声音和走路的姿势,她更是经常加以酷评。有一次,外婆带安达去参观了一家酒厂的厂房,说这些厂房就是她的房子。里面有大小四十多间房间,每个房间都配有全套精致的红木家具。当时,外公正濒临破产,准备以二十两黄金的价格卖给另外一个商人,但部队提前进城了。如今,房契找不到,政策无法落实,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院子里,每天都流出一桶桶劣质酒。外婆鄙弃地说:“那种酒只有厨房里的佣人才喝。”外婆一生都显得十分忙碌。除了管家以外,她还同时进行三种宗教活动:星期天到城郊的小教堂做弥撒,星期三晚上去参加“一贯道”的秘密仪式,平常在家里供菩萨,还隔三岔五地吃花斋,假装把人类的前世今生都装在肚子里似的。实际上,她最热衷的还是时事评论。那三种活动只不过是累了时的消遣。外婆的影响,决定了安达的第二次职业选择:文学理论研究者。

对这两次职业选择,安达都不满。安达认为,中医只是一门混饭吃的技术。但它在科学上的缺陷,使得它更接近诗学,与其那样,不如直接去研究詩学。更有甚者,一些悟性低下的庸医,把中医弄成了巫术。而文学理论语言对明晰性的要求,又使它太缺少神秘色彩。安达梦想一种介于高度理性与高度情感之间的语言,或者说用一种严密的逻辑语言,去表达某种神秘的不可知的事物和思想。当安达清楚地知道自己该选择什么时,他已近而立之年了。多年来,这些疑惑、失望、焦虑、遗憾,常常变成一个个梦一般的故事在他脑子里乱窜。他多次想把这些故事表达出来,都感到力不从心。但是,如果说一个人讲故事的能力,是来自奶奶或者外婆的教育,安达无论如何也不甘心的。他暗暗地发誓,一定要用自己的脑子,想出或者发明出一种讲故事的方法,并让自己从奶奶和外婆那种古老故事的阴影中逃离出来,即使花费十年、二十年也在所不辞。

安达终于写出了他的第一个短篇故事,发表在《南回归线》月刊一九九四年第六期上,名字叫《信的故事》,全文是用第一人称的视角叙述。故事发表之后,引来了几位专职文学批评家的批评,有的说讲述方法太陈旧,有的说缺少审美升华。对此,安达置之不理,甚至还有些得意。下面就是短篇小说《信的故事》的全文:

经常到那间小黑屋子里去走走,是我每天必修的功课。高挂在房顶的那只昏黄的灯泡日夜亮着。潮湿的霉味在灯泡四周游移。靠墙立着两排高大的柜子,摆成丁字形。柜子分成若干个小格,每一格除了锁上一把小锁外,还贴着一张白色的纸条。纸条上写着黑色的名字。我的名字横坐标是九,纵坐标是三。守门的老头子那双眼睛,粗看上去像是青光眼。但我敢断言,青光眼不可能射出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光。我朝他点头、微笑,然后快速闪进小黑屋,开锁、拿信。自然,我经常只能拿到来自本市几位朋友的信。这些信大多像电报一样简洁明了,但也常常试着变换各种语调来问候我。不过,信的结尾总忘不了劝我,赶快装电话。

我不装电话的原因很简单。首先,我对那种被电流转化了的声音感到陌生,甚至惧怕。另外,没有电话,我就可以定期给我的朋友们写去长长的书信。当然,他们也会应差般地回一封短信。这些短信就好比两个人相遇时的一声招呼,一丝笑容。如果能写六页,甚至六页半的长信,就像两个人围着炉火彻夜长谈一样,那就再好不过了。但我已经不敢有更高的奢求,信再短,也比电话里那种奇怪的腔调好吧。每天,我从守门老头身边走过,开锁、拿信、拆信、读信,闻信笺上的墨水味,这使我心安。

这一次,我收到了一封十分奇怪的信。它的厚度是我所收到的信件中少有的。漂亮的信封是一只一九九四年三月十八日发行的“鲟鱼首日封”。信封的右下角写着“内详”,邮政编码是写了的,但信封的左上角好像浸过水,把那几个阿拉伯数字弄得模糊不清。好在圆形的黑色邮戳上清楚地现出“浙江普陀”字样。信有整整八页。字迹十分娟秀。我断定,这是出自一位女性之手。但写信的语调时而老练沉着,时而幼稚任性,使你很难猜出作者的实际年龄。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安达先生:

