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明视野下的玛土撒拉与彭祖*
2019-07-08卢婕
卢 婕
(成都信息工程大学 外国语学院, 四川 成都 610225)
一、西方文化中的玛土撒拉
“玛土撒拉”作为一个可以至少追溯到14世纪的历史悠久的虚构人物,它在西方社会的境遇具有历史长、频率高、范围广、内涵多等特点。尤其从感情色彩来看,在不同的时代和社会背景中,它有时是“高龄者”的中性隐喻,有时带有“老朽昏聩”或“无能无为”的贬义色彩,有时又具有“古老而纯真”的褒义色彩。
(一)玛土撒拉是“高寿者”的中性隐喻
由于玛土撒拉是《圣经》中活了969岁的最高寿的老者,因此他最突出的“高龄”的意义被首先得以保留和承袭下来。比如,生长在美国西南部高山区的刺果松或狐尾松(学名Pinus Longaeva)以长寿而著称,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树木之一。其中一棵生长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白山古刺果松森林中的松树经取样年轮计算至2017年已有4 848年的寿命,西方人昵称它为“玛土撒拉”。[3]事实上,不仅这棵如今被认为世界上最高龄的树被命名为“玛土撒拉”,就连它所处的加利福利亚因约郡国家森林公园的那片小树林也被称为“玛土撒拉小树林”。西方人除了把世界上最古老的树昵称为“玛土撒拉”外,他们还以这个昵称来称呼人类迄今发现的最古老的星球。人类发现的位于太阳系之外,离地球约12 400光年的行星“PS-RB1620-26b”约有127亿年历史,被认为是迄今为止人类发现的最古老的星球,但是由于它的官方名字太过生僻,美国宇航局(NASA)在一次发布会上将之简称为“玛土撒拉”。[4]由于这一昵称很好地突显了该星球令人匪夷所思的悠久历史而受到西方人的普遍接受。
西方大众传媒也频繁使用“玛土撒拉”这个典故。从20世纪30年代至今,多部西方影视作品运用了这一典故,情况如表1所示。
表1
(表1续表)
序号年代片 名国家引用典故情况122009Halloween II《万圣节II》美国I wanna thank the both of you for making me feel as old as Me-thuselah.谢谢你们让我觉得自己老得像玛土撒拉。132009?guila Roja:Buscando al asesino de nin~os《怪侠红鹰:寻找孩童杀手》西班牙Surely you'd never get rid of your own stuff,even if it's old as Methuselah.哪怕你们自己的东西老得像玛土撒拉,你们也不愿意扔掉它们。142011Christmas at Downton Abbey《唐顿庄园圣诞节》英国I feel as old as Methuselah!我觉得自己老得像玛土撒拉!152013Felidae《猫》德国He was about as old as Methuselah, but he looked even older than that.他快老得像玛土撒拉了,但是他的外表看上去比玛土撒拉还要老。162015Madea's Tough Love《玛蒂亚艰难的爱》美国Both of y'all old as Methuselah. Please shut up.你俩都老得像玛土撒拉了,请闭嘴。
