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韩小荆《〈可洪音义〉研究——以文字为中心》
2019-07-10周运琪肖瑜
周运琪 肖瑜
摘 要: 韩小荆博士的《〈可洪音义〉研究——以文字为中心》对《可洪音义》进行了较为全面、系统的研究。虽然已问世八年有余,但研究态度严谨、研究方法深入、研究内容广泛,仍然值得后来者反复咀嚼。
关键词: 《可洪音义》 研究内容 学术价值
从研究价值看,佛经文献数量多,涉及内容广,一直以来都是文字学、音韵学、文献学等学科研究的重要材料。然,《可洪音义》作为中古时期唯一一部以完整写本《大藏经》为注释根据的佛经音义著作,和玄应《一切经音义》、慧琳《一切经音义》相比,研究空间仍然很大。其中,已发表的代表作有:郑贤章《〈可洪音义〉与现代大型字典俗字考》(2006)、陈五云《〈可洪音义〉碎拾》(2006)、黄仁瑄、聂宛忻《〈可洪音义〉引大藏经述》(2008)。近几年有:储泰松《〈可洪音义〉札记》(2014)、冯先恩《〈可洪音义〉所见五代〈玉篇〉传本考》(2016)、李圭甲《划分与其他正字同形的异体字与误字之界—以〈可洪音义〉所见字形为主》、魏晓艳《〈可洪音义〉成书内容与版本流传》(2017)。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著作引用《可洪音义》对其他文献进行校勘,如辛睿龙《〈大唐西域记〉校注订补》(2017)。总的来看,《可洪音义》的研究不算全面,主要集中在对俗字和《可洪音义》一书中所引文献的研究,研究成果专书少,研究比较零散。
韩小荆博士于2009年1月出版的《〈可洪音义〉研究——以文字为中心》(以下简称《研究》)一书独具慧眼,全面又深刻地对《可洪音义》进行了细致的探索。《研究》问世已八年有余,笔者浅陋,拜读全书,获益匪浅,现将阅读体会写于下文,不足之处良多,敬请读者批评指正。
一、体例完整,涉猎广泛
《研究》全书主要分为三个部分,内容翔实,一目了然。上编“通论篇”,开篇,作者就《可洪音义》的版本问题进行了有理有据的考证,确保研究的真实性和可靠性。其后四章,主要从近代汉字研究、词典编纂、佛典文献校读、词汇研究四个角度阐述了《可洪音义》丰富的学术价值,对《可洪音义》体例、术语、存在的问题等方面进行了详尽的介绍。其中,文字研究不局限于正字,还涉及大量异体字、俗字,表明《可洪音义》在为文字研究提供丰富的字形材料、探明文字正俗演变轨迹和书写变异规律方面的重要作用。“词汇研究”部分将研究视角拓宽,把文字学和其他学科联系起来,可见作者的学术前瞻性,启发我们从不同的角度思考问题。另外,将《可洪音义》与《玄应音义》进行对比时,作者一方面指出,《可洪音义》与前人音义书相比,书中包含的字形和释义都更丰富,可谓是继承中有发展,肯定了其价值所在。另一方面,对于《可洪音义》注释疏误等不足,作者分条缕析、一一指出,不失偏颇。
中编是“考释篇”,主要利用《可洪音义》提供的文字资料对《汉语大字典》和《中华字海》进行考释,勘谬补缺,为读者提供便利。如“硺”字,《龙龛手镜·石部》:“硺,击也。”但“‘硺字未见其他字书载录,来历可疑”①。为了解释这一疑问,作者引《可洪音义》卷三十《广弘明集》第二十四卷音义:“雕[ 彖],音卓,正作雕琢也。”并举,“《大正藏》本对应文句作‘观下有石井,耸跱中涧,雕硺刻削,颇类人工”①证明,“硺”为“琢”的俗字,对《龙龛》的错误释义进行了勘误,使读者不至于“误入歧途”。
下编收录《可洪音义》所列佛经词目中的部分异体字,汇成《可洪音义》异体字表,这不仅是作者勤奋研究的心血所见,而且客观上具有工具书的性质,为后人的研究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二、深度挖掘,彰显价值
从《研究》一书的书名可以发现,该书主要利用《可洪音义》提供的字形资料对其在文字学方面的功用进行讨论。《可洪音义》前序曰:“洪幸依龙藏,披揽众经,于经律论传七例之中,录出难字二十五卷……”②其中提到的“难字”不仅包括正字、讹误字,还包含了大量的俗字。
