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的芬芳
2019-07-04山珍
山珍
独卧高冈近廿春,山花野草孤月轮。一生冷暖随运转,半辈兴衰伴家存。
齿落中年苦肠胃,德承先祖耀儿孙。未留寸影终身憾,笑貌铭心梦里寻。
——题记
屈指一数,母亲离开我们已近二十年。二十年,弹指一挥间;二十年,又何其漫长。在这短暂又漫长的二十年里,我写过不少文章,获过大大小小的征文奖,但字里行间很少提及母亲,更找不到一纸半截专门抒写母亲的篇章。
母亲姓伍,名莲秀,一九三一年二月初二出生,一九九八年五月十四日离世,是一个普通而平凡的山村妇女,幼年失怙,没进过一天学堂,到去世时依然目不识丁。母亲人如其名,情感像莲一样柔和,灵魂像莲一样高洁,懿德像莲一样芬芳。母亲又宛若一粒尘埃、一朵雪花、一颗雨露,甚至一缕微风,最终在不经意间悄悄地融入大地,飘向天边,难以引人注意,更难以刻骨铭心。人总是喜欢把追寻的目光射向远方,而忽略身边的风景。因此,人最容易淡漠的,往往是那些弥足珍贵的怀念与记忆。
我常常责问自己:为什么不好好写写母亲呢?难道是她老人家真的那么卑微渺小,不值得用文字去描摹和记载?难道是她人家真的已消失在时空中,让我捕捉不到一丝丝的音容和印痕?难道是她老人家生前太自私太刻薄,没让我感受到母爱燃烧和爆发时的热烈与壮美?仔细想想,这些都不是。之所以没去写母亲,是不敢轻易动笔,因为母亲在我心中的分量太重,我害怕自己的文字纤弱无力,害怕自己的表述词不达意。
其实,母亲一刻都未曾离开,她依然活着,健康地活着,她活在我的基因里,活在我的血液里,活在我的想象里,活在我的梦境里……偶尔,我还能看到母亲步履匆匆的背影,还能听到母亲原汁原味的山歌,还能摸到母亲富有节奏的呼吸与心跳。
一
就这样向右悄悄地睡去/多么像一条美人鱼/多么像一弯纯洁的月牙/多么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她睡在土地和天空之间/她睡在死亡和生命的高处
——吉狄马加《母亲们的手》
母亲走得比较突然。虽有预兆,但我们没有太在意,当时家境贫寒,母亲隐瞒着自己的病情。待我们兄弟姊妹得知母亲的情况,决定对她进行强制治疗时,已病入膏肓。母亲在床上挣扎两个多月后,最终彻底败倒在凶残的病魔手下。母亲走得匆匆忙忙,连我和二姐都没来得及送上她一程。直到母亲远游一月有余,我们姐弟俩不约而同地从广东、河北回家看望她时,才知晓痛心的一切。
一九九八年春节前夕,母亲便病倒在床,可她怎么都不肯接受治疗,其实哥哥就是乡村医生,而且他的医术在老家口碑还很不错。母亲是因为家里拮据,才拒绝治病,我有责任和义务早点去赚钱为她治病。一个人通过奋斗,可能会拥有许多看似很重要东西,例如事业、地位、荣誉、声望……但相对父母亲来说,这些都微乎其微。一生中很多事情都可以重新选择,唯独父母亲无法重新选择;一生中很多事情都可以重复发生,唯独死亡不可能有第二次。因此,返回学校后,我決定去石家庄一家民间机构打工。当我决定搁浅考研梦去打工赚钱给母亲治病时,心中顿时舒畅起来,好像马上就能把儿子的作用发挥出来似的,更主要的是,我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剪除母亲的痛苦,为家庭带来欢乐与幸福。
一九九八年四月初,我从学校回家看望母亲,当时母亲的病情稍有好转。我询问过母亲的点点滴滴后,兴高采烈地对她说:“我要去工作了,在石家庄,比河南还远,这次特意回来看望您老人家。”母亲一听,立刻笑逐颜开,仿佛身上的病痛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她轻轻摩挲着我的脑门,深情地说:“满崽,在外边要好好保养身体啊!莫担心我,心挂两头干不好工作。爷娘终究有一死的,不怕爷娘死得早,只要时辰去得好,早死了早保佑你们升官发财!”说完,母亲哽咽起来,眼眶里噙满浑浊的泪水。我不知如何是好,感觉有一层阴冷的乌云笼罩在头顶。我使劲地劝慰着母亲,心却隐隐作痛,如刀绞一般。
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我能够出人头地,对教过我的老师,帮助过我的人,甚至我的朋友,她都深怀感激,总是想用最朴素的方式去报答。当我决定离家去单位上班时,母亲虽有诸多不舍,但还是显得很高兴,她蹒跚着步履给我寻茶叶、找南瓜子、捆干笋片、包冻魔芋丝……累得晕头转向,气喘吁吁。这些浸染着母亲心血的土特产,在她看来,是给儿子最实在的贡献。我执意不带那些土特产,母亲便用近乎请求的语气说:“满崽,你就带着去吧,这些东西娘是特意给你准备的,带去送给你的老师和朋友,山垴上冇别的东西送,也不晓得拿不拿得出手?”母亲刚说完,在一旁忙活的父亲又接言,“你多少带一点去喽,你娘给你弄这些东西可呷了大亏,挖一根笋出来要歇好多次哩,每每挖个三五锄就要坐在坑边歇一阵;那些茶叶都是你娘顶着病,冒雨一根一根摘下来的,一天还摘不到四五斤生茶叶呢!”
