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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

2019-07-04王少龙

湖南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木筏二娘山坳

王少龙

珍州最险峻的山峰要数天楼山了。

据说爷爷的爷爷的前些辈人都称天楼山为天楼号。一个“号”字作为后缀,把高耸入云的天楼山悄无声息地刻在这些幼小的瞳孔里。天楼山的险,更多是由芙蓉江水来衬托的。渡口静静地守在这芙蓉江畔,上游与下游都是峡谷,峡谷奔腾着江水。芙蓉江左岸是天楼山脚的凉风桠村,右岸是通往遥远的珍州城。从左岸到右岸,从凉风桠村走出到外面的世界,必经这渡口。渡口,得有人坐守木筏摆渡。

专门坐守渡口筏渡有十八代人了。这一代叫秋二。

秋……二,吃——饭——喽!

每顿饭到点,站在村头的山坳口往渡口下呼唤吃饭的是秋二的娘。秋二娘呼唤时,“秋”字拖音特别长,当听到长长的秋字,就知道是秋二吃饭的时间到了。秋二会扭头对着山坳那边轻声回应——来嘞!秋二娘当然听不到这句“来嘞”。有时秋二娘不高兴就反复多喊几遍,声音一遍比一遍拖得长,音调像王幺爷唱盘歌。

今天已经晌午了,秋二娘的呼唤迟迟没有从山坳口传来。秋二正在把木筏泊岸系崖,右岸有人长声呼唤:娘的个Ⅹ的秋二哎,快来筏我嘞!

秋二不用回头,凭声音就知道是村东的王幺爷。

秋二没有吱声,默默解下系在山崖的木筏。木筏翘头在岸上,秋二弓着身向前推了一把,在木筏快要离开岸沿时,秋二轻盈一跃,飘上木筏,长篙在水里左一撑右一撑,筏头拨开江面,向右岸挺进。

嘿!应一声不行哦?是不是哑了?王幺爷抹了一把胡须,接着说,是不是老子借你的谷子了?

秋二依然没有吱声。秋二心里盘算,你是没有借我的谷子,但你天天筏渡两岸,没有钱没有物也罢,连个微笑也省了,还骂人嘞!但秋二脸上没有任何不高兴的表情,这种沉默是表示晚辈对长辈的尊敬。

王幺爷到了左岸,猴子似的一跳就下了木筏,正好跳到码头边角,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正好脸贴在码头的石碑上。

碑上写着:有钱给钱,无钱给物,无物给个微笑!

王幺爷怒了,许是看到“给个微笑”这一句,正准备发怒骂娘的嘴角往上翘了翘,挂上些许不自然的微笑,背着手朝山坳口而去。

秋二系好木筏,去抚摸那块石碑。已经弄不清楚是哪代立下的了,但这规矩一直被遵守。左岸右岸,渡口是必经之地,除了十二岁以下的小孩、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和现在村西那五保户,得到了筏渡都会有所表示,把自家的果子背到右岸去换钱的会给些果子,把粮食运到右岸的会给点粮食,从遥远的珍州城买吃的回来的会分给一点。实在不给东西,也可以给点零票,五角一元。但一月下来,基本没有给零票的,不知道是不是人们实在给不出票子儿。确实啥也给不出的,给个微笑就足够了。

可需要摆渡的人,如果什么都不给,心里总会觉得欠了筏渡人点什么。这不,在清明那天,一个村外老太婆来左岸祭拜祖坟,待筏到岸却发现没有什么可以给秋二的,她左右看了看,把手里的香点燃三炷插在碑前,叩首三拜,以表谢意,直教秋二不知所措。哪像王幺爷,微笑都没有一丝,只得行骂人!

看着王幺爷消失在山坳口,秋二从石碑右边的瓦罐里取出一颗刻有王幺爷名字的鹅卵石放回到大石盆里。

秋二每天摆渡,去右岸的都是村里人,每人都有一颗对应的刻了名字的鹅卵石放在石盆里,秋二会从石盆里取出,放入石碑右侧瓦罐中,这是表示去了右岸。来左岸的都是外村人,秋二则用无名氏的鹅卵石放到左侧的瓦罐。一趟来回,鹅卵石才能被秋二从瓦罐里捡出来放回大石盆。一月下来,右侧瓦罐里的鹅卵石多出了许多。秋二会望着这些去了珍州城方向的鹅卵石发呆。秋二把鹅卵石擦拭一遍,把上面的字迹再刻深些,再次放进代表去了右岸的瓦罐里。但秋二想,到年底,他总会从瓦罐里请出这些鹅卵石的。总得回家过年嘛!

给凉风桠村的每个人都找一颗鹅卵石并刻上名字,这是秋二自己的主张。秋二坐守渡口以来默默做着这件事。王幺爷责问:你吃胀了整天搞这些鹅石宝疙瘩!

秋二听后默不吱声。

秋二只知道,从刻第一个名字在鹅卵石上,他就喜欢把鹅卵石刻上乡亲的名字。秋二从怀里取出自己刻的第一颗鹅卵石,触摸着已经看不清的名字,陷入沉思。

秋……二!

还没有等这长长的声音拖出盘歌声调的弧线,秋二把那已经看不清名字的鹅卵石揣进饿得咕咕叫的怀里,急忙轻声细语回答,来嘞!