你收到的这封信,大概是我有生以来所写的极少几封信之一。因为我讨厌写信。人们为什么喜欢写信这种把戏?为什么要用干巴巴的几张纸,用一些干巴巴的文字,来代替自己活生生的口、眼、手、足的行为呢?我并不怀疑好的文字中也有灵气,也有魂魄在乱窜。所以,我偶尔也写一封信,或读读好的小说。

从前,我迷上了北京一位姓张的作家,并错误地认为他是“中国最有前途的小说家”。后来,有两件事惹火了我。第一,他的小说语言越来越做作,使我浑身不舒服,而且他的标点也用得很蹩脚,故意写很长的句子,读得我喘不过气来,差一点窒息。第二,他不但鼓动我给他写信,他自己也经常给我写信,而且还打听我的电话号码,说想听听我的声音。这种荒唐的念头,我无论如何不能容忍。我决定抛弃他,并且把“中国最有前途的小说家”称号从他身上剥夺,而转到你身上来。

自从读了《南回归线》上那篇《信的故事》之后,我认为你可能成为中国最有前途的小说家。你的叙述语言中那种虔敬和畏惧的情愫,令我感动。不过,我还得再观察一阵,再考查一段时间,不能再上当了……D.W.

接著谈了一通我不太懂的诗歌语言问题。信的结尾没有留地址,也没有留姓名,只写了两个不知是英文还是汉语拼音的字母:D.W.。我不知道这是表示:丁婉,还是董雯,或者是店王、达威、段蔚、大卫……其实,知道了姓名又怎么样呢?连地址也没有。有了地址又怎么样呢?我难道也像那位姓张的作家一样,天天给他(她)写信吗?最令我头疼的是,这封信勾起了我写长信的欲望,但因没有地址,我又无法给他(她)写信。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件事一直梦魇般地在我心里折腾。一个月之后,我又收到了同样的一封信。信中这样写道:

安达先生:

这或许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因为我不能再违背心愿地干这种写信的勾当了。你知道你那篇小说《信的故事》的语言,为什么显得苍白无力吗?我认为是缺少故事。在这样一个只有事故而没有故事的时代里,小说就可以像你那样胡乱写写吗?但我不希望你这样胡乱写下去了。我必须提醒你,灵魂出窍的胡乱行动,跟龟缩起来的不行动,都是我们时代缺少故事的根本原因。作为一个对作者负责的读者,我为你安排了一次行动:单独来与我会面。我自己也有面对面与你长谈的一次愿望。你可以乘海轮到普陀,然后再搭一只小舢板到朱家尖镇。两天后的下午五点钟,有一位穿红色连衣裙的女孩在码头等你。那是我妹妹。见到她后,你只要通报你自己的姓名就行了。接下来的行动,她会为你安排好。万一我有事离开了,你一定要耐心等待。我不会让你久等。D.W.

在往后的两天里,我一直为这次的行动激动不安。你想想,陌生的旅途、神秘的小岛、孑然一身去见一位素不相识的姑娘、小舢板、红衣少女……能不激动吗?后来我突然想起了《水浒传》里的孙二娘和菜园子张青的故事,心里又不由得害怕起来。在我平静的生活中,很少有这样令人激动的事情。同时,我又感到疑惑。难道激动人心的事情背后,一定会伴有一点不安全的因素吗?我悄悄地与一位同事谈起这件事。他激烈地鼓动我去。但我看出来,他目光中泄露出了一种奇怪的光亮,像是迫不及待地想看我的笑话。当我试探地要求他陪我同行时,他借口有事推辞了。当时,我的心情复杂极了。我不想对此作冗长的心理描写。反正我希望这样的结局出现:既去了,又没去。对,就像一次梦游一样。无论我在梦中遇到什么凶残的事情都无所谓,只要醒来后我还能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就行。事情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犹豫不决、强行遗忘,使我终于没有成行。而且接连两个晚上,尽管我睡得很晚,都是一觉睡到大天亮,一点儿梦都没有做。

