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家花厅的那棵阳桃树

林朝晖

一

有月亮的夜晚，我坐在鄢家花厅一隅，泡杯红茶。

红茶如酒，润进喉咙，直抵肺腑，身体很快有了微热感，前方那棵阳桃树枝壮叶绿，裹着一层清冷的月光，有一种别样的美。现在是4月，阳桃树还没挂果。

轻风拂过，阳桃摇摇曳曳，它在向我诉说它的故事。

这棵阳桃树成长于三坊七巷的鄢家花厅。三坊七巷是福州这个千年古城最有文化气息的地方，是精雕细琢的明清民居建筑群展示地，这里深宅云集、大院比肩，享有“一片三坊七巷，半部中国近现代史”的美称。而建于三坊七巷的鄢家花厅就浓缩在这半部中国近代史之中，它建于清朝乾隆年间。为纪念鄢氏入闽始祖，三明建宁溪枫的鄢氏与福州永泰麟阳的鄢氏合买此地的民房，建起了这座“鄢氏太澄公宗祠”，各地鄢氏族亲来福州大多数都住在此地。鄢家花厅内有天井、厅房。天井通阔，连接三面走廊。厅堂由28根大木柱支撑。穿斗式木构架，双坡屋顶，木雕花果垂件，窗扇镶有图案字纹，门窗雕工卓绝，垂莲、雀替、斗拱、锯花造型各异。鄢家花厅的结构布局，堪称大笔勾勒，足以显示闽都文化的博大精深，具体到厅里的每个建构，每处细部，门窗、一斗三升联拱等装饰构件，无不被雕饰得精妙绝伦，呈示着闽都文化人的良苦用心。

西花厅是鄢家花厅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为园林小筑，两座毗邻，走廊相通，坐南朝北，四面围墙。主座厅前廊有小门通西院花厅，厅前轩廊卷棚饰顶，轩廊前一对大柱础用青石打制，四面刻着蝙蝠。西墙设有两层石制的几案式花架，专供摆设花盆。东墙角一座木构半边亭，小巧玲珑，三个小型花篮式悬钟，花纹细腻，仿佛要把普天下最瑰丽、最炫目的色彩，全部采撷过来装点它的雍容华贵。与木构半边亭遥遥相望的则是天井西侧的那株阳桃树。

园林专家考證，福州在宋朝就开始种植阳桃。南宋词人辛弃疾在福州任职期间，曾写下“忆醉三山芳树下，几曾风韵忘怀。黄金颜色五花开，味如卢桔熟，贵似荔枝来”的词句。鲁迅先生两度来福州，对福州阳桃也大加赞赏，称它样子“奇特”，入口“滑而腻，酸而甜”，似乎是“火星上的果子”。福州百年以上的阳桃树极少，鄢家花厅这株200多年的阳桃树就显得更金贵，它像一块缀在鄢家花厅衣襟上的翡翠，闪耀着夺目的光芒。

我不知道清朝乾隆年间的鄢家花厅主人为什么不在辽阔的田里，不在巍峨的山头，不在闽江边，偏偏在这寂静窄小的空地里种下这棵小阳桃。自从主人将阳桃树种下，它就开始茁壮成长，它的树干又粗又壮，像一条全身披铠甲的龙，它的枝条像分叉鹿角。春天的一丛丛粉红色小花，夏天的郁郁葱葱、枝繁叶茂以及小脑袋一般的小阳桃，秋天翩翩起舞的叶子，冬天那酸甜多汁、让人难忘的亮黄色阳桃——时间这位伟大的画师勾勒出了一幅阳桃四季变换的绝美画卷。

如果把鄢家花厅看作一幅古朴的国画，那么这棵阳桃树就是这幅画的点睛之笔，它给寂寥的鄢家花厅增添了几分绚丽、几分姿色、几分生气，并见证了鄢家在变幻莫测的近代风云里发生的诸多故事。

在鄢家花厅行走，我能感受到鄢家人着木屐在宅院的木板及石板上发出的清脆响声，这里的每一个宅院，每一条小径，每一个屋子，每一个角落，似乎都深藏着悠远跌宕的历史回声;每一级台阶，每一堵石墙，每一扇门，都仿佛在倾诉着那段如烟如雾的往事。