王幺爷是凉风桠村里唯一少年时就白头发的人,唯一一年四季穿着白得发黄的外衫,唯一走路总把手背在身后,唯一眼睛平视前方。也是村里长辈中文化最高的。主要是王幺爷还当过村里的支书。这些对秋二都不算什么,重点是秋二是村里唯一的男高中生,这全仰仗王幺爷一句话,秋二娘让秋二上了初中,后来又一句话,秋二娘让秋二上了高中。还没有等到王幺爷说一句话让秋二去上大学,秋二就回村了。

秋二回村是与王幺爷的幺女丫丫一起回的,当时正赶上丫丫的爷爷的葬礼。丫丫的爷爷的离去,渡口没有了坐守的摆渡官儿。第二天王幺爷一句话,秋二就以第十八代的名义补了缺。秋二跟娘闹着不去,闹了一个晚上,哭喊了一个晚上,第二天默默地走向渡口,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王幺爷在山坳口等到秋二,见秋二哭丧着脸,唤了声,秋二没有回答,王幺爷又喚了声,秋二依然没有回答,王幺爷火了,大吼一声,娘的个Ⅹ的秋二!

秋二依然没有吱声。

王幺爷身后跟着王丫丫。

秋二摆渡的第一个人,就是丫丫。王幺爷站在左岸目送丫丫在秋二的木筏上走远。丫丫红着脸蛋,齐肩的秀发在微风中依依不舍,花棉袄裹不住少女羞涩的情愫,丫丫用胳膊肘儿拐了拐秋二,秋二撑着的篙顿了顿,然后再继续把木筏往右岸送。又拐了一下,这次篙顿都不顿了。丫丫急了,跳下木筏站在右岸,双脚跺了又跺,压低声音,嘟哝着说,秋二,我走了!

秋二红着双眼,没有吱声。

丫丫着急了,又暗示说,我到省城读书去啦!

秋二没有吱声,把木筏调了头。

死秋二榆木疙瘩!丫丫把哭声咽在喉咙里,甩下这一句,走了。丫丫一走就屈指有些年了,多少年零几天,秋二最清楚。

秋二调头那一瞬,咬着嘴唇,没有吱声。从此,秋二懒得开口说七说八了。

此后,王幺爷喊秋二,秋二总不吱声,王幺爷恼火,直骂娘的个Ⅹ的秋二。后来王幺爷总以娘的个Ⅹ的这句作为与秋二谈话的点缀。

秋二邊往嘴里刨饭边想,刚才王幺爷的那一个踉跄,真不大对劲,王幺爷每次下木筏都是抬的左脚,这次偏偏是右脚。但秋二想不出个所以然,只是秋二知道王幺爷的右脚是受过伤的,那年秋二的父亲去世,王幺爷扶灵柩时不慎摔骨折,落下痼疾,天晴下雨会疼痛。但今天王幺爷确实在下木筏时先抬的右腿。秋二匆匆刨完饭,抹了一把嘴角走了。

山坳到渡口还有半袋烟的工夫。这山路镶满了鹅卵石,每一块都被踩得锃亮,但比起秋二那石盆里的刻了名字的那些石头,差远了。石盆里的那些鹅卵石,秋二有事无事都会用手去搓一搓,日子久了,锃亮耀眼。但最锃亮的,还要数秋二怀里揣着的那颗,秋二总惦记着这鹅卵石上模糊的名字,发傻发呆。

这村寨有百十来号人,捧着这些鹅卵石,这些名字都被秋二抚摸若干遍了。秋二后来留意到,这些名字里带桥的特别多,比如建桥,比如远桥,比如东桥……数一数有好几十个。名字里桥字虽多,但这里并没有一座桥,哪怕是从村东到村西那条河沟也没有,只有几个简单的石礅子竖在水面,秋二小的时候还从石礅上摔到水沟里好几次嘞。

建桥、远桥和东桥是秋二打小最好的玩伴,一起光脚丫、一起穿开裆裤、一起踩烂王幺爷家地里的嫩南瓜……这仨,分别到北上广去了,也是秋二筏渡送走的。秋二想完桥的事,想到了自己的娘,村里其他人都有一颗刻了名字的鹅卵石,秋二娘还没有呢!秋二早就想找一颗品相好一点的鹅卵石,刻上娘的名字,字要刻轻柔些、贤惠些,每一笔每一画都要用心再用心,要刻出娘一生的写照。但至今没有。自从秋二坐守渡口,秋二娘从没来过渡口,更别说筏渡去右岸或去更远的珍州城。秋二想,只要娘亲自来了,这一天一定能找到称心如意的一颗,然后刻出称心如意的一笔字,亲自小心翼翼筏渡娘,然后把属于娘的鹅卵石放在右侧瓦罐里好好地享受几天。

秋二想,早迟会为娘刻一颗的。刻了,娘就是秋二真正的渡客了。娘不用给摆渡的礼物了,娘的微笑早早就给足秋二几生几世了。

娘自从嫁到凉风桠村,就没有出过这寨子。

秋二的眼眶湿润了。

王幺爷是秋二摆渡得最多的人。每天去右岸回左岸一趟来回,不论刮风打雷,烈日下雨,从不失约。

王幺爷什么时候说那个开场白,什么时候把背在后的手抄到胸前,什么时候抬左脚上木筏、下木筏,秋二掐得特别准。但今天秋二掐王幺爷抬左脚上木筏时,王幺爷却是抬的右腿。

秋二睁圆了眼睛,弓下身盯着王幺爷的右腿,闷声闷气地发了一句,嗯!怪了!

娘的个Ⅹ的秋二,你能说句话太艰难了!怪啥子?王幺爷揪住话题不撒手,接着又吼了一句,怪啥子!