由以上例子可知,西方文化中的“玛土撒拉”最重要的象征意义就是“高龄”。在大多数情况下,它并无感情色彩偏好,只是作为历史悠久或者寿命绵长的中性隐喻表达。
(二)玛土撒拉是“老迈无能者”的贬义代名词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8卷中《科苏特和马志尼。——普鲁士政府的诡计。——“泰晤士报”和流亡者》一文记载了马克思说的一段话:“你们看,在玛土撒拉的内阁这个最高评议会里的‘老朽无能者和自由主义少壮派’之间是多么地和谐一致。伦敦的一切报刊都同声愤斥阿伯丁和上院。”[5]17在这段话中,马克思在文中借用“玛土撒拉”来暗指内阁成员老龄化现象严重,讽刺联合内阁的首相阿伯丁是一个“老朽无能者”。又如,在雨果的《悲惨世界》中,马吕斯看到贵族沙龙中人们“评论时势,臧否人物。对时代冷嘲热讽,不求甚解。遇事大惊小怪,转相惊扰。各人把自己仅有的一点知识拿来互相炫耀。玛土撒拉教着厄庇墨尼德。聋子向瞎子通消息。”[6]622雨果也把“玛土撒拉”的典故用来指代“老朽昏聩的人”,让“玛土撒拉”来指导在岩穴中沉睡了59年的“厄庇墨尼德”(Epiménide)无异于“聋子向瞎子通消息”。
为何玛土撒拉这位《圣经》故事中的老寿星会遭到马克思和雨果的揶揄和嘲弄呢?难道尊老敬老不是一种普世性的人类美德吗?要解开这个疑问需要我们跨越异质文化的障碍,全面地认识玛土撒拉在西方文化中的意蕴。
《圣经》记载“玛土撒拉活到一百八十七岁,生了拉麦。玛土撒拉生了拉麦之后,又活了七百八十二年,并且生儿养女。玛土撒拉共活了九百六十九岁就死了。”[7]5由此可见,玛土撒拉是拉麦的父亲,也即诺亚的祖父。亚伯拉罕、雅各、大卫都是他的后裔。尽管《圣经》中记载的人物普遍高寿,比如,以挪士享得905岁,该南910岁,玛勒列895岁,拉麦777岁寿命。但是,活了969岁的玛土撒拉则是被公认的有文字以来寿命最长的人。《圣经》对“玛土撒拉”的生平记载不多,但是却对他名字的来历和含义进行了说明。“玛土撒拉”的字面意义是“他死的时候有审判”或“他死了就是世界的末日”。玛土撒拉的名字反映了他父亲以诺的信仰。以诺在玛土撒拉出生的时候得到了人类将被洪水审判的启示,因此,为了广传洪水审判的信息,他就给儿子起名叫“玛土撒拉”以劝诫人们弃恶扬善,不要令上帝对人类感到绝望。不过,在《圣经》故事中,尽管以诺和诺亚千方百计试图阻止这场灭顶之灾,大洪水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而且它的确在玛土撒拉去世之日如期而至吞噬了世界,唯有挪亚一家八口人上了方舟得以幸免。可见,在西方文化中,“玛土撒拉”这个人物或名字不仅仅与人类向往的“长寿”紧密相连,它还与人类畏惧的“末日审判”息息相关。玛土撒拉这个文化符号中蕴含的一吉一凶的两种象征正如一个硬币的两面难以截然分开。因此,尽管玛土撒拉享有了人类向往的高寿,但是他所引发的关于“末日审判”和“大洪水”等不祥的联想意义使得西方人在运用“玛土撒拉”的典故时有时会选择其负面意义而不是正面意义。换言之,西方人运用“玛土撒拉”典故时的消极选择正体现了基督教“末日审判”观念对西方文化的深刻而广泛的影响。
