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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食物二题

2019-07-10周岩壁

寻根 2019年3期
关键词:豆沙咸鸭蛋团子

周岩壁

咸鸭蛋

今年春节,家姐回南阳老家,带回去一箱生鸭蛋,约有八十枚。家母说,鸭蛋这东西,炒吃,腥气,纤维也粗,没有鸡蛋细腻,便腌了起来。腌咸鸭蛋,按照中原农村的老法子,要用草木灰拌盐加水,和成稀泥,裹在每颗鸭蛋外边,放在坛子里,盖好,过两个月就可以拿出来吃了。但如今做饭,家家都不烧柴火,草木灰奇缺,家母也与时俱进,就地取材,用碾碎的黄土代替。一个多月前,我回老家,家母说咸鸭蛋能吃了。煮熟,剥开一看,蛋青如白玉,蛋黄如栗如琼,有点“玉食”的风味,尝一尝,咸淡正好。回单位时,家母让带二三十枚,嘱咐早饭时煮着吃。如今,端午节临近——南阳风俗,端午节早晨要吃煮熟的白鸡蛋、咸鸭蛋(或咸鸡蛋)和蒜瓣——由于一直秉承母训,家制的咸鸭蛋也快吃完了,考察一下咸鸭蛋的历史也算是一种回味,否则岂不有吃昧心食儿的嫌疑?

却说钱锺书三十七岁写有一篇书评《游历者的眼睛》,断言“中国的咸鸭蛋首见于陶宗仪《辍耕录》”。錢氏指的便是元末《南村辍耕录》卷七中的“咸子”,陶宗仪说:“今人以米汤和入盐草灰以团鸭卵,谓曰咸子。”这就是咸鸭蛋,而且制法和中原农村类似,但说它“首见”于此,却是错的。因为更早的《齐民要术》就提到过,而且陶宗仪接下来也征引了贾思勰的说法。不知何故钱氏视若无睹,做了误判。

《齐民要术》的说法见于卷六,“作子法”:

取木皮,净洗细茎,锉,煮取汁。率二斗,及热下盐一升和之。汁极冷,内瓮中,浸鸭子,一月任食。煮而食之,酒食俱用。咸彻则卵浮。

贾思勰是北魏时人,祖籍山东,曾在河北高阳为官。陶宗仪是浙江人,比贾思勰晚八百多年。就是说,咸鸭蛋在南北朝时已经见于文献记载,不需要等到元末明初。只是早期的做法和后来不同,刚开始要用汁,液体浸淹。

“十三经”之一的《尔雅》,有“”字。《尔雅注疏》卷九引郭璞注:“,大木,子似栗,生南方,皮厚,汁赤,中藏卵、果。”郭璞是晋代山西人,永嘉之乱时南渡。他在这里说汁适合保藏蛋、果,似乎当时还没有用来制咸鸭蛋。

和郭璞同时的刘逵为左思《吴都赋》作注:“,大树也,其皮厚,味近苦涩,剥干之,正赤,煎讫以藏众果,使不烂败,以增其味,豫章有之。”(《昭明文选》卷五)刘逵生平不详,但由他和郭璞的注,我们大致知道,是南方的植物,南方人,主要是江西人,发现汁浸涂果品、蛋类,可使之保鲜,后来发现可以用来腌蛋。此一发现,突破南北朝政治、军事上的敌对,传到北方,被贾思勰定格在《齐民要术》里。

直到南宋,制咸鸭蛋还要用汁。洪迈《容斋续笔》卷十六,称咸鸭蛋是“盐鸭子”。制法是“用木皮汁和盐渍之”;又说:“今吾乡处处有此();小人争斗者,取其叶擦皮肤,辄作赤肿,如被伤,以诬赖其敌。至藏鸭卵,则又以染其外,使若赭色云。”洪迈是江西人,与他同时的老乡杨万里《野店》诗云:“深红子轻红,难得江西乡味来。”(《诚斋集》卷三十二)这种汁腌成红色的鸭蛋,在诗人眼里简直成了江西土特产!腌鸭蛋仍用汁,与贾思勰时并无不同。直到元末才用草木灰、盐、米汤混合物腌鸭蛋,手法与原先的汁腌法大有区别。只是因袭旧说,仍称咸鸭蛋为子,实际上与子已无干系。

明清咸鸭蛋制法,主要是沿袭《南村辍耕录》的做法。李时珍在《本草纲目》卷四十七中说:“今人盐藏鸭子,其法多端。俗传小儿泻痢,炙咸卵食之,亦间有愈者。”就是说,咸鸭蛋有多种制法;咸鸭蛋烧吃,可以止痢疾。《随园食单补证》中,袁枚说:“腌蛋以高邮为佳,颜色红而油多。”我没有见过也没有吃过,但南阳有一种桐河咸鸭蛋,蛋黄大、红而油多,和袁枚的描述类似。据老乡说是桐河浅流漫坡,散养的鸭子能吃到小鱼、小虾、螺蛳等丰富的水生物,产的鸭蛋营养充足。清代翟灏《风俗编》卷二十七,把咸鸭蛋称为“咸圆子”,表明它是因蛋的形状而得名,和早期因腌制手法而名“子”全不相干了!