秋二觉得没有必要吱声。秋二就等着在王幺爷下木筏抬腿时再认真瞟一下。

王幺爷咧开嘴,对着滚滚的芙蓉江水,老腔悠扬:

高山的歌儿老先生

我唱首盘歌你来听

什么吃草不吃根哎

什么睡起不翻身嘞

什么岩上盘脚坐哎

什么墙角把网伸嘞

高山的歌儿老先牌

你这首盘歌我难填

镰刀吃草不吃根哎

石头睡起不翻身嘞

猴子岩上盘脚坐哎

蜘蛛墙角把网伸嘞

盘歌声中,滚滚的江水顿时像乖乖聆听摇篮曲的孩子,安静了。唱罢,王幺爷双腿一跳,离开木筏向珍州城而去。王幺爷的这一跳,着实让秋二失望。秋二把木筏渡回左岸,把王幺爷的鹅卵石放到右侧的瓦罐里。嘴里嘟哝:这些年了,痼疾真会好吗?怪事!秋二非常想弄个究竟,想着等王幺爷回来看看是不是确实右脚好使了。

说秋二一天的事是摆渡人,不如说是等人。除了每天王幺爷会如约整一趟来回,其他的就得靠秋二等。当等来一个,秋二几乎压制不住心底的兴奋。虽然秋二嘴里最多轻声说坐好走嘞!但眼里总神采奕奕。秋二摸着这些锃亮的鹅卵石,手是冰凉的心却是温暖的。实在等不来渡岸的人,秋二会数石盆里的鹅卵石,数过十遍还不来人,秋二会把这些已经模糊的字迹再刻深一些,再数一遍,再刻深一些。

今天秋二没有清理字迹,而是转成念叨石碑:有钱给钱,无钱给物,无物给个微笑……

每念叨到“给个微笑”时,秋二抿嘴甜甜地傻笑,比娶了媳妇还幸福。其实这段碑文,晚上秋二做梦时也会念叨一阵。那声音可比这时洪亮多了,可以让隔壁的秋二娘久久不能安然入睡。

娘的个Ⅹ的秋二……

秋二起身,不用放眼右岸,知道是王幺爷回来了。站在王幺爷身后的有好几个人呢,秋二把木筏靠到右岸才看到。

秋二!愣着搞哪门子?

秋二心里暗喜着呢。有人筏渡秋二就喜。

秋二喜过头了,没有留意王幺爷上木筏时抬的哪只脚。

王幺爷说,付书记到任我们凉风桠村,稳点划稳点划!

秋二知道村书记是村里最大的官,不敢吱声。秋二把长篙插入水里时省了点劲,再推筏时又把时间往后押了押,木筏瞬间平稳成风平浪静时水面的枝叶。但秋二记得,这是渡的第三个驻村第一书记了。前两个支书的名字是刻在同一块鹅卵石上的,已经静静趟在石盆里好些日子了。秋二盘算,这个付书记的名字,又应该匆匆地覆盖上去了。

付书记——付书记!不,正付书记!王幺爷慌里慌张地说,这木筏是进入我们村第一道屏障。我走过那么多路,没有哪个地方有这木筏悠闲自在,没有哪个地方的交通工具比这木筏有诗情画意。

好,好,好!不过老王,我建议要改进木筏,在木筏上安装个马达,半自动化,省时省力又科学。要想富,先通路嘛,通不了陆路,先改善这水路上的木筏何尝不可,定了!付书记说完,神采飞扬。

秋二一愣,撑篙的劲没有把握好,木筏差点失去平衡。

娘的个Ⅹ的秋二,搞哪样?

秋二不敢吱声。江面的凌乱,铺满整整一江。

秋二把木筏停靠系好,把王幺爷的鹅卵石从右侧的瓦罐里捞出来,然后再从石盆里捡出专属于村支书的那颗鹅卵石,懒得刻名字,丢在了左侧的瓦罐里。目送付书记一行人走上山坳,这才想起,下木筏时又忘记留意王幺爷抬的是哪条腿。

此刻,秋二特别希望听到娘的那一声悠长的呼唤。

秋二重新整理了一番那些静躺在右侧瓦罐里的乡亲,足足有一大排,宴席可以围几桌呢。这些鹅卵石在右侧的罐里待得太长了,都长青苔了。秋二说,长了青苔也不回来,在外忙些啥呢!

但鹅卵石怎明白秋二的埋怨。

鹅卵石也感觉不到江面瘦了。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江面下移了不少,秋二在停靠木筏时,一天比一天离那块石碑远了。

秋二从左侧瓦罐里捡出属于付支书的鹅卵石,用力刻上付书记的名字,笔力遒劲,刻出几多期望几多沧桑。

村里的坝坝会时常开,每次会上争执最激烈的时候,秋二在渡口等过江的人呢。秋二只关心有无过江的人,过江了有无回的人,这就犹如关心这些鹅卵石。秋二对村里坝坝会的内容是什么一概不知,也没有人会告给秋二。

村里的坝坝会开得越是勤,秋二清点鹅卵石越是清点得认真。把刻了付书记的那颗鹅卵石三天两头的从左侧瓦罐里捡出来,用手掂了掂,又放回去。把远在北上广的建桥、远桥、东桥的鹅卵石从右侧瓦罐里抓出来擦了擦,放到怀里捂了一会又丢回瓦罐里。

一天摸得最多的,还是要数那骂秋二是死秋二榆木疙瘩的人儿的。就在秋二的怀里。

老早,付书记就带一群乡亲到渡口了。当时秋二正在手里搓摸刻了付书记名字的鹅卵石。

噫?秋二还有雅兴玩鹅石宝!付书递过来一支香烟,说,对你说个事……

秋二摆了摆头,表示不吸烟。

但付书记误以为秋二摆头是表示不听他说个事。付书记语气完全强硬了,命令道,你给我听好了秋二,你这个地方是个要道,你帮我守好啰!