第三天上午,我刚洗漱完毕,就听到敲门声。我打开门,看见一位穿红色连衣裙的少女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她谈不上很美丽,但却显得文静端庄。目光单纯得令我发怵。

“你是……?”我一边问,一边猜测。

“我叫朶娃,就是D.W.。”说完,还没有等我邀请,她就挤进了房间,坐在沙发上。我支支吾吾地找了许多借口,来解释为什么没有赴约,并为她白等了很久表示抱歉。在交谈的时候,她自始至终都正对着我,一双眼睛好像一直盯在我的鼻梁上。我不敢正视她的脸,有时也斜看她一眼,目光躲来躲去,浑身不自在,背上冒冷汗。当时,我窘迫的样子一定是滑稽可笑的。

“你也很爱好文学吧?”我想打破沉默就随便问了一句,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不及了。

“你很喜欢写长信吧。”她并不回答我的话。

“对,我不喜欢打电话。电话里的声音怪怪的。我跟你一样喜欢写信。”我说。

“我最讨厌写信,更不喜欢打电话。写信有时的确可以代替一次长长的交谈。但有些东西就遗漏了。比如,我要不见到你,就不知道你的表情、真正的声音、手势和姿态,尤其是你的眼神。干巴巴的文字把活生生的东西全部遮盖了,往往还造成以假乱真的效果。你之所以迷恋于写信,就是想掩饰你的表情、眼神和不自信的声音。你在幻想中完成了一个个优美的形象设计,并以此为乐……”

“安达,我今天远道而来,是想对你说几句话:你不可能成为优秀的小说家,你的语言太苍白无力,字也写得太丑。我对你的失望,比对北京那个姓张的作家的失望还要大。”

说完,她就走了。

5.修梦法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在一架巨大的飞机上。飞机的坐垫、窗帘、地上铺的墙上挂的全是黑色。当时,飞机发出微微的轰鸣声。我的双耳有一点胀痛。但我不好意思表露出来。因为两位年轻的空姐在我身边走来走去,还不时地问我喝点什么,我微笑着对空姐说,请来一杯清茶。突然,后舱传来了一阵喧哗。我回头一看,发现一位身材高大的黑衣蒙面人,一只手扭着一位空姐的胳膊出现在舱门口,另一只手中有一把铮亮的尖刀。还有一位黑衣蒙面人背朝我们,像是在警戒。空姐的脸色苍白,不停地发抖。蒙面人对她说:有话就对他们说。快说。大声地说。

空姐用颤抖的声音说:各位乘客,你们每人可以写一份遗嘱交给我。我将转交给你们的家人。在遗嘱中可以简短地交代一下你们的后事。别忘了,你们的保险金是二十万元。它将分给谁,你们可以在遗嘱上注明。

蒙面人说:不要太啰唆,少写一点。我已经不耐烦了。

只听见一片哗哗哗的声音。乘客都在找纸。有些积极分子早就写好了。一个满脸疙瘩、留大分头的矮个儿,第一个将纸条递送到空姐手上,然后得意地回到了座位上。大家都纷纷地交了纸条,像学生交考卷一样。只有我连写都没写。我很茫然。在这世界上,我孤单一人,我没有收信人,写不写都无所谓。我很想叫那位空姐过来,对她说:除了包里的几份手稿以外,我一无所有,只有那还没到手的二十万元保险金,留给你买化妆品吧。

但是,我迟迟不敢开口。那蒙面人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使我害怕。蒙面人见没有动静又大声说:快!不要太啰唆。少写点。我已经不耐烦了。

蒙面人叫唤着,手里的尖刀在不停地抖动。突然,我发现空姐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朝我眨着。她的睫毛很长,长得前面都翘了起来。我感到那双眼睛像在暗示什么,但是又拿不准。我灵机一动:肯定是她在这么多人当中选中了我,并暗示我去救她。我心中一阵狂跳,猛地站起来,朝黑衣蒙面人直冲过去。蒙面人举起尖刀,对准我的胸部直刺过来。……