最终,我还是没有带那些土特产,我想用拒绝来减轻母亲的负担,不希望母亲再为我含辛茹苦。只要是我喜欢或需要的东西,母亲都会设计摆法给我去弄,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从上初中起,母亲每年都要去山上弄些土特产,交给我去送老师。她虽然没有文化,但通情达理,懂得感恩,总觉得欠老师的人情,因为每进一所学校,总有些老师特别看得起我。见我丁点土特产都不带,母亲似乎耿耿于怀,她埋怨道:“你是嫌家里的东西不好咯,怕拿出去折你的面子,献你的丑!”我知道母亲的良苦用心,没有辩解,只觉得莫名的难受,好像有重物紧紧地压在胸口,压得我近乎窒息。离家时,母亲摇摇晃晃地送我到阶檐下,颤抖着嘴唇喃喃地对我说:“我个满崽啊,这次出去你一点东西都不带,娘不晓得你后回要么个时候才能回来,干笋片特别爱起虫,也不晓得我们娘崽俩还能不能见面噢!”母亲一边说话,一边眼泪长流。我当时没有回答,仿佛喉咙被铁板闸住一样,任我怎么用劲,都挤不出一个字来。可谁曾想到,那几句话竟成为母亲留给我的遗言。
再次回老家,已是当年的八月初。那时我手头有两千来块钱的积蓄,再向朋友求借了一部分,凑齐了三千块钱,我想应该可以带母亲去医院诊治了。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在。当我千里迢迢赶到镇上时,有消息说母亲早已去世。当时已是傍晚,夕阳半眯着眼睛,懒洋洋地浮在山顶上,似乎稍不留神就将滚下去。原计划在我师傅家住一晚,第二天再回家带母亲去治病。从镇上到我家,要翻越海拔一千五百三十九米的凤凰界,需步行三十五里羊肠路。听到母亲已去世的噩耗,我肝肠寸断,心碎如粉,恨不得插上翅膀,装上风火轮,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母亲坟前,向她赔罪,请她原谅我的不孝。任凭师母如何宽慰,我都控制不住眼泪哗啦啦地往外面涌。一阵泪涌后,我捧着胸膛,忍着剧痛,快马加鞭地往家里冲。
才走完三分之一的路程,夜幕就厚厚地挂在我眼前。山路两边是黑黝黝的树林,没有手电筒,没有月光和星辉,只有此起彼伏的虫鸣,只有时紧时慢的风声,只有忽明忽暗的萤火,只有猫头鹰滴血的哭诉与哀号,有些胆战心惊,毛骨悚然。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跋涉在山路上,醉汉般东倒西歪地前行,但没有丝毫恐惧感。翻越凤凰界时,大半边月亮在云层里翻滚,间或漏下浅浅的银华,把莽莽苍山装点得更加幽深莫测。那是一段十里无人烟的荒凉路,多年前曾有老虎豹子出没,野猪麂子更是扎堆。平时,就算把胆鼓爆,我都不敢在那段路上独自夜行。但那晚我还是冒着冷汗顺利地走过了,也许是母亲冥冥中在给我做伴吧。一过界,我发现远方有无数盏豆黄的灯光在向我召唤,便一路小跑着往山下赶。快进村时,突然听到路里边有嗖嗖的响动,便停下来探个究竟。就在我停下的瞬间,一股凉冰冰滑溜溜的感觉从右脚脚背上闪电般舔过。待我回过神来,才知道那是蛇——平时我最害怕最厌恶的玩意。