作者从横向和纵向两个角度出发,一方面揭示了《可洪音义》利用其丰富的字形其他字书的补充和勘误作用,表明了其对于俗字研究的参考意义。另一方面指明通过比较《可洪音义》与其他字书所收录的字形,既在客观上反映了晚唐五代时期俗字的流行情况,又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汉字书写变异的规律。例如:“匹”字在《敦煌俗字谱》中未列出其异体字,《敦煌俗字典》只涉及“匹”和“疋”两种字形③。而在《可洪音义》中,“匹”字却出现了十八种形体:●●● ●● ●●●●●● ,这对于《敦煌俗字典》可以说是相当有效的补充。又如:《汉语大字典》引《龙勘手镜》释“瑧”:“音臻,玉名。”④查《可洪音义》卷三十《广弘明集》第二十八卷音义:“属臻,误反(也)。”⑤《大正藏》对应文句为:“遭家多难,灾祸屡臻。”⑥可知“瑧”乃“臻”的讹误字。《龙龛手镜》将“瑧”释为“玉名”显然是受到了“玉”旁的影响,属于望形生训。又如:《可洪音义》中有字例:“灰[灰 ],似进反,正作燼。”⑦“盛愋,奴短反,正作暖”⑧“用恪,音洛,烧也,正作烙也”⑨,揭示了俗字书写中“火”常俗写作“忄”的情况。陈五云先生曾说:“俗文字对于正字系统是一种补充,也是一种破坏。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⑩《研究》一书很好地抓住了这“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突出了俗文字的积极作用,为俗文字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材料。
《研究》一书雖然是写明“以文字为中心”,但研究内容却远不限于此。东汉至隋唐,随着国土版图的不断扩大,社会经济的发展带来了大量人口的流动,汉语语言产生了丰富的变化。大量新义新词产生,使得当时的佛经翻译有了更多可选的语词素材。故,以文字作为切入点,作者还谈到了中古汉语的音韵和词汇研究。
佛经翻译必然涉及注音,《可洪音义》是典型的音义类著作,《研究》一书不落窠臼,除了揭示其注音对于人们读懂古籍原文的基础性意义,使研究者窥见五代时期字韵特点外,还通过对《可洪音义》体例的分析,揭示其蕴含在注音的表明通假、订正正俗、解释词义等特殊作用。例如:“勉济,上音免,脱也。”{11}用直音字直接标明本字,本字为“免”,“勉”为借字。又如:“等永,音乖,误。”{12}即“乖”字为正字,“永”为讹误字。“疱癖,上九愚反;下补益反,挛也,正作躄也,俗也”{13},指明正俗。再如:“燔俎,音阻,礼器名也,似案,应和尚云切肉几也。”{14}在注音里即引出前人音释来解释词义。另外,《可洪音义》还列举了许多当时佛经中的语词,有一些语词或义项是现行的字典、辞书中所缺少的。例如:“屏毖”一词,《汉语大词典》未收,而《可洪音义》有明确的解释“屏毖,上音饼,下音秘。屏毖,远也。应和尚未详”{15},可以《可洪音义》作为条例补充,同时便于人们在研读文献时准确地疏通文义。
三、治学严谨,考据有理
《研究》一书,洋洋洒洒,共130余万字,其中关涉的文献资料可谓庞杂。令人敬服的是,作者做到逐条分析都十分细致,注重考据,绝不浅尝辄止,也绝不轻下妄言,治学态度十分独立、严谨。
例如:《中华字海》有“[有 ],音末。义未详。见《篇海》”{16},郑贤章《龙龛手镜研究》认为此字是梵语译音用字,无实义。而作者经过考据发现,《可洪音义》卷二三《经律异相》第七卷音义:“头[有 ],音莫,正作[有 ]。”{17}又,《集韵·铎韵》末各切:“[有 ],或书作[有 ]。”通过他证,证明“‘[弓 ]在经文中用作记音符号,不表义,但作为‘[弓 ]的俗字,本身是有意义的”{18}。又如:经统计,“旋”字在《可洪音义》中出现了二十一种形体,其中有十三种形体都是《敦煌俗字谱》和《敦煌俗字典》中所没有的:●●●●●●●●●●。但同时,作者也指出,《敦煌俗字典》中有五種字形《可洪音义》未收录。客观公允地对《可洪音义》做出了评价,强调文献典籍相互借鉴的重要性,警醒后来的学习者不做“井底观”。
对于一些存疑之处,作者不妄下结论,而是实事求是,朴实治学。既体现了纯良的治学风范,又为读者留下了思考空间。如:《篇海类编·人部》:“倁,澄浊,陈知切,音池,行也。”{19}《字汇·人部》将“倁”释为“行也”{20}。但据作者考证,《可洪音义》:“蝎思倁,上音蝎,下音智,正[ ]、潪二形。又郭氏音知……”{21}经过与《大正藏》对应经文的对比,作者认为“倁”存在音译用字的可能。但由于例证主要来源于佛经,《篇海类编》训“倁”为“行也”虽在佛经中前无所本,但不能就此定论,因此作者只是说“疑为编者臆说,未必可从”{22},治学之严格可见一斑。
