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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草地·河滩上

2019-07-04向启军

湖南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河滩草地

向启军

黄草地

我和狗们一共四个。滚哥,二先生,麻三儿,当然还有我。滚哥已经三岁了,一身溜顺的白毛,眯眼,张耳,狐媚脸相,神情里却透着十分的成熟和机敏。平日总爱贴着墙脚走路,又总拿眼角觑人。我曾说过,滚哥该是一匹狐狸的变种。二先生也是白的,小半岁,只是笨相十足,憨态可掬。一对像黑葡萄那样明亮却又茫然的眼珠藏在乱蓬蓬的毛发中,懒散,自在,百事不揽,摇摇摆摆。所以应该称它做先生。麻三儿一团麻黑,才三个多月,还是个奶声奶气、见东西就要磨牙淘气的小不点。我呢,弓腰,秃头,瘦身。一副过时的眼镜架在起皱的鼻梁上,穿了一件黑灯芯绒的旧棉衣,将一瓶茶水揣进衣兜,又将一根倒勾藤拐杖拿在手里。一看就知道,老了。

这是二月里的一个下午。我们顺着河的右岸往上走。

天阴着。整个一个麻布一样的灰色。这里是乾州地界,这条河叫万溶江,这个地方叫鳌头坡。我们先是走在一条有着水泥路面的长长的巷道里,滚哥和二先生走在前面,我和麻三儿跟在后头。你也知道,狗们平日都是关着的,关在不大的院子里,一放风,一出门,那个欢势,那个高兴。跳着,闹着,鼻子东嗅西嗅,尾巴摇成挥舞的鞭子,一等明白要去的方向,就蹿过去了。那条巷道右边是一长溜连绵的石墙,左边都是住户人家,也多是养了狗的。一见了我们,这下好,一个巷子都闹翻了。外面玩耍的狗们,大的小的,叫的不叫的,龇牙的不龇牙的,就都扑拢来。那些关在门里的晓得了动静,像是更兴奋,更着急,边从门缝里往外吠,边就俯了腰身,不住地在门下抓挠。或就拖着链子蹿上墙头,叫着,脖子脑袋那么伸着,双爪那么搭着,像是随时就要跳下来。现在你晓得我拿那根拐杖的意思了。为了镇住那些狗,也为了防个万一。不过滚哥是走过江湖的,经历多,聪明,因此处变不惊。走过去,只三两下,就同大伙混熟了。二先生朴讷,就来个视若无睹,充耳不闻,依旧摇它的,摆它的。狗们围着它嗅了两嗅,往往也就走开,觉得没劲。只有麻三儿没经过世面,一见那场合,吓坏了,掉头就往回跑。可看看也不是事,又回来,抖索着,只在我的脚下盘绕。这时候,我就在地上顿顿拐杖,让别的狗们知趣。再看看麻三儿,也无法,只好弯下身来,将它抱在怀里。

继续走。阵势还是这样,滚哥开路,二先生摇摆着跟着,我和麻三儿在后面压阵。出了巷道,那儿往下有道沟,沟上搭座小石桥。过了桥,上一个坎,又是平路,就臨河了。河坎上一长溜长有许多树,高大的椿木、刺槐、梧桐,还有河柳、樟木、桂树,中间还有些许细小的杂木。右边零散着也都是住户人家,地势也开阔。那儿有几只凶猛的大狗,黄黑都有,一只栓在门前,两只栓在坪场里,另有两只栓在没有遮拦的柑橘园中。好家伙,又是一阵猛吠。还有一只没栓的,是个纯黑的高大的母狗,两只耷拉的大耳像两把蒲扇,两排鼓胀的乳房异常肥硕,看样子正在哺乳。见了我们,也不叫,默默地站在门前的道中,只望着,拦住去路。滚哥眯着眼,试探着过去,是想要和它套个近乎。不料尚未近身,嘴巴也未嗅到它的屁股,就被它一嘴弹翻。弹翻了也不咬,依旧默默地站在道中。看来我们是碰到了不苟言笑的良家媳妇了。我只好又顿顿拐杖,说:大姐,借个路,借个路。它像是个真懂话的,想了想,竟让开了。这样我们走过了人家,走过了橘园,又从一座桥头过了马路。那边就是旷野,就只有田坎、茶树林和菜地了。我放下麻三儿,它又活跃起来,屁颠颠地跟着滚哥和二先生。我们从河边的堤岸上走过,经过一小块荒坡,又穿过了一片青幽幽的油菜田。