回到家,堂屋门已闩,只有大黄狗还躺在阶檐下歇凉。等父亲把堂屋门打开,我一头就栽倒在堂屋里,撕心裂肺的剧痛,让我在地上直打滚。我歇斯底里地呼喊:“妈妈唉——妈妈唉——妈——”可怎么都听不到回应,只有父亲、哥哥、二姐他们在使劲地扶我起来。父亲语重心长地说:“人死不能复生,你悲死也冇用啊!”哥哥泣不成声,“老弟,千万莫怪我,我是怕耽误你的学习,才瞒着你啊!”二姐一边长哭,一边用手给我揩脸,揩着揩着,她自己便砰的一声倒在地上。二姐比我更伤心,那年春节她都没有回家。见二姐倒在地上,父亲像雄狮般吼着:“你们加紧悲!悲死了你们娘就活转来了!”我被震醒了,感觉浑身软绵绵的,好像骨头被抽走了似的。哥哥给二姐掐人中、捏虎口、烧艾,好不容易才让她醒过来。
翌日清早,我和二姐便穿上孝服,提着斋供、纸钱、香烛,顶着晨星,踏着朝露,沐着鸟语,去屋背后的大普山上拜见母亲。母亲静静地躺在向阳的坡面上,头枕大普山,脚朝十指寨,在天地间卧成一道不落的霓虹,宛如生死相通的长桥。我虔诚地跪在母亲坟尾,向母亲忏悔,向母亲倾诉,与母亲掏心掏肺地聊着陈谷子烂芝麻的琐事……无奈驾鹤西游母去早,倾觞祭祀我来迟。朦朦胧胧中,我看到母亲艰难地撑起身子,斜斜地坐在我面前,老态龙钟。母亲微笑着对我说:“崽啊,赶快起来,娘现在好好的,千万莫伤心!”是啊,我跪着又有何用呢?就算我把膝盖跪进坟土,也无法再回到母亲的身边,也无法再牵牵她那松树皮般起皱又粗糙的手。也许,阎王爷早早把母亲召回去,是想让母亲早点得到解脱,她累啊!苦啊!!惨遭病魔的蹂躏啊!!!活着,有时的确是件很艰难的事情,需要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和承受,需要足够的坚韧去超越和新生。
二
你一张褐色的面颊/刻写着你长年的奔波劳碌/然而/你却似乎从不知道什么叫苦/你总是在顽强的,不停地走/脚下永远是一条漫长的路
——杜景华《平凡的一生》
母亲在世时,受尽劳苦,受尽折磨,受尽缺钱少粮的煎熬。自一九七四年起,父亲就病倒在床,而联产承包责任制又到一九八七年才基本落实。当时哥哥上中学,二姐读小学,一家五张口就靠母亲一个人去生产队挣工分养活。那时候,母亲白天出工,晚上料理家务,每每要忙到下半夜才能休息。很多时候,队上散工后,母亲还要趁夜去镇上给父亲抓药。一个弱女子,手握一把点燃的杉木皮,就着忽红忽暗的点点火光,匆匆行走在崇山峻岭间,是何等的凄凉与惶恐,是何等的孤单和无助!
