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遵生八笺》论明代文人对茶器的选择及审美追求
2019-07-09肖棱棱曹藩荣
肖棱棱 曹藩荣*
(华南农业大学 广州,510642)
《遵生八笺》是一部明代以来享有较高声誉的养生学专著,约成书于晚明万历十九年(1591年),其作者高濂在辞官后隐居于杭州西湖一带,用毕生之力完成了《遵生八笺》这部巨著[1]。书中关于茶器的记载主要集中于《饮馔服食笺》和《燕闲清赏笺》中,作者对当时的茶器使用作了较为完整的整理,并鉴赏了当时诸窑所产的茶器,为后人留下丰富的明代茶器历史信息,字里行间流露出明代文人高雅的生活情趣和饮茶审美风尚。
1 茶器的类别
明代以来,条形散茶的兴起改变了茶叶冲泡方式及茶具的使用习惯,与唐宋相比,人们对茶器的追求在数量、质量方面更讲究质地和规格,其变化与创新,主要体现在贮茶、煮水、洗茶、饮茶等器具形式上。在《饮馔服食笺》中,高濂对每一样茶具都作了具体详细的描述,其中包括总贮茶器7件,茶具16件,共23件,是茶器记载较为全面的明代茶书之一。今人在研究这份茶具清单过程中,多认为书中列举的大多数茶具与烧水、泡茶、饮茶无直接关系,似有凑数之感[2,3]。通过阅读全书并结合明代的饮茶风俗,可发现每一件茶器都有各自的用途及存在价值(如表1)。
表1 总贮茶器七具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高濂所列举的贮茶器,更多是指瀹茶前的器具准备,具体包括贮茶器具(包括茶叶和茶具)和煮水器具,有些器具虽没有直接接触茶叶,却是瀹茶程序中必不可少的器物。
贮茶器具方面,包括收纳茶叶的茶笼“建城”,由于明人饮的条形散茶工艺易受潮,藏茶器具与唐、宋相比显得更为重要;其中还有提盒“品司”、收纳茶具的竹编方箱“器局”,许多器具皆由竹子为原料进行编制,造型风雅且使用轻便,可见明代文人对竹的深厚情节。煮水器具也是瀹茶中不可忽视的存在,古人以择水最为切要,凡取佳泉,必定用磁缸瓦罐贮存,其器曰“云屯”,以保证水不变质,“水曹”也是用以贮泉的磁缸瓦罐,与量水木杓“分盈”搭配使用,加上盛炭所用的“乌府”,就可以开始汲泉煮茗了。
煮茶火炉“苦节君”是最为明代文人所重视的器具,时人多有收藏。“苦节君”亦为竹茶炉,其外是以油光闪亮的湘竹编织而成,上圆下方,高不盈尺,类似于道家的乾坤壶。内实石制的炉胆,炉胆与竹围之间,用细密的土灰填充夯实而成,炉胆内又“熔铁为栅,横截上下,以节宣气候。”[4]竹茶炉自明初创制,为文人墨客所痴迷,因为竹制材料轻便,外出郊游时亦方便携带,它不仅是煮泉品茗的实用品,更是精妙绝伦的艺术品。
除了用竹子制成的茶炉,还有用铜铸造的茶炉,形似古石鼎,亦称“商象”。明代流行复古风格的器物,“四周饰以兽面饕餮纹,置茶寮中,乃不俗。”[4]铜制的火炉虽重量较竹茶炉重,却胜在造型古典,容易聚火,煮泉甚佳。高濂在《溪山逸游条·高子游说》也提到煮水用的提炉“式如提盒,亦余制也。高一尺八寸,阔一尺,长一尺二寸,作三撞。下层一格,如方匣,内用铜造水火炉,身如匣方,坐嵌匣内。中分二孔,左孔炷火,置茶壶以供茶。”明代文人们除了在室内饮茶,也常与禅僧诗友相约于自然山水之间品茗论道,或独自一人独啜得趣,此时携带的茶炉既要轻便简洁,功能多样,使其在郊外亦方便瀹茶。
