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静静的顿河》结尾的寓意
2019-07-10杨民
杨民
摘 要: 《静静的顿河》结尾表现出争取和平的倾向,主人公葛利高里在经历了多年战乱之后,已经厌倦了战争,最后回归于对和平生活的向往。这是作者肖洛霍夫从特有的角度,对“战争”与“和平”的思考。
关键词: 《静静的顿河》 结尾寓意 和平主义 走向文明
《静静的顿河》已经成为俄罗斯文学史上的不朽经典,但当今我国一些评论家对小说的解读,还停留在以往的层面,如高等教育出版社《外国文学史》对此书的评论是:“作家在书中着重写的是:在旧政权和新政权、红军和白军、新世界和旧世界斗争过程中,以葛利高里·麦列霍夫为代表的劳动哥萨克走向新生活的艰难曲折的历史道路和他们中许多人充满迷误和痛苦的悲剧命运。”①其观点仍然是延续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苏联评论家勃里吉科夫的“历史的迷误”说,即用主人公葛利高里的失败反衬苏维埃政权的伟大。其实,考察肖洛霍夫一生的言论和其他作品,就会发现《静静的顿河》是一部反战作品,其结尾有着作者的寓意:葛利高里放下武器、回到家乡,表明主人公已经厌倦了战争,回归于对和平生活的向往。这是作者从特有的角度,对“战争”与“和平”的思考。
一
《静静的顿河》的创作和发表经历了一个漫长又曲折的过程。从1925年秋天起,年轻的米哈伊尔·亚历山大洛维奇·肖洛霍夫开始创作这部长篇巨著,至1927年秋完成小说的第一部,小说投给《十月》杂志编辑部,在责任编辑、老作家绥拉菲莫维奇的力挺下,1928年1至4月,《十月》发表了《静静的顿河》第一部,5月至10月又发表了第二部,第三部在经历了一番曲折之后,于1931年经斯大林批准才得以发表。之后,他应斯大林的要求,暂时放下《静静的顿河》的写作,转而创作一部反映苏联集体农庄的长篇小说《被开垦的处女地》,在《被开垦的处女地》第一部于1937年发表之后,肖洛霍夫才开始集中精力创作《静静的顿河》的最后一部。1938年3月,小说的第七卷发表在《新世界》杂志上,这时距离小说第一部的发表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了,小说也即将进入收尾阶段。
由于小说前几部造成的巨大影响,这时几乎全苏联的读者都在焦急地等待着最后一卷的出版,他们猜测着小说的结尾,猜测着主人公的最后结局,成千上万的读者把信寄往作者的家乡维约申斯克镇,恳求作家提前透露小说人物未来的命运。不少读者还为《静静的顿河》设计了各种各样的结局:有的想让葛利高里改正自己的错误,成为共产党人;有的认为此路不通,因为他武装反对过苏维埃政权;有的建议,让葛利高里率领一连布琼尼士兵发起进攻,并在战斗中英勇阵亡;有的请求作家把葛利高里的线索引向全盘集体化,巩固葛利高里向红军的彻底转变,并展开他在和平时期的工作;许多人觉得葛利高里可能会被打死,来信请求作家给葛利高里留一条活路;还有人关心女主人公婀克西尼亚能否活下来。
1939年12月,小说已经写到最后几页了,作家安纳托里·卡列宁见到了肖洛霍夫,他后来著文回忆了当时的情景:
肖洛霍夫一边望着顿河和草原,一边说:
“您不能让大家都满意。大家都希望有一个轻松的好结局。假如说,结局将是阴暗的呢?”说着肖洛霍夫转过身,用疑问的目光注视着交谈者。
“那么,到底麦列霍夫怎么样了呢?”