以前从我家去镇上,途中有三座茶亭,分别坐落在凤凰界、和树界、土地堂,这些都是供过路者歇脚喝茶的地方。有段时间,邻村有个中年妇女喝闹药被毒死了,给埋在和树界茶亭后面的大路边。那地方离家约二十里,母亲去镇上抓药,不管是去还是回,经过时都是黑夜。母亲胆细,尤其不敢进坟山。她后来跟我说:“当年赶夜路给你爹去金凤庵抓药,正好和树界后面埋了拱新坟,是个闹死鬼,走到那里我就怕得要命,好多次都吓得凉汗一抓一抓地流,每走三两步我就要扭转脑壳去望望,看那个闹死鬼有冇有从坟里面爬出来。”一个白天都不敢进坟山的人,就靠那星点甩一下亮一下的杉木皮火把照路,在黑咕隆咚的夜晚从一个自杀者坟边独自经过,其内心的恐惧不言而喻。但母亲没有退却,她无法退却,根本没人能够帮她,哪怕是在夜里给她搭个伴。有钱有米多兄弟,危难何曾见一人。连续几年的时间,母亲都是凭借自己瘦小的筋骨,支撑着丈夫的生命,支撑着风雨飘摇的家,支撑着子女的温饱和成长。
森林没被破坏以前,村里偶尔有虎豹出现。某年冬天的下午,太阳已黄山,地里的雪尚未完全融化,散着薄薄的寒光。翔凤溪对面戴家刚成年的女孩,专心致志地坐在火塘边扎鞋底,她母亲却要她去地里挖萝卜。女孩不肯去,跟她母亲顶嘴。她母亲便没好气地骂道:“懒死鬼,难道怕被老虫(老虎)叼了去!”女孩挨了一顿骂之后,很不情愿地去地里挖萝卜。真没想到一语成谶,那女孩果真被老虎给咬了。当女孩的父母和叔伯们将女孩从老虎嘴里强行抢出来时,已无力回天。母亲后来说:“那妹子背回去后,用斛桶罩在屋门前,边上烧着几堆劈柴火,可那老虫还不甘心,好几次都跑拢来去挠斛桶。”就在戴家女孩被老虎咬死不久的一个傍晚,母亲独自去临乡的石牛寨给父亲抓药。當她走到村尾的牛角坨顶上时,发现不到两丈远的一棵杨梅树下,坐着一只“大黄狗”,正闭目养神。母亲亲切地唤着:“狗啰——狗啰狗啰——”可任母亲如何呼唤,“大黄狗”都不理不睬,等她一转身,“大黄狗”就不见了。母亲这时才猛然反应过来——“碰到老虫了!”豆大的汗珠顿时挂满额头。等母亲从二十里开外的石牛寨把药抓回来,已是月明星稀的午夜时分。
母亲自尊心特别强,从不轻易求人,但为了筹措医药费和学杂费,却不止一次低三下四地向别人求情。有一次,父亲的病情急遽加重,母亲想要大姐陪父亲去衡阳地区医院看看。手头没钱,只有去大队信用社借。信用社主任没有拒绝母亲的请求,“信用社本来不放款了,但治病要紧,你回生产队要队长打个报告,明天早上来取钱。”队长与父亲同一个爷爷,算堂兄弟。母亲满怀信心地去找他,他却横竖不买账,“万一你男人罗伯凡病死了,这钱哪个来还?还不是要我背时啊!”母亲的心仿佛被大马蜂蜇了几针,疼痛不已,但她强忍着,哀求道:“他满爷,求你帮个忙喽,你哥哥都病成这样了,不去医院看看我不落心啊!就算他冇治好,这钱我伍莲秀做牛做马都会一分一厘地还清!”母亲的哀求最终还是没能打动别人,她回家痛哭一场,如丧考妣。
第二天清早,母亲还是不甘心,又去求队长打报告。结果碰瘪了鼻子不说,又雪上加霜地受一肚子气。死马当作活马医,母亲又跑到大队信用社去求情。看到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死去活来,信用社主任答应破例借十块钱给她。母亲把借来的十块钱连同全部家当一并塞给大姐,吩咐她带父亲去看病。那天正好镇上赶集,在集市上父亲遇到他同年爹的女婿。那叔叔问:“伯凡哥哥,听说你要去检查病,你默神钱足不足用?”父亲难为情地说:“莫讲了,你嫂嫂去求队长打报告,他死活都不肯打,后来你嫂嫂又去信用社哭,周仲来看她可怜,破例借了十块钱。”“恐怕不足用啊!我手头还有十块钱,你先带到身上,以防万一。”父亲命大,熬过十磨九难,在死亡边沿走过好几趟后,还活到七十七岁。在父亲的堂兄弟中,他是寿命最高的一个。父亲生前对曾借钱给他去看病的两个人深怀感恩,他多次对我说:“如果条件好了,你要记得给我报恩,他们俩救过我的命!”