秋二一脸木讷,听不明白付书记叫他守好什么。秋二听到守字,想自己一直在坐守渡口,没有哪天不认真,为要筏渡的人方便。这时的秋二觉得,不用吱声。

付书记叫你守好这个出口呢!你听明白了吱个声!王幺爷见秋二没有回应,就出来帮个腔。

秋二还是没有吱声。

王幺爷一下劲就上来了,大吼一声,秋二!守!你晓得守不?就是天天看好看清楚!

秋二听到王幺爷反复说这个守字,点了点头,依然没有吱声。

点头不行,说话!回答!王幺爷有点恼火了,责怪道,还高中生,说起话来就这么费劲!

同去乡亲一阵哄笑。

秋二见这么多乡亲站到渡口,便解下系木筏的绳子,做好准备筏渡的准备。

这会没有谁需要你筏渡!去弄木筏干啥?王幺爷责问秋二。

秋二心里一咯噔,这么多人来到渡口不渡岸?秋二一头雾水,真搞不懂子丑寅卯了,但秋二不会吱一声。

不是的!付书记对王幺爷说,老王,话应该说明白嘛,不然秋二怎么明白。

秋二听明白了这句,点了点头,但还没有明白前面的话,又摆了摆头。

这就对嘛,付书记说,你守好渡口这个地方,不要轻易地把人筏渡出去!

王幺爷接过话题说,不要把刁民放出去!秋二从没有刁民一词的概念,村里誰是刁民?秋二摆了摆头。乡亲见状,对秋二说,刁民,就是上访户!付书记的意思是把上访户卡住!不能让上访户去告状!

秋二瞅了瞅乡亲,他瞅不出谁是刁民,也没有听说乡亲里哪个说要去告谁的状。秋二没有吱声,他哪里知道,凉风桠的乡亲到底有没有上访户。听说上访户会借筏渡出去,秋二有些害怕,心里寻思:我也不知道哪个是上访户啊,他脸上也没有写明白!

秋二继续不吱一声。

没一个渡岸,人群向山坳口散去。秋二手里还抓着刚解开的木筏绳子,手臂上的青筋像黑蚯蚓,心里嘀咕:凭啥?

只许进不许出。

只许到左岸,不许到右岸。

王幺爷是带头蹲守的人。王幺爷宣布,秋二是负责办事的人。

但秋二一脸木讷。

摆渡是秋二的本分事,只要有人需要渡岸,秋二二话不说就开筏。只是王幺爷守在渡口,打算外出的乡亲走到山坳口都只能退回去了。其实乡亲退回村里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谁硬要外出就罚谁的款!王幺爷宣布了,这期间,特殊得不能再特殊的,必须要付书记签字才能放行。王幺爷宣布时理直气壮。

这几天王幺爷莫名地看不顺眼秋二,骂,娘的个Ⅹ的秋二!你一天就排列这些鹅石宝干啥,真吃饱撑了?

秋二没有吱声,继续清理这些刻了名字的鹅卵石。秋二想,鹅卵石都起青苔了,还不放行!凭啥?秋二不知,但秋二明白,一天不放行,就会一天没有人筏渡。青苔很快爬上渡口的台阶,很快爬上木筏了。

王幺爷没有宣布哪天放行,一场透雨过后,王幺爷吩咐秋二把他渡岸,走远了,接着是蜂拥而至的乡亲。秋二喜在心里,挥舞着手里的长篙,像刚从笼子里回归大自然的小鸟,忘乎所以地乐。

没有摆渡的这些日子,最难受的要数秋二。秋二只会摆渡了,没有摆渡,就没有别的乐子了。从秋二撑篙时每一个毛孔释放出能量的模样,说明有的乐子是刻在骨子里了。

秋二乐了,一江水也跟着乐了。木筏上的乡亲也跟着乐了。一木筏挤了满满的谈笑声,笑声里有人责怪:谁是那个上访的天杀的!搞得出个门走个亲戚也受这个罪!有人大声问,秋二,你拦住那个上访的啦?

秋二没有吱声。秋二左右撑篙,筏渡,这才是秋二最感兴趣的事情。木筏上不知是哪个乡亲在唱:

昨夜等郎紧不来哎

烧了几堆青冈柴嘞

荷包鸡蛋成鸡仔哎

油煎豆腐起青苔嘞

乐子一下全消失的时刻,是木筏散架的那一瞬,是满满的一木筏人栽到水里的那一瞬,散了一江水。叫爹叫娘的声音,浸在江水里,一脸木讷的秋二傻了。

秋二抓着篙,沉浮在波涛里。这时的秋二最想娘了,还想骂他死秋二榆木疙瘩的那人儿,还有那远在北上广的仨。

幸好王幺爷回来了。

山歌唱得正兴奋的时候,王幺爷正在右岸跟着合嘞,但见木筏散架,王幺爷急忙把自己抛到水里捞人。大伙是被王幺爷捞回岸上的。秋二喝饱了水,是被手里的篙送到岸边的。

羞死先人!狗日的秋二不会水。王幺爷转头瞪着全成了落汤鸡的乡亲,责问,谁教你们找死的?

秋二不敢吱声,大伙也不吱声。

秋二呕吐了一地的水,在王幺爷的骂声中怵在石碑旁瘫着。秋二心里没有想别的,寻思王幺爷的右腿的确没有问题了,痼疾真好了!很快秋二想起最悲伤的事,就是木筏散架了,被水冲走了,木筏没有了。

没了木筏,渡口真成了行不通的关卡了。

秋二依然天天守在渡口,现在吃饭也是秋二娘送到山坳口。这是付书记吩咐的,秋二要不分昼夜守好渡口,绝不允许一人涉水渡岸。付书记说,这是为乡亲着想。王幺爷说,不放行没法子,放了行也没了木筏,依然没法子。乡亲们传开了,说,放行了也不敢筏渡了,狗日的秋二不会水,怕得很!