另外,从马克思和雨果对“玛土撒拉”这一典故的运用可以看出,玛土撒拉的象征意义除了“老迈、老朽”的负面意义之外,还有很明显的“无能、昏聩”的意味。事实上,《圣经》中关于玛土撒拉的记载很少,只在家谱中顺带提及。他的一生是漫长而无为的,既没有“生得伟大”,也没有“死得光荣”,就连他的长寿也并不是由于他积极锻炼或专研养身之道而得。《圣经》故事的创作者之所以让他享有如此长的寿命只是为了彰显上帝对人类的宽容和怜悯。因为正如上文所说,玛土撒拉名字的原意是“他死后会有上帝公义的审判”。上帝见到人类种种恶行本来已经心生怒意,但是他还怀有一丝希望,期待人类悬崖勒马重拾信仰,因而他再三地推迟了大洪水发生的时间。为了不与先前的神谕相悖,上帝只好不断地延长玛土撒拉的寿命,使他成了人类历史上最长寿的人。由此可见,《圣经》赋予玛土撒拉超长的寿命并不是为了宣扬玛土撒拉本人的精神或力量而是体现上帝对人类的极大宽容和非凡的耐心。这就像摩西的神力并不属于自己一样,玛土撒拉的长寿不能为他自己带来任何光环,他一切的功绩和非凡的长寿都只能归因于至高无上的上帝。正是由于《圣经》故事刻画玛土撒拉这一人物形象的初衷是彰显神恩而不是颂扬玛土撒拉本人,因此,在西方文化中的老寿星玛土撒拉尽管得享高寿,但却经常沦落为被揶揄和嘲弄的对象,成为并无真才实干却倚老卖老的碌碌之辈的代表。
(三)玛土撒拉是“古老纯真”的褒义象征
爱尔兰剧作家萧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曾创作了一部名为《回到玛土撒拉》(BacktoMethuselah)(又名《回到麦修色拉》《千岁人》或《长生》)的剧本。该剧包括“最初”“巴那柏斯弟兄的福音”“事情的发生”“老绅士的悲剧”和“思想所能达到的境域”等5卷。剧本的时间跨度从公元前4 004年到作者所处的“当代”(该书的出版年1921年),又写到未来的公元2 170年,直至公元3 000年,最后一幕是公元31 920年。杜鹃和拜文钰在《萧伯纳名剧〈千岁人〉的互文性解读》中指出,萧伯纳用标题一方面表达了回到长寿时代的愿望,因为长寿可以令人获得成熟的经验,拯救丢失的文明的希望;另一方面,萧伯纳还籍此倡导人们回到创世纪之初的和谐社会生活中去。[8]81-83换言之,在萧伯纳眼中的玛土撒拉时代是一个古老而纯真的乌托邦。在“老绅士的悲剧”(Tragedy of an Elderly Gentleman)中,老绅士从巴格达来到长寿者们的居住地寻求神谕。他不想重回“什么都不真实”的丑恶世界苟活,当他被告知他会因丧气而死时,他回答到:“如果我回去,我就会厌恶和失望而死,我选择一个比较高尚的危险。”[9]384老绅士宁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坚持留在玛土撒拉的时代。在萧伯纳的戏剧中,玛土撒拉不仅仅是一个“高龄”的中性隐喻,更不是被人诟病的老朽无能者的象征,他蕴含着“古老而纯真”的意蕴,是美好和纯真的最后幻象。
事实上,任何一个文化符号的意义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在21世纪消费型大众文化的阐发下,玛土撒拉寓意中的褒义色彩被更为广泛地运用于西方社会的方方面面,尤其是被运用于商品推广。比如,创于1874年的路易十三干邑于2016年9月份向全球发布的首款瓶装香槟酒就被命名为“路易十三玛土撒拉”。2017年3月,全球奢侈品旅游零售业的领军者DFS集团于新加坡举办的第六届“传世佳酿”品鉴会在精选系列中的27款精选干邑及威士忌精品中也包括了这款世界首款水晶瓶6升装干邑。之所以这款传世佳酿被冠以“玛土撒拉”,一是由于传说中玛土撒拉是世界上第一位种植葡萄的人,因而对于葡萄酒业而言他是值得纪念和尊重的先辈。二是由于玛土撒拉非凡的高龄会使熟悉西方文化的消费者联想到香槟的酿造历史悠久——葡萄酒的酿造时间愈是悠久,其酒体也愈趋稳定。