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特里姆海岸
2019-07-04凯文·巴里
[爱尔兰]凯文·巴里
凯文·巴里,生于一九六九年,爱尔兰作家。已经出版了两本短篇小说集和长篇小说《博海恩城》,该长篇小说获得了二○一三年的国际都柏林文学奖。其《披头士之骨》获得了二○一五年的金匠奖,并与其他七部爱尔兰小说一同入围了二○一七年的国际都柏林文学奖。此篇小说译自二○一八年十月十五日《纽约客》。
最近谢默斯·费里斯独自住在已故叔叔的小屋里,整晚陷入纷乱的思绪。前些日子他深深地迷上了在卡里克一家咖啡馆里工作的一个波兰姑娘。他几乎确信这就是爱情,尽管事实上他和她的交流不超过几十个字。每次她给他点的咖啡和烤饼报价,他都会害羞地付钱,顺便说两句城市忙碌、天气真好之类的话。
“这里像法国。”六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他对她说。
的确如此。整个星期,山上的田野都在那种欧洲大陆特有的慵懒中虚度,东边低处的山丘在薄雾中变成普罗旺斯的蓝。到了晚上,湖水已经很暖和了,他跳进湖里,甚至连蚊子叮咬的伤口处都不觉得刺痛。
他又说:“这里热得真像法国。我们不会习惯的。人从里面出来,救护车在一旁待命。”
仿佛被她的褐色眼睛灼伤,他的话脱口而出。回答时她没有失控,她说,是的,天气很熱。他觉察到,某种类似微笑的东西掠过她的眼睛,使她的嘴唇变得柔软。在咖啡馆里,他听到她叫凯瑟琳——这不是一个波兰女人该有的名字,但很可爱。
按说,在德罗莫德山上一个潮湿破烂的小木屋里,三十五岁的谢默斯·费里斯绝不该在深夜将思绪点燃。不过,他既没有抵押贷款,也没有房租要付;而且父亲去世的时候给了他一些钱,母亲去找他时又给了他一些,另外还有瑞特公司的遣散费和失业救济金。他没有兄弟姐妹。发现自己年纪轻轻就独自生活,他不免有点吃惊。他也早和朋友们疏远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他从没有过真正亲密的朋友。他在瑞特公司工作了八年,却越来越觉得那些男人们的玩笑是一种考验,尽是没完没了的足球谈话,愚蠢地吹嘘喝酒和女人。事实上,当听到裁员,他反倒松了一口气。谢默斯一生中不幸的是,太爱挑剔和敏感。他喝葡萄酒不喝啤酒,喜欢看法国电影。这使他在这一带显得极其古怪,就像德罗莫德山上有三个人头那样古怪。
他相信凯瑟琳和他一样敏感。她有一种梦幻般的、心不在焉的神情。毫无疑问,她和咖啡馆里工作的其他服务员都不同。到了晚上,她会走一截路回科托伯河对岸的公寓。她那种走路的方式显示出她的敏感——她总是放慢脚步看向水面,也许是想看看天气如何,也许甚至是同谢默斯一样一丝不苟地观察河面的光。把车停在船库里的话,他就能知道她回家的路线,就能看到那个瘦弱的棕发女人慢吞吞地走着、转头去看水面,然后极不情愿地回家。
初夏的不眠之夜里,他脑中危险地掠过她的身影。他设想了许多可能发生的情景,可能在咖啡馆,或是在城镇附近,或是星期天沿着湖边田野散步。在这些快乐的场景中,他扮演的角色和平日的他大相径庭:他是一个自信、快乐的男人,热情大方,还有一套非常温文尔雅的卧室举止,足以令这个沉默寡言的波兰女孩在性狂喜的风暴中咆哮,他不用再对她想入非非。可每天早晨醒来后,可怜的他再次陷入幻想——他想的还是咖啡馆里的凯瑟琳。凯瑟琳很漂亮,但绝不是超级名模,不像某些东欧人那样颧骨如刀片;而且他也不丑,他觉得自己有机会。他所要做的就是说出那几个字。