表2 茶具十六器
在茶具十六器中,其命名方式有一定规律(如表2),前一字皆以动词说明其使用动作,后一字以名词或形容词来表达使用对象或效果,既形象生动,又意蕴深远,如放茶盏用的竹茶托称为“纳敬”,也表达了对杯中之茶的敬意;将“啜香”作为磁瓦瓯之名,以示品茗方式和茶之清香,这些雅名展现着茶具的灵动之美和别具一格的文人意趣。
“甘钝”为墩,以此做板、“运锋”为刀,用于切果,“撩云”为匙,用于取果,这三件器物的出现,大抵验证着明代茶人在饮茶过程中搭配茶果饮用的习俗有关。高濂在《茶泉类·论茶品·试茶三要》中提及到“凡饮佳茶,去果方觉清绝,杂之则无辨矣”,品茗好茶,应当将果实放置一边,才有利于品出茶之清味,混合在一起则有些难以辨别了,然而明人饮茶过程中仍离不开茶果的搭配,高濂也因此总结列举了适合与茶同饮的果实:“若欲用之,所宜核桃、榛子、瓜仁、杏仁、榄仁、栗子、鸡头、银杏之类,或可用也”,因此在饮茶过程中也很自然地加入与果品有关的器具了。
2 茶器的空间布局与瀹饮程序
与唐宋时期相比,明代文人们对茶具的布局摆设、空间选择有着更高的追求,以求营造 “适、雅、静、洁”的饮茶氛围。高濂在宅中备有一间茶寮,“侧室一斗,相傍书斋,内设茶灶一,茶盏六,茶注二,余一以注熟水。茶臼一,拂刷、布各一,炭箱一,火钳一,火箸一,火扇一,火斗一,可烧香饼。茶盘一,茶橐二,当教童子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 茶器在茶寮中的布局最能体现文人们对茶的虔诚与敬重,茶室虽小,茶器数量也不多,却不失简洁与精致,正所谓“独啜曰神,二客曰胜,三四曰趣,五六曰泛,七八曰施”,明代文人们饮茶以客少为贵,茶人们围绕茶席煮茗清谈、放松身心,以求在尘世中寻得一份清静之地。
明代茶具的陈设基本分为“煮泉”和“瀹茶”两个区域,煮泉区以风炉为中心,周边围以云屯、乌府、团风等贮泉烧水器具,在瀹茶区则以茶注、茶盏为中心,辅之以茶托、茶果,整体茶器陈设平实淡然,以小巧简洁为妙,反映着明代返璞归真的茶风(如图1)。
图1 明代茶器分类与瀹饮流程
由于散茶冲泡不再需要研磨打茶,唐宋时期末茶冲饮所需的茶碾、茶筅等茶具变得不再重要,除了水方、茶炉、竹架、火箸、方巾等器物延续了唐宋以来的使用习惯,明代的茶具也在不断整合与简化,推陈出新,例如加入了用以洗茶的“漉尘”,用以注茶的磁瓦壶,这些新茶具的出现表明了明代人的饮茶习惯逐渐由唐宋时期的“煎茶”、“点茶”转变为“瀹茶”的形式。
3 明代文人对茶器的审美追求
3.1 以茶为本,实用为佳
明代文人在品茗时不仅重视茶汤茶叶色泽的显现,同时还重视茶汤的韵味,强调茶之“香”和“味”,因此对茶具的选配讲究合适得体。对于煮茶的器具,高濂强调“凡瓶要小者,易候汤,又点茶注汤相应”,在明代,凡带把的容器皆称之为汤瓶,茶瓶的功能逐渐分离出煮水和泡茶两大功用[5],小的器具才有助于候汤静沸,把握水的火候,只有等到恰到好处的注汤时间,才能激发出茶之真味。
不同的器具,呈现出的茶味也会出现差异。对于茶铫、茶瓶的材质选择,高濂认为磁砂最佳,铜锡其次,提出“磁壶注茶,砂铫煮水为上”。从唐代开始就已经生产金属材质的“鍑”作为煎茶器,直接在“鍑”中加入茶品煮饮。银铫煮水虽佳,但过于奢侈,谓之“富贵汤”,铜铫锡壶煮水稍次,砂铫则是不错的选择,其物不仅价格适中,成色淡雅,且传热性佳,不夺茶真,因而不断得到饮茶群体的认可。