肖洛霍夫微笑地问道:
“您记得塔拉斯·布尔巴对自己的儿子安德烈说的话吗?‘我生了你,我也要打死你。”
肖洛霍夫对此变得非常严肃,他敛容正色地继续说道:
“我只能说,结尾将使好多等待好结局的人上当。《静静的顿河》最后一卷一定会引起各种各样的见解和论断。然而,不应当忘记,作家应该直截了当地对读者说真话,无论这真话是多么痛苦。评价一部艺术作品,首先要着眼于他的真实性和说服力。”②
肖洛霍夫正是按照生活和艺术的逻辑,给主人公葛利高里安排了一个应有的结局:他的队伍被打散了,他心爱的女人死去了,在经历了多年厮杀战斗的生活之后,他对战争已经厌倦了,他要回到家乡去,过一种和平安定的生活。所以,他在得知苏维埃政权准备在五一节实行大赦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回到了家乡,在家门口抱起了日夜思念的儿子。
二
小说的最后一部分完成后,首先发表在《新世界》雜志上(1940年第2、3期合刊)。小说的结尾引起了苏联文坛的一场争论,这场争论由1940年5月发表在《文学报》上的评论文章《文学中的重大事件》引起,历时5个月,争论的焦点就是小说的结局是否破坏了葛利高里这个典型的完美。
小说结尾在读者和评论家中引起的热议自不必说,在斯大林奖金评审委员会中也引起了好几名评委的非议。
1939年12月20日,爱好文学的斯大林以人民委员会的名义宣布成立斯大林文学奖,奖励在科学和文学艺术等方面的突出成果。1940年2月1日,人民委员会又通过了一项决议,决定增设诗歌、小说、剧本和文学批评奖等四个奖项,每年评奖一次,后来又把各个奖项又分为一等奖、二等奖和三等奖,奖金分别为十万、五万和三万卢布。1940年8月,首届斯大林奖金评审委员会成立,主席由72岁的著名导演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涅米洛维奇—丹钦柯担任,评委中包括作协总书记法捷耶夫、著名作家阿列克赛·托尔斯泰、电影导演亚历山大·多夫任科、诗人尼古拉·阿谢耶夫等。
在讨论《静静的顿河》时,评委们大多表现出否定的意见。
法捷耶夫首先发言:“我们大家对融入最丰富的苏维埃感情的作品的结尾颇感失望。因为我们等这个结尾等了十四年,而肖洛霍夫把心爱的主人公引向精神空虚。他就像人们砍脑袋一样写了十四年——结果什么也没砍到。人们的精神沉沦到完全空虚的地步,这次斗争没什么收获。”③
法捷耶夫和肖洛霍夫在二十年代就认识,他虽然欣赏肖洛霍夫的才华,但对《静静的顿河》所写的内容一直持保留乃至否定的态度,《静静的顿河》第三部的发表之所以受阻,与时任《十月》主编的法捷耶夫的阻挠不无关系。他不能理解肖洛霍夫为主人公安排的最后结局:“肖洛霍夫极具天分,他了解哥萨克的生活,习俗,展示了哥萨克家庭的故事及反革命事业失败的必然,——小说中表现了其事业的彻底失败。”“但原因何在?目的何在?代之而起的是什么?这些在小说中没有……”他从政治第一角度出发,担心受到斯大林的责难,因此颇为忧虑地对评委们表示:“这使我们在评审时处境尴尬。”④
导演多夫任科请求发言:“我怀着极度不满读完了《静静的顿河》……我的感想概括如下:静静的顿河流淌了许多世纪,哥萨克的男男女女在这里生活,骑马、豪饮、高歌……那里的習俗丰富多彩,令人神往,经久不变,热情好客。革命开始了,苏维埃政权和布尔什维克来了——他们打破了顿河的平静,把人们四处驱赶,他们唆使弟弟反对哥哥,儿子反对父亲,丈夫反对妻子,他们使国家变穷……他们染上了淋病、梅毒,散播丑恶、肮脏,把强健的、素质好的人赶去当土匪……故事到此为止。作者在构思中犯了极大的错误。”⑤
阿列克赛·托尔斯泰是从旧俄时代过来的老作家,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表达着自己的态度,他说道:“《静静的顿河》这部书在读者中既引起了欣喜,又引起了悲哀……《静静的顿河》的结尾——仅是构思还是立场错误?我想,是立场错误……葛利高里不应当以一个匪徒的形象走出文学。这大概是作者对人民和革命的态度。”他最后模棱两可地说:“他的错误仅在于小说在第四部就收尾了。但我们认为,要求作者延续葛利高里·麦列霍夫生命的读者群众将修正这一错误……”⑥
评委们虽然都了解小说的艺术价值,但在刚刚进行了大清洗的苏联文坛,他们都尽力指摘作者思想内容上的错误,以表明自己政治上的正确性。