我小的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一年到头都难得吃上一顿饱肉,每年都要断两三个月的粮。父亲晚年回忆,说我两岁多的时候,有一天发现扁桶里没米了,便主动要求吃鱼腥草根拌紅薯米煮成的大锅饭。饥荒年月,山上的野菜都要眼尖手快方可弄到手,母亲挖鱼腥草根就挖去十多里路。有好几年,母亲都是白天忙里偷闲将鱼腥草根挖回来,晚上再将鱼腥草根洗干净,趁着月光,或者摸黑切成米粒长短的碎段,再用晒稻谷的竹簟摊晒好,等晒干后煮熟当饭吃。我那时很能吃,每餐都要吃下一大钵,还觉得不饱,一会又嚷饿。母亲在世的最后两三年里,每年我都要挖些鱼腥草根回去煮着吃,或者凉拌吃,有时还煮糯米草粥喝,可那股浓烈的刺激性气味却让我难以下咽。看到我摁起鼻子强迫自己吃那些曾经的美味,母亲感慨万千,“哎呀,时代变了,嘴巴也变了,当年你每餐呷一大钵还喊不饱哩!”
是啊,从我开始上学起,特别是一九九〇年以后,家里的景况较以前宽裕很多,不少油盐荤腥,不缺零花钱,能吃饱穿暖,还能给父亲酿点米酒喝。可是这样的日子没过上几年,母亲却离我们而去。我放弃考研,只是想让父母亲为我少操点心,本来一九九七年下半年我已经参加考研辅导班,也特意去拜访过导师。但我早就不忍心让父母亲拖着风烛残年的躯体累死累活来供我读书,只是我实在没有能力说服他们,便给他们一个美丽的谎言。真的,我当初想过如何如何赚钱,想得很美好。我想赚些钱把父母亲接到城里去住,让他们也感受一下现代都市的气息。我想尽早给母亲镶一口牙,母亲曾开玩笑说,她的牙齿是嚼饭喂我给嚼掉的,我相信。我出生时,母亲已四十三岁,当时生活条件极差,又是超高龄产妇,奶水严重不足,而我的胃口又大,那时候没有婴儿食品卖,即使有,也买不起。更糟糕的是,家里连只捣东西的擂臼都没有。无奈之下,母亲当然只能用牙齿嚼饭喂我了。我成年后,母亲有时还将当初如何大口大口嚼饭喂我的情形夸张地演示给我看,每每笑得我喷饭,或肠子生疼。
不知母亲现在是否还是白天起早摸黑地去地里干活,晚上再熬夜处理繁琐的家务?也不知母亲现在上山下地是否还是一双赤脚?直到去世,母亲都没有穿过一双凉鞋,连草鞋都很少穿,就靠一双赤脚,纵横穿越六十七年的风雨和坎坷。有时我们要母亲穿鞋下地,她便朝我们唱调侃小调:“城里妹子莫笑我,我打赤脚好得多,上山担得百斤担,下田摸得水田螺。”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手头总是有忙不完的活,她远游的前两天,还背着背篓、拄着棍子,一步一挪地去屋对门菜园里扯猪草。此时母亲已接连五天粒米未进了!“妈妈当时不听我劝,硬是要去菜园里扯猪草,我大发雷霆,她还是死活要去。”哥哥泣不成声,“妈妈艰难地到达菜园后,完全是趴在地上,用吃奶的力气一根一根地扯着猪草,哪怕是两三寸高的石阶,她都要歇几口气才爬得上去。”听完哥哥的讲述,我狠狠咬了自己的左手虎口两口,痛恨自己没用,在母亲最艰难的时候都未能在身边扶她一把。
三
外面的世界无论是多么衰败/母亲身边永远是温暖的春天/母亲的双肩也曾落满了雪花/母亲的心头也曾落下过冰霜
——金波《献给母亲的花环》
母亲先后生过九胎孩子,其中五胎夭折,我是老九。都说爹爹妈妈疼满崽,爷爷奶奶爱头孙。可对于我,父母亲却从不娇惯。自小父母亲就要我跟着他们下地,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即使在家里,煮饭炒菜、洗衣打扫样样要做。每天放学回来,不是要我去砍柴,就是要我去割牛草,或者做别的事情,反正难得闲一回。那时我特贪玩,如果是跟母亲下地,就想方设法偷懒,跟她斗智斗勇。有一次跟母亲去锄玉米草,我有神没相,心不在焉,母亲说一句,我却顶她两句,结果惹得她怒火中烧,顺手折下一条带刺的长杉枝就来整我。每个孩子都不是省油的灯,见母亲举着杉枝走过来了,我把身子一横,顺着陡坡就往下面滚。结果玉米苗被滚死一大片,我额头上也被戳出一个洞。母亲一边骂着:“你这个冇良心的东西,成心想害死我不是?”一边像被斗疯的公牛,不要命地往坡底狂奔。见额头喷血,母亲赶紧脱下我的衣服,死死捆住伤口,然后背起我往家里猛跑。现在,只要看到或摸到位于左额角的那个伤疤,我就感到异常愧疚,那种报复方式真的很过分,也很玩命。