随后,就到了黄草地。

黄草地是一块草滩。也许是三亩,也许是五亩。奇怪的是整个草滩挨在河边,不长别的,只长茅草。只长那种两尺来高,又密又厚,像纯净的丝绒那样柔软的丝茅。它在夏天肯定是绿的,但现在是二月,还是一色干爽的金黄。或说,一色驼黄。过去这里也许是块平整的农田,或因太近水面,废弃了,因而构成河岸的一段。黄草地的背后是荒坡,坡上依旧是茶树和油菜田。万溶江呢,从南边流来,下游的河面一直平展,也流得极为平缓,但在这里,已变得有波有浪。河的对面是一堵岩壁。稍稍斜上,是一片雪白的卵石河滩。

狗们都是懂事的。我也懂事。进了黄草地,我们停下来。

一时间,就都静了。

我是说,狗们当然是在草地上蹿来蹿去,扑腾戏闹。河水也正流出哗哗的响声。但这只会让这里显得更静。我也静,就在河边坐下来。就那么坐着。拐杖弃置一旁,旧棉衣的扣子解开。有一会儿,我喝了口水,不知不觉又抽了根烟。静了就无有纷扰。无有纷扰,许多虚幻、模糊的东西就变得渐见清澈,明晰,甚至悠远了。

同狗们在一起,与狗们散步,其实我明白,这也是生活。我坐在这儿,望着河水,就是生活的继续。而且现在我置身这个地方,我所看到的,想到的,当下时刻,应该就是我的整个世界。就是生活的全部。除此呢,别的呢,应该是没有了。别的只是可能,只是另一场域、另一时空的存在,而不是当下的真实。赫拉克利特说,你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这我理解。这是强调事物总处在不停的变化中。但这会儿,我更强调这个时刻。这个时刻,我拥有我。

这个时刻,几只紫蓝色的小鸟在对岸崖壁上的一蓬枯藤上唧唧喳喳,啁啾跳跃。一会儿,像约好了似的,忽地一下从河面上飞走了。在崖壁后面,远远的山坡上,一片稀疏的黑松林中,红墙黑瓦,有一座庙。河的上游,大约三里远的河湾处,有些白粉墙的醒目的房子,应是一个寨子。我的身后,草丛里,淘气的麻三儿正不屈不挠地同滚哥打闹,又是抓又是咬。一边的二先生,正独自趴在不远的草地边,伸长了脖子喝水。在下游,河的对岸,远远地有个人蹲在水坝那儿,戴着个斗篷,在闷声不响地钓鱼。还有,河水依旧不停地流。我呢,依旧在河边坐着。坐着,望着天空。

我说过,我已经老了。老了还得了病。癌症。鼻咽癌。也许这是许多人不能也不愿想像的。但于我这是事实。住院期间,我曾问负责为我治疗的罗医生,说我到底还能活多久。罗医生笑一笑,说,不要怕。我说不全是怕,我只想弄个明白。罗医生说这就好。又宽慰我说,鼻咽癌在癌症中,不过像平常人感个冒而已。接着又幽默了一句,说人活着艰难,可死也不是容易的。我也笑,觉得善意的罗医生不仅在宽我的心,说不准说的还是个隐喻。因为我晓得,当年固若金汤的墨西哥城就是因为一场感冒才被殖民的西班牙人攻破的。攻破了,屠了城。当然,我还没有死,我还活着。在一个时期,或说在一个不确定却相当有限的时段内(两年?五年?或者十年?)我还将继续保持并呈现出一种生命的活的形态。我,还是一个存在。不过,怎么说呢,我几乎可以肯定,只是这个存在,已不再等同于过去的那个存在了。我不再等同于过去的那个我。不同了。因了这个病,或许也不全因这个病。因为任何事情的来临都有可能成为一种契机。而我分明已经听到,某个地方,也许是在云端,也许是在我的心里,也许是在我对事物认知的某个点上,已发出了咔的一声响。就像墙上的挂钟那样,传出了噹的一声。

