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的银子
2019-07-04李新文
李新文
一
爹从口袋掏出五个一元的硬币,朝我手里一塞,说,到前边的槽坊打瓶谷酒,对河的小表伯来了,得好好招待一番。
说这话时,我向河对岸瞟了一眼,水土相接处,黑黢黢的一线,那是湖北监利,与我所在的城陵矶仅一河之隔。但这不是河,是江,长江,并以滚滚滔滔的姿势,在天地间勾画出浩荡的气象。而硬币发出的声音比水声要小得多,从爹的口袋躺到我手里,不过眨眼之间的事。接过钱币,我转身就走,大约走得太急,脚一滑,险些跌倒,硬币甩到一旁的铁路上,嘎嘣嘎嘣响,不一会儿没了动静。太阳一照,反射出的光芒白晃晃的,像在瞪视我,说我是个冒失鬼。其实我不想这样,平日里除了读书便是写字,把时间打发得从容自在。这是咋啦?我不由喃喃自问。爹在门前的桃树下向我嘟囔:走路不长眼睛,好端端的银子让你给糟蹋了,像个人吗?末了还要补上一句:要是被当年的戴维礼撞见,少不了赏你一顿皮鞭,不打得你嗷嗷大叫才怪。就好像他说的那个人能用鞭子抽动一条江水。
爹经常把硬币说成银子,时不时提到戴维礼。我不知戴维礼是谁,可奇怪的是,后来小表伯也说他祖父同我太爷没少挨这人的鞭子。他说得很严肃,牙齿的磕碰声咯咯作响,好似在咬一块生铁;他还说,那是个一头卷毛、高鼻子、蓝眼睛的英国佬。
铁轨躺在家门前,是出门的方向。悠长的时间里,人、季节和一些事物在这轨道上来来往往,把人世间的脚步展示得那么匆忙。从北往南看,可抵达岳州、长沙或更远的地方。北边是个老码头——城陵矶港。一脉江水,沉淀着许多岁月。
弯下腰,从枕木空隙里把硬币捡起来。我的目光与铁轨撞个正着,差点擦出火花。铁轨,用单调的表情与早晨的空气一同制造出清凉、寂寞,或被遗忘的气氛。是的,一年中这里很少有火车出现,即便偶有一声汽笛和车轮的巨响,它的声音也会一头钻到地下,随后传给草木,跃过沟渠,爬上树梢,跳一阵舞蹈后,又窜进门窗,直抵人的耳鼓,最终与人体会合。这样的声音,大概跟硬币砸在铁轨上差不多吧。
沿铁路往前走,我脑子里忽然冒出把硬币抛向空中的想法“。嗖”——白亮亮的光射向空中,将我的兴奋弄得起起伏伏。接连不断的弧,一下遮蔽了视线,以至忘记了爹和那个叫戴维礼的人。这时,我老觉得抛在空中的线条,远比数学课上老师画在黑板上的好看,似乎更接近实打实的生活。万没想,我的脚儿一撇,身子一歪,硬币没接着,呈直线掉落在铁轨上,并反弹几下,响起的声音充满金属质感。这样子,形同电影里的人朝大洋吹口气后放在耳边发出的声响,又像一群蝴蝶在空中飞舞时翅翼的喧响,真实又虚幻。可回头一瞄,有个硬币不见了,像突然失踪了。我把眼睛睁得老大,矮着腰身前前后后找了好几遍,然而哪怕望穿眼睛,也不见踪影,刹那间满脑子的兴奋一扫而光,差点失去买酒的动力。我无法判断它的去向,就像铁路上先前晃动的身影不知去了哪里。如此这般,让人猛然觉得时间不只是个概念,也是一种轨道,把人世间的希望与失望、憧憬与幻灭一并囊括其中,说不准下一个时段又有什么东西从身边走失。好在酒坊老板跟我爹有些交情,才让我可用四个硬币换了瓶谷酒。
中午,爹与小表伯喝得很尽兴。酒一下喉,话里带有不少酒分子。爹说他一生中最对不起的是大表伯,悔不该当初贩那该死的假银元,弄得没脸见人。说着说着,鼻子发酸。小表伯却手一摇说,过去的事,不提了,不提了……看得出,他宽恕了我爹当初的过失,只抛出一句很要紧的话:全是那扁毛惹的祸。我不说话,静静地听,感觉得到满屋子的惆怅在起伏翻涌。
二
不用猜,他说的“扁毛”自然是戴维礼。