茶杯虽小,内有神妙,随着对茶本身的关注,承载着茶汤的茶杯从众多茶器中脱颖而出,成为重要的品茗用器,亦称“茶瓯”、“茶盏”。高濂对茶盏的选择也有着严格的要求,追求温润淡雅,造型古典,“茶盏惟宣窑坛盏为最,质厚白莹,样式古雅,有等宣窑印花白瓯,式样得中,而莹然如玉。次则嘉窑心内茶字小盏为美。欲试茶色黄白,岂容青花乱之?” 明宣德窑产白瓯坛盏,盏心有“坛”字,形式美观,高濂赞其“质细料厚,式美足用”,而嘉靖时期所产的茶盏,白瓷内底部的“茶”字沿袭了宣德制度,制作和质料却不如宣德窑。
明代散茶瀹饮的饮用方式意味着散茶不需要研磨成末和放置碗内击拂,只需在杯中注入茶汤观赏品茗即可,茶人们对茶瓯的选择也由大而厚转向小而精,杯形以敞口、斜腹居多,茶盏颜色则以纯白色为贵,其洁白如玉的茶盏,更显茶汤的清新雅致,特别是青花白瓯备受文人雅士的推崇,用此茶具饮茶有助于观赏茶汤之色泽,带来独特的视觉体验。整体而言,明代茶人对茶器的选择不是过分追求名窑贵器,而是以茶为主体,讲究美观与适用相结合,力图展现出茶之真香、佳味、正色。
3.2 雅玩清赏,追求意趣
明代的审美发展承袭了宋以来淡雅、简约的美学追求,具有实用性与审美性兼得的特点[6]。晚明文人群体的清玩文化极为盛行,与平民百姓相比,他们更加追求优雅的情趣,将日常生活中的器物上升至欣赏与把玩的层面,这一点也体现在茶器的品鉴方面。
随着中国瓷器的发展在明代走向新的高度,文人们对茶器的造型、色泽、质地等的审美变得更加多元化,高濂在《燕闲清赏笺》中提及了不少茶具,对不同地区所产的窑品做了细致的点评,所涉既广,发论也专。例如定窑所制的茶注“式有多样,巧者俱心思不及。其水注,用蟾蜍,用瓜茄,用鸟兽,种种入神”,又如成窑上品“五彩蒲萄(上敝下瓦)口扁肚把杯,式较宣杯妙甚”。这些茶器造型精巧传神,色润典雅,乃茶器珍品。众多茶器之中,亦有等级高下之分,高濂评价哥窑官窑所产的“茶盏、茶托、茶洗、提包茶壶”只能算是中乘品,“他如高丽窑,亦能绣花,盏瓯式有可观。但质薄而脆,色如月白,甚不佳也。”欠润泽,质脆薄,都不是文人所认可的好茶器。
在众多名窑所产的窑器中,高濂最喜爱和认可的是景德镇所产的窑器,如明代永乐年间所产的青花压手杯,“坦口折腰,沙足滑底,中心画有双狮滚球,球内篆书‘永乐年制’四字,细若粒米,为上品...杯外青花深翠,式样精妙,传用可久,价亦甚高。”时人多有仿效,但所制成品终不能及。永乐时期的青花瓷制作是官窑瓷器生产的主流,其青花瓷的风格大气风雅,可简可繁,宣德年间的青花瓷花色则更加精致,是中国古代青花瓷的巅峰。“又等细白茶盏,较坛盏少低,而瓮肚釜底线足,光莹如玉,内有绝细龙凤暗花,底有大明宣德年制暗款,隐隐橘皮纹起,虽定磁何能比方,真一代绝品,惜乎外不多见。” 这些茶瓯不仅仅是实用的器具,更是赋予了品茗之时的独特美感,成为彰显文人意趣的符号象征。
除此之外,其他款式新颖的茶具也得到文人们的喜爱,如以西红宝石为末制成的“宣德年造红鱼把杯”,“青花如龙松梅茶把杯”等明代典型的高足茶钟样式;又如“竹节把罩盖壶小壶”等款式新颖的茶具,“他如妙用种种,惟小巧之物最佳,描画不苟。”赏物之趣,在于细细品味茶器的花色、纹路、质地和做工,并做高下等级之分,既考验着文人们细致入微的观察力,独到的审美能力,又能展现自身的才情,体味其中精妙之处,岂不乐哉!
