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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场之下:寻父十六年

2019-07-04

南方周末 2019-07-04
关键词:操场母亲

谨慎没能保护邓世平,坚持原则却加速了他的死亡。

像是一场接力,16年前跑遍新晃县政法委、县检察院、县教育局的奶奶已年过九十,而自己与弟弟正当年,该站出来了,邓琳很坚定。

遗骨挖出后,警方需要抽血取样,比对DNA。没办法,邓晃平只得慢慢告知母亲,“哥哥找到了。”那天下午,老太太哭了两个多小时。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高伊琛

发自湖南怀化、新晃

南方周末实习生 陈芳荣

父亲邓世平失踪的第二天,邓琳接到了一个电话。

那是16年前的春节假期前不久。前一天,2003年1月22日,父亲像往常一样去工地上班。

工地在学校里,父亲在新晃一中负责后勤,是塑胶跑道工程质量监督管理负责人。工程已近收尾,一家人等着过年。

电话里,邓琳得知,头天中午,父亲没回家吃饭,晚上,没回家睡觉。母亲早上去工地,没找着人,亲戚朋友家,也没有。

在长沙上学的邓琳急忙回家,跟着母亲去新晃电视台播寻人启事。75岁的奶奶,跑遍了新晃县政法委、县检察院甚至县教育局。

有人说他离家出走,有人说他携款外逃,还有人说他跑到外地打工。这些说法,邓家人都不信。2003年1月25日,邓琳母亲向县公安局报案。

“我父亲在新晃生活多年,家庭和睦、儿女双全、生活稳定,而且临近过年,谁会在这个时候出走?”2019年4月发出的一份案件材料中,邓琳弟弟邓军说出盘桓心头16年的反问。

失踪前,邓世平原本打算给邓军迁户口,从怀化转到新晃,就近督促儿子学习。他还托工地附近居民熏了腊肉,备着过年用。

2019年6月,邓军的反问有了答案。父亲的确没有出走,而是在2003年1月22日当天中午被杀害,埋在正在修建的操场之下。嫌疑人为工程施工方负责人杜少平,杀机疑因工程质量而起——没有邓世平签名,工程便不能完结。

2019年4月17日,新晃警方发布通告称,警方打掉杜少平犯罪团伙,抓获杜少平等7名犯罪嫌疑人。

6月24日,湖南省怀化市纪委监委网站发布消息,新晃一中原校长黄炳松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正接受调查。

6月30日,湖南省检察院发布通知,湖南检察机关依法提前介入新晃一中“操场埋尸案”。

父亲消失了

16年前那个冬天,邓家母子三人几乎是仓皇逃离新晃家中。

他们发现,邓世平的失踪可能与跑道工程有关。前三天寻人无果后,怀疑越发清晰。

跑道工程承包者杜少平,是时任新晃一中校长黄炳松的外甥。这名包工头开五金店,没有工程承包资格,却凭着借来的施工证书,拿下80万元承包合同,未完工前得了一百四十多万元工程款。

“都是豆腐渣工程。”新晃一中退休教师刘伟回忆,邓世平曾验收一堵石砌墙,质量不合格,便拒不签字。当着黄炳松的面,邓世平拔了自来水管,往墙壁上冲水,墙垮了大半,满地泥沙,“黄炳松也没有话讲”。

刘伟回忆起邓世平失踪前一天与他的谈话,曾提到施工有问题,“他说要坚持到底”,还说“他们肯定有经济利益”。这个“他们”,是指黄炳松与杜少平。

第二天中午11时许,工程指挥部二楼,邓世平、杜少平与教师姚某商讨工程扫尾工作。之后,姚被支走,邓世平不知所终。

邓世平的弟弟邓晃平告诉南方周末,姚是退休返聘教师,辅助工程监督工作,在哥哥失踪两三天后,被校长打发回老家过年。走之前,姚老师向邓家确认,杜少平是最后与邓世平在一起的人。

激化矛盾的或是一封寄到县教育局的匿名举报信,信中陈述了学校工程质量问题。但这封传闻为邓世平所写的举报信,后来被证实并非出自邓世平之笔。刘伟对南方周末表示,怀化市纪委曾打电话问他,信是不是他所写,他也否认了。