跟母亲闹得不可开交的局面不止一次两次。小学三年级上学期,我下军棋有点走火入魔。有一次我把同学的军棋借了回去,一到家就关在自己的小屋里忘我地摆弄起来,把母亲交代要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母亲收工回来,见交代我做的事情原封未动,烧好饭火便到处找我。看到我在小屋里津津有味地搞歪门邪道,她火冒三丈,如发威的母狮,拿起棋盘和棋子就往灶屋里走。一副崭新的军棋,被母亲毫不留情地塞进了红通通的灶膛。我咆哮着冲向母亲,紧紧拽住她的衣服,呼天抢地地要她赔我军棋。母亲火上浇油,操起一块两指宽的青竹篾就往我屁股上噼里啪啦开打。心爱的军棋被烧了,屁股又被抽得辣辣痛,我越想越气,转身一个猛虎扛猪,便把母亲重重地掀翻在灶脚下,然后死死地坐在她身上,揪着她的衣领,如同制服不共戴天的仇敌。
正当我们母子俩闹得“如胶似漆”时,父亲回来了。父亲问清原委,便虎啸般让我自己打盆水去神龛前脱掉衣服跪着顶起。这种惩罚很要命,跪个三五分钟膝盖就会发麻,膝盖一发麻,盆里的水就会荡出来,水一荡出来,又要遭竹枝抽。大约半小时后,母亲出来讨保,“以后还这样做吗?如果不这样做了,就起来!”父亲不依不饶,“你莫讨保!哪个讨保都冇用!小小年纪就这样无法无天,我跪死他,免得以后死在他手下!”“赶紧向你爹下个保证啊!难道你还要犟出屎来?”母亲变相提醒道。惩罚取消后,母亲把我拉到身边,和气地说:“把你的棋烧了,娘做得不对,明天拿钱去赔别个!你晓不晓得,下棋不是正事,如果上了瘾,就会耽误学习,难道你想一辈子都生活在这山冲冲里?男儿十五走天下,你已经不小了,该想想如何谋出路了……”事过境迁,但那场僵局却恍如昨日。我现在能够在城里生活,真得感谢父母亲当初的严厉教导。
慢慢的,我开始懂得父母親为我们兄弟姊妹付出的艰辛。尤其是母亲,为整个家庭付出的汗水和心血,永远都无法找到够档位的秤或尺来衡量。母亲在风雨中跋涉,在困境中挣扎,在凌辱中自强,在敬重中谦卑,人世间纷纷扬扬的冰雪,曾落满她单薄的肩头,堆积她贫血的心田。但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我偶尔还是忍不住朝母亲耍耍牛脾气,每每气得她直跺脚跟。让我无法原谅自己的是,我曾经有过瞧不起母亲,总认为她没本事,让我们受苦受难。因此,当我受了委屈或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拿母亲出气。而母亲受了委屈或遇到不顺心的事又能怎样呢?除了偷偷流泪,暗自舔伤,似乎找不到别的解脱方式,因为子女们吝啬得连倾诉的机会都很少给她。直到母亲离开以后,我才真正意识到:每位母亲都是直插云霄的擎天柱,一个没有母亲的家,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一个完整的家。
上高中以后,我总算良心有了发现,略微懂得了母亲的艰辛和不易。从此,我便尽力孝顺母亲,想趁早弥补过失。母亲喜欢吃零食,尤其是纸包糖,我便每个周末都给她买个三五两回去,那时我开始发表文章,能挣些稿费,零花钱较初中时宽裕很多。等到秋天,我就去集市上挑选品相最好、味道最甜的蜜橘,买上几十斤担回家,给母亲饱口福。但母亲舍不得吃我给她买的东西,总是收藏起来用其待客,或者走亲戚。母亲特喜欢把我买回家的东西送人,在她看来,这是体现自身价值的最佳方式。每次把蜜橘担回家,母亲就从山上折回大捆新鲜的松枝,将松针活生生地剃下来,一层松针一层蜜橘地将大陶缸絮满,再用松针封口。这样收藏的蜜橘,可保鲜三四个月。