我们说,死是必然的。我们又说,每个人都是从永恒到永恒,活着不过是其中一个短暂的过渡和插曲。只是这样说的时候,往往不是事到临头。我们或许也已习惯了见识或听说死亡,但那确实不是我们自己。又或我们是在探讨死亡。探讨着,并且一本正经地想要领悟其中的意义。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这朵花,正濒临枯萎、凋谢。我这朵濒临枯萎、凋谢的摇曳的花,开在那儿,晃着眼,我不能说我没看见。看见了,我也不能说我可以不审视。可审视之下,它让我改变。在这里,我的意思不是说我已然被死的威胁所击垮。我承认怕过。但怕过之后,就不怎么怕了。再说怕也没用。再说我也决不想只让自己游荡在孤独、悲伤或绝望的天地里。我的意思是想说,一旦死真的与你靠近,一旦你真的对死展开阅读,就像阅读一本难以穷尽的大书。说不上有趣,但足以让你警醒。读着,你可能有点觉悟,可能你的某点发现会让你感到惊奇。读着,当你偶尔停下,偏过头来,联想着过往的际遇、经历的种种,说不定不意间你就会想到、你的脑海瞬间就会跳出某些关键的词来。譬如:好笑。譬如:有味。又譬如:荒谬。再譬如:原来如此啊。这些词蹦出的时候,有如一群蜜蜂,飞来,震颤着翅膀,还嗡嗡叫着。而且,它正切合你过去和现在都正面对着的现实世界。切合你的生活。甚至,切合你的已知和未知。

我想说,我历来反对颓废。我也不是一个虚无主义者。我热爱并赞美生活。但改变了就是改变了。我并非要刻意地去讴歌善,也不想过多地去指责恶。我只想说,一方面我像是看出了更多的幻象,胸怀也像是由此而敞开来,并开始理解了何为鼓盆而歌,何为情怀上的为己也为他的那点悲悯。另一方面,我那颗固执、坚硬且并不伤感的心,又一再地变得敏感柔和,乃至柔软。山脊上的一抹云,我盯视了良久。一缕风吹过来,我看见了。新长出的桂花树的叶子,就那么几片,翻动着,闪着亮光,竟是那样地鲜活生动。还有,夜空中的那轮明月。早上六点的那个曈曨之日。一头牛在坡脚吃草。山冈上的那棵孤零零的树。怎么说呢,真的,竟都让我莫名地感动。一日我在路上走,小雨,过来一位拖着垃圾车的老头,将一把没有伞把的完全撑开的花伞戴在头上,变成个巨大的斗篷。而且,拖着空车,还昂着头走。我看着忍不住乐,说:好个斗篷啊。老汉会心一笑:是啊,是啊,大斗篷。那一刻,我是由衷地感到了人生的美好。又一日,下午,我独自坐在屋外的坪场里,不做什么,只是怀念我那名叫小黑的像奔马一样的狗。记得有个早上,我正睡得朦胧,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动我。一睁眼,就见小黑不知几时已跳上床来,两只长腿卡住我的两肩,俯着头,一双水汪汪的狗眼望着我,竟是那样地温柔。又伸出舌头,在我脸上一下一下地舔着。可它有天出门了就没再回来。想着它,我的眼窝有些潮湿。我是不应抽烟的,但我还是掏出一根烟来,点上了。

有一阵子,我斜躺在黄草地上。没有目的,静静地望着河面,连带着斜上方的卵石滩,以及南边远山的尽头。当然这一时刻,我是个闲人。甚至闲得滤去了杂念和思绪,一如我脚边的流水。可亚里士多德说,闲暇就是快乐。其时狗们也玩倦了,都安静下来。滚哥坐在我的右侧,眯着眼,不时地侧一侧头,去各处打望。那样子,倒是在想着什么问题。二先生躺在我的左侧,藏在草丛中的笤帚似的尾巴偶尔地摇一摇,像是已经睡着了。麻三儿粘人,早已爬到我的身上来,玩了一阵黑棉衣的扣子,这会儿,就在我的肚皮上趴着。

天还阴着,但有些开了。那层灰云像是越来越薄。尤其西天,透着一层亮色,说不准太阳会在晚些时候出来。这个下午也没有风。河边静静的,黄草地也静静的。只有河水,依旧哗啦啦地响着,在不停地流。

河灘上

从河堤的门洞里走出来,走下河滩,脚下的卵石叽哩嘎啦地响着。这会儿,不用回头,我也知道夕阳正搁在紧挨着浦市古镇的大头山上。这是第几回了?不记得,也数不清了。两个多月的日子,傍晚,黄昏,晚饭后,时不时地,我就会背了手,弯着腰,间或提着个茶杯,过来走一走。

这是片偌大的河滩。开阔。平旷。据说曾盛产金刚石。打从镇前的河堤上一望,那是放眼:一摊摊青白黄褐的卵石间以一块块翠绿成片的草地,其间也有起伏,也成连绵,看上去真就像一块绘了图案的巨大的毛毯,铺展或是晾晒在天地间。如果你家住深山里,碰巧又是从一条逼窄的沟里走出来,咋一见,也许立马就想到了宽广,甚至辽阔,还以为是见识了一片戈壁或草原。我以为,有此想法,不但可以理解,还应该算是平常。