在我们那儿,如果把谁说成扁毛,性质很严重,意即非猪即狗,甚至可能猪狗也算不上。一天早晨,我问爹戴维礼先前住哪,他看也不看朝不远处的山坡一指说,那。透过日光,看得见一栋规模不小的老房子:红的瓦,白的墙壁,穹隆形的窗子以及分布均匀的圆柱等等,组合成一个独特的建筑。等走近了,你才看清那些站着的、镶着的、盖着的、横着的物件,在用无数个曲线突显着欧洲中世纪的建筑风格,也在彰显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后来,才晓得历史教科书上把它叫“洋关”,我们管它叫“鬼子屋”,因为是西洋鬼子建造的。
七十年代初,坡上的房子空着。远远看去,很像趴在时间里的空壳,任由风雨、阳光和落叶一次次光临,间或看得见时光的流速。破破烂烂的窗户洞开着,酷似一个个张开的嘴巴,可能饿了要吃东西吧。但不少人说,那是顶碍眼的东西,早该倒掉。对这种说辞,我没在意,更不在乎什么“历史的见证、岁月的遗物”,只觉得是个好耍的地方,一有空,准会同一群小屁股去那儿打玩仗。那会儿,我们只管猫着腰,憋着气,风一般从一扇窗子拱进去,又从另一扇窗子钻出来。脚一落地,里面的木楼板立刻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坚实、沉闷得像鼓声在响,似有无以数计的岁月分子在涌动、铺排、旋转,跳着奇怪的舞蹈。如果用心细听,还能听到有人在走动,在呼吸,在说话,在摆弄一个个动作——不知这是不是物理书上说的磁场反应或者别的什么——而大大小小的空间被悄然而来的扬尘、灰雾、蜘蛛网覆盖,似能看清岁月的厚度和时间的走向。不远处,一扇开裂的木门在风里摇,一个“吱呀”,又一个“吱呀”,犹如数着时间的频率,又像告诉你这里曾经住过人,存放着不少人的气息。然而,它的動作躲躲闪闪,形迹可疑。一目了然的,是周边的事物。爬上二楼,不远处的长江,江边的码头,树木,房屋,行人等等一股脑儿映入眼帘,要多开阔有多开阔。假如给你个望远镜,周围的任何细节哪怕小到一只蚂蚁、一只苍蝇也逃不过你的眼睛。这样一来,你不得不相信当初设计者的高明,好像这个所在,正是专为窥探低处的事物而设置的。
欢乐,无一例外在爹闻讯而来的呵斥声里土崩瓦解。他把身子一挺,眼珠子一鼓,冲我大吼:这鬼地方有啥好玩的,走,走,走!仿佛屋子里装着的全是鬼,而我一闪身跑到坡下的铁路上站着,不理他。一不留神,分明看见一溜长着青苔的石级把洋房与铁路连起来。从表面上看,再正常不过;往细里想,又像一种必然,不经意间,洋关、铁路、时间等等一脉相通。
铁轨与时间一道长出锈迹,比我的身体长得还快。可码头、洋关、石级总在我脑子里晃,形同一串可疑的问号。好在后来买了本《城陵矶港史》,翻开一看,才知这码头曾叫满清政府的印玺一盖,出让给巴掌大的大不列颠。可能连码头上的阳光、空气和一个个行走的人也一并出让了吧。那年春天,戴维礼领着一班高鼻梁,从海上登陆后一路精神焕发来到岳州。不久,这城陵矶便有了铁路和洋关。洋关,铁路;`铁路,洋关。这两个带着工业文明体温的词语,我一时理解不透,倒听老辈人讲,嗨,那些个洋鬼子鬼得很,不止把脸绷着,眼皮子乜着,还将白花花的关税拿走,活像拿自己的银子一样,连眼睛都不眨。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像亲眼见过似的。恰巧,我在家谱中也找到这么一段话:“光绪二十七年(1901),荣炳公、监利栗仁公绾结金兰,相事长江码头,搬运为业,尝遭外夷领管戴维礼鞭笞,重则囚于水牢,课白银数。后,积疾而终……”无疑,这些文字记录着一段屈辱的历史和尴尬的生命状态。即使到现在,还能闻到一股浓烈的汗水味和血腥气。
