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之我：都江堰记

水白

玉垒山看水，岷江，承载川西的史书

流水滔滔不绝如大地在诵读

被云雾吞噬的读书声已随风而去

每个人都在追溯，曾在这里劳役的魂灵

漆黑之夜闲坐于此

陪伴头顶的星空闪闪而睡

满山谷黍金黄，如一场梦在远方

行走于史书的字里行间

不及一个词语，一个句子

拨弄不响，虚掩在文字里发霉的时空

书中的生僻字，如江里狂野的漩涡

坚硬的岩石不知它如何旋转

浮动的符号，阻挡着我的理解与领悟

如一匹马跨越，顺山水而为，放弃自己

在江山与文字之间划开一条伤痕

让自身喜悦，并不急于表达

看山，看水，看天，看地

一面倒映在大地的天空之墙

是黑夜关闭了白昼

还是白昼开启了黑夜

脚下的土地，到底从何而来

是否有开始，结束，问天天亦老

岷江从山的高处奔腾而来

弓杠岭，郎驾岭，虽然未曾抵达

却如一个民族的祖先，一幕幕浮现

氐羌先民顺江水而迁，随季节而徙

唱着天空的歌，跳着大地的舞

风吹过山口，心中的牛羊依然跟随

一位英雄就这样诞生了

堰渠原本并非此地

一位郡守日夜驻留在山口

翻阅着史书，听着大地的讲解

江是无法选择的，人却可以选择

他饱含着一江春水的情怀

顺着风离开的方向思索

人类只有不断选择，如水自身一样

才能抵达命中的江河

最后决定上移于此

那一刻，抛一颗石子，足够远

所有的星空都是脚下的石子

未熄灭的烟火，岩石爆裂的声音

宝瓶口，人在欢笑石在哭泣

逝去的人影相互拥抱

从史书的记载里复原一个场景

离堆被江水分离

像一条鳍鱼游离江河

试着向陆岸爬行，悖逆传统

飞沙堰，竹笼装卵石

试验失败后的无奈如一盏灯塔

这里不是大海，却有大海一样的胸怀

装着一群人，为着明灯而行

深淘滩，低作堰

枯水不淹足，洪水不过肩

千军万马在此回旋

战败的痛楚在山间呐喊

雨后的天空是一曲胜利的欢歌

隐藏的鸟神向天求拜

不断修正史书里的记录

河流悲伤，像一棵漆树

在漆工的刀下不断流泪又痊愈

逝去的役工，都在用自己的人头在占卜

与一条江的命运和未来

得蜀则得楚，楚王则天下并矣

一句话有时对于一个英雄

亦如近在咫尺的美人

在李冰石像前，相信他是这样的英雄

只是司马错的这句话，于他不是美人

而是君主的命令，民众的渴求

若有所思，双手紧握

似乎所有的恶魔都已被他降服

不只岷江，还有汶井江、白木江、洛水、绵水

不只都江堰，还有索桥、盐井、五尺道

二王庙，陵园，史书里再长的文字

都不足以衡量在民众心中的分量

在章山后岩，明明他的尸骨已经腐烂

却希望他能穿过我的目光，从玻璃里走出来

看着慕名而来的游客，惊喜，诧异

陪伴他的无头堰工石像

不要猜测是有意为之还是时间把其砍杀

李冰眼里也含着一滴泪水

似落非落

走在古道上谈论未来，马蹄声声

把梦想驮向松潘与茂县，一路艰辛

为着吹奏羌笛的仙女，一阵风在碉楼上停留

快一点，石板就飞速后退

破碎的声音如历史焦虑

成群结队的骡马退隐，像一群人

离开故土，江水悲伤咆哮

一个影子也没有留下

只有想象树叶下的阴凉

一次次在绝望中奔向目标

时光前行，我亦如一匹骡马

理想如货物在肩上

前辈们踩踏的石板，是一种母亲的温暖

阳光滋润着肌肤

没有什么比迷茫更合适

成为我的主人

不再迷信前方的碉楼

没有需要的美景

再一次折返，重复着熟悉之路