因为尽管香槟的品质并不只由酿造时间的长短决定,但是酒庄或酒商的酿造历史越久,二次发酵人工控制越好,出产的香槟品质会更优质稳定,同一批次出产的香槟品质也更加一致,消费者购买起来自然更加放心。由此可见,法国葡萄酒业界将这款特殊而精美的酒命名为“玛土撒拉”是利用了消费者对这个名字的正面联想和它蕴含的“古老而纯真”的褒义色彩。正如商家所宣传的那样:传说玛士撒拉曾是世界上最长寿的人,这一点最符合路易十三的气质。因为它需要用多达1200种“生命之水”调配而成,最短的陈酿也要40年,它“超越时间的界限,散发出世纪永恒的光辉”。[10]
二、华人文化中的彭祖
与玛土撒拉在西方文化的多重境遇不同的是,被称为“中国的玛土撒拉”的彭祖在华人文化圈的接受境遇却比较单一。历史上除了道教中的灵宝派曾对彭祖“唯欲度身,不念度人”有微言之外,我国的不同时代和地域对彭祖的评价几乎全都是正面的。从先秦、两汉和魏晋的记载到唐诗宋词、明清小说、野外杂传、民间传说,彭祖就像一个胡适口中的“箭垛式的人物”[11]47-51,无数的文学创作和民间创造的智慧就像数不清的箭射到草人身上一样,只是这些箭不但不损害作为靶子的草人,还不断地加重了它的份量,丰富了它的内涵。需要注意的是我国历代雅士与俗众都对彭祖持一致推崇的态度,新中国建国以来的新的彭祖文化研究热潮中,彭祖的形象也在逐步发生明显的变化:在当代文化语境下,彭祖正从清静无为、善于养身的道家偶像向着积极入世、利国利民的儒家圣贤偏移。
(一)彭祖是道家先驱和道教神仙
道家的杰出代表人物列子在提及彭祖时说:“彭祖之智,不出尧舜之上,而寿八百。”[12]210可见彭祖非凡的长寿已经在战国初期就引人注目。具有浓厚道家思想的屈原在《楚辞·天问》中对彭祖的记载是:“彭铿斟雉,帝何飨?受寿永多,夫何久长?”[12]5由此可知战国时期彭祖以食补养生而获长寿的故事已经广为人知。除了列子和屈原之外,战国时期的道家旗手庄子更是分别在《大宗师》《逍遥游》《齐物论》《刻意》中都提及彭祖。庄子笔下的彭祖不啻为道家的理想人物——因为得天地自然之“道”而获长寿。蔡靖泉通过全面地梳理和分析先秦文献对彭祖的相关记载,并结合上博楚简《彭祖》的考古发现,利用文学人类学的“二重证据法”得出结论:“纵观战国文献中记述的彭祖,其作为道家人物的偶像,主要体现为修身养性,清净无欲,好道得道,和味健体,导引摄身,寿龄七八百,古今无人及;其作为道家文化的象征,主要体现为道家宣扬的修身节欲、养性清净、取法天地、顺应自然、饮食益寿、导引延年的养身文化、长寿文化。”[13]12陈广忠在《中国道家新论》中也提出道家或道教之所以能成为我国古代传统文化的支柱之一,必然经历了一个长期孕育发展的过程。而彭祖就是中国道家发展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14]1简言之,春秋战国时期,彭祖已经被当作道家先驱和偶像。
在列子、屈原和庄子留下的文字资料基础上,刘向、干宝、葛洪等人将之进一步阐发和发展。尤其是葛洪在其想象丰富、记叙生动的志怪小说集《神仙传》中对彭祖在修道、服食、吐纳等养生理念的阐发更是使彭祖作为道家先驱的地位得到了进一步确认。葛洪在《神仙传》中描述彭祖的性情特点是:“少好恬静,不恤世务,不营名誉,不饰车服,唯以养生治身为事。”“然性沉重,终不自言有道,亦不作诡惑、变化、鬼怪之事,窈然无为。”[15]6-8葛洪笔下的彭祖被塑造成为道家所倡导的“清净无为”的典范。