秋二真不会水。秋二自己也不知道,因为秋二从没有戏过水。乡亲们责备:狗日的秋二哪来的贼胆,天天在木筏上渡来渡去,哪有不会水的担当摆渡重任?秋二这才意识到这是个重大问题。数着石盆里的鹅卵石,秋二开始打算把自己的名字也刻一颗,希望以后别人能把刻有秋二的鹅卵石有序摆布。

王幺爷召集村里的木工,新的木筏很快就成型了。木筏下水之前,王幺爺请来村里的傩天师,祭天祭地,拜傩拜神。有人怕了,跳出来说,秋二不会水,不能再担当摆渡人了,得另找一个,必须要水性特别强的!

幸好有人站出来拥护秋二继续干下去,说,秋二怎么不能继续?这么些年来秋二不是摆渡得妥妥当当吗,谁说摆渡就得会水?驾驶飞机的得会飞吗?不也照常驾驶飞机!

听起来总觉得这话哪里有点不对,却又找不到问题出在哪里。眨眨眼,也觉得这话似乎有道理。

王幺爷发话了,说,祖祖辈辈都借木筏渡江两岸,秋二是正宗的传人嘞,第十八代!这事没得改的了,板上钉钉的了,秋二继续干活!出了事我来负责!记住没有?

秋二感激涕零,但没有吱声,只是郑重其事,叩首作揖,从傩天师手里接过长篙,在木筏头猛敲三下,乡亲齐声呼:开——筏——嘞!

这时,人群里钻出来一个人,大吼一声:慢!

付书记!王幺爷向前躬了躬身子,寒暄说,付书记来了?

慢!老王,你告诉大家,木筏不能下水——太危险了。付书记挺直了腰继续说,大家出行安全最要紧,不能坐木筏过江!

有乡亲争辩说,我们祖祖辈辈都凭木筏摆渡,怎么不行?有傩神保佑,有河神护航,就算木筏散了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就算没有水性的摆渡官落水了也溺不了水!

对嘛!大家齐声附和。

大伙不要急!木筏不能下水。付书记耐心劝说。

王幺爷见状,转身面向乡亲,伸开双手摆了摆,说,大家不要争,听付书记把话说完。

付书记瞪了王幺爷一眼,说,就是不能下水,说完了!

乡亲把目光转向握着篙的秋二,秋二不吱一声。

秋二娘在山坳上呼唤:秋……二……

乡亲回过神来,说,秋二娘在喊吃饭嘞!然后散了。

新木筏不能下水,村里男丁天天聚集到渡口,围着木筏谈论关于木筏下水的事。哪有定好的嫁期不嫁女!哪有铺好的桥梁不过人!哪有做好的木筏不下水!

就是嘛,乡亲说,王幺爷你说一句嘛,哪有做好的木筏不下水,哪有这档子事理?王幺爷啐了口痰,拿出旱烟掐了一节放嘴里吹了吹,然后延展开来,把碎渣烟叶放到里面裹成烟果,塞到烟斗里,歪着脑袋,左手指夹着烟斗,右手反复地摁着打火机,打火机发出阵阵清脆的声音,就是打不着火。王幺爷不搭理乡亲,也不开口,乡亲没法子,把目光齐齐转向秋二,央求说,秋二你是十八代摆渡官,你说说,你最有权利决定木筏是否应该下水,你来说说,秋二!

王幺爷在,秋二不会吱声。秋二拨弄着石盆里的鹅卵石,每一个名字都扎着秋二的心。

乡亲有人说,要怪就得怪那个上访的人!没有背时上访的,我们哪会遭这罪?

对!就是怪背时的上访户!对了,谁是上访户?村就巴掌大,哪家是上访户?

上访户是干吗的?村西的一个老头问。

干吗的?就是告状的!

告谁的状呢?

告谁的不清楚,反正不会告你!你是五保户,告你没有用。

村西老头听到五保户三字,气得眼睛都红了。村西老头最不高兴别人说他五保户。他是孤寡老人不假,就是不能当着他的面说。村西老头是输不起这面子,谁说五保户就急谁。

得!说的是上访户的事,别乱了话题!乡亲有人看事态不对,把话题引回正题上。

其实要说上访户,秋二最明白,起码他摆渡的这些年来,没有上访户。再把事往后退若干年说,其实凉风桠村就没有出过上访户。用王幺爷的话说,小事不出门,大事不出村。再大的事也没有跑出村去过,哪来上访户?

问题就出在这里,付书记说了,看似平静的凉风桠村,越要引起高度重视,说不定一不小心,就有人上访去了。

但上访的人总得有个上访的理由啊,不然真是吃菌闹疯了!

有理由!大家数一下,凉风桠村有多少个精准扶贫户?

有人掰着指头算,说,仨!

仨?就是嘛!咱凉风桠村有多少个贫困户?就三家纳入精准扶贫行吗……

娘的个Ⅹ的我看没有哪样不行!王幺爷清脆的打火机声中终于把旱烟点着了,在一团烟雾中撂出这句话。王幺爷板着脸,转过头瞪着秋二问,你能决定木筏下水的时间?

秋二不敢吱声。

乡亲沉默了,可以听到江底水流的咆哮。

王幺爷盘歌老腔一阵颤抖:

高山的歌儿老先生

我唱首盘歌你来听

什么会打天边鼓哎

什么起早唱五更嘞

什么肚内有牙齿哎

什么背上有眼睛嘞

高山的歌儿老先牌

你这首盘歌我难填

雷公会打天边鼓哎

公鸡起早唱五更嘞

磨子肚内有牙齿哎

秤杆背上有眼睛嘞

秋二蹲在石碑下,嘴里一字一句地念叨:有——钱——给——钱,无——钱——给——物,无——物——给——个——微笑!念一字,就从石盆里随意拿出一个鹅卵石,当念到“微笑”一词时,秋二就认真地看看是谁的名字。这些天没有摆渡,念到微笑就当成是摆渡了一回,当成与“微笑”一词对应的名字对了秋二微笑了一次。

秋二做起来一丝不苟,被早就站在秋二身后的付书记看了很久。付书记回到村里,到村东的王幺爷家,直截了当地问,老王,秋二怎么了?