我太爷,即荣炳公,与河对岸表伯的祖父栗仁公在此结为异姓兄弟,并有着一段生死渊源。显然这不是巧合,兴许是冥冥中的安排。刹那间,我眼前展开一幅画面:旷阔的天空下,轮船、货物、木制跳板、盘着黑辫的汉子,还有起伏不定的呼吸,兀自融为岁月里的影像。那天上午,大约我太爷或因体力不支手脚慢了点,他的形迹终没逃过戴维礼的望遠镜——一转眼,风一般奔来,举起的皮鞭照着他的脊背呼啦而下,一同甩出的还有比皮鞭更有杀伤力的句子:支那猪,支那猪。太爷不知啥叫支那,但听得懂猪的意思,比挖祖坟还难受。这话,刀子一样割得人身心发痛,更让一旁的兄弟气得直喘,不由回敬:你们这群杀千刀的才是猪,比强盗土匪还歹毒的猪。不需多想,那时间,他们的身子骨被蜂拥而来的鞭影包围着,成为被猛烈抽打的物件。抽一下,身子一抽搐,又一下,起一条血印子。血印,这以疼痛和憋屈为代价的东西,马上绘出一幅血色图案,连江水也直打哆嗦。
骤然,我的瞳孔里似有一条条血印子呈现出来,交集成一个个带血的符号。我吁口长气,却始终没想出太爷是怎么被关进水牢的,后来又是怎样出来的。这些情节,细节,远得像个幻觉。
洋楼,铁路,码头,鞭影,艰难的呼吸……一个接一个的词语,显出难以琢磨的神色。
如果时光倒流一百年,你的视线里准会有一轮太阳升起,一瞬间,将铁路、洋楼以及洋楼里戴维礼的面盘照亮。要说,这不过是时间里的断面或一个侧影,但逆光下的胡子却看得很清楚,那是荷尔蒙相当发达迥异于中国人的胡子。那时节,他把长有胡须的嘴巴张开着,哈出一口气,做出一个拥抱太阳的动作,然后走出屋子,向周边的绿色大喊:“beautiful,beautiful”,随后,沿石级而下,朝码头的方向开始晨跑,码头像个巨大的生命场:装满货物的船只将吃水线压得很高。那些打赤膊或穿汗褂的本地汉子比太阳起得还早,他们咬紧牙关,使出每块骨骼里的力气扛着一只只装有大米、盐巴、烟叶、棉花或丝绸、瓷器的麻袋或木箱,搬上乌黑的火车,汗水在脊背上淌成发达的水系。无数个日子,便被一泼一泼的汗水浸泡着,也在大不列颠的米字旗下摇摇晃晃,而白花花的银子却流进高处的洋楼。
很多次,我在废墟般的洋关前想象着,彼时的房子里可能装有为数不少的汽灯,柴油机的轰鸣与飞速转动的皮带,会把水一样的电流输送到一盏盏写有洋码字的灯泡里,一眨眼全亮了,是那种白得能照见魂魄的光,将一个个兴奋的影子拉长。料想这样的灯光下,戴维礼和他的族类们,定会用鹅毛笔记录着每天的收入,然后用长着黑毛的手指清点白花花的银子。银子的光芒,反映到脸上,把一块块白种人的肌肉给照亮,也照亮一个个狡黠的笑。说不定还倒满一杯杯白兰地,让杯子的碰撞声与满嘴的笑声,开成一朵朵奇怪的花。
无疑,这样的笑声像一种蛊,从他们的内心出发,演绎着生命的无常和岁月的坎坷。无声的是中国银子,被一双双长着异域汗毛的手逮着,像逮住一个个生命,然后在沸腾的笑声里放进一只只铁箱,然后咣当一响叫笨重的铁盖封上,走进深不可测的黑暗。落入黑暗的银子沉默着,无路可逃,仿佛陷入生命的绝境。很显然,绝望是此刻的盛筵,是锥心蚀骨而一筹莫展的痛,有着无始无终的悲凉。想想,哪怕它们的内心充满我太爷那般的苦涩,又能怎样?假若它们是一个个人,料定隐含着太多无法排解的愁苦和哀怨,一旦远离故土,将会沦为一群背井离乡的游子,再也回不来,甚而被关进铁箱的那一刻,它们的耳畔传来许多听不懂的洋话,说不准一头卷发的戴维礼还手舞足蹈演奏一曲与《广陵散》《高山流水》大相径庭的小提琴。“峨峨兮高山,洋洋兮流水”,这中国土地上长出来的音乐,从此与它们重山远隔,永远化作满怀的乡愁。