我大叫了一声从梦中惊醒,发现一本精装的硬封皮书正戳在我干瘦的胸口上。我是被書的硬封皮戳醒的。当时我正在睡午觉,临睡前,我仰卧在床上,端着一本英国作家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在读。《武士的故事》还没读完,我就开始迷糊,在半梦半醒的时候,我正读到下面这一段:“夏天过去了,漫漫的长夜倍增了情人与囚徒的痛苦。……派拉蒙已经注定了永久牢狱,死于铁链桎梏;而阿赛脱则被逐,永远不得回来,否则即被处死,因而,再也见不到他心爱的人。”后来的事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我想,那个噩梦都是由于书的封皮戳在我的胸口这一瞬间的动作引起的,否则,不可能有被杀的结局,也不可能有前面飞机上发生的事件出现。我心里十分沮丧。为什么有的人在梦里做官,醒来后还有黄粱米饭吃。为什么有的人一杯清茶还没喝完,就招来杀身之祸呢?我想起了一个流传甚广的关于做梦的故事:

有一个仆人,每天晚上都梦见自己在当老爷。而他的老爷则相反,每天晚上都梦见自己在做仆人。一天晚上,老爷在梦里当仆人,正在扫地、浇花,突然看到他的仆人穿着自己的衣服从后门走出来,正要找自己的妻子搭讪。他大声叫道:“你大胆!为什么穿我的衣服?”仆人摆出一副老爷的姿态和他说:“快做工,少说话。”老爷只好忍气吞声,一边做工,一边盘算着如何整治这个仆人。第二天清晨,老爷早早地起床,他把仆人叫过来问:“昨天晚上你干什么去了?”仆人说:“我很累,早早地睡了。我在梦里做了老爷。”老爷愤怒地对其他家奴吼道:“狠狠地打他的屁股,打肿了也没有关系。”仆人说:“不要打我,昨天晚上我对你很客气。如果你这样待我,我都不知道今天晚上怎样待你了。”

每次想起这个美妙的故事,我就希望自己跟那位仆人一样,忘掉醒着的一半时光,沉浸在做美梦的另一半时光。当然,我还可以不奢望有那位仆人一样的,有做老爷的好运气,但也不要像刚才的梦里那样,一刀就被捅死。

打开电视,地方台正在用方言播送午间新闻。我一边看电视,一边搬来一些与释梦有关的书。弗洛伊德的那一套我不怎么相信。我的梦中尽管也出现了女人,而且不止一个,但不能算是性梦。从前我也做过性梦,比这个梦要惬意得多。关键在于我为什么被杀了!这个结局令我不安。《黄帝内经》和佛经上有一些关于梦的解释,但都似乎不太离谱。什么想梦、忆梦、曾更梦、引起梦之类,分得很细,像学术书一样,好像都与我的梦没有多大关系。

播音员正在播的一条新闻,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一九九五年三月十七日中午,文昌路棠下街一位女士,午睡的时候忽然大声惊呼起来,醒来后发现一根又粗又长的毛竹自天而降,刺穿了房顶和蚊帐,停在她上方不到一米高的地方。播音员解释说,这根毛竹是平房附近一幢正施工的大楼的民工失手丢下来的。播音员还强调,希望城市建筑中的安全问题,能引起有关方面的重视。镜头在那位女士的脸部摇来摇去。几位记者围着她。画面上只有手势和说话的动作,没有女士的声音。她的动作配上了播音员的解说。

我决定秘密走访这位女士。

在一幢即将竣工的高楼下的老平房里,我见到了那位女士。她见我进屋后,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说:记者先生,我知道的都对你们说了。我没有什么新闻了。有些事情跟你们电视台也没有多大关系。

她三十岁左右,清瘦的脸上有一双很大、有些迷茫空洞的眼睛。我对她说:我不是记者。我也不采访。我只想与你随便聊聊。我是一个……怎么对你说呢?……我是一个经常从噩梦中惊醒的人。

对。从噩梦中惊醒。她接过我的话头,并带着信任的口吻向我诉说:

昨天中午,我正在睡觉。……我那位采购员丈夫突然回家了。……你知道,我这个屋子太小,孩子住的地方是用布帘子隔着的。……大白天的……他强要我……我心里害怕,就开始使劲地推他。他从腰里拔出一把尖刀,就向我的喉咙里刺来……我从梦中醒来后,马上就被邻居们围住了。过了不久,许多带话筒的记者,还有背机器的人都来了。照相机、闪光灯、长长的话筒。他们众口一词地过问那根毛竹的事。而我对那根毛竹一无所知,鬼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当时,我没有办法,只是着急,就哭了起来,心里想着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当天晚上,我就上了电视。