彭祖之所以能与天地齐寿的主要原因也被归结于他能不汲汲于名利,不违背自然和社会,能够顺应外部世界的变化而做到克制外欲、清神静心、天人合一。自葛洪《神仙传》以后,在华人文化圈中,彭祖的名字几乎难以和追求长生不老、成仙通神的道教思想分割开来。在秦汉之后,彭祖的形象被塑造成了养生长寿的道教神仙。宋代苏轼在《濠州七绝·彭祖庙》中写到彭祖采服云母的传说:“空餐云母连山尽,不见蟠桃著子时。”其弟苏辙和诗云:“不知亦解餐云母,白日登天万事轻。”[12]266兄弟二人均提到了彭祖以道家服食云母之法以求长生。到了明代,衷仲孺在《武夷山志卷四·仙真篇》中言及彭祖到:“隐居幔亭峰下,得养生秘术。茹芝饮瀑,乘风御气,肤如处女,颜若舜英。”[12]30清代蒲松林在《聊斋俚曲集·蓬莱宴》中写到:“华山顶上玉井莲,花开十丈藕如船。凡人哪得吃一片!彭祖吃了一片藕,整活人间八百年。人人皆说不曾见。若捞着饱叨一顿,就成了大罗神仙。”[12]277在这首俚曲里,彭祖被看成“大罗神仙”,也就是道教所称的三十六天中最高一重天中的神仙。
经过中国历代哲学家和文学家的阐发和演绎,彭祖的形象由战国时期精通道学的道家先驱演变为被秦汉后普遍认可的养生长寿的道教神仙。在华人文化圈,彭祖与道家思想的关联历史悠久,在无数华人的心中,彭祖都是当之无愧的道家偶像。
(二)彭祖是上古先贤和儒家圣人
到了近现代,彭祖的形象被不断丰富和升华。根据由毛泽东卫士李家骥回忆、杨庆旺整理的《我做毛泽东卫士十三年》一书的记载,毛泽东在1952年视察徐州期间大谈彭祖的身世、功绩与影响,全面肯定和高度评价了彭祖。书中毛泽东对彭祖的评价是:“彭祖为了开发这块土地付出了极大的辛苦。他带头挖井,发明理论烹调术,建筑城墙。传说他活了800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长寿之人,还留下了养生著作《彭祖经》。”[16]216-217毛泽东是新时期从儒家视野看待彭祖的第一人:他把彭祖对国家社会的现实贡献放在了个人得道修仙之前;他更看重的是彭祖作为“人”而不是“神”对中华文明的重要意义。在毛泽东对彭祖进行开创性的现代性阐释之后,越来越多的现代作家从这一思路出发,他们将原有的历史文献和神仙故事融会贯通后以新历史主义的视角将彭祖还原到中国上古的历史语境中突显他为家国人民所做出的不朽功绩。
朱浩熙在《彭祖传奇》一书中设《大彭国》一章专门介绍彭祖率领百姓为大彭国修建都城的情形和彭祖治理大彭国的指导思想。在遇到流民蜂拥,有人阻止流民进城之际,彭祖说:“大彭建国,百姓为本。建国兴国,全赖人民。不管先来还是后到,都是我大彭国民。”[17]65在这本书中,朱浩熙不仅创造性地记叙了彭祖受尧帝所封创建和治理大彭国的事迹,他还广征博采民间传说,介绍了彭祖开发武夷山和巴山蜀水的逸闻趣事。他说彭祖在那里“治山治水,种植养殖,修炼养身,指导当地百姓生产生活,同百姓相处得很融洽”[17]194。峻冰和迪鑫两位作家以更接近历史故事而不是神话故事的创作态度撰写了长篇章回体演义小说《彭祖传奇》。他们不仅突出了“彭祖寿八百,养生第一功”,更是强调了他“五朝国栋才,妙理医术精”。由彭飞、陈立柱、朱浩熙和彭开富合作编著的《先贤彭祖》则将彭祖刻画为一位“为帝皇之臣,恪守职责,功绩卓著;处君王之位,施行仁政,普惠民生”[18]的儒家典范。