王幺爷听不出所以然,试探着问,秋二……咋啦?

秋二捧着鹅石宝在鬼念神念的,这年轻人脑袋怎么回事?付书记一脸疑惑。

哦!呵呵呵,你说的这回事哦,秋二脑袋正常的,没有啥事没有啥事。王幺爷顿了顿,说,不过你不说我这些年还真忽略了,秋二是高中生,念高中之前的话可多了,像山上的麻雀嘴,自从接任摆渡人,三竿子打不出个屁来!但这娃脑袋没有问题,做事可放百个心。

那他擺弄堆鹅石宝干啥?嘴里还念叨“有钱给钱……”付书记一脸的担忧。

没有事,付书记放心好了,这一串是碑上的祖训,既是约束摆渡官,也是劝告乡亲,时刻记住祖训,万事向善、万事向善!

老王,乡亲对村里的工作有何看法?特别是……精准扶贫户的政策,都知晓不?付书记把话题引到新的问题上。

王幺爷拍着胸膛,说,付书记尽管放心,民风淳朴,民心向善!不信你去问看守门户的秋二,秋二把守着要道,有什么样的民情,都会在他那木筏上谈上几句,逃不过秋二的篙杖!

付书记眯笑着,说,走了,老王。

但付书记寻思老王刚才说问秋二,那可是三竿子打不出个屁来的家伙呢!

付书记走到院坝边沿,转向对王幺爷说,老王,叫秋二把木筏下水吧。

此时遥遥地听到秋二娘在山坳口呼唤“秋……二”!

秋二听王幺爷说木筏下水的事,秋二没有吱声。但表情是兴奋的。从眼眸子里可以读到。

秋二立即想到那个骂死秋二榆木疙瘩的人如果现在回村,又可以赶上一个新木筏下水了,秋二真希望这新木筏渡岸的第一个人还是这人。至于远在北上广的建桥、远桥、东桥,回来后不给摆渡,让那仨在右岸等上十天半月才渡回村!秋二这样想着,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

新木筏下水,傩天师是要请到渡口的。傩戏消灾纳福,一出傩戏,唱得天灵灵、地灵灵、水灵灵、人灵灵。傩天师指令,傩戏可以登场,但木筏现在不能下水。九州八卦分贵贱,金木水火土五行分造化,按照金、木、水、火、土五行数理:金为七,木为八,水为六,火为九,土为五;五行相克: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当下正值七月即为金,金克木,木筏下水的时间,放在次月或再后才能顺当。

傩天师面具后面的念叨,肢体语言的所示,乡亲是不会违背的。王幺爷对于别的什么事都可以点评一二,对于傩,唯命是从。秋二更不敢吱声。

傩戏在面具的衬托下,高潮此起彼伏。这时付书记站在山坳口手举着手机,到处找信号,正在向外界发送他的需求。

付书记需要的东西在第二天傩戏的尾声时送到了,多么皮实的充气皮划艇。当充了满满气的皮划艇从右岸下水划向左岸,秋二蹲在木筏上,紧锁的眉头锁着沉重的心事。

付书记双手举着船桨走到刻着“有钱出钱,无钱出物,无物给个微笑”的石碑跟前,大呼一声:秋二,接桨!

秋二跳下木筏,拍拍手上的尘土,连滚带爬地跑到付书记跟前,鞠了一躬,接过付书记手里的桨,乡亲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最先过江的是凉风桠驻村第一书记。这是皮划艇载的第一个客人。秋二手中的篙换作了桨,只试划了几下,尔后游刃有余。

王幺爷在岸上喊:付书记,还有呢!等等我!

付书记做了拜拜的手势,皮划艇向江心飘过去。

秋二,付书记问,你划起来感觉如何?

秋二点点头,没有吱声。

秋二,付书记说,你应该成个家了,村北那个叫什么桥的小伙是你的同年吧?你看别人小孩子都可打酱油了呢!

秋二点点头,没有吱声。

秋二,付书记顿了顿,说,你能说句话吗?不忙划皮划艇了,不要只点头,说句话,好吗?

秋二停下了桨,但没有开口说话,只点了点头,依然没有吱声。

付书记苦笑了一阵,说,真拿你没有办法。跳到右岸,挥挥手离去。秋二抚摸屁股下的皮划艇,再摸摸怀里那颗已经模糊了名字的鹅卵石,眼眯笑成豌豆角了。

王幺爷是第二个客人。王幺爷坐上皮划艇第一句就是:娘的个Ⅹ的巴实!只可惜只能坐两人!王幺爷伸出手抢过秋二手里的桨,说,让老子来划,你坐好!

王幺爷划了两下,皮划艇开始打旋,岸上一片惊呼。

秋二满脸惊恐,心里直咯噔!秋二夺回了王幺爷手里的桨。

王幺爷瞪着秋二,心有余悸地说,秋二,你不会水,你没有大喊救命,是不是相信老子的水性?

秋二摆了摆头,没有吱声。

说话,秋二!说话说话!王幺爷直呼,然后话一转,哎哟,右腿右腿!痛!

秋二摆了摆头,还是没有吱声。然后注视着王幺爷的腿,就明白痼疾还是难愈的!