3.3 以具传情,以器鸣志
明代的文人雅士们大多居住于山清水秀的长江三角洲一带,他们的思想意识受到儒、释、道的浸染,当无法施展自身政治抱负之时,文人们大多选择走向追求置身山水的生活状态。他们所用的茶器,也展现着文人细腻敏感的内心和清逸脱俗的精神追求。高濂在《饮馔服食笺》中将每一样器具进行归类,每件器物都有着文雅的名称,饶有意趣,不同的茶器具有不同的用途,既不繁丽浮夸,也不杂乱多余,它们的存在,在于共同创造茶的审美意境。如将竹筅帚名为“归洁”,意在洗涤茶壶;将茶洗名为“漉尘”,意在洗去茶之尘埃;将磁瓦壶名为“注春”,注水时的茶之芬芳仿若就在眼前,本是平凡的茶器,却有着生动而诗意的名字,展现了文人们对物的细微观察和极致追求,以求在一茶一器之中寻求自然古朴,宁静神逸的境界。
“收贮于器局供役苦节君者,故立名管之,盖欲归统于一,以其素有贞心雅操,而自能守之也。”将茶具收纳于器局,意蕴万物归一,以“苦节君”做煎茶风炉的意象传达,在于明其心志,将平淡的煮水动作化为一种精神的历练与升华,具有独特的风雅之美,体现着超凡脱俗的文人趣味。正如《竹茶炉铭》所言:“肖形于地,匪治匪陶。心存活火,声带湘涛。一滴甘露,涤我诗肠。清风两腋,洞然八荒。”茶人将竹茶炉喻为天地,心存活火,两袖清风,虽饱受烈焰烤炙之苦,仍心甘情愿烹制甘泉,这亦是茶人内心真实的写照,当明代茶人的理想抱负无法得到施展,自然少不了以茶解忧,茶人们以器自喻,即便身处逆境,依然坚守高洁的节操及保持人格的独立性。
在文人眼中,这些茶器已超出了实用的范畴,更是一种精神的寄托与象征,“遨游乎百物,以葆天和者也”,文人们借茶器来装点和营造艺术化的生活情境,以此彰显其才情、趣味,使心有所寄,庶不外驰,从日常生活中获得更加深入细腻的情感审美体验,并在物的面前始终保持一种清醒与淡然,其实这也是物质性在人的精神生活领域的凸显。
4 结语
溯源究本,明代茶人们对茶器的选择与使用继承着唐宋之风,审美选择始终以淡雅为宗,同时也顺应时代的发展对茶器做出相应的改进与创新,不断删繁就简、去粗存精,使得每一件茶器都有其独特的存在价值。从茶器的种类用途、空间布局到品质鉴赏,明代文人们在饮茶过程中始终以茶为本,注重茶器的实用性与艺术性兼得,在一茶一器中寻得生活的意趣,并借茶器抒发自我、明其心志,传达出返璞归真的饮茶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