现在,他每周要在咖啡馆里待上四五次,凯瑟琳几乎都在。她没来的那一两次他感到极度失望,他狠狠地瞪着那些服务员,因为他们像海豹那样对着成堆的面包和蛋糕又吵又叫。凯瑟琳不在的时候,就连咖啡机发出的嘶嘶声也很讨厌。除了内心敏感,谢默斯还有一种犯罪倾向,通常体现为一种天生的狡猾。如果有人告诉他这一点,他会感到惊讶。咖啡馆的厕所就在厨房旁边,谢默斯注意到厨房门后面钉着一个类似轮班表的东西。在星期一早晨,他屏住呼吸用手机把它拍了下来,这样一来他就知道了她什么时候有空,和她的全名。
她全名叫凯瑟琳·齐林斯基。回车里之前他立即用谷歌搜索,虽然通过网上搜索快速获取结果可能有点不寻常,可事实上,几秒之内,他已经在仔细查看一个用她名字命名的Instagram账号。那张可爱的头像证实那是她,是他的凯瑟琳。上面显示有十四个关注者。她总共只发了六次帖,是六张照片,都在一月份之前。发现没有男友和婴儿的照片后,他如释重负,宽慰的洪流如同鸦片穿过他的身体。而当他仔细看她上周最新发的帖子时,这种感觉变得比鸦片更加强烈。那是这样一张照片:凯瑟琳的右手搭在牛仔短裙下面裸露的大腿上,手里拿着薄薄的一盒套装,是埃里克·侯麦四部电影的合集《四季故事》。她配的文字是:“戈蕾丝周末”。
用谷歌翻译之后,他很快发现那仅仅是“炎热的周末”的意思。她看起来既幽默又有品。尽管,在谢默斯心中侯麦在法国导演中算不上名列前茅,事实上他认为侯麦顶多只能算二流,对此他可以向凯瑟琳说明理由。她的膝盖很可爱,是棕色的,虽然可能有点厚。这情形有点像《菲斯特和她的五个女儿》出现在鹅卵石小屋,影响不大。
他仔细看其他照片。他试图解读它们,更确切地说,试图从它们身上解读出凯瑟琳的某种性格。凯瑟琳唯一的个人照是一张模糊的自拍,照片中她倒映在溅满雨水的窗玻璃上,一定程度暗示了她的孤独;夜晚从桥上望下去,河显得很难看。此外,其余照片都是从别的账号转发过来的:一张苏菲扬·史蒂文斯的铅笔画;一张貌似波兰冬天的城市风景照,街灯是冰冷的琥珀色;最后是一张碧昂斯在巴西演唱会的现场照片,碧昂斯以一种全新的、完全不可战胜的性战士的姿态出现。这些照片发出低沉、持续的声音,向谢默斯诉说他早已意识到的渴望。现在,他觉得应该停止伪装,去向那个女人表白。
这个想法使他像个胎儿一样蜷缩在沙发上,背对着午后骄阳,阳光从窗户倾泻而下,照着这间简朴的小屋。三十五岁独自生活,他体会到的最奇怪的一件事是关于漫漫长夜——这些夜晚永无止境!它们如同荒凉的大陆伸展开来,那里风景幽暗,人影扭曲。他躺在那儿,又扑通一声栽到沙发上,咕哝着,直到黑暗再次降临德罗默山。黑夜不知羞耻地降临。他感觉自己被逼到了一个角落。他得约她出去。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拒绝,陷入尴尬,但还有比尴尬更糟糕的事,他在深夜胡思乱想的时候体会过。
夜里无数次审度之后,谢默斯制定了一个计划。他会在星期四早上约她出去,所以从星期一起他就没有刮过胡子,这给他那有点歪的下巴蒙上一层有趣的阴影。他一边吃烤饼,喝着凉咖啡,一边无助地搔着胡茬。他的胃翻腾着,响着。他要等快离开的时候再说,如果被拒绝了,那么至少他会在门外,然后滚去香农(译注:爱尔兰的一个地名)。他正要站起来朝收银员走去,冷冷地,像一个前去接受枪毙的人,这时凯瑟琳从后面走出来,莫名其妙在他桌旁逗留看窗外的雨。这情形就像耶稣回来是为了在夏天开另一个下流的玩笑。
“还是老样子。”她说。
“你几乎要把自己彻底毁灭。”谢默斯说。
“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想找个时间和我出去吗?”