岸上乡亲一片惊呼后,又是一串哈哈大笑,沸腾了桨下的江水。

乡亲没有留意傩天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十一

村里嫁娶,都是秋二的木筏子迎送的,秋二石盆里的鹅卵石也会跟着嫁娶变化。今天村里出嫁姑娘,喜事按照凉风桠村的规矩来操办,迎亲的轿子虽然被渡口挡在了右岸,但场面依然热闹,以号啕的哭声来庆贺嫁娶,悲壮而豪放。

按理,木筏还是不能下水的,秋二比谁都遵守傩天师既定的规矩。但这皮划艇实在太单薄,一次只能乘坐一人,照这样的摆渡,怕是在这渡岸的事上花费太多的时间,会误了良辰。这次,秋二私自做主,果断地把新木筏推下水。

王幺爷依然是喜事的总管先生,迎亲的报书与送亲的礼仪是王幺爷经手的。王幺爷待迎亲队走远,说,娘的个Ⅹ的秋二!傩天师的叮嘱不听了?谁叫你拖木筏下的水?出了事谁替你担当?

秋二微笑着,没有吱声。

王幺爷缓了缓脸色,把一丈二尺红布系在木筏上,说,这是挂红,把礼受了吧,以表乡亲的心意。

一丈二尺红布,只能系在木筏的灯架上,迎风招展,并不能拿来缝件衣服,但这能舒畅秋二的心情。

王幺爷拍着秋二的肩,眯着醉眼,说,秋二!我应该对你说什么?来,帮我揉揉腿!王幺爷的痼疾复发,痛得厉害。王幺爷说,孩子,苦了你了,渡口劳累你了,是我害苦了你……

秋二瞬时红了双眼,没有吱声。

王幺爷说,明天给你张罗门亲事,办了。

秋二停下揉腿的双手,起身,后退,不停地拼了老命摆头。

王幺爷愣住了,骂道,秋二,你狗日的要造反?然后一瘸一拐走向山坳口。

秋二感到委屈,不是为坐守渡口屈指数不清这些年,不是为王幺爷骂狗日的,不是為娘有时候超过点了还不叫吃饭,不是为乡亲渡岸不给一钱一物一个微笑,是为那个骂他死秋二榆木疙瘩的人儿走的那天开始,秋二平白无故沉默了的这些年!数一数这些年,能改变什么也不能改变什么。秋二找不到开口多说一句话的理由,找不到一个可以滔滔不绝说个痛快的人儿。秋二想,狗日的建桥、远桥、东桥才该死,狗日的没一个有音讯传到渡口来。秋二瘫坐在木筏上,双眸招展着灯架上的红布,铁色红,与晚霞格格不入。

此刻,秋二应该把这个刚刚嫁出村的女孩的鹅卵石从乡亲的队伍里捡出来,放到石盆里,待回娘家时,这颗鹅卵石应该放在左侧的瓦罐里了。

十二

炮仗在秋二娘站在山坳口喊秋二时密集地响起来。秋二歪着头听了好一阵,没有听明白这次炮仗响起代表什么。

越是没有弄明白,秋二越是明白了,只有人忽然走了,这炮仗才这般忽然。只是没有听说谁像是要走的消息。秋二还在往嘴里刨饭,王幺爷瘸着腿在村里转告,村西的五保户老头走了,炮仗是王幺爷点燃的。

王幺爷只是传达五保老人去世的消息,至于丧事忙活,乡亲是不用请的,家家都会放下手中的活,有一句古训:死者为大。但秋二不能站到丧事家里,这时候,秋二吃饭也得秋二娘送到渡口,以免丧家的亲戚来了渡不了岸。五保老人走了,这两天渡岸的只有一个人是为奔丧来的,就是请假回了家的驻村付书记。付书听说皮划艇瘪了充不了气了,摆了摆手没有再提及皮划艇的事。

付书记径直赶往五保老人家里。付书记没有对傩戏的场面表态发言,至于要操办多大的排场,王幺爷在张罗,付书记负责政策方面的补贴清算。

但王幺爷说,付书记,你的心意乡亲领了,埋葬五保老人,乡亲有这个义务。最后,付书记为五保老人做了一篇悼词。也是凉风桠村的第一篇悼词,在这飘着小雪的凉风桠村,虽然是做给五保户的,但乡亲心里暖暖的。

丧事说得最真的一句话:老人走了好,无儿无女,病了卧床了就是造孽啊……走了好、走了好!

付书记悼词末了是这一句:愿天堂没有病痛没有孤苦!愿老人一路走好!

村里没有人流泪,王幺爷说,这是白事喜办。但在渡口的秋二流泪了,不是流给五保老人,是流给属于五保老人的这一颗鹅卵石,秋二对这鹅卵石有感情了。石碑上刻着“有钱给钱,无钱给物,无物给个微笑”,秋二摆渡的这些年,虽然五保老人的鹅卵石很少放进右侧一次,但每一次给的微笑是最多的。

于是,秋二落泪了。

秋二噙着眼泪,不停擦拭这属于五保老人的鹅卵石,然后向着江水深深鞠一躬,把这颗鹅卵石归还给滚滚的江水。

秋二想,这样才是真正的万物归宗。

在秋二的眼里每一颗刻着名字的鹅卵石,是与乡亲息息相关的,是有生命的,秋二没有理由不善待这些鹅卵石。虽然生命苍凉如水。

十三

建桥、远桥、东桥不知道在北上广发多大的财了,秋二很是想念。但秋二总是在心里骂,狗日的!鹅卵石都长青苔了也不回家来看看!

