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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文人有厄”
——王冕的诗意与失落

2019-07-05徐新武

河北教育(德育版) 2019年4期
关键词:士林吴敬梓王冕

○徐新武

提起王冕,我们当不陌生。小学语文课本上早就有那首家喻户晓的《墨梅》诗,那句“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也是我们认识王冕高洁品性的最初印象。而在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中,王冕的形象更加生动丰满,他是吴敬梓一生致力效仿的贤达,是一个官场士林的积极逃遁者。

在小说“楔子”部分,吴敬梓以诗意的语言让王冕出场。王冕从小生长在诸暨县的一个小乡村,七岁亡父,母亲无力继续供养他读书,便给邻居秦老放牛寄生。他放牛读书的地方,草树连天,湖水弥漫,宛似古画。一日,恰是黄梅天气,王冕疲倦,有些烦闷。须臾,浓云密布,大雨下来,王冕看见“那黑云边上,镶著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山上,青一块,紫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这完全是以一个孩童之眼来观看自然之美,而环境的美是与人情的美相联系的,王冕的慧性和纯粹也透漏出来。从此得钱不再买书,而“买些胭脂铅粉之类,学画荷花”。自然不久,这荷花画得“精神、颜色无一不像”,画画的名气渐长,生活也充裕起来。

与他人皓首穷经不同,王冕不到二十岁,“就把那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王冕读书既不为做官,也不为结交各类朋友,读书时看见《楚辞图》上的屈原衣冠,便“自造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件极阔的衣服,遇著花明柳媚的时节,乘一辆牛车载了母亲,戴了高帽,穿了阔衣,执著鞭子,口里唱著歌曲,在乡村镇上,以及湖边,到处玩耍。惹的乡下孩子们三五成群跟著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这完全是魏晋名流放诞任性、追求自我的作风,他效仿志行高洁的屈原,乐在享受生活,并不在意他人眼光。《论语·先进》篇记载孔子和众弟子谈论志向,其中曾晳(又名曾点)说自己的理想是“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不由喟叹“吾与点也”。曾晳还只是想着自己能够在暮春闲暇时,与大人小孩一起游于沂水,吹着暖风,歌咏而归,而王冕是真正把这种诗意的“理想”落实到日常生活当中。

诸暨县的时知县得知王冕大名后,便拿着他的花卉册页去讨好上司危素。这危素得知故乡有如此贤士,想要结识,时知县自然想到这是一个很好的表现机会。高傲又谄媚的时知县是那个时代官僚阶层的一个缩影。王冕随即表现了不合作的态度,闭门外出,他深知“时知县倚著危素的势,要在这里酷虐小民,无所不为。这样的人,我为甚么要结交他”,随后担心危素恼怒,遂辞别老母,远避济南,靠问卜卖画为生。

在山东王冕又遭遇黄河大水,流民四散,而预感“天下自此将大乱”,便返浙回乡。后朱元璋来会,一方是真儒,一方是豪杰,却相谈甚欢,朱问如何服民心,王冕只道“若以仁义服人,何人不服,岂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虽弱,恐亦义不受辱”。这种仁义治国的道理早就是老生常谈,而在王冕说来,却有足以动人的真诚和力量。随后朱元璋定鼎天下,朝廷征聘他出来做官,他连夜逃往会稽山,后得病离世。吴敬梓在文末叹惋:“可笑近来文人学士,说著王冕,都称他做王参军,究竟王冕何曾做过一日官?”王冕自然是不屑于此类对“参军”官衔的附加,恐怕他只愿在尘世的嘈杂中做一个凡夫俗子,读书作画,如此而已。

王冕并不离经叛道,也不是刻意与别人相异,他对生活和现实有着透彻明白的理解。王冕对古代贤人隐士的追摹,是因为他心中有一个尚未失落的理想。他诗意而执着,就像孔子一生致力于对上古三代礼法社会的恢复与建设,虽然无望,却积极而坚定。他能和朱元璋坐而论道,也能全身而退,他积极逃遁,却不远离人间烟火,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隐士”。然而王冕诗意栖居的社会土壤毕竟没有了,他只有恪守内心的召唤,才不会被混乱的士林裹挟而去。

吴敬梓笔下的王冕,其形象大多承袭自明代宋濂写的《王冕传》,而刻画更为细密深入。吴敬梓有意在小说的开头就塑造这么一位“狂士”,正是为了突显书中整个士林阶层人文价值的失落和混乱。在科举取士的僵化教条下,读书人只凭此一条晋身之路,自然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正如商伟在《礼与十八世纪的文化转折》一书中所评,“八股取士制度造成了不择手段的竞争、偏狭、疯狂、人格破产、以成败论人和唯官是从的势利心态、官场腐败与价值失落,以及文人在社会政治生活中制度性的言行不一、名实不符和表里分离。”这种文人生活普遍失范的荒谬现象,不正是“一代文人有厄”的最好体现么?

王冕之后,科举制度所笼罩下的士林社会,无论是在小说还是现实中,都以群魔乱舞的姿态,上演着种种闹剧和丑剧。而王冕的清醒之处在于他看到了:科举制度一旦固化,士人为了仕途名利自然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这必然会导致士林社会价值观的变异,从而漠视自我修持的价值以及对社会的责任和关怀。王冕的失落之处也在于“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所以他只能优游狂傲,保持自我的一份独立与持守,显得悲哀又孤独。这是制度性的社会文化悲哀,是科举制度模式化以后所导致的士林价值的集体溃败,对此王冕无能无力,只能高标自我。

闲斋老人说《儒林外史》的主旨是“以辞却功名富贵、品第最上一层为中流砥柱”。很明显,王冕正是吴敬梓所要致力塑造的“中流砥柱”。然而现实社会中能有几个“王冕”存在?宋濂的《王冕传》记载:著作郎李孝光欲荐之为府史,冕骂之“吾有田可耕,有书可读,肯朝夕抱案立高庭下,备奴使哉?”。王冕宁愿躬耕南亩,读书自乐,也不与官场合作,显示了其对仕途决绝的对抗态度。

王冕的生活有多诗意,他在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就有多失落。换句话说,吴敬梓笔下的王冕有多诗意,他所依存的士林社会就有多混乱。王冕所坚守的真“士”的社会土壤已经逐步被侵蚀了,他的一切看似悖反常知的行为,都类似一种孤勇的反抗,他清醒而痛苦,“诗意”恐怕也只是世俗的附加。在小说的最末,吴敬梓借用一首词结尾,中有两句“把衣冠蝉蜕,濯足沧浪。无聊且酌霞觞,唤几个新知醉一场”。清醒的吴敬梓无论如何“濯足沧浪”,也没能活成王冕那样,一代代文人的厄运,就这样持久地上演,并最终消散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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