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醒疲惫之梦
2019-07-08班宇
班宇
朗西埃在《1830年巴黎:底层青年的梦》里,以司汤达《红与黑》为例,曾写道,七月革命的爆发,确实让社会不同于以前那个小说刚获得新生的社会,但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历史在此真正的变化,是它不再要求作品的结构、人物的思想必须对应各种社会力量的发展变化。
在这样一个变革时期,底层青年心怀疲惫之梦闯荡社会,梦境的来源与行将崩溃的旧时代密不可分,它曾在宗教环境与贵族意识里上升发酵,形成云雾般的面目与轮廓,而在弥散过程之中,又不可避免地被逐步到来的未知世界所重塑。肇因模糊,不可预知,朗西埃形容为“社会环境的空前剧变和底层青年的些微意气,这两者错误地联系起来”。在这种慌乱的谬误之中,在无数看似割裂实则紧密相连的瞬间里,通过人物的行为与选择,我们或许可以窥见一种真正的复杂性:历史与时代是如何被重新发现、引燃、瞄准,并投射于此。
“小人物”与底层书写并不在同一生态位上,但其所指又有一部分暗自重合,也具有对等的价值。“小人物”的活动范围要比底层青年广阔、丰富一些,仿佛可以游刃有余地陷入种种困顿,更轻松地跻身到庸琐的日常之列:我们能够轻而易举地让他们的苦难迅速繁殖,为其编织一行行恶意代码,混淆星象、地缘与血缘,撕碎微不足道的美梦,使之成为不断下坠的牺牲品;也可以在抹去他们的存在之后,又再进行反智的塑造,辅以一点点贫瘠的道德想象和无能为力的尊严感。十九世纪的诸多小说可为此提供丰厚的遗产,这样也可将作者安置在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里,在信与爱的幻景里游弋,并不时地抬头,准备迎接岸边的同情、叹息以及无限空洞的阵阵回声。
这种操作方式颇为简便,可作为公式推行,但也是“小人物”书写无法回避的弊端,标准化的共情无法持久,泳道的尽头就在不远处,即便想要稍微停留片刻,也会被后继袭来的波浪所催促、逼迫,不得不向前翻涌,在抵达之后成为人们脚下的一团泡沫。这就是最后的结局,闪着光的泡沫,几乎不可计数,层层叠叠,将空间一分为二,流溢着光彩,展示日光的种种温柔,消逝后了无痕迹,而那破灭的声响却又无比微弱。
革命时代虽然已经逝去,但今天的写作者却仍要面对一种剧烈的延绵,它并不比1830年更为舒适,或许更动荡、凶险,小说已经很难谈及新生,只是在不断失却自我的更迭功能。没有任何一条写作路径可以持续地行之有效,作者与读者只有相互抛弃、背离,才能真正做到祝福彼此。对于“小人物”的书写,在今日而言,与其说是惯性,不如看作是一个传统而安稳的起点,一种陈腐、仓促但却可以身体力行的抵抗手段,每个人似乎都可以从这里开始,贡献或者呕吐出自己的经验,并将其作为批判与抗议的工具。与此同时,所有的叙述又都很难不沦入上述的想象境况——写作者不再与自身的固见作斗争,也没有经过破裂与自我组建,只是站在高台上展示出来,成为大大方方的输家,扯开一面旗帜,落寞与溃败在此迎风招展。
在这样的困境里,书写的突围变得难以实现。我不认为“以小人物的心灵史去折射整个时代”之类的话语是可能的,至少无法全盘概括,难度极大,在被反复论述之后,它逐渐丧失掉应有的趣味。甚至进一步来讲,“小人物”一词在文学中是否得以完全成立,也值得探寻,它不存在反义词与对立面,只不过是由一个又一个梦连缀起来的生命织体,而真正的写作,就是要去唤醒这些疲惫的梦,让它们清晰地映照在面前的玻璃窗上,倒影触手可及。
菲利普·拉金在精练的短诗《日子》里,曾有一个反问:除了日子,我们还能活在哪里?反问本身意味着一种答案,我们在这样的日子里做梦,在这样的梦里度过无数的日子,重复与琐碎的发生,完全不受时空和身份限制。所以“小人物”的写作,其正当性势必指向更为辽阔、虚无的精神存在。布罗茨基说,重要的不是以故事自身的方式讲故事,而是以作者自身的方式讲故事,推及这类作品,或许同样适用:不需要故事模型以及竞技体育式的障碍与遭遇,没有比较级与最高级,所有的因素都需要作者本人去审慎定义。
这也许是“小人物”书写的另一层含义:当我们面对那些琐碎的日常经验时,实际上是在拆解一个繁芜的世界;当我们描摹那些细微的情感变化时,实际上是严苛的自我剖析与反思;那些冒失或迟钝的举措,犹疑与反复,不成问题的问题,凝聚在情感的缝隙里,如一束光,穿透时代的全部遗憾。而最为关键的,其诉说的语调将这一切引领至更远处,那是蕴藏着无数过往的精神场所,曾经烟消云散的又重新在此聚拢,于大地之上形成一道屏障,隔绝声响和未来,像一幕正在上演的戏剧,温暾、凌乱、荒唐、挣扎,词不达意,不知所措,时而热烈,时而枯索,直至有一天,我们忽然发现,自己也身处其中,在一场疲惫之梦的角落处,伴随着窗外低沉的雷声,悄然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