一眨眼,有着中国国籍的银子,囚徒般被荷枪实弹的洋鬼子押着,押往火车,押往轮船,踏上不归之路,有如一群走失的血肉兄弟。空茫里,只有风,一次次吹干它们的望乡泪。
我爹说,那年秋天,几乎倾家荡产才把太爷和对河表伯的祖父从水牢里赎出来,被人用木门抬着,一步步离开洋关,离开铁路,走向生命的尽头。他说得两条眉毛蹙着,眼角里起了泪花。而我感觉得到,彼时一双双瞪着的眼睛,充满抗议。
五岁那年春天的一个上午,我把藏在厢房里的小半罐方孔铜钱摸出来,跑到江边打水漂。哧溜,一个不见了;哧溜,又一个沉入江底。那天中午,自然没逃过爹的盘问,当我说出全打了水漂时,屁股差点被他的竹板打开花。我尝到了痛,也才知道那些铜钱是太爷用命换来的,而他生前攒下的银子却成了自己的赎金,终于没挽回他的性命。下午,我在江边盘桓一番,只想把沉入水底的铜钱捞起来,可惜水太深太急,四下只有浪花不停开放,一如岁月深处的叹息。也许,我没有错,把铜钱投到水里是对太爷在天之灵的一种祭奠,没准他会沿着江水与铜板的气味返回来,与我们团聚。
三
岁月一脚踩空,将许多人事化为泡影。码头、铁路与洋关却在时间里活着,让沧桑长满一身。我曾在四面通风的房子里来回寻找,像寻找一段发黄的岁月时光。然而,尽管搜遍每一个角落,也没找到家谱上所说的水牢,兴许藏得太深了,凭肉眼看不见;又或许,早已从岁月里消失,成为一种空洞,就像走失的银子,再也无迹可寻。看见的,却是日子在频繁走动,门前的桃花开了,又谢了。
桃花开得一片欢喜时,对河的大表伯和他的独生女蓉儿来了。大表伯浑身黝黑,长一脸麻子,手里的包沉甸甸的。蓉儿不像他爹,不止水色好,还一笑一个酒窝。我说蓉儿去外面走走吧,她说好。那天上午,阳光静静洒落,而桃花的气息却水波一样荡漾,拍打着我们的身体。四下里,只有我接二连三抛出的石子在铁轨上发出的咣当声,穿过阳光,穿过空气,与怦怦直跳的心相应和。此时的洋楼被桃花包围着,像浮在花海里的一条船——永远静止的船。“船”上住了不少人,像一夜之间被风刮来的。透明的光里,有人在烧火煮饭,有人在择青菜,还有童车里的娃儿在摇铃铛,把童稚的欢笑洒满偌大的空间,以至我认为这时的房子是自由的,焕发出的才是人间应有的烟火气息。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他们也不知我是谁,彼此间隔着很远的距离,正如先前的洋楼与我隔着一条时间之水。忽然,通道口跑出一只狗,把眼一瞭,朝我汪几声,像在打招呼,又像充满疑惑。疑惑在空气里迅速扩散,差点让我招架不住。要说,狗是世上嗅觉最灵敏的动物,但不知它是否闻到了其他气味,比如先前的皮鞭、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以及银子的气味。蓉儿怕狗,躲在我身后,我说别怕,这狗不咬人,咬人的是房子,咱们的祖辈就是叫它给咬死的……她不说话,只是笑,眸子里除了一丝惊恐,便是清澈。我在桃树下吹了支口琴,就算不是《高山流水》,也足以让桃花静静开放。蓉儿的笑,浅浅的,映在阳光里,如桃花开放。“人面桃花相映红”,古人的话说得真好。一连几天,我们走铁路,逛码头,看江水一浪一浪翻转的样子;夜里,望着月儿从洋楼上升起,随后把一树树桃花照亮,成为月色的一部分,而我的目光每次与蓉儿相遇,又赶紧避开,心咚咚直跳。不知这是不是我的初恋,只是心里胀满桃花般鲜亮的情愫。
而春天的另一头在密谋着一桩大事——贩银元。进门便看见神秘的气息在大表伯和我爹的脸上流动。我不懂大人的心思,也许他们的心里藏着难以割舍的银子情结吧。先前,为了白花花的银子,他们的祖辈结为兄弟,而后又在昙花一现的光芒里离开人间,其中的秘密谁能说清?