我详细地向那位女士阐述了我的梦,她一边点头表示理解,一边猜测我的职业。她说我一定是一个工作清闲的人,还有时间专程跑来听她说梦。她说丈夫很忙,没时间听。我们彼此交流了一些做梦的心得后,我开始为我们的命运愤愤不平。我咒骂那个黑衣蒙面人和这位女士的丈夫。可是,她却对我说:我丈夫是个好人,他出差在外经常给我打长途电话,每次回来还给我带些小礼物。这些梦都不能怪他,怪我自己。我从小神经衰弱,常做噩梦。身体太差了。

身体太差了!是的。我们睁大眼睛盯着这个世界,却很少审视自己的身体。想一想,如果我的胸肌结实得像一堵墙一样,一本精装书掉下来,还不像一根鸡毛飘在胸口一样吗?怎么会刺激我做那个噩梦呢?怎么会把我惊醒呢?如果这位女士身体强壮,怎么会被一根毛竹刺穿屋顶的声音吓哭呢?唉,身体太差了!我对那位女士说,要多保重身体,就告辞了。

回到家里,我还在想做梦这件事。我想到书上找一些对付噩梦的办法。佛经上说“醒梦一如”,醒着和梦中都一个样。如果人的意志和肉体无法对“醒和梦”同时加以控制,它们就变成散乱和昏沉的状态。所以,不但要在醒时能控制自己,在做梦的时候也能控制自己,才能做到“醒梦一如”。佛教还发明了一种“修梦成就法”。这种法门修到了家,就能控制梦。要做就做,不做就不做。要梦水就梦水,而且还能将水梦成莲花,将火梦成琉璃。但是,这种“修梦成就法”理论十分玄奥,实践上要求也过高。比如,对个人的清洁卫生的严格要求。每天必须用三次热水净脚,牙齿也必须经常用粗盐猛擦,等等。中国的方法比较简单。先贤说:至人无梦。至人就是神人、仙人,他们可以不死,还怕什么梦?什么凶杀?即使半夜鬼敲门也无动于衷啊。如果你总是噩梦不断,你就不是至人,因为你的身体太差。假如你的躯壳总是三病四疼的,你的魂魄住得也不舒服,它们就会经常出去散步,甚至远行去旅行。于是,别的精气便乘虚而入。于是,你每天晚上噩梦不断。于是,你每天就神经兮兮的,十分敏感。有人还说这是自我意识强的表现。

我爬到阁楼上搬下来一捆又旧又破的中医书。这是死去的父亲留下来的唯一遗产。其中有一本是与梦和兵有关的。我就抄出了一段挂在桌前。它们表明了梦与健康状态的关系:

血液不清而湿盛者梦水

生理发炎而火盛者梦火

血液循环太速而风气盛者梦飞翔

高血压者梦冲岸

低血压者梦下坠

肝病梦色青

心病梦色红紫

脾病梦色黄

肺病梦色白

神经官能症患者梦彩色

肾虚者梦色黑乃至恐怖惊悸而梦恶

根据这本医书,我可能同时患有血液循环速度太快和严重肾虚两种疾病。当我对一位老中医说,我想买一对猪腰吃时,他哈哈大笑起来,并用半教训半嘲弄的语气对我说:中医里的肾不是指腰子,而是指分泌腺、性神经、丹田以下部位的各种机能。你总不能买半只猪吃吧。头疼治头、脚疼治脚是毫无用处的。你要多活动活动头部和手臂。吃什么不要太讲究,清淡一点就行。但有一点必须注意:不能吃得太撑。

每天清晨,我都到白鹭公园的松树林里去倒立或者打太极拳。遵医嘱,我尽量少活动腿部,动手的时候就想脚,往左的时候就想右。松树林前面的草坪上,一個熟悉的身影在缓缓地移动。她就是那位经常从噩梦中惊醒的女士。