时至今日,这仍是个谜。

2003年1月23日,邓世平消失的第二天,已经一个多月没动工的操场工地上,挖掘机在雨中开动,推了二十多分钟土。

邓晃平据此认定邓世平在操场之下,想要去挖。但操场跑道长400米,面积几千平方米,贸然挖掘并不现实。

“准确位置得有人明确说出来。”邓晃平试图找到挖掘机司机,未果,“公安也说找不到”。

邓家还一度将希望寄托在怀化市公安局法医鉴定科的邓水生身上。邓晃平回忆,邓水生在工程部办公室墙上采到了血样,还提取了邓世平父母的血样,可以送去外地鉴定。

然而此事也无下文,未予立案。

2019年6月,邓世平的尸骨从操场地下被挖出后,北京青年报记者找到邓水生,邓水生说自己是因另一桩命案到新晃的,邓世平的母亲是他的小学老师,他便关照过问。但调查与侦破还是要看公安局。

在县城里四处碰壁,是邓家人决定离开的原因。

“(父亲)无缘无故失踪,自那之后一直未找到尸体,我和我的家人为了防止二次迫害,也搬离了县城。”还是少年的邓军,跟着母亲、姐姐和叔叔,“逃”往怀化市。

邓世平失踪七天后,便是农历除夕。癸未羊年,全家人在怀化抱头痛哭。

邓琳22岁,邓军15岁。母亲是农村妇女,一辈子没上过班,性格内向。二十多年里,这个家大小事皆由父亲操持,靠父亲每月五百多元工资生活。一时不知所措。

“母亲一直哭,就没停过。”父亲不在家的头几年,家中没有了笑声,邓琳曾试着劝解母亲,“跟爸爸同龄的叔叔也有死了的,妈妈别哭了。”

“他们都是病死的,你爸爸不一样。”

谨慎没能保护他

爸爸不一样。在邓琳心里,父亲诚实耿直,“像个透明的人”。

邓世平极讲原则,这是家人与同事的共同印象,“不能说假话,不属于自己的不能沾”。最终,讲原则却直接或间接给他带来死亡。

邓晃平将兄长的个性归根于他们的父母,“父母都很耿直,从不占他人便宜。”这与他们的工作性质也有关系,1949年以后,邓世平的父亲曾任中国人民银行新晃支行副行长,母亲是小学教导主任。银行和学校都看重“耿直”这一品性。

邓世平尤其继承了这一点,邓晃平回忆,“小时候他就很讲原则,受的教育就是这样。”

作为长子,邓世平承担了更多家庭责任。母亲年轻时便身体不好,他负责做饭及带孩子。“哥哥有威仪,说一不二的,我们很怕他。”邓晃平还记得,自己六七岁时不听话,去学校后山看打靶,哥哥喊了两声,他没听,回来以后,就被罚站两个小时,“一分钟都不能少。”

邓晃平比邓世平小六岁,做错了事,面壁思过居多。而邓军幼时调皮,被揍过多次,有一次拿了家里一元钱,“打屁股打得要死。”邓琳回忆。

邓琳只挨过一次打。那时她六岁,念小学一年级,父亲在同校教四年级数学。她在上学前磨蹭,迟迟不出发,父亲担心上班迟到,急得打了她一耳光。除此之外,平时“疼爱得不行”。

邓琳记忆中,父亲素来节俭,衣服、玩具和花炮,都舍不得买。也很少带她玩,只去过怀化市的哈哈镜展览馆,门票三角。

同事们也不爱跟邓世平一起出差,到外地办事,他吃玉米或馒头,不肯下馆子。火车十几个小时车程,他全程只吃一片饼干,还是临别时邓琳给的。

作为长子的邓世平,节俭源于过往人生经历。他16岁时下放到湘西的新晃,其他家人均在数百公里外的老家新化。条件艰苦,他便将粮食省下来,把粮票寄给家里,自己到地里,找包菜和莴笋果腹。

邓琳还知道,这两样食物父亲吃伤了,后来“看到就想吐”。

这样节俭的父亲,唯独在子女的学习上花费大方。

英语和数学家教,一对一,动辄几百块学费,初中到高中,一请就是六年。邓琳上小学时,有次期末数学没考好,父亲用了一个寒假时间帮她辅导,把成绩追回来。

邓世平还坚持送一对儿女上美术和书法课,从小学开始,从未间断。

他唯一的“缺点”,用邓晃平的话来说是“胆子小”。

恢复高考那一年,邓世平担心自己能力不够,不敢报名,“那时候很多人二十几分也录取了,他语文拿个六七十分,一点问题都没有。”