直到现在,我不知太爷曾做过多少白花花的梦,但从家谱上“积疾而终”几个字来看,他死得够憋屈,可能合上眼睛的那一刻,心头缭绕着比云雾还浓厚的惆怅。惆怅,河流似的在漾,漫进我爹的心里,成为解不开的心结。那天上午,蓉儿和大表伯走后,爹忙开了,踏着枕木渐行渐远,嘴角边的兴奋被风一吹,纷纷扩散,化为另一种形式的风。几乎一个月时间,他在路上跑,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白花花的梦。而我感到一丝隐忧,并一天天长大。
我的担忧果然被言中,不久,大表伯涉水而来,“嘩啦啦”,一包袁大头扑向我家房子的地面,跌成一个个碎片。爹傻眼了,一同跌倒的还有他的身体。骗子,骗子,骗子,他哭丧着脸咒骂着,感到无数的空气在挤压他的身体,仿佛随时即将爆裂。不多久,大表伯黑着脸同爹一道去了很远的山里。回来,却两手空空。后来一连数次往返,仍是空。自然,大表伯省下的积蓄通通走失打了水漂,唯一堆破碎的“银子”在时间里闪着刺眼的光。大表伯走后很久没来,蓉儿也没来,只有桃花寂寞地开,寂寞地谢,成为时间里变幻不定的影像。第二年冬天的雪花把年关的气氛弄得甚为寥落,寡白的光里,大表伯一病不起,不几天便死了。听说咽气时还在断断续续地说:银元,银元……而后吐出一大团血,血的红与窗外的白,形成鲜明的比照。雪花飘向大地,宛若撒播下的大片忧伤。可惜我求学在外,也没见上他最后一面,但猜想得到蓉儿一定哭成了泪人。
不多久,我回来了,爹也从河那边回来了,老远听见他的喊声被风卷过来,一声比一声急促——天哪,我不是人呐——
浓黑的悲哀,无法用目光丈量。那一刻,我百无聊赖,预感蓉儿不会再出现,从此天各一方。我的心空得发怵,仿佛心原上也下着一场大雪。
四
蓉儿很快嫁人了,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此前,我曾给她写过两封信,她只回了一封,开头写着我的名字,往下全是被泪水打湿的痕迹。终于明白,我的初恋随风而逝,有如一朵凋谢的桃花。第二年春天,我像逃难似的去了南方。一出车站,不少穿金戴银的女人,还有西装革履的男人涌来,迎接他们的亲友,泊着的小车与手机发出的光纵横交织,融成诱人的风景。不难猜测,他们准会油门一踩把大街小巷交给飞速退却的天空,随后去哪家高档餐厅宴请他们的肚皮,让银子的气息弥漫日子的空间。显然,这样的气息是每个人都想得到的。你想,人长着一张嘴巴,一个身体,谁不愿吃好喝好、像模像样?何况上帝也说,有五谷之后,还得要有银子。而我是来找银子的。芜杂的空气里,我像被什么力量拉着一步一步走向大街,可不知怎么,又把口袋捂得紧紧的,生怕一不留意身上的盘缠被突如其来的手掳去,乃至感觉后脑勺上有不安分的目光盯着,浑身不自在。正挤出人堆时,突然一个农民工的挎包被突如其来的手爪抢去,一晃,消失在街巷的尽头。我没看清那只无形的手,却看见那个农民工把他的手向前一伸,使劲大喊:抓小偷,抓小偷……然而满街的人无一应答,仿佛他不存在。我亲眼看见那只僵在半空的手被无奈的气息包裹着,成为凝固的视点,好一阵才慢慢垂下,像一场惊心动魄的恐怖片缓缓落下帷幕。那一瞬,他的脸黑了,又变成酱紫。这情形,比我先前被骗的爹还要厉害。大约出于怜悯,我想也没想把一张十元的钞票朝他手里一塞,转身离开。至少,他能买几个馒头解决一下空着的肚皮。