“好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现在,谢默斯相信他俩彼此心有灵犀。她肯定读懂了他的心思,她也肯定知道他早想到她可能会答应。这就是命运,爱情自动现身。周日会面之前,在那漫長的三个白天和三个夜晚,他在德罗默德山下试图向她发送心灵信号,任其穿越缓慢的河流。其实信号的具体内容他自己也不大确定,但必定和真诚、信任有关。
约定的星期天来了。那天乌云密布,闷热难耐。早上谢默斯上了五次厕所,吃了盐酸洛哌丁胺,来抵抗内心的雷鸣。性事惨败对他来说并不新鲜。他以前被迷住过,他总是和那些看起来没什么幽默感的女人在一起,她们都对世界持一种模糊的怀疑。要说到浪漫,他总是摇摆不定,爱发些激烈的宣言,总是约会几次之后就把女人都吓跑。他已经三年没有性生活了。但这回是凯瑟琳,他发誓,一切都会不同。
三点钟,他在桥边见到她。他们约好坐车兜风。
“你去过莱特里姆海岸吗?”他不抱希望地问她。
“没有,那里有海岸吗?”
“莱特里姆海岸有四公里长,实际上它是爱尔兰所有县中最短的海岸。”
“现在我知道了。”
“我的意思是,除了内陆国之外。”
“好吧。”
谢默斯开车,两人闲聊。他又试图纯靠心灵感应来和她交流,而不用语言。他想告诉她,他非常需要她,而且用自己惯有的谦虚的方式来让她明白,他是一个有前途的人。他告诉她:他有一所房子要经营,位置很好;他账单很少,还有一英亩多地可以用来种蔬菜和鲜花,而且花园他已经开始建了,估计还挺美的。当他们开到科托伯河边的小镇,看到一群醉酒的女人正蹦蹦跳跳地走上桥。她们戴着亮闪闪的牛仔帽,穿弹力尼龙裙,手里拿着Skinny Prosecco的瓶子,眼里闪烁着放荡的神色。她们脸上带着一副只活三天的母鸡濒临死亡的愁容,紧身T恤上印着“mohill pussy posse”的字样。几乎是带着爱意,谢默斯转过身来,看见凯瑟琳的鼻尖翘了起来,原来她和自己一样对此感到轻蔑。
“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凯瑟琳说。
“这地方有一种病。”谢默斯说。
一阵沉默过后,罕见的事情发生了。他惊讶地发现,他俩在一起非常舒服,甚至都不需要找话题。
莱特里姆海岸坐落在大西洋低空的云层之下。微风吹拂着平房上的缆索,低诉着星期天下午的忧郁。他们抵达海滩时,海浪正温柔地拍打海岸。她告诉他,她来自一个叫斯塔罗瓦瓦拉的南方小城,但可能不会再回去。他的心骤然升腾起来。
“是没有工作机会吗?”他说。
“机会不多,但不是这个原因。更重要的是,我的家人都在那儿,这也使得一切太……”她试图找到一个确切的词,“近?”
“黏糊糊的,”他说,“家庭有可能这样,给人一种黏糊糊的感觉。”
“黏糊糊的?”