虽然评委们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但是决定权还是在领袖手里。在漫长的等待之后,1941年元旦,肖洛霍夫终于等来了好消息,这年第一期的《真理报》在介绍1940年的科学技术与艺术的新成就的时候,刊登了《静静的顿河》杀青的消息。3月16日,第一届斯大林文学奖的获奖名单公布,《静静的顿河》获得斯大林奖金一等奖。
三
随着小说获得斯大林奖金一等奖,一般读者和评论家对肖洛霍夫作为无产阶级作家不再有异议,对小说的争论开始集中在主人公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形象的理解上。
在许多读者、评论家询问葛利高里这个人物是否有原型时,肖洛霍夫的回答一直是含糊其辞、模棱两可的。1939年12月,在回答罗斯托夫作家阿纳托利·卡利宁的询问时,肖洛霍夫说:“也有也没有。比如许多人都问到葛利高里·麦列霍夫,这更是个集合形象。”但他曾在私下里对自己特别信任的朋友、《真理报》编辑列日涅夫讲起过这个人物的主要原型,是自己的老乡、维约申斯克镇对面顿河右岸巴兹基村的哥萨克哈尔兰皮·叶尔马科夫,他曾经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获得过全套的乔治勋章和奖章,但叶尔马科夫早在《静静的顿河》发表前的1927年就因为参加过1919年的哥萨克暴动而被处决了。因为担心惹上麻烦,所以肖洛霍夫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这个问题避而不谈,而后来成为肖洛霍夫研究专家的列日涅夫也是到了1958年,才在专著《肖洛霍夫之路》中首次透露了这一情况,肖洛霍夫也是到了70年代才谈起了叶尔马科夫的情况,谈起了他同叶尔马科夫的交往。
从列日涅夫的采访和肖洛霍夫的回忆中,我们可以得知叶尔马科夫的基本经历:他的祖母是土耳其人,他于1912年应征入伍,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正在军队里,作战时非常勇敢,获得过全套的4枚乔治勋章和奖章,十月革命后参加了红军,1919年参加了哥萨克在维约申斯克的暴动,先后任团长和师长。白军失败后,他又投奔了布琼尼的骑兵部队,在波兰战线上干得非常出色,先后担任连长和团长,战胜弗兰格尔后,又被布琼尼任命为一所骑兵学校的校长。复员后回到家乡,当了一阵子村互助委员会主任,因为参加维约申斯克暴动的事情而被捕,虽然乡亲们极力保他,但还是在1927年6月被克格勃秘密枪决了。
在叶尔马科夫复员到被捕的这段时间里,肖洛霍夫同他经常见面,一谈就是很长时间。此时刚刚登上文坛的肖洛霍夫正在收集有关国内战争的材料,叶尔马科夫作为战争的亲历者,可以给他讲很详细的情况,甚至给他演示过“巴克兰诺夫式的攻击”——一种马刀的劈刺技术。后来《静静的顿河》中描写的葛利高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场上的种种情节乃至细节,很多都是从叶尔马科夫那里听来的,葛利高里在冲锋中的感受,他第一次用马刀砍死一个奥地利少年后的心情等都是叶尔马科夫的真实感受。有关1919年顿河上游哥萨克暴动的详情和细节,也主要是叶尔马科夫提供的。叶尔马科夫不仅是肖洛霍夫塑造的葛利高里·麦列霍夫这个人物的主要原型,还是为肖洛霍夫创作《静静的顿河》提供重要素材的人。可是就在《静静的顿河》第一卷即将问世的时候,叶尔马科夫却命丧黄泉。
克格勃在逮捕叶尔马科夫的时候,也搜走了肖洛霍夫写给他的信和赠送给他的一部短篇小说集,后来这封信一直作为“物证”保存在叶尔马科夫的卷宗里。肖洛霍夫当时即便不确切知道这一情况,但从后来克格勃一再对他进行陷害的种种迹象,也应该猜测到这封信所起的作用和导致的政治后果。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肖洛霍夫才格外小心,对于葛利高里人物原型的事一直避而不谈,一直到“解冻”之后的五十年代后期,才逐渐披露了这一人物原型的有关情况。
关于叶尔马科夫案件,一直到1989年罗斯托夫州法院主席团才做出决定,为叶尔马科夫平反,苏联解体后叶尔马科夫案件的档案资料才解密为世人所知。
四