当然,这是你的事了。

我在河滩上走着。走走停停。无意识地东看看,西看看。除了风,除了脚下卵石的响声,也没别的声响。偶尔我也弯下腰来拣起一两块卵石,瞅瞅它的形状和纹路。还啹啹地吹了一会儿口哨,吹的是《冰山上的来客》中的《告别战友》。又凑合着哼了一段梁祝小提琴协奏曲,边就想着曲子里梁祝相会于楼台上可能会有的潜台词:“九妹啊,英台啊,我多么浓(爱)你!”“梁兄啊,你知道的,我也浓你,万般地浓你。可是,可是,有个卵法!”——关键是河滩上开阔,前后左右也没遮拦,一览无边,因而显得自在,逍遥,当然也就可以放肆了。其实从河滩的这边到那边,也就远到三四里,顶多五里。可五里你也不敢说它窄,不宽。而且呢,摇摇晃晃地,你会走上一阵子的。

我走了一阵子,到了大河边。那大河也就是两千多年前,也可以说是昨日里,那个写下了《天问》、《离骚》的屈原曾泛舟一游的著名的沅水了。

在临岸的草坝上坐下来。那算个高处。然后呢,喝了口茶,点了根烟。草坝是那么光坦,纯净,一块草皮,绿茵茵的。也止有寸把两寸来长的马齿草、牛筋草、籽草、雌雄草、地米草,外加一种细细的野芹草,稀疏,半尺来高,开着像米粒那样淡紫的花。我算是无意地瞥了一眼它们,同时呢,坐在那儿,面朝大河。大河那是同昨日一样,沉稳,波浪不惊,源源不绝的浩荡的河水像是一匹抖开来的平滑的蓝布那样无声地流着。只是河心那边,一抹残阳铺洒在河面上。河的对岸,那些青山,林木,坡地,直到更远处低平的山脊,也都笼罩在淡黄的残阳里。

有一会儿,下游的一只机船打破了沉寂。是的,沉寂。它是这儿的主题。等到那只船冒了头,我也没事,盯着它看。看它嘎啦嘎啦地吼着,看它挣扎着在河心里使劲。它使劲,我在岸上也使着劲。我也知道,凡是大河,平缓的河面只是表象,它的威力,汹涌的激流,总是藏在水下的。所以逆流上行,不易。实在的,你看着它,像是只在河心里打转,干吼。可你打个野眼,再看,它已前行了一段了。好一阵子,我就这样看着它,看它慢慢地前来,渐近,打我的眼前经过,又驶上前去,渐行渐远。最后,在很远的上游有着一排茂密而齐整的据说是洋槐树的河湾那儿,消没了身影。

然后呢,我在草坝上躺下来。

仰躺着,双手枕了头,也伸开了腿脚。歇息,望天。真的,临近傍晚的黄昏的这方天空,是几多宁静,几多空阔辽远,又几多蓝啊。我不由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了眼,过了会儿,才又将眼睛睁开了。信不信由你,突然之间,一瞬之间,我是有了种感觉,有了点发现。还有呢,某种疏忽。我疏忽了。见天也走动在天底下,也活在天底下,应该有好长日子了,我怎么就没有想着停下来,这样好好地望一望天空呢。老天在上,我怎么就忘了、忽略了呢。那么多的日子,几乎无尽的日子,我干什么去了呢。

其时天上也有白云。成片成朵的白云。马头云,狗头云,草垛子云,丘岗云,大陆板块云。还有一朵云就在我的头顶上,怎么看都像一个穿了裙子的窈窕的淑女。好吧,涎了脸,我就盯着淑女看。看她慢慢地浮动,扭身。慢慢地舞蹈,挺了胸,举了双手,又慢慢地劈腿撇了个优雅的一字。可等我眨巴一会儿眼,再看,乖乖,没提防,她已经变了,已经不再是淑女,而成了一条飘带了。拟或是,怎么说呢,成了一条带鱼或一条瘦弱的白条子鱼了。

只是天空,依旧那么宁静,深邃,旷远。

这样,我是想着一点事了。我也知道我老了。真是老了。而且呢,老的到来,包括人的一世,竟是如此短促,迅疾。印象里像是刚骑了竹马,转眼间,不期然地,已知了天命,又近了耳顺了。就如睡了个囫囵觉,早上醒来,一切全成幻象,记忆。当下的你也就不再成其为昨日的你:白发银须,昏眼枯身,外加腰弓背驼,兼之以瘦骨嶙峋。