以上是安达的一份手稿。我一字不改地抄录在这里,供那些经常被噩梦困扰,尤其是爱做白日梦的人参考。

6.遗 产

说到遗产,我想起了父亲临死时的一些往事。我从南方这座嘈杂的城市赶往父亲的病榻边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父亲是一位医术颇高的乡村医生,精通《内经》《灵枢经》。对经络学了然于心,几根银针使得十分神奇。他不但作为医疗代表队中的针灸专家,在坦桑尼亚和赞比亚的手术床上使外国人目瞪口呆,还让我外婆不得不承认她这位乡下女婿,并不比另外两位城里女婿差。父亲在外婆心目中地位的改变,花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

外婆的风湿性关节炎发作得最厉害的那一次,正是我父亲作为新女婿登门的时候。当外婆坚持要去市立医院时,父亲从提包里拿出一个竹筒,从中倒出了几根银针说:“不用去医院,我来试试。”外婆露出不屑的神情。在母亲的极力劝说下,她也不好意思再拒绝了。在一个月的疗程中,外婆经常说:“现在是不疼。但你总不能让这几根针长期刺在我的关节上吧。”父亲沉默不语。他一边用拇指和食指捻动银针,往穴位的深处刺进,一边看着外婆的表情。当他发现外婆歪着嘴说太酸太胀时,便停住再换一根。后来,外婆一直在等待她的关节炎发作。但是,整整二十年过去了,她竟然安然无恙。如今,她正在忙着为她的女婿送终。

父亲见到我时,情绪非常亢奋。他嘴角常有的一丝傲慢,还有那严厉的表情不见了。我看着他浮肿的脸,知道那几根神奇的银针是救不了他自己的,心里十分难过。我与父亲在两个世界的边缘上亲切地交谈起来。彼此心中都充满了柔情。

你的哮喘病还经常发作吧?父亲问我。

很多年没有发了。到那个城市参加工作之后经常发作。我说。

我料到了。这就是我劝你不要到那里工作的原因。其实,你的病不是哮喘病,而是先天性呼吸节奏特别慢引起的。小时候我给你吃的药都是干酵母。吃不吃都一样。因为我知道你那种病是没有适当的药可治的,只有等你慢慢地习惯了环境,习惯了你生活的那个地方花草树木的呼吸节奏,就自然会好了。

我对父亲所说的树木花草的呼吸节奏感到费解,但又不好多问。父亲却越说越来劲。他说,《内经》上说,一吸走脉三寸。一呼走脉三寸。一吸一呼为一息。人一昼夜二十四个小时,呼吸一万三千五百息。这是《内经》那本书写作时代的呼吸状况。到你出生的时候,人一昼夜的呼吸已经是一万五千四百息了。而你那时只有一万三千息。……前些日子,有几位城里人来找我看病,我发现他们的脉搏急促而紊乱,我推算,他们的呼吸可能达到了近两万息了。但他们并不感到呼吸困难,因为那个城市的呼吸节奏,本来就是那么急促的。人与环境正好合拍。而你就不行。你与他们相比,呼吸还是很慢的,每昼每夜最多一万六千息。加上你生性好静,适应能力很差。我料到你的哮喘病要发作了。

你不用担心。我对父亲说。我的工作很清闲,又很少出门。并且我还经常到公园里打太极拳。

打太极拳好像是能调节你的呼吸,父亲说。实际上你是在用你微弱的呼吸,与一个大都市急促的呼吸相对抗。要知道,整个城市几百万人呼吸形成的气压,与你一个人的呼吸形成的气压相比,你就太难了。你总不能一天到晚打太极拳吧。再说,新闻里报道过,公园是城市的肺部。这个肺部今天也在不断地被污染。也就是说它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变得与城市的呼吸节奏一样急促。你到哪里去打太极拳呢?

父亲的确言中了我的要害。几年来我一直感到自己在穷于应付。生活过得十分被动。但此刻,我总不能过多地表露这种情绪,给不久于人世的父亲施加压力吧?我想对他说些安慰的话,免得他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还要为我操心。但他举手制止了我,接着往下说:

你只有两条道路可以选择。第一,你离开那座城市,到乡下来。我教你几招粗浅的但能混饭吃的功夫。凭着我的声誉,你不会过得太差的。跟城市里的生存节奏相比,你不会太忙碌,有兴趣还可以写作。第二,你必须改变你那好静的性格,活动起来,强迫自己与你那个城市的呼吸节奏合拍。开始一段时间,你的肺部压力可能很大。但你必须熬过去。时间长一点,你的肺活量就会大起来。记得小时候你老是躲在房间里不出门,是我打着赶你到外面去玩。直到八岁时,你才慢慢开始适应,呼吸道的病也自然消失了。你记住了我的话吗?