我去的地方是家鞋厂,在那帮忙办厂报。陌生的城市比我想象中还要陌生,遍地生长阳光、拥挤的车辆、人群和超出视线的高楼,却极少开出桃花以及桃花般的微笑,灌进耳朵的满是匆忙的脚步和机械的轰鸣,还有了无休止的加班。这情形,大约与我祖辈当年把体力透支给码头有点相似。好在,没有皮鞭的呼啸,只有“哧哧啦啦”的机器声跳跃、旋转、交集,与时间融和出一种节律。那些日子,我除了使出狠劲书写着一个个文字,便是把自己泡在烟和酒里,刺激着感官。一有空就邀上一帮兄弟用“五魁首……八匹马”的喊声把夜色弄得摇摇晃晃,然后醉醺醺地折回来。走在路上,瞄一眼挂在高楼之上的月亮,顿觉自己不过一粒漂浮着的尘埃,没了准确的方向。据说人有三魂七魄,月光一照,魂魄会回到熟悉的家园,不知可有依据?有时,还真想顺着月光一夜飞抵乡关。
不久,我被爹喊回来,他在电话里说对河的小表伯专程给我介绍对象,以免断了往来。他说得严肃认真,不带半点水分。想想也是。那年冬天的雪花成为我回家的指向,列车一路呼啸,将我抵达家园的心绪拉得很长。此刻,我不知脚下的铁路是不是百余年前戴维礼进驻洋关的方向,而后把一箱箱银子返运国外,成为失魂落魄的游子?尽管我在漂泊,至少我的魂魄还在,不至于找不到一条通往家园的路,而那些失散家园的银子,再也回不来了,永远客死异乡。雪花静静飘落,给我的行色平添几分诗意。走出车站,拐过一道弯,又看见老铁路、山坡上的石级和高处的洋关,涌进瞳孔的还有解年猪、打糍粑的喜庆。这气氛,从每个临水人家的门槛里流出来,顺着铁轨流向江边的码头,融为漫向天际的味道。几天后,与我相亲的姑娘来了,是从河对岸来的,也一笑一个酒窝。只是,目光里闪着不可知的狡黠。说是相亲,却一口气要两万块礼金。街坊见我大包小包,以为搬了金山回来,他们哪里知道我兜里的银子是一个字一个字写来的,用无数死去的细胞和心血熬成的。爹嘴巴一努,蹦出一句:好汉娶亲,沿路洒金。我无话可说,只好入乡随俗。万没想这姑娘收了礼金后竟不知所终,仿佛一团飘逝的云。无数个日子,我望着河对岸发呆,想那黑黢黢的颜色莫非是我此刻心绪的写照?一时间,我的天空失去所有色彩,虚空趁机而入,钻进一个细胞,又钻进另一个细胞,一下子将身体填满,像个巨大的气球,将随时爆裂。
五
爹的梦想在银子里一一破灭,留给他的只有叹息——一想起当初同大表伯贩银元的事情,他便在大门口抽闷烟,然后是长一声短一声吁叹。他说,从我太爷、爷爷(因无钱治病)相继去世后,三天两头就在大表伯家里吃住。回来时,不止把他送到城陵矶码頭,还将钱包连同里面的票子一起塞给他。好人哪,好人哪——说着说着,便呜呜地哭,一滴滴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流。
日子形同江水匆匆流逝。一晃大表伯消失了,如同一个走失的符号。很长时间,我们两家断了联系,像被一条很宽的河流隔开,以至我的记忆里河对岸总黑黢黢的一线。有时我又想,时间的大河里走失的何止大表伯,还有当年的关税走失了,太爷以及他的血肉兄弟走失了,我的初恋和后来同我相亲的姑娘也走失了……林林总总,形成一种走失的状态。
不久,我离开了这块水土,是揣着一分空落迁到二十里开外的胥家桥的。屋旁倒是有块荒地,爹把它刨出来,捣碎,浇上水,种上菜,将一个个日子打发得悠闲自在。出乎意料,他经常把时新的菜蔬东一把、西一把送给邻居左右。我说何必呢?你猜他怎么着?他说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总得给别人留点念想吧。
然而我的行动恰恰跟他相反,把手伸得老长,将失去的尽量捞回来。家门口正对107国道,再过去,是车管所、驾考中心。整日里,车声、人声交织成一幅现代图画——考驾照的,换驾驶证的,车辆上户、年审的……源源不断涌来,汇成人气旺盛的生命场。每天清早,我像许多“代办者”一样,穿着印有“中介”字样的马甲,背上挎包,窜上马路,站着,然后摸出一张办理业务的表格在风中晃动,像挥动一面旗帜。我的目光像极了探照灯,将陌生的车辆和面孔一一罩住,一旦目标出现,迅速出击,没头没脑抛出一串:车子年检吗?换驾驶证照吗?并说车驾业务程序复杂,得走后门……如此成百倍千倍夸大其词,让来人迷失方向,陷入迷阵。这些日子,我浑然不觉学会了说谎、耍心计、使花招……各种伎俩。