治学之难,在于出新,针对同一个问题,“人云亦云”会使得我们缺少思考性。值得称道的是,在《研究》一书中,我们可以时时看到作者的独立性思考,如:《中华字海》“[米 ],音哥阳平。义未详。见朝鲜本《龙龛》”{23}。作者参考《可洪音义》卷十四《护净经》:“[米 ]槀,上古沃反,五榖皮也,正作● 、秸二形,又古黠反;下古老反,禾秆也。”{24}说明,“[米 ]”为“● 、秸”的俗字。又,参考《说文解字》“● ,禾皮也”{25}及《说文解字注》“禾皮者,禾稿之皮也”{26},说明“● ”及“秸”及“● ”的俗字“[米 ]”的意义为“禾皮”“秸”。另外,因为“[米 ]”有“古沃反”和“古黠反”,“古得切”据《龙龛手镜》,为“[米 ]”的反切,所以“古黠切”为“秸”的反切。因为中古时期,通摄、曾摄可以混押,所以“古沃反”“古得切”读音应该相近。据上,从声纽相同、字义相通的角度综合考虑,作者认为“● ”“秸”二字或“疑为同一词语在不同方言中音变的结果”{27}。在考据有理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看法,有利于学术讨论。
《研究》一书,真知灼见,俯拾皆是。不过在阅读《研究》时也有个别地方笔者感到有些许疑惑。现列于此,以供探讨:
其一,书中有:“我们认为,‘● 字及由其衍生的一系列俗字都是‘觉的俗字,与‘窖字没有关系,《龙龛》所说有误。理由之一是‘地窖之‘窖加‘忄旁写作‘● 缺少造字理据,不符合俗字演变规律……”{28}并将其作为考订《龙龛·穴部》所说“窖,今;● 正”有误的论据之一。后文,《研究》引用大量书例说明“觉”演变为“● ”的历史线索,笔者认为考证有理,论述有据。但《研究》以为“地窖”的意思与“心”旁毫无意义上或读音上的关联,不符合“六书”造字的原则,并将此作为《龙龛》有误的证据,笔者认为或有不妥。陈五云先生在《从新视角看汉字:俗文字学》一书中说:“无论是古汉字还是隶变之后的汉字,总有相当多数的俗文字活跃在汉字这个大系统之中,但是这种俗文字有些可按一般汉字的结构规律进行考证和解释,有些则无法简单地用‘六书的理论去套,因为这一部分俗文字在汉字系统中没有正统的地位,有时倒呈现出‘游离成分的样子。”{29}“● ”或确实与“窖”无关,但仅从六书的角度考虑,论述“窖”演变为“● ”不符合造字理据,则是忽视了那些“游离”在六书之外的俗字。俗字产生的原因是多样的,除去根据“六书”所造的俗字外,还有一些俗字是受到了上下文的影响,或为了使字形整体协调而做出调整而产生的。同时,由于《可洪音义》的部分内容是抄写的,抄写者的心理状态可能对俗字的书写产生影响。在这些可能性不能完全排除的情况下,下定论尚早,不利于全书的严谨性。
其二,《研究》认为《可洪音义》与大型字典编纂时可作为沟通正俗异体的参考。其中,所引字例“● ”谈到《大字典》与《字海》及《龙龛》中所收的“● ”字是“炳”的俗字,并引《可洪音义》“[丙 ]耀,上兵永反,光也,明焕也,正作昞、炳二形也,俗”{30},沟通了“昞、炳、[丙 ]”三字的正俗关系。又,“‘● 即‘丙 ,今《大正藏》对应经文正作‘炳耀,可证”{31},再一次证明了“炳”为“[丙 ]”的正字。但关于如何得出“● ”字是“炳”的俗字的结论,关键论据“‘● 即‘丙 ”,书中并未举实例说明,笔者查阅《汉语大字典》《康熙字典》《中华字海》亦无有说明“● ”即“丙 ”的例子,不得不说是一缺憾。
《研究》作为一本从文字角度出发研究佛经音义的著作,其成就是卓著的,或偶有可再商榷之处,也是瑕不掩瑜,值得我们深入了解和学习。
注释:
①{18}{22}{27}{28}{31}韩小荆.《可洪音义》研究——以文字为中心[M].成都:巴蜀书社,2009:177,14,139,189,13,21.
②见于《中华大藏经》本《可洪音义》第59册第547页上栏。
③蔡忠霖.敦煌汉文写卷俗字及其现象[M].台北:台湾文津出版社,2002:302.
④汉语大字典(缩印本)[K].武汉:湖北辞书出版社,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4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