自己才是自己的主人

不需要解放，不需要安慰

闭上眼睛，忘记熟悉的風景

尘世与烦恼恰如古道本身

悠闲地在林间穿梭，像被时间遗忘的兄弟

闲坐于南桥，静听着风的超度

普济众生的行廊，承载着亿万斤的重

交错于此的思想，每一次思考

都带来不小的震动，谁也无法察觉

闲暇人的停顿，是桥存在的多余

我，在这里等待时间

靠着一棵大柱，感觉树还在生长

树下的阴凉，与内江的风一道

冰冷着我的趾骨，还发出膨胀的响声

漩涡，岩石为大海折叠的一艘小船

翻滚后又起来，似乎能抗拒所有的岛礁

如一朵莲花，盛开在江心

你说在，它就开了

你说不在，它又谢了

移动自己的身体，迫于无奈

适应那不断前行的小船

若即若离的莲花，一只手在欢呼

奔腾的快乐，只有江底的石头所知

一座桥，一群人

在无数个时辰延续

人在梦中，都以为桥在流动

用笔书写自己的瞬间

也顺便带走了，别人闲坐的时光

安渡狂澜，美好的向往是一座桥

一群陌生人在这里接力

肆虐的洪水也并不是故意

让努力不断被摧毁

一同复活的还有，两岸的草木

走在桥上摇摇晃晃，像一只受惊的鸟

围绕古人留下的灯塔，旋转

祭奠，在此归魂的羽毛

风如一位道士，诵读着经书

何公何母，是否聽见了域外的声音

虽不是专程为你，但每一天都在延续

山中竹子怎料倒下后却如此荣光

李冰能笮，华阳国志怀抱着你

像祖先，在被遗忘的坟墓里

水经注也言涪江有笮桥

书本里的变迁像一片树叶

很快就黄了，一轮春秋一场水

我醒了，路过安澜桥的梦

桥下奔腾的水

一张流进黑夜深处的床

在沙石间越来越稳

庙因人而兴，人因庙而远

一种精神在林中生长

香火，燃烧而又沉睡

千万人的寄托，如开门声在林中关上

路过庙的瞬间，时光总在催促

我们下山，拥挤的人影像掉落的树叶

被风卷起，一阵阵

随同被打磨的鹅卵石

任由路人的踩踏，不再阻扰

那些匆匆而来随即又去的脚步

忘记先民的本意吧，帝已不在，祠依旧

山在庙在，主人变，客人也变

庙门下的墨迹，亦如一双眼睛

俯视着香客前来，山水远去

镌刻在古墙之上的警句

已被吟诵成经，随时即可复活

亦如一道圣旨待命

走出庙门，流水能通达的田野

繁杂的声音淹没了神的劝告

向远山望去，问道青城

用眼所及，不能奔跑的路途

宁封子的行走之路，随林木之老而淡忘

一个人的影子，问太阳问月亮

没有回答，寂静的山野

蜜蜂的微弱之音，不见花的盛开

黯淡的星光从天空流下

夜晚独饮了这杯酒

一个人的读书台

用手挥开薄雾笼罩的封面

把一棵棵树削尖作笔

赠给别人，也留给自己

每一遍书写，都是清新的山峰

一个人的画，在山中自然生成

九皇图，五星图，老人星图

一个人的画，从九歌而来

国殇，山鬼，天马，奔马

从远山回来，问道自己

别人的生活都是生活

似乎非要从文化遗迹中寻找

关于未来的蛛丝马迹

才能显现出在历史前的从容自信

虚以为在历史的镜子面前

可以剔除隐藏的虚伪

古人种植在大地上的智慧早已包容了我们

不需重复去为生存而损害自然

只要良知地传承本性

像一棵古树，在一地守望，守护

用不同的音乐与旋律，击打着

子孙，游客，或者是轻风的心灵

面对历史之境，放下所有世俗杂念

回到童年，对着天空

用无暇的纯真，在水下寻找

影子，被淹没的魂灵

半生集中在这里

曾经存在而又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