从新中国成立以来,现当代中国人形塑的全新的彭祖形象是:“武略文韬辅帝王,一杯雉液挽尧康。彭城执柄千秋旺,仁政施民万户昌。”[18]为人臣,极尽忠良;为人君,则极尽仁爱。彭祖的核心精神从道教的“清静无为”“修身养性”向着儒家的“仁义礼智信”偏移。彭祖文化这棵不朽的千年古木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生发了新枝。在新中国对彭祖形象的改造和阐发之后,彭祖身兼双重身份:他既是中国本土传统宗教道教的先驱,更是心怀天下,奉行“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施行“仁政”的上古儒家贤哲。
三、玛土撒拉与彭祖形象差异探源
为什么玛土撒拉在西方文化中的意义和意味具有如此的多义性和不确定性?为什么彭祖在中华文化中虽然始终保持着受人尊崇的精神偶像地位,但是却发生了从道家偶像向儒家圣贤的偏移呢?毫无疑问,不同地域和时代的思想风貌和文化气候作用于神话人物、历史人物或文学人物时,其符号意义都难免发生变异。文化符号在跨文明传播时必然发生变异,这是文化符号在物理空间移动时难以避免的命运。比如,当“as old as Methuselah”或“Vieux comme Mathusalem”被译为“寿同彭祖”时,原本附加在玛土撒拉形象上的贬义或褒义等多重意蕴就被“过滤”掉而只剩下一个中性的“长寿”的意味了。同理,如果当中国的“寿同彭祖”被译为“as old as Methuselah”或“Vieux comme Mathusalem”时,彭祖身负的中国历代知识分子对道家和儒家理想的投射也被剥离得荡然无存,只剩下单薄的“龟龄鹤寿”之意。另外,从玛土撒拉和彭祖的例子来看,文化符号不仅在空间的横向坐标轴的移动中会产生变异,在时间的纵向轴线的变动中亦然。中国比较文学“变异学”的首倡者曹顺庆教授提出,“以异质性和变异性为基础的跨文明研究是比较文学新的研究方法,为比较文学的发展树立了新的目标和价值标准。”[19]因此,对于比较文学学科而言,中西不同文明中的长寿代表玛土撒拉和彭祖形象的异质性是很有研究价值的。但是这种价值不应仅仅停留在通过表面形象和接受境遇的差别比较以满足读者猎奇的需要,而应透过这些表面的差异去深入挖掘中西文明基因的深层异质性,为跨文明文学和文化互证互识、互补互通搭建桥梁。通过深入思考玛土撒拉与彭祖在两个文明中的形象差异和接受境遇的差别,笔者认为导致其差异性的根源在于中西文明传承方式差异。
(一)西方文明传承方式:斗争与解构
纵观西方文明史,它总是在不断的斗争与解构中试图找寻到文明传承与发展的有效路径。从希腊神话这一被看作西方文明起源的隐喻性介绍来看,地母盖亚(Gaia)生下了天空乌拉诺斯(Uranos)、海洋蓬托斯(Pontus)和山脉乌瑞亚(Ourea)。但是天空乌拉诺斯蛮横地压覆在地母盖亚身上,不停与之交配,使得克洛诺斯(Cronus)、瑞亚(Rhea)、欧申纳斯(Oceanus)、泰西斯(Tethys)、许珀里翁(Hyperion)、忒亚(Thea)、谟涅摩绪涅(Mnemosyne)、伊阿珀托斯(Iapetus)、克利俄斯(Crius)、忒弥斯(Themis)、菲碧(Phoebe)和科俄斯(Coeus)等十二位泰坦诸神只能一直停留在母亲体内不能诞生。后来盖亚授意克罗诺斯阉割了父亲乌拉诺斯,并推举他做了新一代的神王。但是乌拉诺斯诅咒克罗诺斯也将被自己的孩子推翻,于是克洛诺斯在他的子女出生之际就将他们吞进肚里,只有宙斯幸免于难。宙斯成年后果然推翻了以克洛诺斯为首的泰坦诸神成为第三代神王。这种“弑父”与“杀子”母题的故事在希腊神话以及包括“俄狄浦斯王”在内的希腊悲剧中极为常见。从希腊文化发源和孕育出的西方文明尽管在日后的文明进程中逐渐摆脱了这种父子相残的伦理乱象,但是从文化层面而言,西方文化史就是一部丰富阔大的弑父思想史。