“有点类似温暖,但不很舒服,”他说,“像手心手背出汗,类似紧张的感觉。”
“你真有趣。”她说。
“见鬼,谢谢。”他说。
“不过你说的对,”她说,“黏糊糊的。”
他们沿着卵石滩散步。他尽量把自己的情况都告诉她。他在戈尔韦上大学,学法语和商业,但还没完成学位。他天生不是一个完成者,他说。此前他从未说过这句话,甚至从没想过这句话,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惊喜。在她温柔睫毛的凝视之下,一切都喷涌而出。他说,他在一家工厂工作了许多年,住在家里(永恒的冰冷的恐惧被压缩成一行)。不知怎么,他并没有旅行的冲动。他说,他不知道他在找什么,如果有什么要找的话,直到他从泥路拐到德罗莫德山长满树的山坡上的空地,发现那间完全陌生的老叔叔留下的破烂小屋。他立即认出了,那是他的家。
“我小时候就被带到那儿,”他说,“我记得,我领完圣餐后被带到那儿。他给了我两个香肠卷。”
“这是那里的习俗吗?”
“不,通常人们会给钱,十美分。”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边缓慢地穿过石子路。他们在户外谈话感到非常轻松,这已经成了一种温柔的魔法。在这里她是我的,他想,她是我终于可以独处的女人。
“我想看看。”她说。
“看什么?”他说。
“那间小屋。”她说。
毫无疑问那只是对波兰女人的刻板印象,凯瑟琳知道该怎么做卷心菜。她从香料架上拿了一些葛缕子种子,用热的发泡黄油把它们软化,然后把卷心菜用油炒碎,再配上厚厚的培根片和他从市场上买来的酸面包,这些都很美味。他们默默地吃着,这时太阳冲破云层为白天的尾声贡献余热,房间里暖洋洋的,光线充足。他们在沙发上亲吻了很长时间,然后就上床睡觉了。即使这样也很好。
他感到自己正在下坠。现在,他正以自己的方式被幸福折磨着。他无法想象没有凯瑟琳的未来。那将是地狱。他退后一步准确意识到这份痴迷,但这丝毫无法减轻痴迷,也并不能消除它的危险。他每天都在咖啡馆外面等她。他跟着她一步步过桥,来到科托伯河的对岸。他们一起放慢脚步,眺望水面。他泪如泉涌,他不得不解释说是河边的风迷了眼。
“怎么了?”她说,“真的吗?”
“我从没意识到我是如此孤身一人,”他说,“如果我们诚实地面对现实的话。”
他们通常在夜晚开车去小屋。夏天的孤寂是一种幸福。他们喝了几杯酒,开始畅谈他的未来计划。要到十一点,天亮着微光,那才是夏天的高潮。他说,他们可以远离这个城市和整个世界,他们在山上几乎可以自给自足。他对眼前这个交往了三个星期的女人说了些疯狂的话,连他说的时候自己也觉察到这一点,但她似乎一点也不生气。事实上,她还带着一种猫头鹰似的询问神气对土地、茅屋、排水系统提了许多严肃的问题。他们还一起偷偷地看了达登兄弟和茱莉亚·杜库诺的电影。七月中旬一个晴朗的夜晚,他等她睡着了才出去,步子很轻尽量不吵醒她。他看到星光落在山上。他发誓要对她保持忠诚,准确地说,不是正躺在小屋里他床上的那个小女人,而是那个在他的爱情剧本中扮演完美角色的凯瑟琳。因为他相信,完美版的凯瑟琳可以实现这样一种愿望:每个人梦想的爱人必定存在于某个地方。
“我开始担心了。如果我不能出版的话,我怎么能被崇拜、嘲弄、尊敬、谴责、救赎,最终被神化呢?”