用草木灰或胶泥、盐、水和成的稀泥来腌鸭蛋,虽然至今还用,但它有一个缺陷,就是浪费太大,洗净一个咸鸭蛋要用半盆清水!而咸鸭蛋的独特风味,我们又舍不得放弃。难道就没有更好的法子来取代用了八百年的老方法?据我一个老家原阳的同事说,用白酒也可以腌鸭蛋:将鸭蛋洗净晾干,用常见的北京二锅头酒里泳过,趁鸭蛋酒气熏熏的时候,在细盐里滚过,将粘满盐的鸭蛋一个一个地堆放在坛子里,静静消化这盐和酒,过一个多月就可以食用。

听起来很不错,不妨试试——只是这个端午节赶不上吃用新法腌制的咸鸭蛋了。

豆沙包

家永三郎在《日本文化史》中说,“包子是从中国引进的大陆风味的食品,不过,包子里加入豆馅儿是日本人的发明,中国是一律放肉馅儿”。这个说法是不准确的,因为我国的包子并不光是肉馅的,还有菜馅、豆沙馅。

我们今天所谓的包子,在古时候一般叫馒头。唐人王梵志诗云:“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全唐诗补遗》卷二)诗人把埋着死尸的坟比喻成土馒头。这就是说,当时的馒头是肉馅的。唐代的相关文献不多。到了宋代,尤其是南宋,关于这种吃食的记录在文献中才较多地出现。

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主要记载北宋汴京繁盛的社会生活,卷四载有“糖饼”“蒸饼”。所谓蒸饼,就是《水浒传》中武大郎所卖的“炊饼”,所以叫炊饼是为了避仁宗赵祯名讳的读音。蒸饼,或曰炊饼,其实就是我们今天的实心馒头。糖饼虽然已经甜起来了,但没有太多的文献支持,我们还不能说它是豆沙包。耐得翁《都城纪胜》,反映的是南宋临安的城市生活,其“食店”中有“沙团子”。沙,就是《西游记》第五十五回的“邓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豆沙馅儿。那么《西游记》中“邓沙馅的素馍馍”,就是南宋临安食品店里卖的“沙团子”?我认为差不多。所不同的就是,“邓沙馅的素馍馍”,是用发面做的豆沙包,而“沙团子”则是由所谓的死面制成,但都用了豆沙作馅。这就是说,它不像《西游记》里“邓沙馅的素馍馍”,“沙团子”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豆沙包。

可以肯定的是,南宋已经有豆沙包了。我们看南宋的两本笔记:《梦粱录》卷十六:“荤素从事店”有“姜糖、辣馅、糖馅馒头,活糖沙馅诸色春茧。”“沙馅春茧”,大概就是“沙团子”。《武林旧事》卷六中的“蒸作从事”:“馒头,细馅、糖馅、豆沙馅、酸馅。”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的苏州人范成大有《祭灶词》:“猪首烂熟双鱼鲜,豆沙甘松粉饼圆。”(《宋诗钞·石湖诗钞》)豆沙包或豆沙团子已经成为腊月二十三祭祀灶神的供品。

既然豆沙包在南宋已经成为常见的食品,从时间上看,说它是日本人的发明,恐怕有点牵强。家永三郎还说中国的包子一律是肉馅儿的,也不对。除豆沙包是素的,我们还有菜包子。这就是上引《武林旧事》中所谓的“酸馅”。南宋洪迈《夷坚乙志》卷十四:有鬼抱怨说:“秽迹金刚虽有千手千眼,但解大斋供时多攫酸馅耳。”因为金刚是佛教神,给他献祭只能是酸馅素包子,不能是肉包子。

当然,在没有掌握相关日本文献的情况下,我们无法对日本人发明豆沙包这一说法进行辩驳。能肯定的一点就是中国的豆沙包不是从日本传来的,中国包子在南宋时种类已经很多,有荤有素,有豆沙。

作者单位:郑州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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