邓晃平说,哥哥这样的性格贯穿始终,就像在学校负责质检工作,绝不随便签字,以免真的出了质量问题,要他担责,“这也是在自我保护”。

然而,谨慎没能保护邓世平,坚持原则却加速了他的死亡。

失去顶梁柱后,邓世平从未上过班的妻子不得不坚强起来。

她继续送邓军学习美术。把新晃的四层楼房租了出去,以支持儿子的学费,补贴大学刚毕业的女儿的生活。邓世平的父母则曾将孙子接到家中照顾,负担费用。

邓琳保留着和父亲有关的所有资料。她一直在长沙打拼,想在大城市多积累人际关系,有足够的人脉和经济基础后寻人。她告诉朋友们,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把爸爸找到,给他立坟”。

因为性格跟父亲相似,邓琳自承做生意没怎么赚到钱,她觉得自己“没混好”。

父亲失踪,对当时还在青春期的邓军影响更大。他的性格由活泼变为内向,遇事不敢出头。大专毕业后,他跟着同学到长沙卖过酒店用品,在电脑公司打过工,去过同学的律师事务所帮忙,还跟过叔叔邓晃平做生意——早年在银行从事信贷工作的邓晃平,是邓家最有生意头脑的人。

像邓琳一样,邓军心里也憋着寻父这件事。他32岁,没有结婚,喜欢过女孩,却自觉“还有事没完成”。

“把爸爸找到, 给他立坟”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是邓家人最大的痛苦。“如果找到尸体,有个地方,祭拜一下也好。”邓晃平说。

没有坟墓,无法拜祭。两三年后,他们选择默默将邓世平埋进心里,用各自的方式悼念他。

每到清明,邓琳的母亲和姨妈会在外公外婆坟前,为父亲多烧一份纸。邓琳的爷爷很少提到邓世平,但2014年去世时,他的眼睛没有闭上,邓晃平说他“心里肯定记挂这个事情”。

邓家人没再报案。他们听说,这些年,杜少平在新晃开了KTV,又开了汽车客运公司。

而邓家人只抱一个希望,“就是有朝一日,他们重新作案,或者放松警惕,能将邓世平的下落说出来。”但邓晃平转念一想,“就算是酒后吐真言,也没有人会把它说出来。”

七八年前,邓家人曾听说贵州发现一具尸体,疑似邓世平。邓晃平当时正在出差,放下一切事情赶回家到贵州去认,却得知,尸体已被认走了,不是兄长。

直到2019年4月,事情有了新的转机。新晃县公安局在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当中,破获了杜少平涉黑涉恶团伙。团伙中有人供出,他们曾于16年前杀害邓世平。

邓家人不想错过突如其来的机会,兄妹俩整理材料,写出近五千字的《邓世平被害案件材料》。

“真真实实让我们感到欣慰的是挖机进场,有人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非常激动。”邓晃平对那个瞬间印象深刻,6月18日上午,四台挖掘机进入新晃一中,停在杜少平团伙指认的埋尸地——操场南侧。

两天后,一副遗骨被挖了出来。

邓琳站在大坑外围,想看却不敢看。她只留意到,周边土很松软,挖出人的地方,之前顶着数块大石头。多大?她将双臂展开,直直伸着,试图说明石头之大——那块石头压住了她的父亲。

法医在地上铺了一块白布,准备拼回尸体。

邓琳戴着帽子和口罩,捂着脸哭。办案警察年龄比她小,时不时跑过来“报告”进展,“你爸爸的裤子还穿在骨头上。”她双手拍了拍髋部。父亲穿着衬衣、毛衣和棉袄,棉花没了,化纤尚在。

父亲有颗虫牙,有洞,下排牙齿不整齐,这与遗骸对得上号。在DNA鉴定结果出来之前,邓琳心里就已确认。

邓晃平在头条号注册发文,接受多家媒体采访。“这个时候,勇气肯定是有了,因为看到了希望。”

“不敢惹事”的邓军也实名站了出来,于6月21日在微博开设账号。“这个公道我和我的家人等了十六年了。”

像是一场接力,当年跑遍新晃县政法委、县检察院、县教育局的奶奶已年过九十,而自己与弟弟正当年,该站出来了,邓琳很坚定。

奶奶小脑萎缩,不太认得人,只记得些30年前的事情。

“邓世平不在了?”她语气很疑惑。老太太年轻时身体不好,丈夫去世后却硬朗起来。她身材清瘦,脚步不慢,在邓晃平家中,背过手,微弓着背,来回地遛弯。

遗骨挖出后,警方需要对邓世平的母亲、弟弟与子女抽血取样,比对DNA。没办法,邓晃平只得慢慢告知母亲,“哥哥找到了。”

那天下午,老太太哭了两个多小时。

(应受访者要求,邓琳、邓军、刘伟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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