二

我第一次见到这棵阳桃树是在2017年初春。我走进西花厅，发现朝阳下的阳桃树枝叶婆娑，树上椭圆形的阳桃青中带黄，黄中泛青，它们在微风下轻轻地摆动，像一个个喜气的小灯笼。顺手摘下一个阳桃，轻咬一口，酸中带甜，甜里带酸。

在鄢家花厅工作之后，我开始与这棵阳桃树日日为伴。

早晨。我走进西花厅，享受着阳桃树枝间漏下的温软如玉的阳光，看绿叶在微凉的风中摇晃，心里涌满了柔情。

中午。我在西花厅里闲逛，阳桃树散发出的香味弥漫在我的周围，我的头顶、衣袖、衣襟到处都是淡淡的清香。

傍晚。夕阳落在阳桃树上时，我手拿一本古书，斜倚阳桃树，高声朗读几句古诗，心胸便溢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忘我境界。

晚上。我漫步在西花厅，树影、人影、屋影，恍惚在白色的月光下，耳边响起鸟儿和虫子的吟唱，这种月光流水的意境让我浮想联翩。

树犹人。世间万物皆有性情。我在鄢家花厅工作久了，终于悟出了当年庄子愿做深山一株树的缘由，那棵阳桃树成了我亲密的朋友，它是鄢家花厅的灵魂。平日，深情遥望的半边亭，给了阳桃树海立云垂般的奔放;凝固在轩廊建筑上的艺术品，给了阳桃树玉树临风的典雅;天井的飞霞流云，给了阳桃树出水芙蓉般的洁美;坊巷间那戛金敲玉的鸟鸣，给了阳桃树如梦如幻的空灵……我甚至觉得，阳桃树就是精灵的化身。

阳桃树在花开花落中成长，它所处的三坊七巷在这风云变幻的年代里人才辈出，林则徐、沈葆桢、严复、林旭、林觉民等一大批中国近现代舞台上的重要人物从这里涌现。他们的故事流传至今，就像这棵阳桃树茂盛的枝叶，庇荫后世，绵延不绝。

在那个星星之火燎原大地的岁月，阳桃树所处的安民巷，革命的种子已经悄然播下。1926年，中共福州地委联络处设在安民巷立本弄，地委书记徐琛及其妻余哲贞住在那里的一间老屋。二人受周恩来、邓颖超影响，走上革命道路。1926年，他们入闽后迅速发展党支部，中共福州地委发展到6个党支部、150多名党员，并在闽东、闽北、闽中开展了建党活动。1927年6月2日，徐琛和余哲贞被反动派逮捕，英勇就义。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国共合作共同抗日。为了便于福建的统战工作，中共东南分局委派新四军副军长、参谋长张云逸和党代表叶飞，率徐平羽、马骏等人从南昌来到福州，与国民党福建省政府主席陈仪进行谈判，提出在福州设立新四军办事处。翌年2月，新四军驻福州办事处正式设在安民巷53号（曾是林则徐之子林聪彝的房产）。这里成为发动群众，联络、发展党员，建立党组织，开展抗日救亡工作的据点。

风云激荡的岁月，安民巷留下了共产党员铿锵有力的脚步声，这声音透过厚厚的石板，撞击着阳桃树的心扉，阳桃树用抖动的树枝欢迎这些走进鄢家花厅的英雄们。

英雄无声，只是心中翻滚着强烈的报国之情。

阳桃树无语，只有风吹过才能拂动枝头的绿叶。

阳桃树一年又一年地成长，一年又一年地老去，它虽不能言语，却用充满睿智的目光注视着那个时代，并与鄢家花厅里走出的英雄人物进行着此处无声胜有声的对话，它向空中吟唱英雄生生不息的赞歌！

这是怎样的一棵阳桃树，才能承载光阴的重叠，钟情于辈出的英雄;是怎样的一棵阳桃树，才能经风雨而意不动，荡乱世而骨长存。

阳桃树在等待。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民生凋敝、满目疮痍的福州天翻地覆、龙腾虎跃。普通市民衣食住行的“进化”是这部鸿篇巨制中最亲切感人的一章。从黑灰“的确良”到时尚个性的服饰，从果腹到舌尖上的享受，从蜗居到广厦千万，从难得出远门到说走就走的旅行，穿过物质文明的历史长廊而响起的每个足音，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民生巨变的回应。