一九九五年秋,我选择去河南大学文学院深造。在大学里,我包扫教室,做家教,打零工,写稿子,周末还去做商品促销,上街散发传单……这样一来,不但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而且还能偶尔寄点钱回家还账。我写信给母亲,说自己有工资了,要她别再半夜喊天光地拼命劳累了,那些账留给我慢慢还。母亲信以为真,她见人就说:“如今我轻松多了,尧清伢有工资了,时不时寄两三百块钱回来还账哩!”那年寒假,我买了些开封特产——花生糕回去。母亲如获至宝,乐颠颠地揣起花生糕送这家、送那家,脸上洋溢着满满的自豪。每送到一家,母亲都会得意地说:“这是尧清伢从开封带回来的特产,开封就是包丞相做官的那个地方,天遥地远的东西,难得一呷的。要不是我伢子孝敬我,我看都看不到呢!”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母亲的依恋越来越强烈。上高中时,只要在学习或生活中遇到大的困难,我就会跑到学校附近的小河边,没头没尾地朝家的方向倾诉。上大学后,我便把想对母亲说的话原原本本地记在本子上,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说。用笔向母亲袒露心迹的时候,我纯粹得像刚出生的婴儿。即便是现在,我依然觉得母亲是保护神。当我事业遇到阻力的时候,当我生活遭受困难的时候,当我受到委屈或欺负的时候,当我在陌生的城市躅躅前行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母亲,我希望能在她怀里美美地睡一觉,希望再听听她曾经反复哼唱的摇篮曲。虽然我已年过不惑,但碰上令自己惊慌的事情时,我还是会像儿时一样尖叫:“妈妈——”每次回家,偶尔走到阶檐下还是习惯性地大喊:“妈妈——,我回来了!”当声音消散在屋宇间,很久没有回应时,我才会如梦初醒:“母亲已离开我们了!”然后虔诚地走进堂屋,到神龛前点香烧纸,作揖磕头。
母亲离开我们已近二十年,但她仍然频频出现在我的梦里。母亲在梦里很少跟我说话,甚至连脸都不让我看到,每每是一个模糊的背影。我常常在梦中扯开嗓子呼唤母亲,唤得我喉咙生痛,以至猛然痛醒。然后拧亮孤灯,去书房里捧起那张留有母亲唯一一张影像的身份证,任心潮汹涌,泪雨滂沱。妻子曾多次提议,让我将母亲的身份证扫描,经过电脑加工,给母亲制作一框遗像。但我始终没有去做,我害怕如此修复出来的照片,会破坏母亲的完美。更何况,我现在城里安家,住所里连个香火堂都没地方立,我又能把母亲供在哪里呢?与其这样,不如干脆让她先住在心里,等条件成熟时,再把她请出来。照片再逼真,也无法复活有血有肉的容颜,唯有用诚和孝来浇铸,母亲才能立体地活在眼前,长生不老。
母亲在世时,我从来没为她庆贺过生日,哪怕我先前在台历上标得明明白白,一到那天却忘得干干净净。母亲离世后,我奇迹般能记起她的生日,且会诚心诚意地弄几个好菜,买些她喜爱的糖果,请她前来享用。不过这种祭祀毫无实际意义,在生进喉,死后敬墙头,顶多能表表后辈的纪念而已。母亲曾经说朋友送给我的音乐生日贺卡很好听,每次打开都舍不得放下,好几年我都是选购几张音乐生日贺卡,在十字路口伴纸钱焚化,托风捎给她。
今年母亲生日时,我填了一阕《沁园春》,用黄表纸抄着,烧在朝老家方向的路边。我想,母亲应该早就收到了吧:
念母音容,静夜三更,痛涌胸膛。忆苍茫山岭,穿风越雨;绿荫庭院,种豆栽桑。梦境难留,星辉易逝,衾冷灯残泪满眶。心常碎!恨春晖未报,远走他乡。
离家道阻桥荒,料群草繁花墓早妆。叹幼龄失怙,饱遭凌辱;中年落齿,独饮忧伤。半世饥寒,终生劳苦,恶病缠身晚景凉。儿无用,只填词祭祀,倾诉回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