只是,只是这样又如何呢。

不如何。没有如何。要说呢,所有这些,实在也用不着多想的。想了,故作多情,愚顽而已。试问,你年轻过吗,年轻过。做过许多年轻的事吗,做了。一切如斯,如此而已。当然,在这儿也有一个可以原谅也算是合理的解释,那就是你既然生就缺少了慧眼,又无意间瞥见了广大无尽的天空,或许,因而,也就惶然了。因为广大也见出渺小,无尽也突显了瞬息。所以,也要宽怀,释然。所以,也要尊重、也用不着瞧不起蜉蝣和蚂蚁。再说呢,说到底呢,一个人,一条蚯蚓,一棵树,抑或一根狗尾巴草,作为一种生命形态,一种生命个体的终极存在,他们本质的不同,区别,差异,究竟又在哪里呢。

其实答案早就写满了我头上的天空。那就是:没有,不在。

一只归鸟从空中飞了过来。是一只白鹤。它滑翔着,近了河岸。又扇拍着翅膀,贴着水面飞到对岸去了。

我翻身坐了起来。坐起来倒吓了一跳,原来在我近旁,侧背后,顶多三丈远,默不作声地卧着三头水牛呢。一公一母,还有头半大的小牛犊,显然是一家子。它们几时来的,我是一点儿也没发觉。见我有了动作,这一家子个个磨着牙,边也若无其事地望着我。我发现,母牛年轻些,目光也柔顺,皮毛也光滑。牛犊呢,是个娃娃。而那头公牛,壮实,老成,体型庞大,还长着一对不多见的似要弯转过来的粗长的对角。只是背上有点发灰,大约也是有了点年纪。有一阵子,我望着它,它望着我。望着也成了兄弟加朋友。其实初时它像是有着一点警觉,但摇一摇头,甩一甩尾巴,赶赶身上的蚊子,也就相信了我。相信了我也就变得温和了。那个目光,那对湿润的牛眼,如何说呢,还真是钻进了我的心里。还真是像要对我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呢,我就想着,世上的物种,大概也要数牛最朴素,善良,最实诚了。

接下来,我又吃了一惊。我没留意,在这三头牛的后面,那边临着河岸的一个大水坑里,浮着头,挨挨挤挤的,居然还有一大群水牛。我是无意间瞥过去,瞥见了。我一头一头地数了数,不多不少,一共是三十一头。后来我也才晓得,这些牛全是自然放养的,夜里也不回家,只在这河滩上、草坝里歇着。吃了睡,睡了吃,吃饱睡足了,就下到河里去泡澡。只是偶尔,牛的主人没事了,过来瞧一瞧。乖乖,什么叫自在,还有我们常说的心满意足和幸福?我想这一群牛,或许就是个相当不错的注释。

后来我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在近旁的河岸走了走。其时残阳早没了,星星还没显现,月亮也没升起来。我也忘了今日是农历几时。可这会儿,正是黄昏里一个最显淡然、清明的时刻。夜幕还挂在那边的山脊上,来而未来,有了黛色。天上的云朵隐去了许多。远处的树木呢,安静。大河呢,还是无声地流。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是这当儿,突然之间,我莫名地有点亢奋,还来了激情了。我是想着表达什么。表达什么呢,也不清楚。想想反正周围远近也没人,于是,我就放开喉咙,肆无忌惮地唱了歌了。

唱的是十分主旋律的《我爱你,中国》。头一句便是“百灵鸟从空中飞过”,也应和了刚才的那只白鹤。告诉你,我可是标准的男中音,曾在师范学堂的合唱队里当过领唱的,一句吼出,好好好,肚子里好歹还有点气,高音翻过去了。翻过去了更来劲,啧啧,也不是吹,我真是唱得激情涌荡,心潮澎湃。又还兼之以张开两臂,助了情势往来舞动,还真成了河岸上的一段舞蹈了。罢,犹未尽兴。稍息了片刻,便又来了一首三十年前一部电影的主题插曲:《苦难的心》。这歌的曲调可谓低缓,深沉,悲怆中饱含了无尽的柔情。其中的几句歌词也是我曾玩味了许久的,即:请告诉我啊,奔流的江,生活和命运,将把我带向何方,帶向何方。

我唱了。再告诉你,真的,我是感动了我自己。同时呢,周围的一切,也像是因为我的歌唱,而更显沉默、静寂了。所以,要说我唱了也没个听众,顶多也只是个自我陶醉,那就叫错。牛不是听众么。何况那么多的牛。再说,我热爱的眼前的沅水大河呢,河岸呢,草坝呢,乃至整个偌大的河滩呢,不都是听众么。说不准,它们也都在听啊,也有了和我同样的感受啊。是的,这也正是、切合了我的预期和目的。又所以,很好,很好。要得,要得。

随后,我提了茶杯,往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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