我的目光四处逡巡,像撒下的一张大网——变着法儿掏他们的银子。这动作怪异、荒诞,一如黑夜里魔鬼伸出的爪子,以至我爹见了说这哪里是代办,简直是饿疯的狼。还别说,在我眼里,外来人无异于一只只猎物。那天上午,我的眼球突然被一个陌生人吸引,条件反射般扑过去,长长短短说了一大堆,弄得他如坠云雾,刚等点头,马上掏出笔纸现场作业,随即以超出想象的速度直奔办证大厅,不一会,新证换出来,散发着崭新的气息。单这一笔,赚的银子比工本费超出太多。中午,坐在门前的树荫下,迫不及待把钱包掏出来,数着一张张人间的票子,鲜红的颜色映在脸上,漾成一朵朵开心的笑,而爹眉头一皱,骂:你,你,你,还像个人吗?我懂他的意思,无非说我不劳而获,挣的是昧心钱。的确,我在这国道旁挣了不少,似要把先前的损失统统挽回,甚至将整个世界抓在手里。一点没错,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开心与满足,好像能彻底打败那不翼而飞的相亲女,乃至将从前的记忆彻底颠覆。直到一天晚上,电视里出现一个镜头,才知这样的惬意与当年的戴维礼不相上下——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倒伏在地,成了句号。他的老伴,一头花白的老女人,瘫在地上长一声短一声大喊:天哪,天哪,造了什么孽啊……每发一声,喉咙里喷出一串带血的口水。这情形,宛如夜莺的悲啼,又像一串黑色的祭词,那种锥心蚀骨的痛,不可名状。主持人说,老人去换驾照时,被骗整整三千,事后一问不过才几十块。于是,一气之下把身体交给红彤彤的夕阳。那晚,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老鼠被一群人追着喊打,无处藏身;随后魂魄又从体内跑出来,四处游荡,似乎躺在床上的肉身只是一具空壳。
这样的气氛让我忐忑、焦虑、惴惴不安,尤其一到夜里,幻觉丛生:一转眼,太爷飘然而来,手指一伸,似在指责我的过失;不一会,又出现大表伯的脸庞,他把眉毛皱着,眼睛鼓着;稍不留神,蓉儿也走入我的梦境,却没了先前的笑容……一切的一切,成为我心间的一道坎。好在老婆对人体神经组织有所了解,分析我的症状后说迷走神经出现紊乱,到外面走走或去庙里祈个福什么的就会好起来。哦,迷走神经,我咀嚼着这个词,心怦怦直跳。
一晃,又到新绿季节。那天上午,我漫无目的地溜达,不觉鬼使神差般转到城陵矶。铁路还在,可我没了当年往铁轨抛石头的兴致,铺着的碎石也在,只是找不到当初那枚失踪的硬币。洋关在太阳下沉默着,也许站得太久,站累了,不愿翻动尘封的往事。
十米开外的地方耸立着一个基督教堂,十字架举得很高,像一种指引。竖起耳朵,听见里面在做礼拜、唱颂歌,那种从心底发出的欢乐让我忽然想起《圣经》里的一句话:“伸出你的左手,张开,啥也没有;再伸右手,仍是空的。”应了这话,我不由自主伸出一只手,又伸出一只,果然是空的。与其说我走进教堂靠近耶稣,倒不如说被那种直抵内心的欢乐感染,我在心里默默念叨:阿门,我有罪呀。也许,我的过失只有在这气氛里漫滤,才能找回先前的自己。同样,这教堂也在为当年的戴维礼们赎罪吧。
风里夹着含苞待放的气息,吹送过来,除了舒坦,还有轻松。兴许要不了多久,又会桃花盛开,成为直抵心灵的映照。冥冥中,我仿佛受了神的启示,把舌卷着,往上腭一顶,又向前一伸,张开嘴巴,轻轻吐出两个音节:“tao、fa”。不知不觉,吐出的气息,融为春天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