在西花厅的天井上空，阳桃树开始极目远眺。看祖国的富饶与辽阔;看祖国千里马般日夜兼程的超越;看祖国的崇高与巍峨;看祖国的繁荣与巨变。

时光如水，奔流不息。

改革开放春风拂来，阳桃树时刻陪伴的三坊七巷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因为人口增加，三坊七巷原来的古建筑容纳不了这么多居民，居民们便在三坊七巷里自發地盖了一些房子。还有一些单位为了办公的需要，拆掉了老房子，重新建起了一些相对高层现代的建筑。生活方式的转变让这片文化街区不堪重负，人们为了解决做饭、上厕所、洗澡等问题，又自主搭盖了很多房子。而后来的旧城改造则使三坊七巷再次面临可能被破坏的命运。

在保护还是拆除三坊七巷历史文化街区的十字路，原先充满生机的阳桃树如同重病患者，走到了死亡的边缘。三坊七巷社区工作人员着手对环境进行整治，对阳桃树采取了除草增土施肥等抢救措施。经过一两年的精心护理，阳桃树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与活力。

2006年，福建省、福州市政府投入大量资金对三坊七巷进行改造，并在经济、政策上给予支持。三坊七巷的古建筑终于完整地保留下来，成了国内现存规模最大、保护最完整的历史文化街区，也是全国独一无二的古建筑遗存。同年，鄢家花厅被列入福建省第六批文物保护单位。2009年，三坊七巷历史文化街区获得文化部、国家文物局批准的“中国十大历史文化名街”荣誉称号。

2013年，鄢家花厅被列入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涅槃重生后的这棵阳桃树开始年年开花结果。鄢家花厅阳光明媚，水分充足，土地肥沃，阳桃树自由舒展，鸟雀翔集，玉树临风，一颗颗金黄色果实挂满枝头。

三

2017年，鄢家花厅被命名为福州文艺家之家，属福州市文联，是福州市文艺家创作、交流和作品展示的场所。

三坊七巷从古到今都是文人骚客雅集之地，作家故居、诗社会馆、画楼书轩络绎毗邻，散落于古街深巷之中。所到之处皆是书香袭面，雅韵袅袅，散发出醇厚隽永的人文气息。现在，又添一个新的文艺阵地，这对福州广大文艺工作者来说，无疑是件大喜事。文艺家们相互见面说说最多的一句话是——“有家的感觉真好”。

有家的感觉确实妙不可言。鄢家花厅作为福州文艺家之家暨福州文学院正式启用之后，福州市文联经常在这里举办文学讲座、晚会、画展、书法展、漆艺展示等各种活动，成为传承、弘扬福州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窗口、聚集优秀文艺人才的重要场所、展示文艺创作成果的重要载体、文艺家之间联系的桥梁。

因为文学，西花厅的阳桃树摇曳生姿，成了鄢家花厅最亮丽的一道风景。

平日，当文人墨客在西花厅谈古论今滔滔不绝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很自然就落在那棵阳桃树之上。一颗颗阳桃有的如人的拳头大，挂在树上像一个个可爱的小灯笼，那细小的花儿，或聚成花伞，或组成圆锥状，微风一吹，香飘一方，偶尔也会飞来成群结队的小蜜蜂，嗡嗡地叫。每次举办文学讲座或者研讨会，总有一些文学青年忍不住上前摘阳桃品尝。阳桃味道既酸又甜，起初硬着头皮吃，吃得挤眉弄眼，太阳穴冒汗，吃完之后，却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残留在舌尖，让你欲罢不能，有阳桃穿肠过，甜味胸中留的感觉。吃完阳桃，当你抬起头瞧上一眼阳桃树，发现这棵阳桃树正与你深情对望，静谧里透出风卷云舒的淡然与超脱。

也许这才是这棵古阳桃树独有的气质，内敛不乏激情，张扬不失分寸，平和不失包容，风情不失矜持。阳桃树斑驳的树皮里嵌满了历史的碎片还有碎片里的往事，伸向空中的树枝述说着当今文艺界生机盎然蓬勃发展的故事。

责任编辑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