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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月溪

2019-07-04刘群力

湖南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姑奶奶表叔同学

刘群力

月溪与我,有着难解的缘。

上世纪八十年代,每年正月十五后,我的父亲、大叔、四叔,还有村里其他的父辈们,会打着背包,跟着我的包工头五叔,去月溪搞副业。

我不知道月溪在哪里,只知道很远,从家里到月溪,有一百多里路。父亲须背着行李,从家里走八里路到竹市,然后坐车,再转车,要走很长的山路才能到达。

临行时,当过兵的父亲找出他当兵时用的背包带子,小心翼翼地把被子叠得有棱有角,像一块方方正正的豆腐盒子,用带子捆好,背在身上。母亲从灶膛上取下几块黑黑的腊肉,烧几锅水,反复洗,直到把腊肉洗得黄黄的,透亮透亮的,挂钩子上沥干,用旧报纸包好,给父亲带上。

出发时,父亲总是不忘叮嘱我:要听老师的话,要攒劲读书,考试考得好回来给你买糖吃。那时,我是很嘴馋的,每次就盼望着能考个第一名,父亲奖我一角钱,下课后去学校门口的小商店买两个辣椒糖吃,然后一边吃,一边看着同学们羡慕的眼光。关系好的同学,我也让她们舔两口。

父亲前脚跨出家门,我马上跟在父亲的身后,与他一起,走过屋前池塘的塘坝,然后坐塘坝拐角的石头上,在东风里,目送父亲在残雪尚未消融的早春里走远。

父亲去月溪搞副业是给林场植树造林。每年下半年去把山上的大树砍了,放一把火烧山,春天的时候又去栽上新的树苗。

平常,他们都住在当地的百姓家里,自己生火做饭。父亲因此结识了他的老庚,我的“同年爷”,一个土生土长的月溪粟山人。“同年爷”和“同年娘”都有着山里人的淳朴。他们总是尽其所能,把家里的好东西拿出来,大家一起吃。

我勤劳善良、老实木讷的父亲,他没有一技之长,就是靠自己的一身力气。农闲时去月溪搞副业,翻山越岭,伐木栽树,两块钱一天,挣到了我们一家的日常开支。给我交学费、买学习用品,盖了我们家一层的红砖瓦房,帮我小舅舅娶了媳妇,了却了我母亲的心愿。

每当我学习不用功时,母亲总会说,你要把书当作书读,你爸爬山过界挣那两块钱不容易。母亲的话,会让我想起父亲那黝黑的脸,那双粗糙的手,那扛树起了茧的肩膀,每每此时,我会马上把藏在教科书下的小说放在一边,认真地写起作业来。

那时,月溪对我来讲,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我唯一的姑奶奶,听凭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远嫁月溪,在那里生儿育女。因为路途遥远,几十年间,很少回来。我们正月也不去那里拜年。只有一个开货车的表叔,姑奶奶的二儿子,偶尔给我们捎点木柴回来。

因为没见过姑奶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姑奶奶在我的脑袋里只是一个称呼。姑奶奶是我爷爷同父同母的姐姐,曾祖父病逝后,曾祖母带着她和我爷爷,带着几件换洗的衣服,从隔壁村,改嫁到我们现在的村。

我六七岁时,姑奶奶回来了一次。见到姑奶奶时,她已经很老了,黑褐色的脸上布满皱纹,佝偻着身子,穿着一套土灰土灰的粗布衣服,一头白发,几乎找不出黑的。母亲要我叫姑奶奶,我看着这陌生的驼背老太太,吓得藏在母亲的背后,用眼睛的余光从后面偷偷地打量她。

姑奶奶回娘家小住几天。白天的时候,姑奶奶佝偻着身子,在娘家的田埂上走来走去,也会去山上,去菜地里看看。碰到熟人,姑奶奶会搭讪几句,你还健康吧?我这把年纪了还不知能活几年。

有时,我看到姑奶奶坐在堂屋前,出神地望着前方山坡上的祖坟,混浊的眼睛里溢满了泪花,不时用衣角擦下眼睛。藏在门后的我,惊恐地看着她,不敢作声。

母亲说姑奶奶很顾娘家。姑奶奶九十岁生日时,大表叔开了一个大货车来了,把娘家能去的人都接去给姑奶奶庆生,只有我们这些要读书的小孩没去。姑奶奶要表叔、婶婶把娘家人做的人情全部加钱打回去,每人还打发很多东西,惹得婶婶们不高兴。

姑奶奶九十岁生日后,人慢慢地糊涂了。有一天,表叔又开着货车来了,要接家里的亲戚去月溪。表叔说姑奶奶整天坐屋里伤心地哭,说娘家的人不去看她,不要她了。

后来,姑奶奶经常一个人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话,把表嫂给她倒的洗脚水给镜子里的人洗脚。那个洗脚盆直到姑奶奶去世后清理东西,才从衣橱镜子下找了出来。

姑奶奶去世后,我们与姑奶奶家来往更少了。

第一次去月溪是前年十月,一位同学的公公去世。我们几个同学一起前往吊唁。同学的婆家在月溪粟山村,我父亲曾经搞副业的地方。那里有我的“同年爷”一家子。

我们从洞口县城上高速,到江口镇下高速后往回开,过了座小石桥便到了去粟山的公路上。车子在弯弯曲曲的公路上平稳地开着,打开车窗,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泥土的芬芳。山上的树木郁郁葱葱,路旁边的黄毛也蹿得老高,尽管已经是秋天了,还绿意盎然。偶尔有几粒红色的萢点缀着。因为刚下了雨,山腰上还有白色的云雾缠绕,煞是好看!