记住了。我装出一副很依顺的样子,嘴里说好的,心里却在想:你教我几招?那还是免了吧,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自有办法对付生活的,你不必太牵挂了。

父亲知道我的脾气。再说,他也没有精力来逼我选择。所以,他并不急于等我的回答。他说:我没有什么东西留给你,书架上那些医书对你也没有多大用处。我想你不会有多大兴趣去翻它的。只是做个纪念。看到它,你就想起你父亲是个医生,曾经救治过许多快要死的人。那时,我逼你背《伤寒论》和《汤头歌诀》。可是,我前面走,你后面溜,我就用绳子抽你。……我只有两样东西留给你。一是教你几招针灸的死功夫。就是几个固定的穴位对应几种小病,很简单。记住口诀:

肚腹三里求,面口合谷收。

头项寻列缺,腰背委中留。

昏厥掐人中,酸疼阿是游。

这几个穴位都很好找。但要注意,找穴位要准确,下针时要轻柔但又有暗劲。书架上那些银针你带走吧。

父亲说完,便抓着我的手,教我找到那几个常用穴位。他很愧疚地对我说:

有些穴位我不能教给你。尽管你学的是文科,但你的骨子里还是物理学和几何学。你很难把握那些险穴的功用,弄不好会出事的。中医讲究头病医脚。有时,几个穴位得配合,下针也非常危险,不得多进一毫。这全凭感觉和神会,没有什么逻辑上的道理。这种感觉与神会准确不准确,真是个人的造化。中医理论与古代文化融会贯通,并不会比你那些小诗、小散文缺少诗意。可惜,我无法教给你。另外,涌泉穴这个部位看似不起眼,实际上是一个很重要又神妙的地方。我没有办法对你多作解释。希望你经常保持它的畅通清洁。

我默默地背诵了几遍口诀。对这个口诀的功用我并不十分关注,倒是它所押的韵律吸引了我:求、留、收、游,很顺口,押“由求辙”。很有一点唐人风韵。我想起了韦应物的一首古风:

别离在今晨,见尔当何秋。

居闲当自遣,临感忽难收。

归来视幼女,零泪缘缨流。

父亲见我走神了,便摇摇头说:

你别走神,待我交代完了,再去胡思乱想吧。父亲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绸布包,从里面拿出一块东西交给我。它既不像金属,也不像石头,土黄色,有点像硫黄,半块香皂那么大,父亲对我说:

这块藤黄是你爷爷临死前交给我的,它奇毒无比,见血封喉,对毒瘤也有奇效。当时你爷爷把它交给我,并不只是叫我用它治病,而是让我用它以防万一。生活中总有许多意想不到的苦难。当你忍受不了的时候,的确想自杀。那些年代游行、挨斗、受辱时,几次想舔它一点。但我没有这样做。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清。只有你自己今后年纪大了才会明白。

父亲终于死了。我选了几本心爱的书,还有一筒银针,一起放进了他的棺材。现在父亲教给我的针灸口诀,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块藤黄,也一直收藏在我的桌子里。我没有按照父亲的遗愿行事,我既不愿意到乡下去,也不愿意去适应大都市急促的呼吸节奏。我一直在大城市急促的呼吸与我缓慢的呼吸的强烈反差中哮喘。

我惊奇地发现,哮喘就是我的写作,写作就是我的哮喘。我抒情的节奏与哮喘的节奏奇妙地合拍。有那么一天我不哮喘了,或者说我不写作了,我不知道会怎么样。但我想,我找不到服用藤黄的理由。

一直沉浸在對安达的故事的讲述之中,如今,我已经分不清我所讲的,到底是安达还是我自己。为此,我曾经有整整三个夜晚不能下笔。我这才明白一位司机朋友对我说的话。他说,他在汽车的噪音、马达、车轮的控制下,最后分不清自己和汽车了。他还说:如果我开的车子在四百马力以上,我就成了车子的奴隶,不是我开车,而是车开我。

责任编辑 陈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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