建桥、远桥、东桥没有音讯,但凉风桠村架桥有音讯了。描绘的蓝图所标注桥的地方,就站在渡口仰望,用帽子都仰望落了的姿势看,桥就建在那里。

王幺爷天天在渡口仰望。王幺爷说,桥是有生命的,桥会生长,你看,桥两端往中间生长合拢呢。于是,王幺爷不分昼夜数着桥生长的分分秒秒。

秋二没有吱声。

秋二总想一个问题,要是桥都架好了狗日的建桥、远桥、东桥还不回来,就不配叫带有桥的名字了,就得改名了!要是那个骂死秋二榆木疙瘩的还不回来,以后绝不许她骂了!秋二把这个问题一直想到大桥竣工通车的这一天。

这一天真是彩旗招展,锣鼓齐鸣,人山人海。王幺爷的右腿已经使不起力了,秋二扶着站在桥头。王幺爷说,娘的个Ⅹ秋二,你看丫儿一会就从桥的那头过来进村!穿的不是花棉袄了,是花衬衫!

丫丫走的那年正好快入冬,现在正好是仲夏。秋二想,不管冬天夏天,丫丫穿着花棉袄才是最好看的!

秋二按捺不住心里的喜悦,激动得打颤。王幺爷瞪着秋二,说,五六月间打摆子是不是?

炮仗齊天,桥在炮仗的烟雾中宛若一条蛟龙横空出世。乡亲数着从右岸徐徐而来的轿车,王幺爷寻着哪一辆轿车里有丫儿,秋二焦急地等着丫丫什么时候从桥的那头迎面跑来。

最满足的是乡亲,数着数着轿车,数忘记数了,记不得有多少辆,乐得合不拢嘴。最生气的是王幺爷,说,死丫头!桥都把公路引到家门口了也不回来!再也不要回来了!最落寞的是秋二,丫丫没有回来,就连玩得好的伙伴建桥、远桥、东桥都没有回来。

秋二已然决定,这仨名字里真不配有桥字。

十四

秋二的落寞里还有木筏的因素,秋二深信不疑,这下木筏没有用场了!但落寞并不能动摇秋二坐守渡口的信念。

乡亲离不开秋二的坐守,缘于大桥是雄伟的,公路是蜿蜒的,如若步行,走渡口要比桥捷径。王幺爷更离不开这个渡口,在渡口可自由地骂娘,可以在木筏上吼上几段盘歌,可以让秋二揉腿揉得狗日的秋二手软!

秋二仰望,好一道美丽的彩虹!但秋二不善于吱声。

王幺爷仰望,老腔洪亮:

高山的歌儿老先生

我唱首盘歌你来听

什么力大顶破天哎

什么耕田少半边嘞

什么头上生双角哎

什么连土土连田嘞

高山的歌儿老先牌

你这首盘歌我难填

二人力大顶破天哎

十女耕田少半边嘞

我王头上生双角哎

千里连土土连田嘞

秋二早就知道这四句要猜的四个字,王幺爷是渴望秋二配合一下把这段盘歌唱完整,但秋二就是不吱声,气得王幺爷直骂:狗日的真是哑巴。

秋二向山坳口张望半晌了,张望得脖子都酸痛了,秋二张望着张望着有些慌神了,主要是饿了,怀里像揣了只兔子。秋二娘还没有送饭来,按理,秋二娘不亲自送来,也早应该在山坳口叫秋二了。

王幺爷早看出秋二怀里的兔子,王幺爷就是不搭理,王幺爷暗暗高兴,哪个教你不跟我唱盘歌!急死你,就是不搭理你!

整个晌午,没有谁知道,秋二娘其实已经走了。

秋二跪在渡口哭得天旋地转。

秋二娘是怎么走的,乡亲们只看到秋二娘脸上挂着微笑,像睡着的阿婆,没有病痛,没有征兆。秋二觉得就像“有钱给钱,无钱给物,无物给个微笑”里的所有人的微笑一样。但秋二对娘这样的微笑感到撕心裂肺的痛。

秋二还没有给娘刻那一颗鹅卵石呢。秋二该寻多大的一块鹅卵石才能正好刻下娘的名字!然后鞠躬,然后舍于滔滔的江里。

秋二娘的离去,王幺爷没有吱声。

王幺爷感到右腿的痼疾已经扩散到全身。

十五

春暖花开,蝴蝶飞舞,蜜蜂采蜜,正适合摆渡的季节。

已经是傍晚时分,秋二明白不会有人来渡口了。王幺爷今天居然也没有来渡口。秋二更明白,乡亲都在忙着搬迁,整个村子都在搬。但秋二不明白,一个痼疾扩散到全身的王幺爷也忙碌去了,不来渡口了,他能搬得动什么?

秋二也得搬,驻村的付书记三个月前就找秋二谈过这事了,秋二还在册子上画押签名了的。付书记说,政策都知晓了,下游筑坝蓄水,整村移民搬迁。

但秋二面对搬迁,满目茫然。

秋二没有吱声。

秋二深信不疑,快了就快了,他等的人儿就应该快回来了。秋二担心人儿回来了,渡口在,秋二却走了,人儿会落寞的。秋二想着这整石盆刻了姓名与怀里的模糊了名字的鹅卵石,搬走了,没有了渡口的江水,鹅卵石也会渴死的。再说,这山坳口有娘拖长了声调的呼唤呢。还有这块“给个微笑”的碑,一整块石碑的微笑,实在太沉搬不去异地。

秋二仰卧在木筏上,江水接天,星汉灿烂,娘在山坳口喊秋二,王幺爷在岸边骂娘嘞!

秋二怀里捂着这模糊了名字的鹅卵石。

秋二合上双眸,咧开嗓门,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字正腔圆:

高山的歌儿老先牌哎

你这首盘歌我难填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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