如亚里士多德的“吾爱吾师,更爱真理”,尼采所说的“上帝死了”,弗洛伊德认为父与子之间的斗争是人类历史上的普遍而恒常现象等言论无不体现出西方文化在精神意义上的“弑父”。正是在这种文化弑父的传统之下,西方文明长期处于新旧思想的激烈交锋之中。更是在酒神狄奥尼索斯所象征的“自由精神”与太阳神阿波罗所代表的“理性精神”的交战中寻找平衡。从历史上看,古希腊文明崇尚自由意志,希伯来文明则推崇理性与克制。这两种不同的精神内核在其后的文艺复兴和新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中持续碰撞和激荡。正是在不断的斗争与解构的过程中,西方文明不断地突破前人局限,发现文化“新大陆”。玛土撒拉形象的变迁正好反映出西方文明“推陈出新”的传承方式:不断摧毁旧有偶像,树立新偶像;不断推翻传统阐释,赋予新意义。从作为人类始祖中的“高寿者”在《圣经》中诞生以来,玛土撒拉一会儿被贬低为老迈昏聩之徒,一会儿又被赞美为古老而纯洁的圣人。他在西方文化中的接受境遇完全受到西方文化中的酒神与太阳神之战的影响。当酒神占上风时,人们总是倾向于打破一切禁忌,狂饮烂醉,放纵欲望。玛土撒拉作为一个匍匐和仰仗上帝的神力才得以长寿,缺乏个体精神的高寿者,他的高寿必然只会招致雨果等人无情的嘲笑;而当太阳神占上风时,人们则提倡避免情感的泛滥,服从理性和秩序。玛土撒拉作为上帝忠诚的预言者,他遵守教条和法规,他思想的纯洁性则为他赢得萧伯纳之流的赞誉。正是西方文明一贯以来的以斗争与解构的方式来推动文明的发展的传统决定了不同时代玛土撒拉在西方接受境遇的云泥之别。
(二)华夏文明传承方式:承袭与建构
在华夏文明里,人们有强烈的血统认同感。把中华民族凝聚起来的一个重要因素在于在人们对于自己宗族的共同记忆。中华民族内心的“崇父”心理不仅体现在对“肉身之父”的“父为子纲”的伦理教喻中,更体现在对“精神之父”——中国传统经典——的皈依与传承上。纵观华夏文明史,它总是偏向于“依托经典而建构意义”[20]137,在继承中发展。在绝大部分的历史时期中,尤其是在中国古代的历史文化与社会心理之中,“依经立义”是中华文明传承和发展的优先选择方式。“以学界熟悉的典籍为依托,设立其先验合法性并由此生发自己的观点的话语生产范式与意义生成方式。”[21]187-192中国的文明传承偏好“建构”而不是“解构”。我们传承文明的主要方式不像西方以“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那样剧烈和震荡的方式在不断地破坏先前文化的基础上重塑新偶像。我们更擅长的是“涟漪式”的发展,在前人文明的积淀之上阐发和延伸新意。于是彭祖这样一位“箭垛式”的偶像得以诞生。历经数千年的岁月风霜,他极少遭到质疑和批判,而随着时代的变迁,被添加了新的偶像内涵。
四、小结
玛土撒拉和彭祖这两个西方和中国最具长寿意味的文化符号在不同文化土壤里的接受境遇根源于中西文明在文化传承方式上的巨大差异。西方文明多以斗争和解构的方式推陈出新,这导致玛土撒拉这一文化符号意义的多变性、不确定性,甚至意义的瓦解与断裂。古老的华夏文明多以承袭与建构的方式得到延续和发展,在这样的传承方式之下,彭祖这一文化符号被不断丰富内涵,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始终保有“华夏文化之父”的身份受到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