车到半山腰的时候,云到了路的下面。我们如同在飞机上看云海,只见山腰的云海汹涌,场面壮观。同学们一阵惊呼,忍不住拿手机出来抓拍,还不时批评开车的同学把车开太快了,让她们错过了美景。

望着云雾深处的树林,我不知道哪一片林子是我的父辈栽种的。但是这陡峭的山,徒手爬上去都困难,我无法想象,当初我的父亲他是怎么爬上去,怎么把树砍倒,又怎么把树从高山上扛下来,想着想着,我的内心震撼了,泪水一下模糊了我的雙眼。

我暗自庆幸,幸好我一直是父亲乖巧听话的女儿,从未给父亲添过麻烦。也如父亲所愿,上学时成绩一直优异,工作后踏踏实实,勤勤恳恳。否则,面对此情此景,我会有多么的痛心疾首。

迷蒙的泪光中,我依稀看到了父辈们在山上砍树的身影,一个个使劲地挥舞着斧头,砍下一棵棵粗壮的大树,剁下树枝,扛到了林场,再把一棵棵小树苗栽在泥土里。我分明看到,汗水湿透了他们沾满尘土的衣衫,他们的肩膀上有树木擦破的血痕,沉重的树木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那长长的山坡上,留下了他们一串串深深的脚印。

车在山腰盘旋了好一阵子,终于到了同学的婆家。一位同学问前面迎来的女同学,你第一次到这来,这里还是山路,你爬山有没有爬得哭?女同学说,这有什么办法,看上人家崽了,路难走,山难爬,也只有认了。

饭后,我同当地的村民打听我“同年爷”家里的情况,想去拜访一下老人家,感谢下当初他们家人对我父亲的关照。村民指着一条山路对我说,你“同年爷”家还要沿这条路走上去,走二十多分钟就到了。但是因为这里面不方便,前些年他们全家已经搬到外面去住了。

再次去月溪,是这个春天。一位姐妹去月溪有事,要我开车送她。我开车技术不好,不敢上高速,只有走老路。

走盘旋在山腰上的老路,我心里有些害怕。几年前学开车时,因山路崎岖危险,师傅从来不带我开这条路,没事我从不打这经过。

我開着车,小心翼翼地从县城出发。车驶入洞口塘,进入山路后,我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沿山公路正在扩建,很多地方都已经铺上了炒砂,路面平坦宽阔,完全没有我所担心的危险。

一路青山如黛,云雾在山顶缭绕。我们在路上,青山在路旁,绿色的溪水在山脚流淌。一些树木长出了绿绿的叶子,犹如刚出生的婴儿,鲜嫩活泼,风吹来时,发出清脆的笑声。山上,开着一些不知名的花,粉黄的样儿,甚似娇柔。

两人说笑着,感叹着这山的秀,这水的美,这春风的柔。三十多分钟后,我们到了月溪。月溪街头,一栋栋楼房拔地而起,街边有许多小商户在售卖东西,还有些农户带着自己种的菜在叫卖。这山里小镇的生活气息分外浓郁。

我们参观了一下月溪乡政府的文化长廊,文化长廊的宣传画上有自由、平等、和谐等字样和共产党员入党宣誓的画面,也有虐待老人和工作时间喝茶打麻将、乱收费一些丑恶现象的画面。这些不同的画面,让我看到了月溪人民对丑恶的憎恨与鞭挞以及对真善美的弘扬与向往。

姐妹说,月溪乡的特色是为贫困户建造了很多安置房,很多贫困户都住上了新房子,我们可以去看看。我开着车在街上行驶,到了一座高架桥下时,我们看到了几排楼房,上面有几个大字:“原来家乡这么美。”这个应该就是安置房了。

这几排房屋,如月溪腹地上长出的一个个蘑菇,亲切自然。旁边有一条小溪缓缓流着,月牙般绕过这些房屋,一如这悠长的岁月,淡定从容。

因为好奇,我们爬楼梯到一个开了门的安置户家里看了下。房主大嫂正在新房子里搞卫生,看到我们,她停下了手中的活,脸上绽满了笑容,热情邀我们在沙发上坐下,递上茶。她说,她们是一个五口之家,按补贴标准分了一套一百五十多平米的安置房。我看着这位大姐家的安置房,宽敞明亮,干净整洁,自己只要出几千块就可以办产权证,突然觉得现在这些贫困户真的很幸福。

如今,爷爷、奶奶们均已仙逝,父亲已经不在了。虽然交通很方便,但我们与月溪表叔家已经不再走动。我想去表叔、表婶家看看,也不知他们住哪。不知他们是否也住上了宽敞明亮的大房子。但我相信,他们一定过得很好。这三月的春风,已吹进了千家万户,惠及了这一方百姓。

姐妹因为有事,留在了月溪,我独自开车回家。回去的路上,我发现这山这水又是另一番风景。车行驶在平坦宽阔的道路上,我感觉父亲那双欣慰的眼睛在注视着我,目送我走远。我的心,宽阔、明亮了起来。

时光如车轮滚滚前行,青山绵延,流水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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