叶尔马科夫的悲惨结局对肖洛霍夫的心理影响是巨大的,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不可能写出主人公葛利高里1924年以后的事情,更不可能像某些人希望的那样,把葛利高里写成集体农庄的主席。作为一部战争题材的史诗,和平才是它最好的结局,因此肖洛霍夫非常诗意地描写了小说的结尾:葛利高里和一伙逃兵在得知苏维埃政权将在五一节实行大赦时,他等不到五一来临就迫不及待地回到家乡。
“第二天早上,他来到了鞑靼村对面的顿河岸边,对着自己家的院子看了半天,由于愉快的冲动心情脸色都变白了。后来就摘下步枪和军用袋来……不知道为什么把子弹数了数。一共十二排,还有二十六颗零的。在一个陡立的土崖旁边,河里的冰已经化得离开了岸。晶莹的绿水动荡着,冲刷着岸边上的小冰块。葛利高里把步枪和手枪都扔到水里去,后来又把子弹撒出去,仔细地把手在军大衣襟上擦擦干净”。然后“他顺着被春融侵蚀过的三月的蓝色河冰,穿过了顿河,大踏步往自己家里走去”。在家门口,抱起了日夜思念的儿子。“这就是在他的生活中残留的全部东西,这就是使他暂时还能和大地,和整个这个巨大的、在冷冷的太阳下面闪闪发光的世界相联系着的东西”⑦。
这是一个“解甲归田”式的结局,主人公在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国内战争的多年战乱之后,已经厌倦了战争,最后回归于对和平生活的向往。在此,作者延续了早期作品中的人道主义传统,在一个新的层面上表现主人公的命运。
肖洛霍夫一生致力于世界和平,作为苏联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委员,他多次出席国际保卫文化与和平代表大会,被选为国际作家协会保卫文化执行局成员。卫国战争前,他曾和其他名作家联名发表呼吁书《致和平和文化界的朋友们》,号召外国进步的文化人士看清法西斯的本质。战后,他又积极致力于维护和平的事业,1951年8月,为响应世界和平委员会呼吁世界各大国缔结和平公约,在苏联开展和平签名运动时,他发表了《同亲爱的政府在一起——争取和平》的文章。1955年,他致信《外国文学》杂志编辑部,呼吁“世界各国作家应该有自己的一张圆桌。我们可能有不同的观点,但是一个造福人类的愿望会把我们团结在一起的”⑧。
1965年,瑞典文学院将诺贝尔文学奖授予肖洛霍夫,以表彰他在“描写俄国人民生活各历史阶段的顿河史诗中表现的艺术力量和正直品格”。肖洛霍夫在获奖演说中对这一奖金授予一个苏联俄罗斯作家感到自豪,在演说的最后他也谈到了艺术家的使命和任务:
正直地同读者谈话,向人们说出真理——有时是严峻的、但永远是勇敢的真理,在人类心灵中坚定对于未来的信念和对于自己能够建成这一未来的力量的信念。要做一名争取全世界和平的斗士,并且用自己的语言在它所能达到的一切地方培养这样的斗士。要把人们联合在他们追求进步的自然的和高尚的意向之中。艺术具有影响人的智慧和心灵的强大力量。我想,那种把这一力量运用于创造人们灵魂的美和造福于人类的人,才有权称之为艺术家。
……
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够帮助人变得更好些,心灵更纯洁,唤起对人的爱,唤起积极为人道主义和人类进步的理想而奋斗的意向。如果我在某种程度上做到了这一点,我就是幸福的⑨。
确实,《静静的顿河》是在“和平”与“爱”的主题中結束的,它既源于现实又高于现实,既表达了作者对主人公葛利高里人生结局的美好期盼,又表现了肖洛霍夫对人类和平生活的真切希望。
注释:
①郑克鲁,主编.外国文学史(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109.
②孙美玲.肖洛霍夫[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5.
③④⑤⑥[俄]瓦连京·奥西波夫,著.刘亚宁,等译.肖洛霍夫的秘密生平[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261-262.
⑦金人,译.静静的顿河[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2059-2060.
⑧程光锐,译.肖洛霍夫给外国文学编辑部的信[J].译文,1955(11).
⑨翟厚隆,译.肖洛霍夫研究[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2:4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