现在,幸福的痛苦像高烧一样折磨着他。
而且,现在的夜晚已经不够长了。
不过,晚上他们一起坐在沙发上时,他喜欢把手伸过去,把她的裙子下摆拖上去露出膝盖。一定先是一本正经,接着就变成一种神经质的抽搐,一种他无法控制的抽搐。膝盖完全正常,功能完好,但不知怎么的,轻微的厚度使得它和原本修长的双腿格格不入。于是他把它想成是突起的包。这些可怜的隆包开始在谢默斯的脑子里打转。他本该想她的其他部位的,这会他想的却是那该死的厚膝盖。
悲哀、悔恨和兽性的激情疯狂地交织在一起,他在床上吻了她的膝盖好长时间。黑暗中他无法避开它们。他捧起她的膝盖,低声对它们说话,舔了又舔。他在它们身上逗留了很长时间。
“拜托。”她说。那是七月下旬一个潮湿的夜晚。
“什么?”他说。
“放开它,”她说,“我的膝盖。”
“为什么?”他说。
“我他妈的讨厌我的膝盖。”她说。
“哦,亲爱的。”他说。
“太可怕了,”她说,“要是我能把那些该死的东西从我身上割下来就好了!”
“它们很精致。”谢默斯说。
“你说谎嘴里会长疮的。”她说。
“我下巴的形状糟透了,”他说,“虚弱,一个虚弱的下巴。这使我显得不大可靠,像个投机分子。”
“但我喜欢你留的小胡子。”她说。
她几乎没怎么谈过她的家和亲人。她说,她的名字其实是Katarzyna,但她从小就更喜欢英文名,因为波兰到处都是Katarzyna。她仅有的一点行李令人悲伤,甚至都没占满后备箱的四分之一。当他看见她害羞地把内衣折起来放进为她清出来的抽屉时,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炸开了。他紧跟在她身后,吻了吻她的脖子。她叹了口气,似乎很悲伤,不过她转过身来抱住他,告诉他她爱他。谢默斯被宇宙中的一个黑洞吸了进去。
她刚搬进来不久的一个晚上,黑暗中他躺在她身边,看着她睡觉。她在睡梦中转向他,开始用波兰语说话——一种缓慢而焦虑的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样的话,那是一種怪诞、麻醉、近乎音乐般的语调。是她难忘的旧情吗?这种心烦意乱是她的天性使然,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关于她的过去,她还有多少事没告诉他?
第二天晚上,她翻来覆去,一遍又一遍在梦中重复同样的话。
第二天白天,大部分时候谢默斯都在谷歌上冲浪,热切地搜寻着带翻译模式的语音识别应用程序,最后他找到了,并将录音上传。此前他已经把她晚上说的话复述并录下来,或多或少按他自己的理解。
“你睡觉一直在说梦话。”
“什么意思?”
“你一直在说些什么,在我看来,好像是一遍又一遍地说同样的话,我忍不住……”
“要是你能睡着就好了。”
“我忍不住把它录下来了。”
“你……”
“用手机。是的,我让人把它翻译了。”
“谁?”
“应用程序。”
“我都说了什么?”
“你说,如果我离开你,你会死的。”
“哦,天哪。”她尴尬地捂住脸。
“我想,你指的是我。”
“除了你,我还会指谁呢?”
谢默斯承受能力很强。确实,在他的一生中,他已经承受了很多。他觉得自己几乎可以应付任何事情,却羞于得到一个幸福的结局。随着夏天流逝,面对凯瑟琳对他的信任和迫切需要,他觉得自己失去了资格。他想,什么样的疯子会爱上我这样的人。这个问题无法回答,也很可怕。当他们做完爱,她躺在他怀里,他的呼吸参差不齐地卡在喉咙里,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经历的感情越深刻,只会引起失去它的恐惧。夜晚,在她睡觉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开始设想新的情节。这一切会怎样坍塌、会怎样结束、会怎样被压在破碎的心的瓦砾之下?这些情节都围绕着这条叙事线展开:一天早晨,凯瑟琳在水池边咳血,然后死亡迅速蔓延——似乎有一种野兽般的疾病在撕裂她;然后她死了,就像死在他怀里的一袋骨头。上帝啊。或许……凯瑟琳一句话没说就走了,从卡里克车站逃到都柏林的火车上,之后回到波兰,笨拙地拥抱以前某个不知名的爱人,某个有三十公斤重的电铃般该死的脑袋的钢铁工人。又或许……傍晚,凯瑟琳在深秋田野的一个黑暗角落里偶遇一个年轻的农夫,或者,一个老农夫。这些设想的夜晚情节变得太令人作呕,谢默斯跌跌撞撞地下床走到浴室,用李施德林漱口。到了早上,他没怎么睡饱,认真地看着她吃酸奶和水果。
“他们说,从下巴就能看出来。”他说。
“什么意思?”
“我得说,你很清楚。看一个人的下巴就能看出他在说谎。”
“谢默斯?”
“Shay-moos,”他模仿道,“在我之前你和谁在一起?”
“真荒谬。你为什么这么嫉妒?”
“因为你他妈的毁了我,”他说,“对不起,凯瑟琳。我只是不知道我是否适合你。”
“啊,又来了。”她说。
“又或者,不適合任何人,”他说着站起来,走出了屋子。
夏天毫无怨言地过去了。不到八点,河上的灯光越来越浓。长时间的拉锯提前结束了,德罗摩德山露出心碎的颜色。她在八月底离开了他。她搬回科尔托伯旁原来的那栋公寓。几乎整个九月,谢默斯都睡得像个死人。他每次起床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小时,通常更少。当幸福以他一直渴望的傲慢的形式出现在他面前,他拒绝了。他是个什么样的混蛋?半夜,他在冰箱的灯光下喝纸盒牛奶,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喝纸盒牛奶。他的皮肤发痒,左肺一阵口哨声般地疼痛。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死。他们两个本可以在德罗默德山上一起建一个孤僻的小共和国——他们可以为它制定规则。十月。十一月。他几乎看不见这座城。当他知道她可能会回去上班,他就跑去科尔托伯区的里都购物。在一个潮湿的冬日清晨,那会他正用力地从手推车里取硬币,刚好有个服务员经过。一看到他,她面露喜色。
“你听说了吗?”她说,扭动着刀子,“你听说凯瑟琳回来了吗?”
不过现在,在冬季灰蒙蒙的天空中,温柔的魔法再次降临。他明白自己的感情已经超乎寻常。他又开始相信他和凯瑟琳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距离不是问题。他向德罗默德山、中部平原、所有的海洋和城市发送心灵信号,直到斯塔罗瓦瓦拉城出现。他收到的信号是,他必须赶快去她那里。
他搭乘瑞安航空公司的飞机去弗罗茨瓦夫,然后坐公共汽车、火车,又一辆公共汽车,终于找到那个地方。这是一座崭新的城市,远远地到处都是开阔的白色田野。他在寒冷的下午四处走,不知道如何找到她。他只得相信,他一定会受到指引。这儿郊区有一家特易购,使他有种奇怪的熟悉感。他很可能是疯了,但那又怎样呢?他必须找到她。
他继续往前走,一场冰冷的雨打在他的脸上。在一个貌似市中心的空酒吧里,他喝了一杯红酒,用手机输入Wi-Fi密码。他去了他常去的第一个地方:她的Instagram账号。十四分钟前她刚发了第七张照片。照片里是德罗摩德山的某处,落日照耀下,一个长满白芒的斜坡。她配的文字是:“Mam na my?li lato.”
谷歌翻译为:“我在想夏天。”
照片中,她的侧影下方的柱子上写着来信地址,一个叫康普瑞公馆的地方。他把它指给酒保看,酒保指了路。左转两次,右转一次,步行五分钟就到了。那地方看起来就像是全欧洲最后一家咖啡吧,灯光昏暗,像夜幕下的电影院。其他座位都没人,凯瑟琳坐在尽头。她脸色苍白,但仍然可爱。
他进门时,她听到门的刮擦声立即转过身来。
“哦,见鬼!”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